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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白玉觉得,比起被俞青山所救,她还不如死在土匪的山沟沟里来的清净。
数月前,柳州城外的鹿豢山突然出现了一伙山匪,专门打劫过路的商队行人,凶悍非常。官府出兵清剿过几次,总是两败俱伤,始终不能连根拔起。
她虽是捕快,却没参加过剿匪行动,算是生脸,又是女的,不那么扎眼,便想着混入商队假装被劫,摸摸鹿豢山里的情况。
除了为民除害,还想靠这一功混个一官半职,结果,全被俞青山这厮毁了,还极有可能被要求报恩。
俞青山躺在马车里,二郎腿翘起来,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看得她眼晕。
偏偏那人身长腿长,将她困在马车一角端坐着,连手脚都伸展不开,脚指头都发麻了。
只略微动了一动,俞青山的腿就更往她跟前挤了挤。苏白玉咬了咬牙,恨恨地盯着他看。
那人嘴角勾了勾,仍是没睁眼:“小爷的脸都要让你看出花来了!”
苏白玉嗤笑一声:“你闭着眼都能看到我在看你?”
“看是没看到,只是听到你磨牙的声音了,约莫是看小爷秀色可餐,起了歹心?”
俞青山终于睁开眼,瑞凤眼弯出扇形的尾梢,凉薄中带着风流,黑白分明的一对瞳仁专注看谁时,总觉得满天春色皆囚于他眼中,潋滟无边。
苏白玉转过脸,无声地啐了一口,这厮长着一副好皮相,从小到大可没少祸害人!
要不然也不能连匪首的压寨夫人都着了他的道,被他连哄带骗的,乖乖交代了苏白玉被关押的位置,最后除了几个武功好的逃了,剩下大半个山寨都被俘。
思及此处,苏白玉又很是替俞兰溪不忿。明明是他领兵剿匪冲锋在前,最后却叫他这手指头都没动一下的弟弟抢了功。
俞青山饶有兴致地看着苏白玉对他翻白眼,将脚翘到她面前:“小石头,给爷捶捶腿。”
苏白玉冷笑,一动不动:“你眯了一觉眼睛瞎了,还是脑子疯了?”
“啧啧啧,真是没大没小!你爹都对小爷毕恭毕敬的,你倒是把规矩喂狗了?”
俞青山说完坐起身,睇过来一眼,隐隐带着凉意:“你要是给我捶腿,我就把这头功让给大哥,如何?”
“这功本就是俞大哥的,你是打架了还是出力了,有脸说让?再说了,俞大哥天赋过人刀法高超,在江湖上素有佳名,在柳州城也是受人敬仰,何需这些虚名加持!况且,他也并非沽名钓誉之辈。”
苏白玉一顿驳斥说得又急又快,巴掌大的小脸憋得发红,秀眉拧着,杏眼瞪得溜圆,比抢了她最爱吃的红烧肘子还生气。
看来俞兰溪对她真的很重要,至少顶两个红烧肘子。至于自己,大概等于一坨泥巴。
俞青山轻笑一声,也不着恼,伸了个懒腰准备下车。刚掀起帘子又回身,将斗篷解下来披在她肩上:“明日洗了给爷还来。”
苏白玉低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茶香,还含有些松柏之气,最后是缠绵的脂粉味,似乎是茉莉。
她自幼嗅觉就极灵敏,于分辨味道上颇有天赋,之前还凭借这技能破过两起案子,一向引以为傲,眼下却有些心烦。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俞青山又去春风楼鬼混了,心里怪膈应的。
苏白玉扯下斗篷塞给俞青山:“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俞青山不明所以,但仍旧好脾气地又给她披上:“你衣裳从后领到肩膀撕烂了一道口子,不遮一遮,想被人围观吗?”
苏白玉一惊,迅速回头看了看,又气急败坏地嚷:“那你不早说,这一路上……”
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脸颊渐渐烧红,嘴唇紧抿着,自己抬手将斗篷系了个严实,差点勒住脖子。
俞青山还在火上浇油:“骂不出来了吧,这一路上我可都闭着眼呢……再说了,我同外头那些人能一样吗?我看可以,他们看了,眼珠子挖掉!”
苏白玉不理他,一跃下了马车。听到俞青山在身后叫她,语声低沉,混着暮色似乎织就了一张绵密的网,从四面八方向她包裹而来。
“小石头,你若真想嫁给大哥,我替你去说,但今日的救命之恩你必须得还我。”
苏白玉胸口微微一麻,手指下意识地捏紧斗篷,只问了后半句,前半句直接当他在放屁了。
“你想怎么还?”
“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苏白玉耸耸肩。头也没回地快步走进家门,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却轻轻翘起。
这家伙就爱故弄玄虚,幼稚!
但不得不承认,鹿豢山破旧的屋门被一脚踹开,俞青山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虽然意外,但又有隐隐的惊喜。
最不可能是他,却偏偏是他来了。
2
俞青山是柳州城主俞承的私生子,其母不详。
六岁那年恰逢新旧朝交替,时局动荡,连偏安一隅的柳州都未能幸免。叛军、草寇、流民乱成了一团糟,整个城池岌岌可危。
俞承作为封疆大吏,必须先要守住边防安危,无暇分身入京勤王,不过一时之迟,便被扣上了不忠不义之名。
而谋逆上位的新帝又忌惮他与先帝的幼盟之谊,更不放心他手里的兵权,迅速拿住了他在京城别院的幼弟。原本也是放在京中为质让天子放心的,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如今落入了新帝之手,他也是早有预料。
年逾七十的老母跟他哭求不止,俞承无奈,亦不愿见柳州城内兵祸横行,更无揭竿而起之心,便只能降了,主动递了奏折恭贺新君,以表忠心。
反正那不忠不义的罪名已经背了,还不如就此换来百姓的安居乐业。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吃饱穿暖,这皇帝谁来当并不重要。
新帝对俞承的识时务很是欣慰,封了他幼弟一个闲职继续留京,并大肆宣扬以凸显自己的宽宏仁德,自此,俞承便被动成了整个大珲朝最挨骂的小人。
俞承对此并不在意,只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城内也有一些酸儒指天骂地,撺掇着愚民闹事,他当街杀了几个示众,而后便渐渐安生了下来,恢复了旧日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便宜儿子。
有人趁乱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娃塞到了城主府门口,破旧的衣襟里别着一封信,还被乱民撕去了半拉。残迹依稀写着俞承的一夜风流,痴情女子的隐忍坎坷,还有香消玉殒之后留下的无处可去的幼子。
俞承仔细看了看,那孩子脏兮兮的小脸确实有几分眼熟,恍惚是有点像从前的某位美貌女子,便信了七分。
剩下三分也不过是其他人穷途末路之下的无奈罢了,他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孩子,于是利索地领回了家,改名俞青山。
俞承的嫡子俞兰溪当时十岁,已能出口成章弯弓射箭,性格也仁义宽厚。见这从天而降的弟弟长得白白嫩嫩,很是喜欢,帮着在母亲俞周氏那里说了不少好话,还把俞青山要到了自己院里去同住,兄弟感情甚笃。
俞青山虽然是个后来的,但天生胆大又不认生,很快就混熟了。加之聪明伶俐嘴又甜,哄得俞周氏也没了最初的芥蒂,这些年来,城主府的二公子是做得越来越舒坦。
最重要的是,他明显是个不成器的,整日里吊儿郎当吃喝玩乐,对俞兰溪未来城主的地位不会产生半点威胁。
俞承对他还算宠爱,会亲自教导但并不强求,他不爱舞文弄墨也随他,似乎并不打算让他致仕或者出人头地;在武艺上却严格很多,明显是希望他能有自保之力。
更多时候,都是随他怎么开心怎么折腾,只说不许带坏了他哥就成。
俞青山便更加随心所欲了,其他人不说,苏白玉首先遭了殃。
她父亲苏杭是俞承的副将,就住在城主府后墙紧邻的小院子里,就近负责城主府的守卫。
说起来是一墙之隔,但是若要正经走正门却要绕过一条庆阳大街,脚程并不算近,对于儿时的短腿苏白玉来说,几乎能走哭。可城主夫人没有女儿,十分喜爱她,三天两头地叫她过去。
于是,城主府后墙的那处狗洞就成了她的救星。但她忘了,城主府里还有个煞星。
自从俞青山偶然看到她从狗洞里钻出去以后,就盯上那里了,没少给她使绊子。
不是塞两个鞭炮,就是埋一坨狗屎,要不就是给洞口涂满墨汁,有一次还牵了一只大狼狗堵在对面,呲着犬牙和她对视,吓得她差点尿了裤子。
苏白玉气得直跺脚,甚至顾不上尊卑,指着俞青山大骂他可恶。俞青山也不生气,吐着舌头跑过来拉她的手:“小石头,你别生气,我向你告歉了……”
她才觉得莫名其妙,手心就火辣辣的,俞青山那孙子在她手上抹了一把辣椒面,又在她小辫子上扯了一把,一蹦三跳地跑走了。
苏白玉一边洗手一边骂俞青山,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小名了,她明明是美玉!
虽然她那时也才八九岁,身条还没长开,脸也肉乎乎的像个包子,但她坚信自己是个美女。
因为俞兰溪就是这么说的,说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兰溪哥哥从来不会骗人的,而且他那么好,说什么都对!
偏偏俞青山那个泼皮,整日里一口一个“小石头”地叫,让她十分厌烦又羞窘难堪。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敏感和抗拒,并非来自于一个粗陋的小名,而是一个自卑彷徨的自己。
哪怕她叫白玉,她也终究只是一块石头,和风光霁月的俞兰溪,始终是云泥之别。
而那惶惶自欺的美梦,就像是一面孤芳自赏的镜子,总是被俞青山的呼喊打碎。是以很长时间里,她甚至害怕听到俞青山的声音,总是绕着他走。
好在俞青山也渐渐长大,更加不务正业,眼界却高了许多,开始出外浪荡,不再缠着她捉弄了。
只是时不时地还要冒出来膈应她一下,连结伴上街都要被他那些“红颜知己”奚落。
俞青山那厮长了一副顶好的皮囊,在柳州城的女子间很受欢迎。见得多了,苏白玉也有点烦,这些女子都瞎了不成,要不要她把那厮从小到大做的恶事写本书出来传阅啊!
还是俞兰溪好,正人君子皎皎明月,她早没了那些旖旎心思,光是仰望就心满意足了。再不然还能做颗小星星默默守护,于是同父亲闹了很久,去做了女捕快,日后好为下任城主鞠躬尽瘁。
但如今,剿匪之事没能立功,她要是再不能尽快升到捕头,父亲就要给她寻婆家逼她嫁人了!
苏白玉愤愤地咬牙,把俞青山的斗篷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又倒了些痒痒花汁进水里,才慢悠悠地洗涮起来。
想了想,又泼了一碗醋进去,除一除那腻人的脂粉味。
3
去城主府还斗篷是在三日以后。
刚跨进内院,就听到了摔茶盏的声音,俞承正扯着嗓子骂人。苏白玉躲在外头听了两句,原来是俞青山搞砸了俞兰溪的婚事。
去年俞兰溪生辰过后,俞承就已经对外宣布了他城主继承人的身份,加之他本人玉树临风品行出众,柳州城内有待嫁之女的名门望族皆动了心思,托人来探口风的不在少数。
偏俞兰溪是个清心寡欲的武痴,对男女之情无甚兴趣,只说遵从父母之命。
俞周氏看中了柳州百年书香之家赵氏的嫡女,容貌姣好又知书达理,性子温良贤淑,很适合做一家主母,也很适合俞兰溪。
如此金玉良缘,却被俞青山酒后一顿胡闹给毁了,还落了赵家许多埋怨,让俞承很是抬不起头,气得对他动了家法。
俞青山生生挨了几鞭,也不喊疼,只是梗着脖子狡辩:“管她会背诗还是会弹琴,有什么用,大哥根本不喜欢她!”
“你大哥那个木头只喜欢练武,哪会喜欢人,他娶谁都一样!”
“既然娶谁都一样,为何苏白玉不行?”
俞承一愣,扔下鞭子:“这跟白玉有何关系?”
俞青山见他不打了,便自觉地站起身:“苏副将跟随您多年,忠心耿耿;苏白玉也算是在咱们家长大的,品性大可放心;母亲也喜欢她,不正是儿媳的最佳人选吗?”
苏白玉在窗下听得心惊胆战,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不想这厮竟真敢对俞兰溪的婚事指手画脚!
且不说俞兰溪只把她当妹妹,单就她的出身也配不上啊!这样说只会让俞承觉得她父亲生了攀附之心,不再安分守己。
转念间又有些窝心的感动,俞青山明明最敬重他大哥,也知道干预了这件事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却还是为着她那些甚至不确定的心意,就毫不犹豫地去帮她。
屋内俞青山还在继续说:“出身样貌只是其次,重要的是要对大哥上心,知冷知热才好。那苏白玉自小便……”
苏白玉一惊,两步冲进去打断了他:“你后背都流血了,快闭上嘴吧!”说完才给俞承见礼认错,又说要陪俞青山去上药。
俞承打完儿子也有些心疼,便没在意他说的话,只当他又是胡言乱语,叮嘱了两句就走了。
苏白玉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想骂俞青山,又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出口的话就变了:“自作聪明,活该!”
俞青山也不看她,起身就往外走,腰微微弯着,似乎瘦了些:“谁叫我狗拿耗子,确实活该,只怕有人盼着我被打死呢!”
苏白玉脚步一顿,胸口像是骤然被蜜蜂蜇了一下,麻麻地疼,很快泛出酸意。
从小到大,俞青山从没这样同她说过话,淡漠而嘲讽地,带着故意为之的咄咄逼人。多数时候,他都是调皮玩笑的,那是独属于他的温柔和不着痕迹的宽容。
反而是苏白玉还更放肆些,压根没把俞青山当半个主子,一句都不肯吃亏。两人你来我往各凭本事,但那人却从未用身份尊卑来压过她。
从前俞青山被她气到的时候也问过,为何她对俞兰溪总是恭敬和顺,对他却张牙舞爪。
她当时嘴上回答,是因为俞青山太讨人厌了。但其实心里明白,她是恃宠而骄。
俞兰溪是城主嫡子,威严和尊贵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有仰慕就有敬畏,想要保持温婉贤淑的体面,亦发自心底地不敢造次。
但俞青山不一样,他和苏白玉之间少了客气疏离,多了平等。那是漫长岁月和无数个相对瞬间堆积出的,只存在于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又难解的亲近。
苏白玉一点也不怕俞青山,因为她很确定,俞青山就算再生气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你看,人就是这么容易习惯某种态度,比如包容和疼爱,等对方骤然收回时,就会本能地发慌,而且委屈失落。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俞青山已经走出了很远。不知是不是苏白玉的错觉,他的脚步似乎有些沉。
苏白玉追上去,悻悻地扯他袖子:“你生气了?”
俞青山冷哼一声:“真不知足,我要是有我这种挺身而出,急他人之所急的朋友,我做梦都得笑醒了。”
“夸自己夸的倒是清新脱俗,我用你帮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俞青山猛地停住脚步,苏白玉差点撞上他后背,想起他的鞭伤又连忙往旁边跳了两步,脚下没站稳,被俞青山一把捞回来,温热的大掌揽在腰间,热得苏白玉微微心慌,却见他眼眸晦暗如海。
“你若真喜欢就勇敢一点,别畏畏缩缩的。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连喜欢也不能说出口。”
苏白玉微愣,未及细想,就听俞青山又叹了口气:“下月就是你的十八岁生辰了,这便当作我送你的大礼吧!”
他这么一说苏白玉更来气了:“不是说好送我毓芳斋那支碧玉簪的吗?你又要耍赖啊!”
俞青山低笑一声,侧眼看了看她:“送,都送……还想要什么?”
院中的银杏已经泛黄,一阵风吹过,落下簌簌的残叶,有几片擦着俞青山的眉眼落下,映着他眸底千树繁花,犹如画中仙。
这般姿容气度,若是能给她读一首春风楼里缠绵悱恻的小酸诗,应该也是极好的……
苏白玉想到这里,又惊又羞地摇了摇头,再看俞青山时,脸就有点烧了。
俞青山却似乎有点冷,伸手来拿她洗好的斗篷,还没碰到,苏白玉已经着急忙慌地抖开自己披上了,满脸尴尬的假笑。
“这斗篷还挺暖和的……也送我吧!”
俞青山眯着眼睛看她,眼中已有疑色。苏白玉生怕他看出端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又暗暗鄙夷自己心软,管他有没有帮自己说话,背上有没有伤,就该不由分说地把这斗篷给他穿上,让他也受受罪。
结果就这一念之差,小丑竟成了她自己!
俞青山眼看着苏白玉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小巧柔软的耳垂也染上颜色……
等等,他怎么知道苏白玉耳垂柔软的?
哦,他之前曾经摸过一次。
那是他十七岁生辰,本着寿星最大的原则,苏白玉一天都没跟他顶嘴,他得意又觉得无趣,便借着酒意去撩人。
苏白玉正在听大哥讲刀谱中的招式,拿着筷子陪他拆解,明明就听不懂,眼眸却亮晶晶的,兴味盎然。
那是对刀法感兴趣吗,分明是对人!
俞青山轻嗤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喉头直烧到胸口,火辣辣的一团,有些上不来气。
苏白玉从来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往日里也见惯了她仰慕大哥的样子,但此刻不知为何就这般碍眼,刺得他双目都酸痛了。
是了,今日可是他的生辰啊,一年中只这一天,不能得到些许特别的对待吗?
可以的,就应该如此,只这一次就好!
俞青山咽了口唾沫,觉得酒意冲上了头,整个人都昏沉而冲动,摇晃着走过去,一把攥住苏白玉的手:“小石头,陪爷喝酒!”
苏白玉被他扯了个踉跄,立时就要生气,可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又忍了,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你把我当春风楼的姑娘啊,呼来喝去的!”
俞青山傻笑,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莫要这么说,春风楼的姑娘可比你美多了,还温柔……可惜,小爷都不喜欢,最多只是欣赏她们的曲艺,她们排着队想陪爷喝酒,爷还不赏脸呢!”
苏白玉不知被他哪句话戳到了,咬着牙啐了他一口,双颊却红了:“登徒子,不要脸!那我还应该觉得荣幸不成?”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走过来扶住了他,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还喝,再喝就醉成狗了!”
俞青山迷糊中只听到狗,又想起了儿时的趣事:“是指儿时那条把你堵在洞口吓傻了的狗吗?汪汪汪……”
苏白玉被他逗笑了,伸手去捂他的嘴:“别叫了,不怕人笑话!”
她的手小小软软的一只,带着温热的馨香。润白的梨花落在她鬓间,衬着笑靥盈盈,平添了几分温婉,与平时的泼辣很不相同,却莫名让人心动。
他下意识伸手捻去她耳边的落花,想将这容颜看得更真切些,指尖擦过耳垂,如珠玉般滑软,便不舍地揉捏了两下。
然后,他就被打了……
俞青山想着从前的情景,忍不住勾唇,心里却如同撒了把盐,涩涩地痛。
那时的他,不论苏白玉怎么不把他放在眼里,怎么同他闹,于他而言,总是欢喜多过气恼的。
也以为,他们还可以这样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到有朝一日,苏白玉能够分得清崇拜和喜欢的区别,久到可以察觉出他的情意,久到……能一起走完一生。
可惜,终究是没机会了。
他唯一庆幸的是,曾经的他因为男人的要强和尊严,没有冲动地将喜欢说出口,如此甚好。
苏白玉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4
回西院的路上,苏白玉一直抓耳挠腮、扭扭捏捏的,俞青山看得都烦:“你若是不想帮我就回家去吧,别在这给咱俩找不自在。”
苏白玉本就痒得心烦意乱,闻言立刻转身走了。倒不是生气,只是想先回家洗个澡,这痒痒花也太厉害了!
俞青山站在原地看着她快步转出拱门,再也憋不住一般弯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滴滴答答的,溅湿了他描金的皂靴。
他先用拇指擦干净了靴面,才抚着胸口急促地喘息,半晌,轻咳了一声,五脏六腑却犹如被重锤凿击一般剧痛。
“老头下手可真狠……”
他嘟嘟囔囔地回了房,也没叫郎中,脱了靴子趴在榻上,刚闭上眼,房门又被推开了。
苏白玉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只白玉瓶。她方才走了两步,又拐回去找府里的郎中拿药了。
俞青山自小便有个毛病,不爱叫人碰他。偶尔磕了碰了挨打受伤,都是俞兰溪和她帮着上药,郎中或是小厮都不行。
这一来,果然,宁愿趴着装死也不肯委屈自己。
“你就矫情吧!”苏白玉翻了个白眼,走过去打算给他上药,却被拦住了。
俞青山指指桌子:“药放下,你走吧,等会我自己来。”
要照平时,他这么不识好人心,苏白玉早就走人了。但今天不知为何,她就是挪不动脚步。
或许是因为俞青山显而易见的孤独落寞,虽然不知从何而来,但苏白玉就是知道,他不是真的想让自己走,如果自己真走了,他会更难过。
“别以为我多想管你,还不是为着你救了我……”
苏白玉不再跟他费口舌,径直走过去扒拉他的衣裳,俞青山怔了怔,连忙伸手去按,耳尖立时红了一片。
那红还像会传染似的,通过碰触的指尖迅速蔓延到了苏白玉的两颊,她火烧一般抽回手,侧过身去:“你……你自己脱!”
说完才发现自己这话,好像个见色起意的女土匪,而俞青山低眉顺眼解衣带的样子,倒像个不晓人事的少年郎。
这货时常出去鬼混,在女人之中向来是左右逢源,怎么看起来竟如此纯情!
旁的女子撩拨他时,他也是如此吗?耳尖红红的,眼神躲闪,像只被戳了肚皮的鹌鹑。
可他那些红颜知己,分明都说他潇洒倜傥,恣意从容的啊!
莫非只在她面前这样?
苏白玉想不太明白,也不确定,但莫名的心情很好,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特殊呢?
俞青山沉默地脱下上衣,展露出肌理分明的后背,虽不很壮硕,却也薄韧有力,斑驳的鞭痕下渗出淋漓的血色,衬得皮肤越发苍白。
如果说苏白玉方才还有些羞窘,此刻便只剩下心疼和……愧疚了。
俞青山的左肩上有道一寸长的疤,是十五岁那年,为了抱住滚落山坡的她被树杈划伤的。
右后腰处还有块瘀伤,是十三岁那年,为了接住从树上掉落的她,摔倒在地被石头硌伤的。当时伤口不浅,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留有痕迹。
这些伤痕随着少年身体的成长,渐渐淡化,被掩盖甚至被遗忘,眼下重新得见,那些痛似乎又翻涌出来。
连苏白玉胸口都疼了,俞青山虽然爱欺负她,但对她还是很好的,毫不犹豫且从不邀功。
“咳……你看够了没,还不赶紧上药,你要疼死我啊!”
被俞青山叫了一嗓子,苏白玉才回过神来,刚刚压下去的脸热又烧了起来,心跳得很快,指尖捏着药瓶都有些颤抖。
想了想,还是跟他说了:“你日后别同俞伯伯胡说了,我没想嫁给俞大哥。”
手指下的身躯狠狠一震,俞青山的声音埋在枕头里,听起来有些发紧:“你不是喜欢大哥吗?放心吧,只要你想,我必尽力让你如愿。”
“不是……不是那种喜欢……就是仰慕吧,崇拜……反正我不想嫁给他了,我也配不上他。”
俞青山肩膀松了松,并没回头,只是反手过来握住苏白玉抹药的手腕:“小石头,你很好,你配得上任何人。”
粗粝温热的指尖捏在她腕骨上,烫出一小片悸动,连带着平日里叫惯了的小名都莫名多了些缠绵之意,勾得苏白玉心头发痒。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太懂。
总之,并不反感,反而隐隐地雀跃,像是埋藏在心里不知多久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一句“那你呢?”几乎就要问出口,却被她强压在喉间,慌乱之下只得站起身往衣柜走:“我……给你找件干净衣裳。”
俞青山“哼”了一声,在听到柜门打开以后,猛地从榻上爬起,喊得又急又臊:“你别动!”
但还是晚了一步。
苏白玉打开衣柜,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件中衣,看到了雪白衣料间藏着的一抹深红。
那是一个香囊,一面绣着翠竹,一面绣着青松,两角皆坠着月白色的珍珠和金色丝绦,绣功拙劣,针脚也粗大歪扭。但主人似乎很是喜欢,经常拿在手上把玩,边缘处都磨毛了,整体却干净鲜艳,连一丝褶皱也无。
里头还是装着风干的茉莉花瓣,应该是新换的,清香四溢,连苏白玉捏起的指尖都沾染上了。
她轻轻摩挲着香囊上的绣面,恍如隔世,胸口被剧烈的心跳撞得生疼。惊讶、难以置信、感动、欣喜,最后是醍醐灌顶般的了然,滋生出丝丝甜蜜。
她十五岁的绣功那样惨不忍睹,但却有人当作珍宝一般如此仔细地收藏,以为经年岁月辗转中,内里的花瓣早已化作尘泥,不想却年复一年的,新旧交替,馥郁如昔。
整日嫌恶她的富家公子,将她第一次绣的丑荷包,偷偷藏三年
俞青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身上的松柏和茉莉香……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又不出所料。
苏白玉眨眨眼,胸口酸胀得发麻,喉头却被哽住,只得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取出一套新衣裳,关上柜门。
俞青山早就又趴回了榻上,脸埋进软枕里,一声不吭。
苏白玉把衣裳给他披上,沉默地走到门口,才小声说了一句:“旧了就别留着了,改日我再送你个新的。”
说完也不见那人有动静,还以为他是被撞破了太过羞窘,便快步离开了,再没回头。
所以没看到身后俞青山微微颤抖的身躯,染血的枕头,还有凝视着她背影的,通红的双眼。
那里头有痛苦,有无奈,有未诉的情意,有迟来的欣喜,最终只剩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已经没有改日了,所以他不能让苏白玉有开始。
5
俞青山的皮外伤,三天后就好的差不多了,又开始不甘寂寞。
整日里出去浪,跑得最勤的还是春风楼,有时一待就是一天,晚上却从不外宿。
这是俞承对他的底线,没成亲之前绝对不能乱来,怕臭了名声,俞青山一直都遵循得很好。
苏白玉知道了他的心思,倒也不在意这些。她还是相信俞青山的,说是听曲就肯定只是听曲。
另外一点是,她实在忙得顾不上。
鹿豢山被抓的山匪都关在衙门的大牢里,每日管吃管喝,却问不出一星半点有用的信息。
他们像是受过某种专业的训练,又或是提前预见了局面,回答都是一模一样的废话,对于大当家的来历和去向均三缄其口,到最后,官府连大匪首的模样都不知道,通缉令自然也发不出来。
斩草不除根,春风必复生。
近几日城中已经不太平了,常有富户失窃或者是商户被劫,还是相同的手法,只是更暴虐血腥了,害了好几条人命,像是警告又像是挑衅。
一时间,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衙门立刻开始全城搜寻可疑人物。苏白玉忙得昏天黑地,一连几日都是半夜才回家。
又累又急,还有些想念俞青山。她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那人,便想着今晚无论如何要去城主府看看,不料就在春风楼碰上了。
俞青山正坐在大厅里听曲,意态闲适面色愉悦,折扇在手心有节奏地敲着,身旁坐着头牌玲珑姑娘,端的是冰肌玉骨倾城之色。
她剥开新鲜多汁的葡萄递到俞青山唇边,染着蔻丹的长指甲划过他下巴,留下淡淡的红痕,连忙娇声告罪,大半个身子都要靠进俞青山怀里。
苏白玉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刀柄,紧张又气恼,俞青山最烦生人离他这样近了。
可她忘了,或许人家根本就不是生人。
俞青山并没拒绝,他吃了玲珑喂的葡萄,饮了她赔罪的酒,还允许她依偎着他,两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看起来很是亲密。
侧首间看到苏白玉,俞青山骤然一愣,手指动了动又狠狠攥紧,眸中波涛翻涌,很快沉寂成一闪而逝的决绝。
然后转回头去,继续同玲珑说话,似乎没看到她一般。
苏白玉站在原地,被那轻飘飘的一眼看得浑身血液凉了一半,连握刀的手都失了力气,未及迈出去的步子就此顿在原地。
她以何身份过去,又能说什么呢?毕竟俞青山从来没对她说过任何喜欢,至今也没……
怔忪间,春风楼的鸨母殷勤地凑过去:“二少爷,衙门的人来了,乱糟糟的,不如让玲珑陪您进厢房安置吧?”
俞青山点点头,慵懒地起身:“也好。”
玲珑扶着他上了楼,苏白玉愣愣地站在原地,心好像塌了一块,被同行的捕快推了一把才浑浑噩噩地跟上去。
没走两步,苏白玉就掉过头往楼上跑,将同伴的呼喊抛在脑后,脚步急切而惶恐,生怕晚一步就会失去。
她自幼被父亲当作儿子养,性子要强又勇敢,很少会有害怕的时候,即便是身陷土匪窝之时。
而此刻,直到一口气跑到了厢房门口时,苏白玉才真的怕了。
怕看到俞青山与玲珑亲热的画面,怕之前的种种只是她的误会,怕……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思却已经太迟。
苏白玉深呼吸两口,敲了敲门:“衙门巡查。”
玲珑过来开了门,衣衫倒是整齐,俞青山背对门口侧躺在榻上看话本。
房间内一目了然,苏白玉磨磨蹭蹭地转了两圈,实在找不到留下的借口了,才叫俞青山:“你今晚不回去吗?”
那人没回头:“有些累了,不回了。”
苏白玉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我陪你回去。”说完又加了句,“否则俞伯伯知道了又要骂你。”
“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我是个男人。”
他话里有话,苏白玉也急了:“俞伯伯说了,你成亲前不可以……”
“那我成亲不就行了吗?”俞青山不以为意,轻笑着坐起身看苏白玉,“我很中意玲珑,迟早要收了她的,便无所谓这一时,开心就好了。”
他语声清亮,落在苏白玉耳中却如一个个惊雷,劈得她险些站不住,脑中一片空白。
根本忘记了玲珑的身份,也顾不上去思考俞青山的反常,只听到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地问,你喜欢她了吗,那我呢?
另一道声音又覆盖住前一个,狠狠地说,不要问,不许问,不能毁了所有从前。
半晌之后,苏白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破碎的砂纸:“……那你还要香囊吗?”
她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不甘心也舍不得,这是她能想到最委婉的问法了。
俞青山微愣,一直垂在袖子里的右手抬起在身前捋了捋,苏白玉才看到一个崭新的翡翠绿的香囊正悬在他腰间。
“不了,我有新的了。你说得对,旧的就该丢掉,东西是,人也是。”
苏白玉身形一晃,觉得胸口彻底塌成了一片废墟,尖利的残垣刺穿她,鲜血涌出又被尘泥覆盖,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只能踉跄着奔逃而出。
俞青山站在栏杆处,看着她跑出春风楼,才小声跟玲珑说,齿间都带着痛意。
“你看到了吗?她好像要哭了……从小到大我都没见她哭过,她很坚强,从来不吃亏也不讨饶,被欺负了都是要还手的。”
“可我方才欺负她了,她却没反击……她一定很痛,否则怎么会哭……”
玲珑在后头听着,看俞青山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一阵酸涩,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俞青山呆立片刻,忽然从栏杆处一跃而下,追了出去:“总归日后她还要因我难过一次,那今日便算了吧,能少一次是一次……”
苏白玉踏着夜色狂奔,泪水被夜风吹得干涸,不知跑了多远她才停下,弯腰大口地喘息着。
有个男子从旁经过,好奇地审视了她两眼,脚步迟疑,空气中浮起一股熟悉的味道,好像才在哪里闻过。
是鹿豢山!
苏白玉悚然一惊,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撒了把特制花粉,那是她的破案利器,一向随身携带。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男人立刻掉头跑了。苏白玉摇头苦笑,失恋了还不忘抓捕逃犯,自己还真是兢兢业业。
刚要跟上去,忽而从身后覆上了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淡淡的茉莉花香。
“小石头别哭,我逗你的,你骂我吧!”
她狠狠一悸,试探着转过头,俞青山正专注地看着她,笑得一派灿烂,眼眸如星。
下一瞬,忽然从鼻子和嘴角涌出淋漓的鲜血,俞青山来不及去捂,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苏白玉大惊,慌忙伸手抱住他,听到远处玲珑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苏姑娘,为着你,他刚刚或许错失了唯一能活命的机会。”
6
其实俞青山是前朝的皇子。
先帝同俞承幼时曾是同窗,蒙难之时便派人暗中将唯一保住的皇子送到了柳州。
不为保留血脉光复前朝,只想他能平安地活下去。是以俞承一向不苛求不勉强,任他自由而快乐地长大,也未对任何人说过他的真实身份,连俞周氏和俞兰溪都不知晓。
俞青山更是个想得开的,别说他那时还小,记忆中的父皇和宫殿皆已化作尘前尘。即便是铭记于心又如何,山河倾覆或者天下大同,其中最没用的,就是所谓血脉和出身。
他无心也无力去改变现状,他更愿意做一个普通人。
有家,有父兄,有喜欢的姑娘,想办法娶做妻子,而后平淡安稳地白头偕老。
可惜,天不遂人愿。
新帝当年收了俞承归顺的奏折,心里安了大半,又忙着整治朝纲,没时间盯着柳州。近年来偶然从当年宫变中一位侥幸活下的老太监口中得知了俞青山这条漏网之鱼,顺藤摸瓜查到了柳州,便暗中派了一名身手好的侍卫前来斩草除根,又不起眼,得手后也方便抽身。
其实俞青山之前遭遇过两次刺杀,柳州向来太平,他的身份又放在那,是以这人的用意和来历并不难猜,俞青山只告诉了俞承一人。
父子俩便知道,这安生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俞青山武功不弱,俞承又着意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刺客未能得手便改了主意,伪装身份投奔了山匪,混在其中趁机动手。
而苏白玉,正是刺客长时间观察以后选中的新棋子。
在她为自己混进鹿豢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时,就已经踏入了刺客的圈套,做了刺向俞青山的刀。
刺客暗中送了信给俞青山,字里行间俱是威胁。
俞青山别无选择,苏白玉他必须要救,哪怕一命换一命。
这次,他没同俞承说,只是闹着要跟俞兰溪一起上山剿匪,然后独自去见了等着他的人。
刺客却没有直接杀他,而是给了他一瓶毒药。
若是此次剿匪,独独俞青山一人死在鹿豢山,不免引人生疑,难保不会牵扯出他前朝皇子的身份,届时不仅圣上名声有损,也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再次颠覆朝纲;可俞兰溪又是绝对动不得的,圣上还要靠俞承镇守边城,怎能伤他亲子!
唯有让俞青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死去,才能撇清干系。
苏白玉只知道俞青山没动一根指头就救了她,却不知道那是他喝毒药换来的。
他几乎没有生路了,还是那个女匪生了恻隐之心,偷偷告诉他,领头的刺客手里有解药。
按说皇帝肯定是要刺客下死手的,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刺客为了自保,便偷偷留下了解药,想着万一被俞青山反制,也可用解药换自己一命。
那人逃了却没有离开柳州城,要亲眼见着俞青山死了,才会回京向圣上复命。
可日夜躲藏实在难熬得很,又料定俞青山怕连累他人,必定会守口如瓶,是以偶尔会趁夜出去喝点花酒放松放松。
最爱去的便是春风楼,每每都要找玲珑作陪。一次醉酒后不慎泄漏了身份,最重要的是,他以为俞青山不知道他有解药,并且疏于防备,这便是俞青山的一线生机。
玲珑曾受过俞青山的大恩,便将此事告诉了他,又按照他的安排,假装不经意地向刺客透露出俞青山身体每况愈下,自知命不久矣便整日流连春风楼醉生梦死的现状。
刺客大为满意,还谎称是俞青山的仇家,幸灾乐祸地暗示玲珑多接近俞青山,以便他掌握更新更准确的消息。
正因此,才给俞青山抓住了机会,以玲珑为饵,设计里应外合活捉刺客获取解药,今夜便是动手之时。
可惜,俞青山到底舍不得苏白玉伤心,那一追便是打草惊蛇,刺客生了戒备,怕是再难有机会了。
苏白玉得知这些的时候,俞青山刚刚醒来,苍白的嘴唇干裂,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他大概是怕冷了,穿得比平时厚了许多,是以她在春风楼见着时竟没看出来。
俞承沉默地坐在旁边,眉眼低垂,一夜之间竟像老了好几岁。
苏白玉更是心痛得紧缩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怎么都擦不完。
俞青山先是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性命,这次又为了她丢失了活命的机会。她从前还总觉得俞青山是煞星,原来她才是俞青山命里的灾星。
苏白玉第一次这样怨恨自己,连带着两情相悦的欢喜都变成了沉痛,如果可以,她希望俞青山从来不曾喜欢她,那就不会被抓住软肋,走到如今这一步死局。
俞青山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勾唇笑笑:“与你无关,是我的宿命罢了。皇帝不可能放过我的,只有我死,一切才能结束。”
说完又看向俞承:“父亲切莫因我起干戈,与江山百姓相比,我一人实在微不足道。按说我本该随我父皇一起死在宫变当中,这些年都是偷来的,能得父亲兄长庇护疼爱,已是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这样的俞青山同往日都不大一样,多了些皇族刻在骨血里的波澜不惊,还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潇洒和豁达。
苏白玉看着他,心像是被凌迟一般,于剧痛中爆发出强烈的不甘——为什么,凭什么!
“谁说你微不足道的,江山百姓关我屁事啊,你才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
俞青山愣了愣,也不接话,只是轻声问她:“还记得你欠我的救命之恩吗?现在该还了。”
“小石头,我要你忘了我,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开心幸福地活下去……你能做到吗?”
苏白玉狠狠地凝视着他,似乎要把他刻进心里,许久,忽然倾身抱住俞青山,语声温柔中带着坚定:“我做不到,也不会说什么随你而去的酸话,因为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前朝的皇子可以‘死’,俞青山也可以‘死’,但你,你这个人,必须给我活着!”
苏白玉说完直起身,右手用力地攥紧刀柄,左手扶正捕快的帽冠,深深看了俞青山一眼:“我这就去找到刺客,为你拿回解药,等我。”
她步伐极快,走得坚定而果断,俞青山痴痴看着,心中万般欢喜与疼痛,更多的还是不舍。
他爱极了这样的苏白玉,勇敢而坚强,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之拼尽全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这样想想,他这二两半的浪荡子好像配不上人家,便也不那么遗憾了。
俞青山叹了口气,对俞承说:“父亲,派人跟着她吧,明日就打晕了带回来,也算她尽了心,劝她莫要执着了……你知道,她不可能找到那个刺客的。”
因为那个刺客在转过街角以后,就被俞青山提前安排的人杀了。
其实他不喝毒药也可以救出苏白玉的,但那一刻他忽然下了决心,要借此机会让前朝皇子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斩断宿命的纠葛。
他喝了毒药,让刺客以为他必死无疑,又联合玲珑引刺客出来,再安排人假扮劫财的歹人趁打斗窃取解药,然后自己假死脱身。
但他因苏白玉而一时冲动,暴露了他和玲珑的关系,被刺客看透了,便只能将人杀掉。
俞青山从袖子里摸出解药放在手心呆呆看着,眼神却并无喜色:“那个刺客一天不回去,皇帝就不会真的放心。哪怕我改名换姓,未来仍旧可能面对无穷无尽的追杀,怎么舍得让她陪着我担惊受怕颠沛流离呢……还不如就让她以为我死了,最多难过一阵,总好过牵挂一生。”
俞承也跟着叹气:“你当真想好了,不再见她一面?”
俞青山闭上眼:“不了,只有骗过了她,才能骗过所有人。”
当夜,城主府驶出一辆马车,由城主手令悄悄开了城门,直往南方而去。
明日一早,全柳州城的百姓就会听说,城主府的二公子俞青山病逝,城主悲伤过度一病不起,由嫡子俞兰溪接任城主之位,并亲自手书奏折送达京中,敬禀天子。
疾驰的马车卷起漫天的尘土,轰隆隆的响声中,俞青山并未察觉车后何时尾随了一人一骑。
直到天亮,被横眉冷对的苏白玉拦住了马车,才暗叫不妙。
她手里的鞭子攥得嘎吱响,要是抽在身上,一定很疼。
俞青山尴尬地赔笑:“你如何发现的?”
苏白玉瞪着眼睛看他,同儿时被他捉弄时一样,眸底却多了些失而复得的庆幸。
“哼,我还不了解你!若不是有后续安排,你如何会由着我独自去抓刺客,抱着我腿阻拦还差不多!”
俞青山一愣,大意了,竟在这般细小的地方露了马脚!
“那你这是打算……跟我走了?”
苏白玉冷哼:“怎么,不是自以为是吗?不劝我回去了,不怕我跟着你受委屈了?”
俞青山被她怼得一阵窘迫,心里却泛出酸胀的温热:“你既然来了,便是心意已决,我说破了嘴皮你也是不会走的。那么,我只能拼命努力,让你少受些委屈了。”
苏白玉这才松下紧绷的肩膀,眼眶立时红了,跳上马车一把抱住俞青山:“我躲在城门口等你的时候,真是又气又恼,但更多的还是后怕和心疼。我懂你的心思,所以我可以原谅你的隐瞒和决定。现在我再问你一次……”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新的香囊捧在手心:“你还要吗?”
俞青山深深凝望她温柔的眉眼,伸手紧紧回抱住她:“要,这辈子都要。”
远方朝阳升起,青山依旧,前路或许诸多坎坷,但是相爱的人再也没有别离。
天涯海角,共赴余生。(原标题:《唯有见你是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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