天津红叶书院
贾锡信先生在讲学
儒道佛与古典文学
贾锡信
文学作品对人们的作用有德、情、美三个方面,即道德教育、情感渗透和审美陶冶。这些都是潜移默化的,通过艺术形象的感染,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并非作者耳提面命的灌输。好的文学作品,作者总是隐藏得很深,他藏在极深处讲人生,说哲理,而不是口号宣传,更不是让你马上应用。
我们不妨举两个具体而浅显的例子。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唐元和13年(公元816年),白居易贬到浔阳,登庐山花径游览,看到山下桃花已凋谢殆尽,而大林寺里桃花盛开,眼前明亮,心中大悦,写下这首名诗。道佛兼用立意,被贬离开了世俗人间,才有了这样美妙的境界。尘世间春天已去,却转到了佛门净地。放眼大千世界,超脱自己,净化内心,除去烦恼,享受生活,才能有精神的满足。
再看苏轼写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首诗表面上看,只是写一次阵雨的过程,景物特点准确突出,鲜明生动,一幅无声的画。实质上,是作者借眼前自然之景,用风雨变幻,来彻悟“人生不信长坎坷”的哲理。参照苏轼写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可以看出,诗中所写纯是当时所历所思。这类作者隐藏很深的好作品,读书时一定要格外注意。
一、儒道佛的融合,是中国古典文学的支柱
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悠久,早在先秦时期就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把先秦至汉初各学派分为儒、道、墨、法、阴阳、名、纵横、杂、农、小说十家。又注录各家著作及诸子一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后人称为“诸子百家”。诸子指各个学派的代表人物,百家指各个学派。
汉代以后,道家和儒家脱颖而出,分别吸收了阴阳家的学说,形成主流。东汉时,佛教传入中国,与道、儒并存,在排斥与互补中融合,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终于成为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形成三大支柱。
儒、道、佛的共同点,都具有辅助王化、教化民众的社会功能。统治阶级信奉与否,都与王化、教化有关。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在本质上是一种关于“人”的学问,是一种重视人的文化。强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中国思想文化自古就重视人的自身修养、教化以及与自然的和谐。中国古代很多思想流派虽然具体观点不同,但都重视现实的人与人生,中国传统宗教也以追求社会的安定和谐与人生幸福为目标。天帝神灵高在天上,但都是保障世人“远灾祸,求幸福”,一生平安的重要力量。
纪晓岚在《四库全书》中谈到《易》和《数术》时说,“术数”是“易”的支流末节,旁门左道而已。那人们为什么还相信呢?连圣人都不能禁止,因为人人都有“免祸求福”的思想。中国的各个教派都与此相呼应。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以“人人皆有佛性”得以广泛流传,形成了突出主体、张扬个性的禅宗,成为中国佛教。
儒、道、佛三者的基本特点是:儒家重纲常名教,道教讲长生不老,佛教讲超世解脱。随着佛教的中国化和道教的儒学化,儒家理论成为三家共同尊奉的内容。
所以到隋朝的王通,就提出了“三教归一“的口号。白居易自撰《墓志铭》中说:“外以儒行修其身,内以释道治其心,旁以风花雪月琴酒歌诗乐其志”。
到了宋代,提出了“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的思想。问题在于,儒家强调入世治世,讲现实,重实际。所以中国人的宗教观念淡薄,且杂以浓重的功利成份。用内心去悟外部世界,用形象思维解释逻辑思维。宗教为我所用,有利则信,无利则分。我们在研究文学艺术时,千万不能被这种思想所左右。
儒家是以“礼乐”治国的,所以对文学艺术的看法都以此为基点。于是有“居丧不赋诗”的诗史上的千年习俗。按人之常情说,居丧赋诗,寄托哀思,是很正常的事儿。但儒家却认为“丧尽其哀”,赋诗则不能尽哀。实际上把诗划到乐的范畴里。《礼记・曲礼》说:“丧复常,读乐章,居丧不言乐。”诗歌本来是配乐唱诗,不言乐就是不言诗。《孝经》说:“子曰,孝子之丧亲也,言不文。”这是儒家丧葬文化的题中应有之义。
故《文心雕龙・情采》说:“一言以蔽之,《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经典著作,《情采》篇又是全书中关乎情性与文采关系的专论。此篇将丧言划为文采的禁区,将“丧言不文”定为垂范千古的典例,对后世影响极大。但刘勰又说:“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这是说,以诗吊唁辞世的人,则属君子常言,表明“居丧不赋诗”凸显了中国古代文人对家族血缘关系的极端重视。然而对于友人则不必按照此例办,否则,诗人毕生的创作生命就所剩无几了。刘勰此说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这种合理的调适。僧人刘勰以佛理著书,又继承了韩非一派的道家思想,最终确立以儒家思想作为文艺理论的主要观点,值得大家悉心研究。
再如《红楼梦》四十八回,黛玉让香菱多读古人诗作,列出的顺序是王维、杜甫、李白。王维笃信佛学,杜甫尊奉儒家,李白则是道家人物。看似信笔,却融合了儒道佛三家。
二、《红楼梦》中的道佛思想
一部《红楼梦》,有词语典故和文史知识计一千多条,其中不少有关道佛两家。涉及宗教哲学的近五百条,其中涉及道家道教的二百一十条,佛教的二百条左右,道佛共用的约四十条。可见,道佛两家对《红楼梦》作者思想影响之深。
中国古典小说对中华民族性格的形成有很大影响,我们不少人性格的形成,就是在小说的巨大影响下形成的。
儒道佛在小说中是如何渗透的,怎样影响了人们的思想和人性?是大家读《红楼梦》时要特别注意的。《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妙玉送来祝福拜帖,署名“槛外人”。宝玉不知如何复帖,请教与妙玉半师半友、相处多年的邢岫烟。她告诉宝玉,妙玉最喜欢范成大的两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并说妙玉常常赞赏“文是庄子的好”,妙玉有时还自称为“畸人”,“乃畸零之人”。《庄子・大宗师》曰:“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眸于天’。”庄子说的畸人,就是不同流俗而合乎自然之人,是《庄子》中最突出、最显眼的一类人物。《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屠嘉、叔山无趾等均为“兀者”(断足人),但他们都是能与圣人比肩的畸人形象。王骀与孔子相若,行不言之教,具有潜移默化之功;申屠嘉与子产同师,形残但心智臻于完美;叔山无趾教育孔子视生死如一,知是非平齐之理。
在传统观念中,孔子和子产是世人敬仰的圣贤,他们在《庄子》中则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和精神品质上的残缺者。《庄子》里还写了几位“恶人”,则更有人格魅力。这些畸人虽然状貌有别,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在畸形的相貌下,都隐含着高尚的道德和才智。这种高超的“德貌背离”的艺术手法影响很大。了解了这种手法,读《红楼梦》时很容易联想到书中的一僧一道,二人外表畸形而精神俊朗,飘忽不定却在关键时刻有大作为。
再联想到妙玉,入佛门而信道家,又受过良好的儒学教育,美貌而内心反差极大,这大概才是这一人物形象被读者所喜爱的原因。人们同情、赞美她,却又有几缕不满和遗憾。
《红楼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病危,眼前竟无一个亲人。作者通过紫鹃之口说:“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幸亏有一位多情的李纨听到消息,“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起一场。更兼她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唯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年纪,就做了北邙乡女!”(“北邙乡女”指女子死亡。北邙乡:即以北邙为家,也就是死去。)看到李纨的话,联想到《红楼梦》第一回,一僧一道见到甄士隐时,和尚说,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正在甄士隐心下犹豫时,只听道人说:“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合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北邙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北邙山,本称邙山,因在洛阳之北,故称北邙山。它的主峰就是著名的伯夷叔齐饿死之处——首阳山。邙山实际上是一道稍有起伏的土岭,但中国有句老话:“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原因何在?司马迁在《史记》中赞赏洛阳说:“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易学中有河图洛书之说,可见洛阳被人们认为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发祥地,被称为“神都”。而北邙被称为是“龙脉北邙”。先秦时期葬于此山的除伯夷叔齐之外,还有吕不韦、苏秦等;东汉光武帝刘秀、魏时的曹丕、司马懿;西晋杜预、唐朝的杜甫和他祖父杜审言、刘禹锡、孟郊、王之涣等。长期在苏杭做官的白居易,退休后坚持回到洛阳,虽然死后没有葬于邙山,但也在龙门伊川之间的琵琶山建了坟墓。宋朝的宋太祖、赵谱、寇准、包拯、杨延昭都葬于北邙山。生于无锡的范仲淹也葬于洛阳万安山。陆游在《赠道友》中说:“零落残碑草秣中,北邙萧瑟又秋风。”也有眷恋之情。
可见,中国人一直把北邙山当成自己灵魂的归宿地。到了明清小说家笔下,北邙和邙山已然从一个事实上的古墓群所在地,渐渐转变成人生归宿的代名词。从一个纯粹的地理概念,引申为人文概念。至此,联想到妙玉喜欢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两句诗,并和北邙联系起来,正表达了中国道家和道教的基本思想。
中国人大都认为,人死后灵魂仍然存在,并且会在一定时期复活。而复活的前提是自己的躯壳没有腐烂,依然完好而不被损坏。因此,人们一代代锲而不舍地寻找着理想的身后长眠之地,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
李纨这番话,给予黛玉极高的评价,让孤苦伶仃的黛玉在死后得以有一个具体、温馨、可靠的冥土安魂的龙脉圣地,配得上她的人品,安慰了黛玉一生的不幸。从现实的人间看,也算是完美圆满的结局。从中也可以看出,李纨这位长嫂的品格和她藏于内心爱憎分明、丰富复杂的感情世界,深化了《红楼梦》的主题。
第五十四回,宝玉刚合上眼,才入梦,有人作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语众儿女,何必觅闲愁?”这歌是警幻仙姑向天下少男少女的赠言,告诫他们,人生恰如春梦般短暂,像落花随流水一去不返,何必为情爱而寻愁觅恨?表现了佛家的色空观念。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家认为,空是世界的本质,所谓万物不过是姻缘遇合,倏生倏灭,并非真实存在。“色”是人们看到的表象,并非真实的存在;“情”是人对世界产生的感受,更属主观意识,而非真实的物质,这就是“四大皆空”的“色空”观念,也是佛家禁欲主义的原因。
佛家以地大、水大、火大、风大为“四大”。地大以坚为性,能载万物;水大以润湿为性,能包容万物;火大以暖为性,能成熟物;风大以动为性,能生长物,人身以这四种物质构成。“四大”都空,正是“色空”。
最能体现《红楼梦》宗教思想的应当是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禅机,是佛教禅宗惯用的术语。佛教禅宗说法时,往往不明说,多用隐语、比喻、暗示等手段,以使人触机顿悟,含蓄但不晦涩。
宝玉是如何悟禅机呢?薛宝钗过生日,贾母让他点戏,宝钗点了一出“山门”。端庄守矩的宝钗竟然喜欢鲁智深这个人物,并给宝玉念了鲁智深唱的一支《寄生草》:“浸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支曲前两句是鲁智深感叹自己因打死郑屠户而不得不逃灾避祸,后五句大意是,我只好在五台山出家为僧,可很快就分离,顶风冒雨到处流浪。鲁智深感谢五台山长老收他为徒,却因自己酒醉大闹五台山,连和尚也做不成,只好四海为家。鲁智深这个人物看似鲁莽,实则精细,只有纯真,毫无私心。被人称为“活佛”,是心存佛性的人物。
蒲松龄在《聊斋》中说过:“断荤戒酒,佛之似也。天真烂漫,佛之真也。”心地纯洁,性情直率,没有做作和虚伪才是佛性。所以宝玉听了后,“喜得拍膝摇头,称赞不已”。所以黛玉说他“装疯”。结果因为大家议论小旦时,乐极生悲,得罪了黛玉和湘云。想在她二人中间调停,反遭两处数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有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巧者劳而智者忧”四句出自《庄子・列御寇》。大意是心灵手巧的人忙忙碌碌;聪明智慧的人忧心忡忡;只有无罣碍的真人(无能者)一无所求,只要有粗茶淡饭,就会心满意足地到处漫游,就像那没有缆绳拴系的小船。
“山木自寇”出自《庄子・人世间》。说无用的木材可以与天齐寿,而那些有用之木却都被砍伐了,这是道家“无为”思想的重要论据之一。“源泉自盗”,化用了《庄子・山木》中的“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意思是,泉水因为干净甜美而被众人饮用,以至枯竭,同样是道家“无为”思想的论据之一。
原本在太虚幻境的通灵宝玉到了世俗的人间,难以超脱,思想又回到佛门中来。竟然想到“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大哭起来,写了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佛教用语中,证是参悟、领悟、彻悟的意思。这六句偈语的大意是,谁都以为只要心领神会就算是达到了彻悟,其实不然,只有当心中连彻悟都不存在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彻悟,才算达到了安身立命的境地。这一偈语表面上是说禅理,实际上是曲折地反映了贾宝玉对于他与林黛玉、薛宝钗感情的苦恼,难以自拔。所以黛玉看后觉得又可笑又可叹。凡夫俗子,怎能理解佛家的真谛?宝玉随之写了一首《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和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支曲开头套用了《庄子・齐物论》的一段话,表达他与林、薛的关系。是对前面偈语的注解。大意是,如果没有我,当然也就不存在我与你们(指黛玉和宝钗)的感情纠葛,何必管你们对我理解还是不理解。人生既然纷乱而渺茫,我就应该逍遥自在,无罣无碍,何必计较你们对我或冷或热而心烦意乱,备受煎熬。从前我为此而操心劳神,想起来真是觉得又傻又可笑。引来黛玉、宝钗说他:“这样愚钝,还参禅呢!”嘲笑宝玉已被世俗之气蒙蔽眼睛,难以静心思考,以达到彻悟的境界。引出来宝钗大谈南宗六祖惠能和五弘忍。引了两首诗。其一是神秀说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佛拭,莫使有尘埃。”另一首是慧能说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菩提是梵文的音译,意译是“觉”“智”“道”的意思。菩提树即印度荜钵罗树,因释迦牟尼在此树下大彻大悟(即“菩提”),故称菩提树。明镜台:晋・葛洪《西京杂记》说,秦代的咸阳宫里有一面宽四尺,高五尺九寸的大镜子,能将人的五脏六腑照得一清二楚。这里借喻僧人心地光明磊落,表里如一。拂拭:比喻参禅修炼可以消除人的尘世杂念。
第一首诗即禅宗北宗的“渐悟”说。说凡众生都有“佛性”,但因障碍很多,必须逐渐地甚至累世地修行,才能领悟达到“成佛”的境界。
第二首偈语即禅宗南宗的“顿悟”论,说人人自心本有佛性,悟即一切悟,当下明心见性,便可“见性成佛”。所谓“顿悟”,是指对真理的顿然觉悟。可见,道家、佛家的真谛,宝玉都没有参透。当然,他也不可能参透。这在第一回中已说得非常明白:本来在仙境里已通灵的宝玉,却贪慕尘世的荣华富贵,被带到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一旦世俗掩盖了灵气,想摆脱已不可能,最后走向忏悔的下场,“色空”的下场,一切都归于幻灭,这似乎才是作者在《红楼梦》中要表达的思想。为情所累,也难以解脱。
三、儒道佛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
(一)儒家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即文学的教化功能
中国文学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这从以下四个方面可以看出来:1.“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思想。
2.“仁、义、礼、智、信”的纲常道德观念。
3.“天、地、君、亲、师”为次序的伦理观念。
4.“允执其中”(中庸之道)的哲学规范。
在正统儒家思想的支配下,以诗文为教化的社会功能成为一个最重要的文学概念。从而使得中国文学在内容上偏于政治主题和伦理道德主题。如果说西方的现实主义强调的是反映客观真实的话,那么,中国的现实主义强调的则是为政治服务。宣扬文学是“经国之大业”,文学可以“精大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于是,君臣的遇合,民生的苦乐,宦海沉浮,家庭婚姻,人生聚散及纲常伦理,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主旋律。
儒家的入世哲学和重教化的思想,其结果是提高了文学的地位,给中国文学带来了政治热情、进取精神和社会使命感,让人们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但同时也带来了思想僵化,抑制了自我情欲的释放,自由个性的迸发和自我意识的开掘。尤其后来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观念,更使文学蒙上了一层理性主义的烟雾,甚至产生一些虚伪的作品。
至于“中庸之道”的美学追求,则形成了中国文学的“中和之美”。讲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一般不把感情过分激烈,显得情感很有节制,少坦率而多含蓄,饱含着理性色彩。
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大部分内容,都跳不出怀乡恋国,感悟人生和爱情亲情这三大类。人们对孤独的恐惧与回避,决定了强烈的家国之念。使人们反复吟诵的是“鸟飞反故林兮,狐死必首丘”,叶落归根的根本是思乡,思乡实际是思人。中华民族的传统,强调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把社会政治化,把人道德化,往往用个人的内心去悟大千世界。而对人生短暂与岁月悠悠的矛盾心态感慨极深,几至对生死即“生存”问题产生怀疑。感悟秋霜,心添古韵,品评世事,亦呈天意。而谈爱情亲情时,又怀抱琵琶半遮面。
因此,中国文学多抒情而少叙事,写亲情爱情的作品尤为明显。爱情、悼亡、怀旧,比比皆是。正因如此,中国的叙事文学晚出,相对也不发达。所以,小说、戏曲这些能虚构而叙事强的文学作品,到元、明、清才涌现,绝非偶然。
(二)道教的浪漫主义
中国文学的神韵说,受道家思想影响很深。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首先,不重写实重写意。《老子》第四十章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意思是,最高级的音乐是没有声音的,最高级的影像是没有形状的。从而揭示了艺术中的“虚”与“实”,“无”与“有”的辩证关系。这正如英国诗人济慈说的:“听得见的音乐真美,但那听不见的更美。”这种“有生于无”的理论,形成了中国文学艺术含蓄精准的特点。
中国古代文学强调以虚写实,以静写动,或以动写静的表现方法,实际上是阴阳变化、动静结合的手法,创造出“无声胜有声”的艺术境界,讲究“写到神情飘落处,不写真相写真魂。”
比如宋玉写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没有一字写美女的身高与肤色,美眼与服饰,却让人引起丰富的联想,感到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这里没有细致入微、纤毫毕现的直接描述,而把艺术感悟、艺术想象的空间留给读者去品味。《红楼梦》中描写人物,正是这种艺术手法。
再如《老子》第二十八章说:“大致不割”。第二十五章说:“道法自然”。强调了自然纯朴,重视“自然之美”。这是把握了文学艺术“有无”的辩证关系之后,从另一角度论述在创作方法上要形成“略其形取其神”,不重写实而在写意的特色。大家可以看看九方皋相马的故事,体会就更深。
中国的文学艺术家总是把刻苦的技巧训练和不露刀斧之痕的“无技巧”境界完美地结合起来。喜欢委婉含蓄,曲折深沉,空灵美妙,机智微妙的手法和境界。
南宋的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评论盛唐诗歌时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引用同代诗人梅尧臣的话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富于暗示,讲求神韵,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大特色。试看松、竹、梅这“岁寒三友”历来都成为人们赞颂的对象。松,岁寒而后凋;竹,外直而虚心;梅,伴冰雪而迎春。略其形而取其神,舍去形态和颜色,取其气韵而成“君子”。
清人方东澍说:“凡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精神者,气之华也。”可见,神韵就是事物特有的精神风貌生动、鲜明的写照。《红楼梦》写王熙凤,《水浒传》写鲁智深,《三国演义》写诸葛亮,多有精彩之笔,可以参看。
秉承道家思想的道教,想象丰富,天马行空,言情则比喻巧妙,夸张奇特,感情奔放,用笔则浓墨重彩,色彩鲜艳,形成了中国文学的浪漫主义,对后世影响极深。
(三)佛教与“意境”
佛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深远,其重义理、重哲学思辨的特点,深深地影响了中国文人的人格修养和审美心理。尤其是禅境对诗境的影响。
元好问说:“诗为禅悟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意境”之说,大抵出自诗僧或禅学,也就是出于中国化的佛学。
盛唐诗人王昌龄首推“物境、情境、意境”这“三境”说。物境,即大自然的万物,“形似”而成诗;情境,即作者自身情绪,有感而成诗;意境,与情境有联系又有区别,似是指主体思想与景物的融合。
简言之,意境即主观情调和客观境界融合而成的一种艺术境界。这大概来源于中国禅宗的主张。“见性成佛”,“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创造“意境”的过程似乎就是“明心见性”的过程。这种境界能引起欣赏者的美感,在审美过程中加深对人生的思索。
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有一段精彩的论述:“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的交融互渗,因而挖掘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日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
通俗地讲,“意境”首要的是写出真情,二是读者能被你的真情打动,三是和你生活经历相同的人都会产生强烈地共鸣,四是知道你所用物象的奥妙独具的审美特征。
意境之美,首要在于移情入景,情景交融,化情思为景物。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人所处的环境是清寂的冰冷世界,但他的内心是容易破碎又透明冰洁的纯真净地。情与景合,人与境合,描绘出极其空灵、清寂之美的“人间仙境”。它让人们品味出即使在寒冬,天地寂寥,万物索然,但世界上仍然有与之相融合的纯真的美,纯真的情。清寂之美,只有清寂的心灵才能感受到。而这种意与境融合之美,只有在孤独时才能体悟到。因为在群体中,你只能认识别人,只有在孤独时,你才能认识自己。
意境之美,还在于寓虚于实,以实显虚。有非真有,无非真无之间。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理论中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韵外之致”,“味外之首”,说的都是这种意境之美。
宋代画家郑思肖在宋亡之后曾画兰花不入泥土,寓“土被夺走”之意。无限的故国之思和对侵略者的愤恨与幽雅的兰花化为一体,欣赏者可以领悟其深意,发出无限感慨。
意境之美,还在于它能使人们超越具体的、有限的人、事、物而进入无限的时空之间。遨游于天地,穿越于时代。从中得到对人生、历史、宇宙的哲理性启迪。人们所说的胸罗宇宙,思接千古,“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就是这种妙境。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杜甫的《登高》,都能体现情与景融合的妙境。
年轻的林蔷老师与同学们在诵读《红叶》上的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