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闻数据资源抓取案看“数据集合”的保护（1）

前几天看的是平台抓取个人数据、引发侵权之诉的案例，今天看公司之间因数据抓取引发的不正当竞争之诉。

背景

2022年5月24日，腾讯公司立案起诉上海某科技公司非法抓取、利用其新闻数据资源，构成不正当竞争。请求法院：

判令被告立即停止涉案不正当竞争行为，即非法获取、存储、编辑和使用原告数据的不正当竞争行为，并删除已经存储的上述数据；判令被告赔偿经济损失及合理费用共计450万元；判令被告发表声明、消除影响；判令被告承担本案的全部诉讼费。

原告主张的事实与理由如下：

腾讯公司（深圳腾讯、北京腾讯、天津腾讯，合称“腾讯公司”）是腾讯新闻平台（即“腾讯网”、“腾讯新闻”app产品）的共同运营者。历经数年经营，腾讯新闻平台已成为拥有巨大用户群体的业内头部内容生态平台。被告于2018年上线一款企业风险监控和预警产品，在未经腾讯公司许可的情况下，擅自获取、存储、编辑并使用原告的“新闻数据资源”，通过商业化使用该等非法获取的数据而获利。原告主张保护的“新闻数据资源”，是指腾讯新闻平台内的海量商业、财经、互联网类新闻数据资源，该等数据资源是原告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获得的，是平台内的重要数据资源且具有重要的商业价值——优质内容可吸引用户登陆、订阅、浏览。被告的行为扰乱正常的市场秩序且误导公众，已经构成不正当竞争：

1）被告行为使用户无需进入腾讯新闻平台，即可浏览平台内的海量数据信息，分流了腾讯新闻平台用户，大幅减少了腾讯新闻平台基于以上数据资源产生的广告收入等经济利益，更严重破坏了内容平台的健康生态，扰乱了正常的市场竞争秩序。

2）被告的展示使用行为还容易使公众误认其与腾讯公司有合作等特定关系。

为了证明数据权属情况，原告提交以下证据：

数据资源来源与成本支出类证据包括：

2020年至2022年间，其与“小满”、“北京青年报”、“深镜”等几十家主体签订的《深度合作合同》《授权书》《信息内容合作合同》等，约定各方在腾讯内容开放平台、腾讯新闻APP、腾讯视频等相关腾讯新闻平台，发布原创内容，并将所发布新闻内容的独家/非独家信息网络传播权授予腾讯公司，其中大部分主体将维权权利及转授权权利授予腾讯公司，腾讯公司表示其采购总金额超过千万元。

原告为保护数据资源价值采取的管理措施（包括相关权利声明与措施规则声明）：

1）《腾讯新闻相关平台规则》规定：……

4.5条，任何人未经腾讯授权不得使用任何第三方软件、插件、外挂、系统等查看、获取本服务中所包含的腾讯、腾讯合作伙伴或用户的任何相关信息、数据等内容，同时，应当严格遵守腾讯发布的Robots协议等相关协议规则……

2）《腾讯新闻APP用户协议》规定：……

9.1.1，不得通过包括但不限于“蜘蛛”(spider)等程序进行非法获取本软件及相关服务的信息内容；

9.1.2不得把相关数据内容用于腾讯书面许可范围之外的目的，进行任何形式的销售和商业使用，或向第三方泄露、提供或允许第三方为任何方式的使用……

11.1腾讯在本软件及相关服务中提供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软件(第三方开源软件除外)、技术、程序、网页、文字、图片、图像、音频、视频、图表、版面设计、电子文档等)的知识产权属于腾讯所有。腾讯提供本服务时所依托的软件的著作权、专利权及其他知识产权均归腾讯所有。未经腾讯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使用(包括但不限于通过任何机器人、蜘蛛等程序或设备监视、复制、传播、展示、镜像、上载、下载本软件及相关服务中的内容)。

3）《腾讯软件许可协议》规定：

11.1腾讯在本服务中提供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网页、文字、图片、音频、视频、图表、计算机软件等)的知识产权归腾讯所有，用户在使用本服务中所产生内容的知识产权归用户或相关权利人所有，除非您与腾讯另有约定……

11.4上述及其他任何本服务包含的内容的知识产权均受到法律法规保护，未经腾讯、用户或相关权利人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进行使用或创造相关衍生作品。

11.5您确认并同意授权腾讯以腾讯自己的名义委托专业第三方对侵犯您上传发布的享有知识产权的内容进行代维权、并获得维权收益，维权形式包括但不限于：监测侵权行为、发送维权函、提起诉讼或仲裁、调解、和解等，腾讯有权对维权事宜作出决策并独立实施。

11.6腾讯为“腾讯新闻”开发、运营提供技术支持，并对“腾讯新闻”软件及相关服务的开发和运营等过程中产生的所有数据和信息等享有全部权利。

被告不同意原告全部诉讼请求，从请求权基础、举证、数据抓取行为的合法合规性、公共利益、部门法适用等角度提出以下答辩意见：

原告请求权基础不明：

被告认为“权利和利益”都是法定的，法律没有明文规定就不受法律保护。本案原告主张的“对原告平台数据及对该等数据进行衍生性利用或开发的经营利益享有合法权益”并没有对应的法定权利基础及相关规定，因此原告缺乏请求权基础。

这里只是描述被告的答辩逻辑。“权利类型需经立法程序确定”和“法律规范为司法适用中的利益识别与保护提供空间”并不矛盾，原告在本案中主张的也不是数据权利，而是基于数据资源开发运营所产生的竞争利益。

原告未尽到举证责任：

被告认为原告要想证明对涉案时事性文章有权属，应当提供涉案文章在腾讯新闻平台上发布的链接、链接对应的消息内容、链接发布时间——并且，发布时间要早于被告平台发布的时间。但原告提交的证据只能证明被告发布了涉案时事性文章，不能证明被告产品上的时事性文章曾在腾讯新闻平台上发布过的证据。而且被告对部分链接进行抽查，发现部分时事性文章并未在腾讯新闻平台发布过。

法院最后没有采纳这项意见，在认定原告对新闻数据集合享有权益时，提出以下意见：

1）原告保全的被告产品内来源于原告新闻平台的新闻数据链接有4875条，被告虽抗辩其抽查了部分保全链接，发现部分新闻数据信息在腾讯新闻平台并没有发布过，但经当庭核验，相应新闻数据信息均可在腾讯新闻平台找到来源出处。

2）被告产品利用爬虫技术通过腾讯新闻平台获取相应新闻数据的数量较多、持续时间较长，且爬虫行为本身具有较高的隐蔽性，在原告已举证证明被告对其新闻平台乃至全网存在时时、批量数据抓取并使用的前提下，让原告采用著作权单一列举式的维权方式，无论从举证难度，还是维权效果上，都难以实现对其数据权益的有效保护。

被告未商用：

被告辩称自己的产品是面向银行、证券公司等金融机构，提供企业公开信息查询、风险监控的预警平台。一方面，预警平台提供的公司工商信息、司法诉讼信息、行政处罚信息、纳税信用等级、企业融资信息、证券发行信息、公告信息、时事性信息等均为免费提供；另一方面，产品面向的是专业的金融机构，不植入任何广告。

原告则围绕被告的商业模式（免费/收费）、产品功能、会员权益等级以及费率标准等进行举证，提交的以下证据均与“商用”等相关：被告产品介绍中包含收费标准与功能介绍；被告员工在微信聊天中向原告发送了《**专业版介绍》《**APP同业对比报告》《**专业版服务报价说明》等资料；公证取证时页面显示的信息（比如十一促销价格等）等。

被告数据抓取行为符合原告的Robots协议要求：

1）被告提出腾讯网的Robots协议公开告知，机器人可以针对其网页的全部内容进行自由访问（即抓取），但这和前面提到的原告举证内容并不一致（即《腾讯新闻相关平台规则》、《腾讯新闻APP用户协议》、《腾讯软件许可协议》有关数据抓取和利用的规定）。

2）被告为证明其主张，提交腾讯网新闻频道截图、腾讯新闻APP内容截图，用以证明网站和app没有设置任何访问限制和技术限制措施，原告主张的时事性信息是任何人都可以在信息网络自由获得的公开、免费信息。

3）被告还提交了腾讯新闻网站Robots.txt文件网页内容截图，腾讯网Robots协议显示的内容为：“User-agent:*Disallow:”。被告表示这个含义是允许所有机器人对腾讯网中的所有内容进行抓取。

转载时事性文章不具有不正当性，属于“公有领域的自由行为”：

Robots协议是国际通行的行业惯例和公有领域的商业道德标准，即使被告从原告新闻平台转载时事性文章，也不具有“不正当性”，属于“公有领域的自由行为”。

本案应适用著作权法、信息网络传播条例，而非竞争法：

被告认为涉案行为是一个典型的著作权法下的信息网络传播行为，应在著作权法、信息网络传播条例等相关法律框架进行法律评价，而不应适用反不正当竞争法第二条。

从商业模式和行业规律看，转载时事性文章是应受保护和鼓励的市场行为：

1）从目前互联网舆情信息发布的商业模式与行业规律来看，对时事性文章的转载是非常普遍的，是行业惯例；

2）此类消息的转载对社会公众是有益的，对整个社会经济秩序、市场自由、诚信监管、公平竞争等都具有着正面、积极地推动作用，应当属于积极良性的竞争，是应当被鼓励与司法保护的市场行为。

3）同时，被告产品内数据收集的总量高，在产品内以“年”、“的”、“公司”等词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时，均可以搜索出上千万乃至上亿条新闻数据信息，来源于腾讯新闻平台的数据资源占比极低。

保护原告主张的数据资源权益将助长垄断、破坏竞争环境、阻碍创新：

1）被告认为，不能因为腾讯新闻平台上发布了各类信息，在不考虑腾讯公司对此是否注入了新的智力成果或者对信息本身是否有贡献的情况下，仅仅因为集中、汇集了更多的信息，从而获得了等于甚至是高于著作权人的垄断权利。

2）这样的法律指引，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腾讯公司利用资本优势攫取、剥削著作权人的利益，也必将极大损害市场公平竞争环境，阻碍行业创新健康发展。

本案争议焦点在于：

原告是否享有反不正当竞争法保护的合法权益；被诉行为是否构成不正当竞争；若构成不正当竞争，被告应承担的法律责任。

明天看法院认定。

参考：2023年4月7日，天津自由贸易试验区人民法院（2022）津0319民初11108号民事判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