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作者 金庸
三十八 聚歼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百感交集。阳光从窗中照射过来,剃刀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度过?”
忽然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一声叫出,才知自己哑穴已解。人身上哑穴点得最浅,他内力较盈盈为厚,竟先自解了。盈盈点了点头。令狐冲想伸展手足,兀自动弹不得。但听得有七八人大声说话,走进悬空寺,跟着拾级走上灵龟阁来。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地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一个,还搜什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道:“上边有令,还是照办的好。”
令狐冲急速运气冲穴,可是他的内力主要得自旁人,虽然浑厚,却不能运用自如,越着急,穴道越难解开。听得严三星道:“岳先生说成功之后,将辟邪剑法传给咱们,我看这话有九分靠不住。这次来到恒山干事,虽说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众多,咱们又没出什么大力,他凭什么要单单传给咱们?”
说话之间,几人已上得楼来,一推开阁门,突然见到令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足绑缚,分别坐在桌上和地上,不禁齐声惊呼。
“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这里?唔,还有一个和尚。”张夫人道:“谁敢对任大小姐如此无礼?”走到盈盈身边,便去解她的绑缚。游迅道:“张夫人,且慢,且慢!”张夫人道:“什么且慢?”游迅道:“这可有点奇哉怪也!”玉灵道人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门令狐冲。”
几个人一齐转头,向令狐冲瞧去,登时认了出来。这八人素来对盈盈敬畏,对令狐冲也甚忌惮,当下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严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时说道:“大功一件!”玉灵道人道:“正是。他们抓到些小尼姑,有什么稀罕?拿到恒山派掌门,那才是大大的功劳。这一下,岳先生非传我们辟邪剑法不可。”张夫人问道:“那怎么办?”八人心中转的都是一般念头:“若将任大小姐放了,别说拿不到令狐冲,咱们几人立时便性命不保,那怎么办?”但在盈盈积威之下,若说不去放她,却又万万不敢。
游迅笑嘻嘻地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罢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灵道人道:“你说是趁机下手,杀人灭口?”游迅道:“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张夫人厉声道:“圣姑待咱们恩重,谁敢对她不敬,我第一个就不答应。”仇松年道:“你到这时候再放她,难道她还会领咱们的情?她又怎肯让咱们擒拿令狐冲?”张夫人道:“咱们好歹也入过恒山派的门,欺师叛门,是谓不义。”说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绑缚。
仇松年厉声喝道:“住手!”张夫人怒道:“你说话大声,吓唬人吗?”仇松年刷的一声,戒刀出鞘。张夫人动作也极迅捷,抽出短刀,将盈盈手足上的绳索两下割断。她想盈盈武功极高,只须解开她绑缚,七人便群起而攻,也无所惧。刀光闪处,仇松年的戒刀已砍了过来。张夫人短刀嗤嗤有声,连刺三刀,将仇松年逼退了两步。
余人见盈盈绑缚已解,心下均有惧意,退到门旁,便欲争先下楼,但见盈盈一动不动,竟不跃起,才知她穴道遭点,又都慢慢回来。
游迅笑嘻嘻地道:“我说呢,大家是好朋友,为什么要动刀子,那不是太伤和气吗?”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们还有命吗?”持刀又向张夫人扑去,戒刀对短刀,登时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极沉重,但在张夫人贴身肉搏之下,这头陀竟占不到丝毫便宜。游迅笑道:“别打,别打,有话慢慢商量。”拿着折扇,走近相劝。仇松年喝道:“滚开,别碍手碍脚!”游迅笑道:“是,是!”转过身来,突然间右手抖动,张夫人一声惨呼,游迅手中那柄钢骨折扇已从她喉头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劝你别动刀子,你一定不听,那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折扇抽出,张夫人喉头鲜血疾喷出来。
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惊退开,骂道:“他妈的,龟儿子原来帮我。”
游迅笑道:“不帮你,又帮谁?”转过身来,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让你三分,不过大家对你又敬又怕,还是为了你有‘三尸脑神丹’的解药。把这解药拿了过来,你圣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对,对,拿了她解药,杀了她灭口。”玉灵道人道:“大伙儿先得立一个誓,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句,身上的‘三尸脑神丹’立时便即发作。”这几人眼见已非杀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无不惊怖,这事如泄漏了出去,江湖虽大,可无容身之所。当下七人一齐起誓。
令狐冲知他们一起完誓,使会动刀杀了盈盈,急运内功在几处被封穴道上冲了几下,却全无动静。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见她一双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无惧色,当即宽心:“反正总是要死,我二人同时毙命,也好得很。”
仇松年向游迅道:“动手啊。”游迅道:“仇头陀向来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气概,还是请仇兄动手。”仇松年骂道:“你不动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么严兄出手如何?”仇松年骂道:“你奶奶的,我为什么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杀人。”玉灵道人道:“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反正没人会说出去。”西宝和尚道:“既然都一样,那么就请道兄出手好了。”严三星道:“有什么推三阻四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伙儿谁也信不过谁,大家都拔出兵刃来,同时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临到决意要杀盈盈,仍不敢对她有何轻侮的言语。
游迅道:“且慢,让我先取了解药在手再说。”仇松年道:“为什么让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来要挟旁人,让我来取。”游迅道:“给你拿了,谁敢说你不会要挟?”玉灵道人道:“别挨时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杀人,再分药!”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余人纷纷取出兵刃,围在盈盈身周。
盈盈眼见大限已到,目不转睛地瞧着令狐冲,想着这些日子来和他同过的甜蜜时光,嘴边现出了温柔微笑。
严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时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时向盈盈身上递去。哪知七件兵刃递到她身边半尺之处,不约而同地都停住不前。
仇松年骂道:“胆小鬼,干吗不敢杀过去?就想旁人杀了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宝和尚道:“你胆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没砍下!”七人心中各怀鬼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杀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溅血,要杀这个向来敬畏的人,可着实不易。仇松年道:“咱们再来!这一次谁的兵刃再停着不动,那便是龟儿子王八蛋,婊子养的,猪狗不如!我来叫一二三。一——二——”
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冲抢先叫道:“辟邪剑法!”
七人一听,立即回头,倒有四人齐声问道:“什么?”岳不群以辟邪剑法在封禅台上刺瞎左冷禅,轰传武林,这七人艳羡之极,这些时候来日思夜想,便是这《辟邪剑谱》。
令狐冲念道:“辟邪剑法,剑术至尊,先练剑气,再练剑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剑气如何养,剑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诀,皆在此中寻。”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个人都已离开盈盈身畔,走到他身边。
仇松年听他住口不念,问道:“这……这便是《辟邪剑谱》吗?”令狐冲道:“不是《辟邪剑谱》,难道是《邪辟剑谱》?”仇松年道:“你念下去。”令狐冲念道:“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念到这里便不念了。西宝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灵道人却口舌微动,跟着念诵,用心记忆:“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
其实令狐冲从未见过《辟邪剑谱》,他所念的,只是华山剑法的歌诀,将“华山之剑,至轻至灵”这八字改成了“辟邪剑法,剑术至尊”而已。这本是岳不群所传的“气宗”歌诀,因此有什么“先练剑气,再练剑神”的词句。否则令狐冲读书不多,识得的字便已有限,仓促之际,如何能出口成章,这等似模似样?但仇松年等人一来没听过华山剑法的歌诀,二来心中念念不忘于辟邪剑法,已如入魔一般,一听有人背诵辟邪剑法的歌诀,个个神魂颠倒,哪里还有余暇来细思剑谱的真假?
令狐冲继续念道:“绵绵泊泊,剑气充盈,辟邪剑出,杀个干净……”这“杀个干净”四字,是他信口胡诌的,华山剑诀中本是“华山剑出,气凝心定”。他念到此处,说道:“这个,这个……下面好像是‘杀不干净,剑法不灵’,又好像不是,有点记不清楚了。”
西宝和尚等齐问:“剑谱在哪里?”令狐冲道:“这剑谱……可决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说,一面眼望自己腹部。这句话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一言既出,两只手同时伸入他怀中摸去,一只是西宝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间两人齐声惨叫,西宝和尚脑浆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长剑贯胸而出,却是分别遭了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的毒手。
严三星冷笑道:“大伙儿辛辛苦苦地找这《辟邪剑谱》,好容易剑谱出现,这两个龟蛋却想独占,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砰砰两声,飞腿将两人尸体踢了开去。
令狐冲初时假装念诵《辟邪剑谱》,只是眼见盈盈命在顷刻,情急智生,将众人引开,只盼拖延时刻,自己或盈盈被点的穴道得能解开,没想到此计甚灵,不但引开了七个凶人,且逗得他们自相残杀,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
游迅道:“这剑谱是否真在令狐冲身上,谁也没瞧见,咱们自己先砍杀起来,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毕,严三星已翻着怪眼,恶狠狠地瞪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只怕你想独吞剑谱?”游迅道:“独吞是不敢,像这位大和尚这般脑袋瓜子开花,有什么好玩?不过这剑谱天下闻名,大伙儿一齐开开眼界,总是想的。”桐柏双奇齐声道:“不错,谁也不能独吞,要瞧便一起瞧。”
严三星向游迅道:“好,那么你去这小子怀中,将剑谱取出来。”游迅摇头微笑,说道:“在下决无独吞之意,也不敢先睹为快。严兄取了出来,让在下瞧上几眼,也就心满意足了。”严三星向玉灵道人道:“那么你去取!”玉灵道人道:“还是严兄去取的好。”严三星向桐柏双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摇了摇头。严三星怒道:“你们四个龟蛋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老子去取剑谱,趁机害了老子,姓严的可不上这个当。”五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
令狐冲生怕他们又去加害盈盈,说道:“你们且不用忙,让我再记一记看,嗯,辟邪剑出,杀个干净,杀不干净,剑法不灵……不对,不对,剑法不灵,何必独吞?糟糕,糟糕,这剑谱深奥得很,说什么也记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剑谱,怎听得出这剑法的语句粗陋不文,只因易懂,听了更加心痒难搔。严三星单刀一扬,喝道:“要我去这小子怀中取剑谱,那也不难。你们四人都退到门外去,免得龟儿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剑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后心。”桐柏双奇一言不发,便退到了门外。游迅笑嘻嘻地也退了出去。玉灵道人略一迟疑,退了几步。严三星喝道:“你两只脚都站到门槛外面去!”玉灵道人道:“你吆喝什么?老子爱出便出去,不爱出去,你管得着吗?”话虽如此,终于还是走到了门槛之外。四人目不转睛地监视着他,料想这灵龟阁悬空而筑,若要脱身,楼梯是必经之途,不怕他取得剑谱之后飞上天去。
严三星转过身来,背向令狐冲,两眼凝视着门外的四人,唯恐他们暴起发难,向自己袭击,反转左手,到令狐冲怀中摸索,摸了一会,不觉有何书册,当下将单刀横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冲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这么一使劲,登时觉得内力突然外泄,他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岂知那只手却如黏在令狐冲肌肤上一般,竟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忙运力外夺,越运劲,内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挣扎,内力便如河堤决口般奔泻出去。
令狐冲于危急之际,忽有敌人内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说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脉?我将剑诀背给你听便是了。”嘴唇乱动,作说话之状。玉灵道人等在门外见了,还道他真在背诵剑谱,自己一句也没听到,岂不太也吃亏,当即一拥而入,抢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道:“是了,这本便是剑谱,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吧!”可是严三星的左手黏在他身上,哪里伸得出来?玉灵道人只道严三星已抓住了剑谱,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独吞,当即伸手也往令狐冲怀中抓去,一碰到令狐冲的肌肤,内力外泄,一只手也给黏住了。
令狐冲叫道:“你们两个别争,这般拉扯,撕烂了剑谱,大家都看不成!”
桐柏双奇互相使个眼色,黄光闪处,两根黄金拐杖当空击下,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两人一死,内力消散,两只手掌离开令狐冲身体,尸横就地。
令狐冲突然得到二人的内力,这是来自受封穴道之外的劲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内一加冲击,受封的穴道登时解了。他原来的内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绑绳索立即崩断,伸手入怀,握住了短剑剑柄,道:“剑谱在这里,哪一位来取吧。”
桐柏双奇脑筋迟钝,对他双手脱缚竟不以为异,听他说愿意交出剑谱,大喜之下,一齐伸手来接。突然间白光闪动,啪啪两声,两人的右手同时齐腕而断,手掌落地。两人齐声惨叫,向后跃开。令狐冲崩断脚上绳索,飞身跃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剑法一灵,杀个干净!游兄,你要不要瞧剑谱?”
饶是游迅老奸巨猾,这时也已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谢谢,我……我不瞧了。”
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
游迅全身簌簌地抖个不住,说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侠,你你……你……”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多说……多说也无用了,圣姑和掌门人但有所命,小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令狐冲笑道:“练那辟邪剑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这就做起来吧!”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圣姑和掌门人宽宏大量,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让小人将功赎罪,小人定当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扬两位圣德……不,不……”他一说到“圣德”二字,这才想起,自己在惊惶中又闯了大祸,盈盈最恼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说她和令狐冲的长短,待要收口,已然不及。
盈盈见桐柏双奇并肩而立,两人虽都断了一只手掌,血流不止,但脸上竟无惧色,问道:“你二人是夫妻么?”
桐柏双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吴柏英。周孤桐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我二人不会皱一皱眉头,你多问什么?”盈盈倒喜欢他的傲气,冷冷地道:“我问你们二人是不是夫妻。”吴柏英道:“我和他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来,比人家正式夫妻还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亲和他二人一样,也是少了只眼睛,便不说下去了,顿一顿,道:“你二人这就动手,杀了对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吧!”
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黄光闪动,二人翻起黄金拐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同时齐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两声,只觉肩臂皆麻,双剑险些脱手,才将两根拐杖格开,但左手劲力较弱,吴柏英的拐杖还是擦到了额头,登时鲜血长流。
周孤桐大声叫:“我杀了自己,圣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什么不好?”吴柏英道:“当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什么可争的?”
盈盈点头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两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起来!”两人一听大喜,抛下拐杖,抢上去为对方包扎伤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两个须得遵命办理。”周吴二人齐声答应。盈盈道:“下山之后,即刻去拜堂成亲。两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说“成什么样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也未拜堂成亲,不由得满脸飞红。周吴二人对望了一眼,同时躬身相谢。盈盈又命周孤桐除下身上长袍,好让令狐冲换下身上女服。
游迅道:“圣姑大恩大德,不但饶命不杀,还顾念到你们的终身大事。你小两口儿当真福命不小。我早知圣姑她老人家待属下最好。”盈盈道:“你们这次来到恒山,是奉了谁的号令?有什么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岳不群那狗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将恒山群尼一齐擒拿到黑木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盈盈问道:“岳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属下仔细看过,他拿的确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则属下对教主和圣姑忠心耿耿,又怎会听岳不群这狗头的话?”盈盈寻思:“岳不群怎会有我教的黑木令?啊,是了,他服了三尸脑神丹,自当奉我爹爹号令,这是爹爹给他的。”又问:“岳不群又说:成事之后,他传授你们辟邪剑法,是不是?”
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岳不群这狗头就会骗人,谁也不会当真信了他的。”盈盈道:“你们说这次来恒山干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样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几口井中都下了,将恒山派的众位师父一起都迷倒了。别院中许多不知内情的人,也都给迷倒了。这当儿已首途往黑木崖去。”
令狐冲忙问:“可杀伤了人没有?”游迅答道:“杀死了八九个人,都是别院中的。他们没给迷倒,动手抵抗,便给杀了。”令狐冲问:“是哪几个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们名字。令狐大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内。”令狐冲点点头,放下了心。
盈盈道:“咱们下去吧。”令狐冲道:“好。”拾起地下西宝和尚所遗下的长剑,笑道:“见到那恶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较量一下。”
游迅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微笑道:“不用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脱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胸口插入,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时毙命。
两人并肩走下楼来,空山寂寂,唯闻鸟声。
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冲叹道:“令狐冲削发为僧,从此身入空门。女施主,咱们就此别过。”盈盈明知他是说笑,但情之所钟,关心过切,不由得身子一颤,抓住他手臂,道:“冲哥,你别……别跟我说这等笑话,我……我……”适才她飞剑杀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时语声中却大现惧意。令狐冲心下感动,左手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个爆栗,叹道:“但世上既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还俗。”
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只道杀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无油腔滑调之徒,从此耳根清静,不料……嘻嘻!”令狐冲笑道:“你摸一摸我这光头,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给掳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就千难万难了,而且也大伤我父女之情……”
令狐冲道:“更加大伤我翁婿之情。”盈盈横了他一眼,心中却甜甜的甚为受用。令狐冲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将上去,拦路救人。”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叹了口气。
令狐冲明白她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谈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恒山派掌门,恒山门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纵违父命,也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须当有个了断,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挣,但见四下里无一人,便让他握住了手。令狐冲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势将累你父女失和,我很过意不去。”盈盈微微摇头,说道:“爹爹若顾念着我,便不该对恒山派下手。不过,我猜想他对你倒也不是心存恶意。”
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是了,你爹爹擒拿恒山弟子,用意在胁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心中其实很喜欢你,何况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传人。”令狐冲道:“其实我对你爹爹也是既尊敬又投机,何况他又是我婆婆的爹爹,长了三辈。可是我决不愿加盟神教,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什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些肉麻话,我听了就要作呕。”盈盈道:“我知道,因此从来没劝过你一句。倘若你入了神教,将来做了教主,一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肉麻话,那就……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个性子很快就变了。”
令狐冲道:“可是咱们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将她左手也握住了,说道:“盈盈,救出恒山门人之后,我和你立即拜堂成亲,也不必理会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
盈盈初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不住点头,直到最后一句话时,才吃了一惊,运力一挣,将他双手摔开。
令狐冲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儿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说话。”令狐冲知她说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头,说道:“好,笑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咱们得上见性峰去瞧瞧。”
两人展开轻功,径上见性峰来,见无色庵中已无一人,众弟子所居之所也只余空房,衣物零乱,刀剑丢了一地。幸好地下并无血迹,似未伤人。两人又到通元谷别院中察看,也不见有人。桌上酒肴杂陈,令狐冲酒瘾大发,却哪敢喝上一口,说道:“肚子饿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饭。”
盈盈撕下令狐冲长衣上的一块衣襟,给他包在头上。令狐冲笑道:“这才像样,否则大和尚拐带良家少女,到处乱闯,太也不成体统。”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时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这才吃了个饱。
两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径,提气疾赶,奔出一个多时辰,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喝骂之声,停步听去,似是桃谷六仙。两人寻声赶去,渐渐听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声道:“不知这六个宝贝在跟谁争闹?”
两人转过山坳,隐身树后,只见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围住了一人,斗得甚是激烈。那人倏来倏往,身形快极,唯见一条灰影在六兄弟间穿插来去,竟然便是仪琳之母、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跟着啪啪声响,桃根仙和桃实仙哇哇大叫,都给她打中了一记耳光。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六月债,还得快,我也来剃光她的头。”手按剑柄,只待桃谷六仙不敌,便跃出报仇。
但听得啪啪之声密如连珠,六兄弟人人给她打了好几下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将她撕成四块。但这婆婆行动快极,如鬼如魅,几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却总差着数寸,给她避开,顺手又是几记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厉害,只怕使劲稍过,打中一二人后,便给余人抓住。又斗一阵,那婆婆知难以取胜,展开双掌,噼噼啪啪打了四人四记耳光,突然向后跃出,转身便奔。她奔驰如电,一刹那间已在数丈之外,桃谷六仙齐声大呼,再也追赶不上。
令狐冲横剑而出,喝道:“往哪里逃?”白光闪动,挺剑指向她咽喉。这一剑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惊,忙缩头躲过,令狐冲斜剑刺她右肩,那婆婆无可闪避,只得向后急退两步。令狐冲挺剑逼得她又退了一步。他长剑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敌?刷刷刷三剑,迫得她连退五步,若要取她性命,这婆婆早一命呜呼了。
桃谷六仙欢呼声中,令狐冲长剑剑尖已指往她胸口。桃根仙等四人一扑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将起来。令狐冲喝道:“别伤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脸上打去。令狐冲喝道:“将她吊起来再说。”桃根仙道:“是,拿绳来,拿绳来。”
但六人身边均无绳索,荒野之间更无找绳索处,桃花仙和桃干仙四头寻觅。突然间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挣而脱,在地下一滚,冲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觉背上微微刺痛,令狐冲笑道:“站着吧!”长剑剑尖轻戳她后心肌肤。那婆婆骇然变色,只得站着不动。
桃谷六仙奔将上来,六指齐出,分点了那婆婆肩胁手足的六处穴道。桃干仙摸着给那婆婆打得肿起了的面颊,伸手便欲打还她耳光。令狐冲心想看在仪琳的面上,不应让她受殴,说道:“且慢,咱们将她吊了起来再说。”桃谷六仙听得要将她高高吊起,大为欢喜,当下便去剥树皮搓绳。
令狐冲问起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这里大便,便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这婆娘狂奔而来,问道:‘喂,你们见到一个小尼姑没有?’她说话好生无礼,又打断了咱们大便的兴致……”盈盈听他说得肮脏,皱了眉头,走了开去。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婆娘最不通人情世故。”桃叶仙道:“咱们自然不理她,叫她滚开。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伙儿就这样打了起来。本来我们自然一打便赢,只不过屁股上大便还没抹干净,打起来臭哄哄的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差些儿还让她给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们让她先逃几步,然后追上,叫她空欢喜一场。”桃实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无名之将,那定是会捉回来的。”桃根仙道:“这是猫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几步,再扑上去捉回来。”令狐冲笑道:“一猫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况六猫捉一鼠,自是手到擒来。”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附和其说,尽皆大喜。说话之间,已用树皮搓成了绳索,将那婆娘手足反缚了,吊上一株高树。
令狐冲提起长剑,在那树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长的一片,提剑在树干上划了七个大字:“天下第一醋坛子”。桃根仙问道:“令狐兄弟,这婆娘为什么是天下第一醋坛子,她喝醋的本领十分了得么?我偏不信,咱们放她下来,我就来跟她比划比划!”令狐冲笑道:“醋坛子是骂人的话。桃谷六仙英雄无敌,义薄云天,文才武略,众望所归,方证大师自愧不如,左冷禅甘拜下风,岂是这恶婆娘所能其项背?那也不用比划了。”桃谷六仙咧开了嘴合不拢来,都说:“对,对,对!”
令狐冲问道:“你们到底见到仪琳师妹没有?”桃枝仙道:“你问的是恒山派那个美貌小尼姑吗?小尼姑没见到,大和尚倒见到两个。”桃干仙道:“一个是小尼姑的爸爸,一个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冲问道:“在哪里?”桃叶仙道:“这二人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本来约我们到前面镇上喝酒。我们说大便完了就去,哪知这恶婆娘前来缠夹不清。”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好,你们慢慢来,我先去镇上。你们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缚之将,要是去打这恶婆娘的耳光,有损六位大英雄的名头。”桃谷六仙齐声称是。令狐冲当即和盈盈快步而行。
盈盈笑道:“你没剃光她头发,总算是瞧在仪琳小师妹的份上,报仇只报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寻到第二家酒楼,便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二人据案而坐。二人一见令狐冲和盈盈,“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不胜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
令狐冲问起见到有何异状。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这么一个大丑,没脸再耽下去,求着太师父急急离开。那通元谷是再也不能去了。”
令狐冲心想,原来他们尚不知恒山派弟子被掳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师,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什么不行?”令狐冲道:“不过此事十分机密,你这位徒孙可不能参与其事。”不戒道:“那还不容易?我叫他走得远远的,别来碍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冲道:“此去向东南十余里处,一株高树之上,有人给绑了起来,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声,神色古怪,身子微微发抖。令狐冲道:“那人是我朋友,请你劳驾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还不容易?你自己却怎地不救?”令狐冲道:“不瞒你说,这是个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
令狐冲一笑,说道:“那女人的醋劲儿才大着呢,当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赞了一句,说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几年。”不戒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连声道:“这……这……这……”喘息声越来越响。令狐冲道:“听说她丈夫找到这时候,还是没找到。”
正说到这里,桃谷六仙嘻嘻哈哈地走上楼来。不戒恍若不见,双手紧紧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当……当真?”令狐冲道:“她跟我说,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这女子身法快极,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见了。”不戒道:“我决不眨眼,决不眨眼。”令狐冲道:“我又问她,为什么不肯跟丈夫相会。她说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就再相见,也是枉然。”
不戒大叫一声,转身欲奔,令狐冲一把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教你个秘诀,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惊又喜,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门,令狐爷爷,令狐祖宗,令狐师父,你快教我这秘诀,我拜你为师。”
令狐冲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请起。”拉了他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从树上放她下来,可别松她绑缚,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一间店房。你倒想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样才不会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头,踌躇道:“这个……这个可不大明白。”令狐冲低声道:“你先剥光她衣衫,把衣衫放得远远的,再解她穴道,她赤身露体,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计,好计!令狐师父,你大恩大德……”不等话说完,呼的一声,从窗子中跳落街心,飞奔而去。
桃根仙道:“咦,这和尚好奇怪,他干什么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桃叶仙道:“那他为什么要向令狐兄弟磕头,大叫师父?难道年纪这么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纪大小有甚干系?莫非三岁小儿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这六人再说下去多半没好话,向令狐冲一使眼色,走下楼去。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陪了。”桃谷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叫:“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吧,等我们喝够,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
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脱了六人的纠缠,走到酒楼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儿,未免……未免……”说着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令狐冲笑嘻嘻地瞧着她,只不做声。
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令狐冲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什么?没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想,那恶婆娘将我吊在梁上,咱们一报还一报,将她吊在树上。她剃光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衣衫,那也是一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妻团圆,她多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了一笑,神色古怪。盈盈道:“又笑什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夫妻重逢,不知说什么话。”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令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脱光了他妻子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
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是本教教众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唇上,右手做个手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
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女子正自西向东快步而来。当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人见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香主桑三娘,拜见圣姑。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矮胖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礼,说道:“王诚参见圣姑,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
盈盈道:“王长老,你也在这里。”王诚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听到什么讯息?”桑三娘道:“启禀圣姑、王长老:今天一早,属下在临风驿见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齐前赴华山。”王诚道:“他们果然是去华山!”盈盈问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干什么?”王诚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来召集五岳派各派门人弟子,前赴华山。看他的用意,似要向我黑木崖大举进袭。”
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这王诚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推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桑三娘的话,似非捏造,看来中间另有别情。”说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
王诚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门人,已陆续前往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大楚长老率同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之联络。属下正在等候鲍长老的讯息。”
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均想:“鲍大楚混入恒山别院多半属实。这王诚却并未隐瞒,难道他向我们吐露的是实情?”
王诚向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狐掌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满面通红,“啊”的一声,却也不否认。令狐冲续道:“王长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们做小辈的自当担代。”王诚和桑三娘满面堆欢,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转身走开。王诚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粗,属下自当凛遵。”
突然他身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无双,向左使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只见树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笑道:“小妹子,你好。”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头向王诚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什么要皱起了眉头?”
王诚道:“不敢。”他知道这女子周身毒物,极不好惹,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办理便了。”王诚躬身道:“是。”与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来,一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路,你们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瞧见了?”
蓝凤凰道:“昨儿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说破,见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装给迷倒。”令狐冲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蓝凤凰嫣然一笑,道:“这些王八蛋当真不识好歹。”令狐冲道:“你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王八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我毒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剧毒。”说着格格而笑。
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什么鬼,就一直假装昏迷不醒。后来这批王八蛋从见性峰上掳了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父岳先生。大哥,我瞧你这个师父很不成样子,你是恒山派的掌门,他却率领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是存心拆你的台?”
令狐冲默然。蓝凤凰道:“我瞧着气不过,当场便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什么。我听他们说,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小妹子在场,他们想要拿我,可没这么容易。”
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一根寒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
盈盈问道:“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地便走了。我跟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要告知你们这讯息。”令狐冲道:“这可真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华山。”
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没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令狐冲这时已改了装扮,这四人并未认出。令狐冲等暗中跟着细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其中一人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传来讯息,又亏得咱们在山西,就近赶去,只怕还来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
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蓝凤凰问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
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熟,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更是陡极的峻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强,险峰峭壁,一般地攀援而上,饶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
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正气堂,只见黑沉沉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倾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处查看,屋中竟似无人。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空荡荡的,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
蓝凤凰大不是味儿,说道:“难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他们说是要来华山,却去了别处?”令狐冲惊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岳不群这番又施故伎?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是极易,就怕他们将恒山弟子囚在极隐僻之处,这几日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
三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满山静得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人能伤害得了她,但还是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师父,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情致殷殷,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
最后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不远。令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常到这里来接小师妹出外游玩,或同去打拳练剑,今日却再也无可得见了,不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从窗子中跃进,拔下门闩,将门开了。
两人走进室内,点亮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都积满了灰尘,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妆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见都是些小竹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数整整齐齐地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地直掉下来。
盈盈悄没声地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
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良久,终于狠起心肠,吹灭烛火,走出屋来。
盈盈道:“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干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看。”微微出神,说道:“却不知风太师叔是不是仍在那边?”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虽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甚快,不多时便到了。
上得崖来,令狐冲道:“我在这山洞……”忽听得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快步奔近,跟着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令狐冲拔出长剑,当先抢过,只见原先封住的后洞洞口已然打开,透出火光。
令狐冲和盈盈纵身走进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二百来人,都在凝神观看石壁上所刻剑招和武功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没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惨呼之时,料想进洞之后,眼前若非漆黑一团,那么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同白昼,竟站满了人。后洞地势颇宽,虽站着二百余人,仍不见挤迫,但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般,陡然见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见她脸色雪白,眼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须苍苍的老者,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
三派人士分别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的剑招。令狐冲登时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运气极好,原来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得有机会观看。一凝神间,只见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发萧然,呆呆地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见。
忽听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干吗来瞧这图形?”说话的是个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他向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是什么门派的?你要偷学嵩山剑法那也罢了,干吗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他这么一呼喝,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转过身来,围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
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细看对付嵩山派剑法的招数,便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邀我们来观摩石壁剑法,可没限定哪些招数准看,哪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哪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去,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跌开。
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饰,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饰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什么人在此捣乱?”那少年挺剑刺出,跟着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右腿横扫,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他擒住。
那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了那中年人,长剑霍霍急攻。那中年人出手凌厉,但剑法不属五岳剑派,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
令狐冲心想:“我师父招呼这些人来此,未必有什么善意。我去告知莫师伯,请他率领门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剑招,出洞之后让我告知他便了。”轻声对盈盈说了,便挨着石壁,在阴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数丈,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众人惊呼声中,令狐冲急忙转身,只见洞口泥沙纷落,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但众人乱走狂窜,刀剑急舞,洞中尘土飞扬,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几次横里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将洞门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无出入的孔隙。
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却好像是在山洞深处,但二百余人大叫大嚷,没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里面?”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却冲进洞来找我。”转身又回进洞来。
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乱,有的随手将火把丢开,有的失手落地,已熄灭了大半,满洞尘土,望出去惟见黄濛濛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有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
数十人同时伸手去推大石。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虽数十人一齐使力,却哪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
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开旁人,冲向地道口,并肩而前。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没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声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余人你推我挤,都想跟入。
令狐冲不见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长老个个武功奇高,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的,他才智过人,那可凶险得紧。”
眼见众人在地道口推拥厮打,惊怖焦躁之下,突动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挺起长剑,便欲挥剑杀人,只见一个少年蹲在地下,双手乱抓头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是害怕之极,令狐冲顿生怜悯,寻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本已提起,当下又斜斜地横在胸前。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那爬进地道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
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七八人急冲过来,阻住了去路。这时洞中已然乱极,诸人都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瞎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
令狐冲挤出了几步,双足突然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拳,那人大声惨叫,却死不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痛,竟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提起长剑,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
火把一熄,洞中诸人霎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但只过得片刻,狂呼叫骂之声又即大作。
令狐冲心道:“今日局面已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
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挥舞碰撞。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疯,人人危惧,便均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挥,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自伤者之口。
令狐冲耳听得周围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让不知从哪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挥动长剑,护住上盘,一步一步地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不少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会莫名其妙地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粗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地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地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的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向前后左右点出。剑式一使开,便听得周围几人惨叫倒地,跟着感到长剑又刺入一人身子,忽听得“啊”的一声轻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些跌出,心中怦怦乱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熟,这声轻呼是不是她所发,本来极易分辨,但山洞中杂声齐作,这女子这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给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
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时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随即想到,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委实难上加难。这琴音当然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两人不能手挽手地齐死,在九泉之下将饮恨无穷了。
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挺剑刺出,但长剑甫动,立知不妥。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闪避,只听得喀喇声响,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虽高,亦与庸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呼喊声已弱了不少,自是在这片刻间已有多人伤亡。他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瑶琴声时断时续,然只是一个个单音,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别人又怎会有琴?”
过得良久,呼喝声渐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骂,偶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心思较细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
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奇厚,虽见不到对方兵刃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
但听得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这声音,似有六七十人。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也决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
玉钟子道:“再请大家发个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伤人,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玉钟子,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同心协力,或者尚能脱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却没听到莫大先生报名说话。
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都道:“恒山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有什么好极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掌门孤身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这山洞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
玉钟子道:“哪几位身边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糊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只求自保,哪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
但听得哒哒数响,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是一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上脸上大都溅满鲜血,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身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
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什么人?”纷纷抽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折又已熄灭。
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数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人齐声答应。跟着六七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
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左冷禅,心想:“怎么他在这里?这陷阱原来是这老贼布置的,并不是我师父。”岳不群虽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这个大奸谋的主持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地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地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华山思过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地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禀告师父。”
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我瞧在眼内,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也只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贼算账。”
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一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却是来干什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来干什么了?”左冷禅冷冷地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
黑暗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中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自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不是瞎子,却如何是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
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今日却要死在我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已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突然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从此不见天日,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快步走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知是那天夜间在破庙外为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与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个林平之已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更加不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嗒嗒嗒数响,几柄长剑刺在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不知他已移向何处。
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掷了出去,呛啷一声响,撞上石壁。十余名瞎子冲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手。
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他怎知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以恒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来过这里,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痛。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算什么好汉?”令狐冲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岂可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决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师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冲出去和他搏斗,给他杀了固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
左冷禅喝道:“将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细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
顷刻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做。
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刺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烈,一面恶斗,一面喝骂,时闻“滚你奶奶的”之声。
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听来甚为刺耳,通常骂人,总是说“去你妈的”,或“奶奶的”,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骂“滚你奶奶的”,寻思:“难道这是哪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中乱砍乱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时先骂一句“滚你奶奶的”。两人齐骂,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戮。这五字向来没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决不会以此骂人。
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你奶奶的”之声越来越多,兵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戮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到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华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左冷禅便将他们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没法一一分辨,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儿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
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禅道:“大伙儿在洞中交叉来去,砍杀一阵。”
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架开,沙哑着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奶奶的”,居然没人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众瞎子的叫骂声与金刃劈空声外,更没别的声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哪里?”
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已命丧剑底了!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了没有?”
令狐冲屏息不语。
左冷禅道:“平之,今日终于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志得意满了吧?”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
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守在山洞外,乘着天色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
令狐冲低声道:“盈盈,你在哪里?”语音中带着哭泣。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做声!”令狐冲喜极,双足一软,坐倒在地。
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在高处,让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乱,竟然计不及此。
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掷下长剑,将她搂在怀里。两人都喜极而泣。令狐冲轻吻她嘴唇,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地道:“你骂人‘滚你奶奶的’,我却听得出是你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心。但后来想到我曾刺中了一个女子,而琴声又断断续续,不成腔调,似乎你受了重伤,到后来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打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省悟。”令狐冲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始终想不到,该打,该打!”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拨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铜钱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怀抱,令狐冲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问道:“后来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中既没钱庄,又没当铺,任大小姐没钱使,竟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极灵,我就不敢再投掷什么了。”
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地一声冷笑。
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什么人?”只听一人冷冷地道:“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暗骂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禅老奸巨滑,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时候再谋脱身,但和盈盈相互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
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不易站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
只听左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面躲一辈子吗?”
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处。他右手持剑,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均觉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
左冷禅喝道:“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乱刺。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刺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一名瞎子已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处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起,挥剑刺出。令狐冲和盈盈虽瞧不见众瞎子身形,但凸岩离地二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两人各出一剑,又刺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僵持片刻,突然风声劲急,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刺,铮铮两声,四剑空中相交。令狐冲右臂一酸,长剑险些脱手,知道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身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攻来。
令狐冲长剑刺向攻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直削下来。令狐冲知对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挡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凭着一跃之势竟连变三招,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
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搂着她跃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传来,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禅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反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外送,只觉对方一股大力回击,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
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当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挡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这山洞中变成了瞎子,受这十几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湿又粘,忙搂着盈盈退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刺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给击飞。
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哪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嗒的一声响,那短棍给敌剑削去了一截。
令狐冲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
令狐冲和盈盈同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挺剑刺到,令狐冲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的破绽所在。不料左冷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出去,口中不绝连声地咒骂。
盈盈弯下腰去,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棍,将长剑交了给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只骂了六声“滚你奶奶的”,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迟钝,听他大骂“滚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向鬼门关去见他奶奶去了。
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声带惊惶。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
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手臂酸麻,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的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
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地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地缓缓递去,哪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
林平之大叫一声,长剑脱手,和身扑上。令狐冲刷刷两声,分刺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
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着虽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
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刺入自己小腹,对穿而出。
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时,光芒太弱,却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折,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他左臂补了一剑,削断他筋脉,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两人,怀中都空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
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给削尖!
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冲恍然大悟,说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十长老攻打华山,都给堵在这山洞之中,没法脱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却不知是哪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
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
令狐冲又取过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道:“不知莫师伯怎样了?”纵声叫道:“莫师伯,莫师伯!”却不闻丝毫声息。令狐冲心想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今日惨死洞中,心下甚是难过,放眼洞中遍地尸骇,一时实难找到莫大先生的尸身,心想:“此刻未脱险地,不能多耽。我必当回来,找到莫师伯遗体,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
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当下也不说什么,拾起山洞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
二人从这条当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这窄道,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人再将他堵在洞内。但走到窄道尽头,更不再见有人。
令狐冲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觉亮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入生地恶斗良久,不觉时刻之过,天早亮了。他见外洞中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出,盈盈跟着出来。
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是真正地出了险境,一口新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说不出的舒畅。
盈盈问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来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何必提到岳灵珊而惹他伤心,当即住口。
令狐冲道:“风太师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来说过,决计不见华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华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洞。
《笑傲江湖》 |
无 |
剑法 |
独孤求败 |
独孤求败风清扬令狐冲 |
不详 |
不详 |
独孤九剑是出现于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之剑法,为剑魔独孤求败所创,令狐冲于思过崖遭遇到强敌田伯光,风清扬在后不愿动手,见令狐冲习武学剑资质颇佳,于是以一夜时间传授令狐冲独孤九剑心法[1][2]。
简介剑法分做九大部分: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破气式,分别是依据不同兵器而生的对招方式,而就其本质来说,则可理解为“与八种不同兵器对阵时,所采用的攻防观念”。其中最需要注意的,是使用掌法或其它拳脚功夫的对手,原因是这一类的对手不用兵刃,自然在拳脚与内力上有高超之处,而且武学修为也已到一境界,有无兵器已相差不多。
独孤九剑无招,完全视对方招式而定,所以遇强则强。在笑傲江湖里面,令狐冲曾多次被称赞剑法精妙,包括东方不败,原因是攻击者自身武功高深。
独孤九剑意境乃跟随中国哲学庄子,以无用之用乃为大用为原则,并非乱砍(风清扬强调过此点),而是仔细观察对方招式,迅速找到破绽,攻其所必救,而攻击之法没有一定,完全视独孤九剑之使用者的意向而定,而令狐冲在书里使用的,多半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甚或以出拳、以剑鞘绊倒对手的方式化解危机。
令狐冲靠独孤九剑脱离险境,或精采对战的桥段共有:思过崖-田伯光、正气堂-剑宗师叔成不忧、破庙-剑宗封不平、丛不弃以及十五刺客、梅庄四友、任我行、岳不群(已练成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日月神教总坛-东方不败、思过崖-左冷禅、林平之....
九剑概说总诀式总诀,是三千余字的入门口诀,亦为其后八式的变化总要。其部分内容为:“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
破剑式目的:破解天下各门各派之剑法。破刀式目的: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等种种刀法与快刀法。要旨: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破枪式目的: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等长兵器。破鞭式目的:钢鞭、铁鞭、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槌、铁锥、判官笔等短兵器。破索式目的:破解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鱼网、飞锤等软兵器。破掌式目的: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鹰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夫尽数包括在内是极难修练的功夫。破箭式目的: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内力反打,以敌人射 过来的暗器反射伤害敌人破气式目的:对付身具上乘内功之敌手。风清杨只传授内功心法给令狐冲小说桥段令狐冲也曾问过风清扬,若两个剑法无招的人对战,何者为胜,风清扬说:那他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令狐冲只有三次在使独孤九剑时心惊胆跳:
第一次乃遭遇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太极剑法乃圆融循环,以剑光藏住中心破绽,最后令狐冲凭推测冒险往中心一刺,令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不得不退,侥幸获胜,但因此在武功上大有进益,明白了:“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第二次是与东方不败的对战:后者使用葵花宝典中武功,出招极快,破绽一闪即逝,令狐冲纵能视出东方不败破绽亦不及攻击,与任我行等人围攻东方不败。之后与学得辟邪剑法的岳不群对打时,领悟到只要有招,纵然速度再快,招式仍不免重复使用,进而在看出岳不群即将使出第三次相同招式前就已攻其破绽而胜。第三次是在华山山洞中,因眼不见物,无法找到对手破绽,只得以破箭式挡住敌人兵器。最后意外靠“魔教十长老”的腿骨中的磷光得以见到对手武功,才得以施展剑法。参考文献^ 《笑傲江湖》第十回^ 天山武林大会引关注 盘点金庸武侠剧10大奇功. 今晚网. [2013-12-04].以上内容来自维基百科1名称由来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与《笑傲江湖》中提到,独孤九剑,剑魔独孤求败所创,以无招胜有招,杀尽仇寇奸人,败尽英雄豪杰,打遍天下无敌手。
生平欲求一对手让自己回守一招而不可得,最后埋剑空谷,茕茕了此一生。
后被奇侠令狐冲掌握。
2剑招介绍总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共三千余字)
●「总决式」:
种种变化,用以体演总诀。共有三百六十种变化。
●「破剑式」:
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因而其变化之多端不逊于总决式。
●「破刀式」:
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
●「破枪式」:
包括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
●「破鞭式」:
破解解钢鞭、点穴橛、拐子、峨眉刺、匕首、斧、铁牌、八角槌、铁椎等等短兵刃。
●「破索式」:
破解长索、短鞭、三节棍、炼子枪、铁链、渔网、飞锤、流星等等软兵刃。
●「破掌式」:
破解拳脚指掌上功夫,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鹰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夫。
●「破箭式」:
破解诸般暗器,须得先学「听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射伤敌。
●「破气式」:
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
3武学境界关于独孤九剑在金庸武侠中的境界定位争论颇多:独孤九剑应是剑法求变的极至,在武学境界上尚不及独孤求败后来的玄铁剑法之“大巧不工”更不及后来内功大成时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程度。剑分九式且讲究料敌先机,皆因独孤求败行走江湖及参军打仗时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和其提升武功时仔细专研分析对手有关。其招式与玄铁剑法只讲刺、挑、砸、扫等几个非剑法动作克敌的境界有差距之外,更与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有十分大的差距;所以其威力与同《太极剑》应当可以并列。
但独孤九剑在其自己的出场之时从来都不是由独孤求败本人所使用,即使风清扬也从来没有真正出过手使用独孤九剑。所以独孤九剑仅仅是独孤剑法当中的精华部分,而《神雕侠侣》中所描述的是独孤求败本人武学的五种境界。众所周知独孤九剑讲究的基本核心其实就是速度,速度的判断和速度的出手。在敌人出手的一刹那察觉敌人的破绽,然后在敌人来不及变招的情况下速度的制敌。
到了这里就有很多人在推测这个时代的独孤求败已经把独孤九剑升华了,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错误理解。首先很多人推测独孤求败在这个阶段,进化出了玄铁重剑的“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的境界。但心怀有前车之鉴的独孤求败,在这种心境下是根本不可能在造诣上超脱以前的。很多人认为这个阶段是一个升华,更多的是因为对于杨过的迷恋而非理性的分析。因为如果这个阶段是升华,那么独孤求败后来就没有理由改用木剑。
独孤求败是人而不是神,确切的说是一个顶级的剑手而不是一个剑神级的剑手;而独孤求败之所以放弃使用紫薇软剑的主要原因,在刻在自己弥留时所住山洞门口石碑上的个人临终留言部分内容曾经有提到过“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简单来说独孤求败之所以放弃使用紫薇软剑是因为作为剑客所要随身携带的用作防身的武器来说,紫薇软剑的剑锋太过于锋利;锋利的不仅能在与人比试或被人袭击而反抗及反击时很轻而易举的伤害甚至杀死参与比试的对手,更是能很轻而易举的伤害甚至杀死自己。如此容易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武器对于当时的独孤求败来说是很难以或根本控制不了的,情形就好比在日本古代史当中的战国时代武士惧怕使用由当时著名的铸刀匠人村正大师打造的锋利宝刀那样;更可况紫薇软剑很有可能是一把能让剑手随身携带用作比试或被人袭击时用作自我防卫的软“唐刀”而不是软剑,因为剑身的锋利部分较软让持剑的剑手难以控制因而被弃之深谷。
所以读者口中的独孤九剑剑法,可以说这个时代的独孤求败是在带艺参军为将上战场杀敌积累经验后有所领悟而创造出来的另外一种剑术。重所周知,剑术一直以飘逸轻盈取胜;其中看上去比较大成的应该就是衡山剑法,通过对莫大的剑法的描述我们就可以看出其特色。衡山剑法是一种最正统的剑法,着重于剑走轻盈。而玄铁剑却反其倒而行之。这时为什么呢?因为独孤求败所收藏的几把长剑根本就不是长剑,只是几把披着长剑外貌的“长刀”或者是长“唐刀”;所以其所使用的剑法根本就不是剑法,而是披着剑法外衣的“刀法”或者是“唐刀刀法”。玄铁剑是独孤求败修炼气功内力的重要工具,玄铁剑法是独孤求败自我琢磨专研出来的有系统的修炼方法。
那么独孤九剑的最后升华是什么时刻?就是独孤求败的“无剑”阶段——“自此精修,渐进於无剑胜有剑之境。”,简单的说就是大家通常说的“气剑”——以气御剑。但如果只是剑气的随意跑动,依然无法作到制敌的效果。这个时候“气剑”体现出的不仅仅是无招,而且是最上乘的速度。剑气的速度想当然比出招要快很多,而这也保证了可以在任何时刻先手制敌。
总结以上,独孤求败穷其一生所追求的,其实就是独孤九剑所阐明的境界——无招和速度。
4武功特性----只攻不守
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徒孙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
----要旨在于\"悟性\"
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是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
----与\"无招胜有招\"剑理相辅相成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摸。
----内力到了独孤九剑之下,尽数落空
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不受内力束缚
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来。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
----要点在于剑意
“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
----乘虚而入,后发先至
“独孤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
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数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
令狐冲也曾问过风清扬,若两个剑法无招的人对战,何者为胜,风清扬也说不知道。令狐冲只有三次在使独孤九剑时心惊胆战。
第一次乃遭遇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太极剑法乃圆融循环,以剑光藏住中心破绽,最后令狐冲凭推测冒险往中心一刺,令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不得不退,侥幸获胜,但因此在武功上大有进益,明白了:“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第二次是与东方不败的对战:后者使用葵花宝典中武功,出招极快,破绽一闪即逝,令狐冲纵能视出东方不败破绽亦不及攻击,与任我行等人陷入苦战。
第三次是在华山山洞中,因眼不见物,无法找到对手破绽,最后意外靠魔教十长老的腿骨中的磷光得以见到对手武功,才得以施展剑法。
5九剑原理九剑其实不是一般概念中的剑法招式,而是一套武学理论,所以风清扬会说要看悟性,因为这不是动作有多难,难到做不出来,而是脑袋想不想得到,基本上用禅宗顿悟的模式就比较容易理解。
九剑到底是什么?根据风清扬说的原文推测,他应该是把人能做的动作,全部拆解,透过分析对手的目前姿势,他能做的动作有哪些?对手哪个部位、哪条肌肉有动作徵兆,推算他下一步只可能是什么招式?这就是风清杨一再强调的“料敌机先”,也就是九剑的真正精髓(并非是破招)!
有了“料敌机先”的能力後,九剑基本功就算完成,个人推测,这主要是“总诀式”的内容,到这里只要努力就可以练成(或说理解、背熟…),要看悟性的地方在於,知道对手动作之後,要怎么处理?把主要常见的动作、情形,归纳成几个公式(或说是套路、围棋定式之类的东西),这就是后面八式,所以才会说,用总诀式种种变化来体演整个剑式。
从名称编排,破剑、破刀之后直接“破枪”、“破鞭”、“破索”,明显是刀剑最多人用,最常出现,所以最先创出,而从“破剑式”的变化会影响到“破刀式”来看,明显是刀剑有部份动作是重复、类似的,破解方法当然也相类似,到後面直接统整所有长兵、短兵、软兵乃至于拳脚、暗器。
当你理解、消化、超越了这些公式之后,不管用哪家的招式、甚至像“吴天德”一样乱七八糟的动作,都能拿到理想的战果,令狐问说:“怎么这些变化都是进手招?”当然是因为,独孤求败,个人武学风格便是如此,总结出来的应对方法当然是这样,学懂了“总诀式”的原理,可以把它用成有进无退,当然也可以只把剑摆在那等人撞上来,就像是下围棋时,先堵在你认为对方十几二十步后,会下的位置。
以上内容来自百度百科书中描述【1】风清扬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间学会三招,未免强人所难,这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三招中的许多变化,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却又摇头。令狐冲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一门武功越是难学,自然威力越强,只听风清扬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如果忘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令狐冲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风清扬屈起手指,数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数越是忧色重重,叹道:“冲儿,当年我学这一招,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神思不属,过了一会,问道:“刚才我说甚么来着?”令狐冲道:“太师叔刚才说的是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风清扬双眉一轩,道:“你记性倒不错,后来怎样?”令狐冲道:“太师叔说道:‘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记不得了。风清扬大奇,问道:“这独孤九剑的总诀,你曾学过的?”令狐冲道:“徒孙没学过,不知这叫做‘独孤九剑’。”风清扬问道:“你没学过,怎么会背?”令狐冲道:“我刚才听得太师叔这么念过。”
【2】风清扬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然而可以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小半招好了。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一路念将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道:“你试背一遍。”令狐冲早就在全神记忆,当下依言背诵,只错了十来个字。风清扬纠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只错了七个字,第三次便没再错。风清扬甚是高兴,道:“很好,很好!”又传了三百余字口诀,待令狐冲记熟后,又传三百余字。那“孤独九剑”的总诀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内容不相连贯,饶是令狐冲记性特佳,却也不免记得了后面,忘记了前面,直花了一个多时辰,经风清扬一再提点,这才记得一字不错。风清扬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住,说道:“这总诀是独孤九剑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令狐冲应道:“是!”
【3】令狐冲听得独孤九剑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交集,说道:“这九剑如此神妙,徒孙直是闻所未闻。”兴奋之下,说话声音也颤抖了。
【4】风清扬道:“独孤九剑的剑法你师父没见识过,这剑法的名称,他倒听见过的。只不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罢了。”令狐冲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风清扬不答他此问,说道:“这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却要比他更快。以你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输或赢,并无必胜把握。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子,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么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
【5】令狐冲一呆,低声道:“啊哟,天亮啦。”风清扬叹道:“只可惜时刻太过迫促,但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罢!”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徒孙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创制这套剑法的独孤求败前辈,名字叫做‘求败’,他老人家毕生想求一败而不可得,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剑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令狐冲喃喃的道:“独孤求败,独孤求败。”想象当年这位前辈仗剑江湖,无敌于天下,连找一个对手来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实令人可惊可佩。
【6】令狐冲意气风发,昂然道:“徒孙尽力而为!无论如何,决不能辜负了太师叔这一晚尽心教导。”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萎靡之状,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说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挨过眼前这个难关,再学几个时辰,便永远不怕他了。”田伯光一举单刀,说道:“令狐兄,在下实在无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甚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将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令得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的对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动,说道:“倒也不须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剑。那时候你要杀要擒,岂不是悉随尊便?”田伯光摇头道:“我只是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令狐冲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深有忧色,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来还是甚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将出来。”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语激我。田伯光一来跟你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出招罢!”令狐冲道:“好!田兄请。”田伯光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势道甚是猛恶。令狐冲待要使用“独孤九剑”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是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师叔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涔涔而下。岂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却见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是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却为甚么故意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时劲力便不敢使足。两人互相忌惮,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又斗一会,田伯光刀法渐快,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也渐趋纯熟,刀剑光芒闪烁,交手越来越快。蓦地里田伯光大喝一声,右足飞起,踹中令狐冲小腹。令狐冲身子向后跌出,心念电转:“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摔剑脱手,双目紧闭,凝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田伯光见他晕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声,才见令狐冲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颤声道:“咱们……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罢。”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田伯光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来,但踏上这一步时若有意,若无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无法行使诡计。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口中却兀自怒骂:“谁要你讨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风清扬微笑道:“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儿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风清扬双目炯炯,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7】令狐冲笑道:“你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田兄,看招!”剑随声出,直刺其胸。田伯光举刀急挡,却挡了个空。令狐冲第二剑又已刺了过来。田伯光赞道:“好快!”横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刺出,口中说道:“还有快的。”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刺出,攻势既发,竟是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连绵不绝,当真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的精要,“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每一剑全是攻招。十余剑一过,田伯光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刺一剑,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剑,他已退到了崖边。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连刺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田伯光奋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这一跌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脸色苍白,令狐冲也是一言不发,剑尖始终不离他的咽喉。过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令狐冲右手一缩,向后纵开数步,道:“田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田伯光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犹似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叫道:“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你占便宜了。”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径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然避开了他刀锋。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的发出,每一剑都是又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田伯光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过去,竟然重蹈覆辙,又退到了崖边。令狐冲长剑削下,逼得他提刀护住下盘,左手伸出,五指虚抓,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田伯光曾两次被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凝,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后跃开。田伯光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说甚么也要决一死战。
【8】令狐冲此刻于单刀刀招的种种变化,已尽数了然于胸,待他钢刀砍至,侧身向右,长剑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钢刀直荡了出去,急切间已不及收刀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刺向他左颊。田伯光举刀挡架,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无法再挡,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尽是攻他左侧,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长剑如何攻来,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被长剑接连划中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教自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田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田伯光抛下单刀,摇头道:“风老前辈剑术如神,当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令狐冲替他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道:“田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风太师叔的指点。风太师叔想请田兄答应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单刀,惨然道:“田某命悬你手,有甚么好说的。”令狐冲道:“风太师叔隐居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田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尽。”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须这么一剑刺将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令狐冲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倘若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请田兄不向旁人泄露我风太师叔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谢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这件事田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没完。讲打,我这一生是打你不过的了,却未必便此罢休。田某性命攸关,只好烂缠到底,你可别怪我不是好汉子的行径。令狐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被罚在崖上思过,不奉师命,决不能下崖一步,何况此人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祸患无穷,话到口边,终于缩住。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说道:“太师叔不但救了徒孙性命,又传了徒孙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风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令狐冲道:“徒孙斗胆,求恳太师叔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
【9】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怎么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是了,这独孤九剑并非本门剑法,太师叔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当真是莫大的机缘。”当即拜道:“这是徒孙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决无懊悔。”风清扬道:“好,我便传你。这独孤九剑我若不传你,过得几年,世上便永远没这套剑法了。”说时脸露微笑,显是深以为喜,说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沉思半晌,这才说道:“田伯光决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阴谋诡计又胜于他,永远不必怕他了。咱们时候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独孤九剑第一剑的“总诀式”依着口诀次序,一句句的解释,再传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令狐冲先前硬记口诀,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这时得风清扬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一刻都学到几项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已。一老一少,便在这思过崖上传习独孤九剑的精妙剑法,自“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那“破枪式”包括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钢鞭、铁锏、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槌、铁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渔网、飞锤流星等等软兵刃。虽只一剑一式,却是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力大增。最后这三剑更是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魔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夫尽数包括内在。“破箭式”这个“箭”字,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射伤敌。至于第九剑“破气式”,风清扬只是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说道:“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人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门华山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孤九剑自也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少败,再苦练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令狐冲越是学得多,越觉这九剑之中变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听太师叔要自己苦练二十年,丝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说道:“徒孙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独孤老前辈当年创制这九剑的遗意,那是大喜过望了。”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是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剑法的材料。何况当今之世,真有甚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太师叔,你……你到哪里去?”风清扬道:“我本在这后山居住,已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独孤前辈的绝世武功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来太师叔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没有了。徒孙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师叔的寂寞。”风清扬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华山派门中之人,连你也非例外。”见令狐冲神色惶恐,便语气转和,说道:“冲儿,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佳子弟传我剑法,实是大畅老怀。你如心中有我这样一个太师叔,今后别来见我,以至令我为难。”令狐冲心中酸楚,道:“太师叔,那为甚么?”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见到我的事,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令狐冲含泪道:“是,自当遵从太师叔吩咐。”风清扬轻轻抚摸他头,说道:“好孩子,好孩子!”转身下崖。令狐冲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得悲从中来。
【10】练了一会,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的“有凤来仪”。他一呆之下,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错了!”跟着又练,过不多时,顺手一剑,又是“有凤来仪”,不禁发恼,寻思:“我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稍一滑溜,便将练熟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独孤剑法了。”突然间心念一闪,心道:“太师叔叫我使剑时须当心无所滞,顺其自然,那么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衡山、泰山诸派剑法、魔教十长老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此后便即任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壁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岳剑派的剑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长老更似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不可能。他练了良久,始终无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强求?”当下再也不去分辨是甚么招式,一经想到,便随心所欲的混入独孤九剑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来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又是一招“有凤来仪”,心念一动:“要是小师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此使法,不知会说甚么?”
【11】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的练剑,便在睡梦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独孤九剑的种种变化,这时蓦地里想起岳灵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已。跟着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师弟学剑?师父命令虽严,小师妹却向来大胆,恃着师娘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人定是越来越好。”渐渐的,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他心意沮丧,慢慢收剑,忽后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叫声甚是惶急。令狐冲一惊:“啊哟不好!田伯光那厮败退下山,说道心有不甘,要烂缠到底,莫非他打我不过,竟把个师妹掳劫了去,向我挟持?”急忙抢到崖边,只见陆大有提着饭篮,气急败坏的奔上来,叫道:“大……大师哥……大……师哥,大……事不妙。”
【12】令狐冲正奔之间,忽听得对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你在哪儿?”令狐冲道:“是谁叫我?”跟着几个声音齐声问道:“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不错!”突然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山道狭窄,一边更下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的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险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脸上都是凹凹凸凸,又满是皱纹,甚为可怖,一惊之下,转身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却见背后也是两张极其丑陋的脸孔,也是凹凹凸凸,满是皱纹,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冲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见山道临谷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颇为相似。陡然间同时遇上这六个怪人,令狐冲心中怦怦大跳,一时手足无措。在这霎息之间,令狐冲已被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脸上,而后颈热呼呼地,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剑,手指刚碰到剑柄,六个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他挤得丝毫无法动弹。只听得陆大有在身后大叫:“喂,喂,你们干甚么?”饶是令狐冲机变百出,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由得吓得没了主意。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更是诡异。令狐冲双臂向外力张,要想推开身前二人,但两条手臂被那二人挤住,却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封不平他们一伙的恶徒。”蓦地里全身一紧,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四个怪人加紧挤拢,只挤得他骨骼格格有声。令狐冲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睁睁的相对,急忙闭住了双眼,只听得有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令狐冲,我们带你去见小尼姑。”令狐冲心道:“啊哟,原来是田伯光这厮的一伙。”叫道:“你们不放开我,我便拔剑自杀!令狐冲宁死……”突觉双臂已被两只手掌牢牢握住,两只手掌直似铁钳。令狐冲空自学了独孤九剑,却半点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见你,听话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杀,我整得你死去活来。”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还整得他死去活来干么?”先一人道:“你要吓他,便不可说给他听。给他一听见,便吓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吓,你又待怎样?”另一人道:“我说还是劝他听话的好。”先一人道:“我说要吓,便是要吓。”另一人道:“我喜欢劝。”两人竟尔互相争执不休。令狐冲又惊又恼,听他二人这般瞎吵,心想:“这六个怪人武功虽高,却似乎蠢得厉害。”当即叫道:“吓也没用,劝也没用,你们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断舌头自杀了。”突觉脸颊上一痛,已被人伸手捏住了双颊。只听另一个声音道:“这小子倔强得紧,咬断了舌头,不会说话,小尼姑可不喜欢。”又有一人道:“咬断舌头便死了,岂但不会说话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说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为甚么要咬自己舌头?有了,叫他来啊。”
【13】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挺剑向令狐冲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刺过的那一招。他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显得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倘若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并无必胜之方,这柄破扫帚却正好当作雷震挡,眼见成不忧长剑刺来,破扫帚便往他脸上扫了过去。
【14】对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行缠斗,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刷刷刷连刺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对方一剑之后,跟着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作棍棒,一棍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挺棍向他剑尖撞了过去。
【15】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无半分力气,倘若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
【16】令狐冲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以太师叔所授的剑法与他拆招。”那“独孤九剑”他本未练熟,原不敢贸然以之抗御强敌,但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脑筋突然清明异常,“破剑式”中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霎时间尽皆清清楚楚的涌现,眼见丛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17】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斩向令狐冲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急跃,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没法运使,绝难后跃相避,无可奈何之中,长剑从丛不弃肩头抽出,便又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反剑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虽不过瞬息之间,这中间毕竟有了先后之差。
【18】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是当今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勉强支撑,方能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而初使“独孤九剑”,便即遭逢大敌,不免心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是以两人酣斗良久,一时仍胜败难分。
【19】其实他与封不平拚斗已逾二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狠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出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渐增,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数,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20】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胜过这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但这十五个蒙面客所持的是诸般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诸般不同的招数,同时攻来,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便想直纵三尺,横纵半丈,也是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21】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间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猛兽的眼睛,充满了凶恶残忍之意。突然之间,他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第七剑‘破箭式’专破暗器。任凭敌人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暗器同时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
【22】令狐冲更无余想,长剑倏出,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
【23】独孤九剑“破箭式”那一招击打千百件暗器,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冲这一式本未练熟,但刺人缓缓移近的眼珠,毕竟远较击打纷纷攒落的暗器为易,刺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
【24】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甚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
【25】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来。
【26】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 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27】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长剑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方生大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
【28】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29】那姑娘道:“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
【30】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31】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
【32】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
【33】令狐冲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隐,从未一现于江湖。
【34】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土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问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35】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摸。
【36】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暇隙。他谨依风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37】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奇妙,实是匪夷所思。
【38】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音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39】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子,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
【40】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实是难过。
【41】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然并非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倒了一人。
【42】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剑谱却与自己有莫大干系。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他们儿子,其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疑。平心而论,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住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剑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别派的剑法秘笈,怎能如此?而这别派的剑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甚么?
【43】他又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不见一物。他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是看到敌人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身法招式全然无法看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又是一痛,被敌人刀锋划了一道口子,只得斜向长街急冲出去,左手握剑,将拳头按住右肩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44】令狐冲但见恒山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宛然有独孤九剑“以无招破有招”之妙诣,气喘吁吁的喝采:“妙极!这剑阵精彩之至!”
【45】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敌人逼得迟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中是个于瘦的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生光。
【46】令狐冲转过身来,刷刷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无余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剑法,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无还手余地。令狐冲有心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修为,均是大非寻常。
【47】急射而至。他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
【48】令狐冲拳脚功夫造诣甚浅,因之独孤九剑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学不到家,既看不出对方拳脚中的破绽,便无法乘虚而入。这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精奥,寻思:“剑法上我可胜得冲虚道长,与任先生相斗,也不输于他。但遇到眼前这两位的拳掌功夫,我只好以利剑一味抢攻,风太师叔说,我要练得二十年后,方可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主要当是指‘破掌式’那一招而言。”看了一会,只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方证大师连退三步,令狐冲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大师要输。”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一步,再拍几拍,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
【49】便在他踌躇难决之际,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冲只以师父从前所授的华山剑法挡架,“独孤九剑”每一剑都攻人要害,一出剑便是杀着,当下不敢使用。他自习得“独孤九剑”之后,见识大进,加之内力浑厚之极,虽然使的只是寻常华山剑法,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与畴昔大不相同。岳不群连连催动剑力,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50】令狐冲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正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鲜血点点滴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一惊,才知适才心神混乱之际,随手挡架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独孤九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51】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孤九剑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来,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
【52】令狐冲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胜,暗道:“我定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已在恒山多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当以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虽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意之间,以一招“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取胜,亦作败论,人人不会怀疑。
【53】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楚楚的显了出来。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以见到今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定闲、定静诸师大的真传。”
【54】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55】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时,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
【56】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独孤九剑,敌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他剑招如何腾挪变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与之针锋相对。此时令狐冲己学得吸星大法,内力比之当日湖底比剑又已大进。
【57】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研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之所学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58】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后,令狐冲出剑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全无思索之余地。林家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化繁复之极。倘若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数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敌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
【59】独孤九剑的要旨,在于看出敌手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取胜。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仍有破绽,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破绽已然不知去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令狐冲此后见到岳不群与左冷禅在封禅台上相斗,林平之与木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子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不可解的难题,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破绽一现即逝,难加攻击。
【60】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粗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的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向前后左右点出。
【61】“独孤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
【62】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招虽然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
【63】那婆婆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时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即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数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与众师弟、师妹作别,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
危岸上有个山洞,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囚禁受罚之所。崖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更无一株树木,除一个山洞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景色极幽,这危崖却是例外,自来相传是玉女发钗上的一颗珍珠。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危岸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在面壁思过之时,不致为外物所扰,心有旁骛。
令狐冲进得山洞,见地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数百年来,我华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曾在这里坐过,以致这块大石竟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师父直到今日才派我来坐石头,对我可算是宽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冲又来和你相伴了。”
坐上大石,双眼离开石壁不过尺许,只见石壁左侧刻着“风清扬”三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寻思:“这位风清扬是谁?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辈,曾被罚在这里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师爷是‘风’字辈,这位风前辈是我的太师伯或是太师叔。这三字刻得这么劲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师父、师娘怎么从来没提到过?想必这位前辈早已不在人世了。”闭目行了大半个时辰坐功,站起来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甚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也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
霎时之间,脑海中涌现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所说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下,放在筵前,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药,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泰山派的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又想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
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冲想到他脸上那两个眼孔,两个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甚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转身,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岸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适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
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上,说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试。”
令狐冲心想玩这游戏可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拟赔上一条件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致甚高,也不便阻止,当即站在峰边。
岳灵珊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这么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落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左臂。
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岸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令狐冲见她已骇得脸上全无血色,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道了,非大骂不可,只怕得罚我面壁多加一年。”
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赛谁跳得更远。”
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里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连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正气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
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甚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正气轩中?”
但想父母决不会让自己日夜在这崖上陪伴大师哥,便转过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很辛苦,不如让我来代劳罢,可是你谢我甚么?’六猴儿说:‘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有甚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岳灵珊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迫。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
令狐冲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愿。”
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
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甚么?”
从饭篮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小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知觉了。”
令狐冲慢慢将一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派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戒荤茹素,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送饭上岸,两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冲便吃昨日剩下的饭菜。
令狐冲虽在危崖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便打坐练功,温习师授的气功剑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只一剑,却蕴蓄了华山派气功和剑谱的绝诣。
令狐冲自知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又过了些日子,岳夫人替令狐冲新缝一套棉衣,命陆大有送上峰来给他,这天一早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见天上积云如铅,这场雪势必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无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不来了。令狐冲心下宽慰:“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氏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右下,令狐冲抓住她手,将她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
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柔声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迫:“我挂念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葫芦都摔掉了。”
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饭也不打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
令狐冲道:“小帅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真掉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
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冲缓缓摇头,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帅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是缓缓摇头,说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
岳灵珊低声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替我送饭,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是决计不能活了。”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说有要紧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否则的话,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麻烦啦。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唉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好容易有一个人叫我师姊,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甚么希罕。”
两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下携了她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
令狐冲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入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侍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自己天牲跳荡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定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甚么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
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甚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一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都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
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不过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催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挂记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担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
他虽然饿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是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了些凉。
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甚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
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除风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
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杀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
岳灵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
令狐冲脸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问道:“师娘有没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我知道你身子渐渐安好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甚么还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甚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不论说甚么事,六猴儿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哪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实正当严寒,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这崖上更加冷得厉害。令狐冲忙道:“小师妹,你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罢,等哪一日出大太阳,你又十分健壮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
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
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成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心里欢喜,过不了三天,马上便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甚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边。
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她。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这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再来。令狐冲从陆大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壮健,不胜之喜。
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子上崖,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
岳灵珊道:“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
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兴?”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
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便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意想不到。”
令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箬。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
“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山坡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篮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
岳灵珊道:“为甚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还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的福建话,师兄师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进。”
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只半个月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
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只感一片茫然。
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现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师弟作伴,那也寻常得很,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将我的牙齿和舌头都粘在一起啦。”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说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
这次她过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饭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篮,盛着半篮松子、栗子。
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练剑用功得很,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是师父、师娘不许?”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眼光中困惑的眼神,脸上突然一红,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是师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妈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说这路剑法变化繁复,我倘若上崖来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甚么剑法?”岳灵珊道:“你倒猜猜?”令狐冲道:“‘养吾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希夷剑’?”岳灵珊摇头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练‘淑女剑’。跟你说了罢,是‘玉女剑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喜道:“你起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这套“玉女剑”虽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变化繁复,倘若记不清楚,连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听师父说:“这玉女剑十九式主旨在于变幻奇妙,跟本派着重以气驭剑的法门颇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较弱,遇上劲敌之时,可凭此剑法以巧胜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学了。”
因此令狐冲也没学过。凭岳灵珊此时的功力,似乎还不该练此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个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和十余门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力不够,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说,这剑法专为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法,等他将来跟你拆招习练罢。”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此后一直没提起,不料师娘竟教了她。
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般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这套剑法重在随机应变,决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练便得拆招。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剑法,岳灵珊要练“玉女剑十九式”,势须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
岳灵珊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忸怩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冲奇道:“林师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门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鉴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妨由对抗辟邪剑法起始。”令狐冲点头道:“原来如此。”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
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
岳灵珊不答,过了好一会,说道:“是了,本来娘说过叫你帮我喂招的,现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愿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甚么好?”
令狐冲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能有多大气候?”说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处。你每一招都杀得他无法还手,岂不是快活得很?”
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凭他的三脚猫辟邪剑法,还想还手吗?”
令狐冲素知小师妹十分要强好胜,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这套新练的剑法自然使来得心应手,招招都占上风,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对手,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让我来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剑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好,出手罢!”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一直强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侮了。”
令狐冲道:“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真冤枉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刺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没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
岳灵珊这些日子中苦练“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是以十几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泄露了风声,好得一鸣惊人,让令狐冲大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轻视,只以一双肉掌来接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板,说道:“我剑下要是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
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倘若剑底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
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
令狐冲刚才这一掌倘若劈得实了,岳灵珊肩头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双剑。”
岳灵珊道:“对!我曾见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带双剑,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的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冲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左臂。
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使出来。这一十九式剑法,她记到的还只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过六式,但单是这六式剑法,已然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分逼近。令狐冲绕着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
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风剑的煞手,小心了。”掌势甚是沉重。
岳灵珊见他手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长剑脱手飞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
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唇。
令狐冲叫声“啊哟!”急忙冲到崖边,那剑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无影无踪。突然之间,只见山崖边青影一闪,似乎是一片衣角,令狐冲定神看时,再也看不见甚么,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跟小师妹比剑过招,不知已有过几千百次,我总是让她,从没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来越荒唐了。”
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师妹的长剑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做“碧水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龙泉得来,小师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深谷,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岳灵珊左足在地下蹬了两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转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冲追到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甚么事都尽量容让,怎么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的宝剑?难道师娘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头么?不,不会,决无此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本领越多,我越是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赔不是。”
这一晚说甚么也睡不着,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一会气功,只觉心神难以宁定,便不敢勉强练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冲见到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伸出手指,顺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突然之间,眼前微暗,一个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冲一惊之下,顺手抢起身畔长剑,不及拔剑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后刺出,剑到中途,斗地喜叫:
“小师妹!”硬生生凝力不发,转过身来,却见洞口丈许之外站着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一袭青袍。
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瞧这身形显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喝道:“阁下是谁?”随即纵出石洞,拔出了长剑。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连劈两下,竟然便是岳灵珊日间所使“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两招。令狐冲大奇,敌意登时消了大半,问道:“阁下是本派前辈吗?”
突然之间,一股疾风直扑而至,径袭脸面,令狐冲不及思索,挥剑削出,便在此时,左肩头微微一痛,已被那人手掌击中,只是那人似乎未运内劲。
令狐冲骇异之极,急忙向左滑开几步。那人却不追击,以掌作剑,顷刻之间,将“玉女十九剑”中那六式的数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这数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灵珊日间曾跟令狐冲拆过的,令狐冲这时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能将数十招剑法使得犹如一招相似?一时开了大口,全身犹如僵了一般。
那人长袖一拂,转身走入崖后。
令狐冲隔了半晌,大叫:“前辈!前辈!”追向崖后,但见遍地清光,哪里有人?
令狐冲倒抽了一口凉气,寻思:“他是谁?似他这般使‘玉女十九剑’,别说我万万弹不了他手中长剑,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来。不,岂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便刺哪里,要斩我哪里便哪里。在这六式“玉女十九剑’之下,令狐冲惟有听由宰割的份儿。原来这套剑法竟有偌大威力。”
转念又想:“那显然不是在于剑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剑的法子。这等使剑,不论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对付不了。这人是谁?怎么会在华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丝毫端倪,但想师父、师娘必会知道这人来历,明日小师妹上崖来,要她去转问师父、师娘便是。
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没上来。直过了十八日,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崖。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有满腔言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无法出口。
吃过饭后,陆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说道:“大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道:“好罢,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
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又提他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说道:“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微笑道:“自己师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么?何况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又怪得谁来?大家‘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罢了!”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令狐冲一怔,问道:“你说甚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甚么要用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破人亡,全是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刺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转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便命丧在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喝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林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命之恩。”
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说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十分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
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细说了。
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赞他为人有侠气,因此在‘塞北明驼’的手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乎乎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曾为华山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青城掌门的爱子,单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林平之林大侠,武功却是如此稀松。”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么还有一样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点傲气是应该的。
那姓林的是甚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那一份骄傲?”语气中竟对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一愕,问道:“六猴儿,林师弟甚么时候得罪你了?”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儿瞧不惯他那副德性。”
岳灵珊道:“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他不得。”岳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甚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陆大有道:“但愿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调甚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西小曲,尾音吐的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妹妹,上山采茶去”
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心想:“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擦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力再进步得快,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将剑刃拔了出来,手上登时感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拍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无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去,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
他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火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
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行那骷髅,见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
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嗡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砍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
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有见过。令狐冲寻思:
“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是泰山派的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岳剑派的兵刃,那是甚么缘故?”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字一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是卑鄙无耻。”
又想:“却不知这些是甚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甚么好人了。”
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
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
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还是枪矛,似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五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
“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得了“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
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一甩手抛开火把,心想:
“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盘五处。可见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手既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
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看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
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彩,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华山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娘笑道:“羞不羞?你哪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做“无边落木”甚么的,师父当时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剑派至今仍然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决计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哪里?”
令狐冲一惊,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正向着崖外呼叫。令狐冲从洞中纵了出来,转到后崖的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叫道:“我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甚么事?”
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送饭来啦。”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冲在内,便到崖边寻找。
令狐冲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么了?”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蠢!”令狐冲见他伸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说。”令狐冲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外敌?陆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令狐冲道:“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总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他的。”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活,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师弟拆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
哪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令狐冲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灵珊和林平之甚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师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令狐冲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随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抬起一根树枝,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可。”
便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那也不必在乎。”
陆大有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
陆大有一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
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的道:“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
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
大师哥,那招‘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
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甚么。”
陆大有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甚么,陪着他吃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
令狐冲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剑招。
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甚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林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得来。”
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师娘这招明明是她自创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不似岳夫人那一剑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剑意。其实那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道理中变化出来,两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深剑法,竟没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径自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时全黑。他心中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以全力点出,则长剑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是绵绵不绝,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后劲会反击自身,委实无法可解。
跟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疾点过来,其势只有抛去断剑,双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消解棍上之势。可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分的剑术名家,能使这等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只见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数十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华山派剑法图形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余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棍者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被其尽破,再也无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绝无可疑。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华山派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余招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只有自杀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
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全被对手破尽破绝,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山等派的剑招虽然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四派剑招,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
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地花下如许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他们自己在武林中却是默默无闻?而我五岳剑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法今日在江湖上扬威立万,实不免有点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得能立足于武林,全仗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砍得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这个后洞,那便是了。”
他转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数,这一斧始终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于大声说道:“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岂是令狐冲所为?”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来:“这人剑术如此高明,多半和这洞里的图形大有关连。这人是谁?这人是谁?”
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
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痴痴的瞧着,不由得呆了。
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咽,终于停著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六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甚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思潮起伏,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
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半条手膀。
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抽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甚么?”
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甚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六八个窟窿,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甚么刺十六八个窟窿呢,我们是你师弟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
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亮,却是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
岳灵珊道:“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
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
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师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
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林平之教剑,居然如此恼恨自己,实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之际,竟然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
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灵珊,对后洞石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皆置之脑后了。
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冲摇头道:“没甚么。”陆大有道:“这冬菇是我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来吃了,道:“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
陆大有跳了起来,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陆大有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慌乱,不住倒退,只道:“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大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有甚么不好?”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
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石头远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摇头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莱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大师哥,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
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甚么?”提起酒葫芦晃了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
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这几天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给我酒!”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欢师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余愤兀启未息,冷冷的道:“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周四晚昏睡不醒。陆大有向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而洒倜傥的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
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她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
但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