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第一章》)
【原文大意】道,可以言说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指称的,就不是永恒的名。“无”指的是天地的开始,“有”指的是万物的根本。
【点评】这是《老子》全书的第一句,这里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老子的、也是整个道家的哲学思想的核心概念——“道”。那么什么是道呢?老子在这里的回答却似乎十分含糊。他只是说,可以言说的就不是“常道”,也就是说,道在本质上是不可言说的。这话乍一听有些不好理解,其实包含的智慧是十分深奥的。在老子看来,人们日常理解并能够用语言阐释的,往往都是一些具体的事物规律。而老子作为一位思想深邃的哲人,当然要比普通人考虑的更多一些。他分明还感受到了一种在一切具体事物之上的世间万物发生、发展、运行的总规律——“常道”。而“常道”又是难以用一般语言阐释清楚的。也就是说,它具有“不可言说性”。如果我们把“道”作为后来人们所说的“哲学”来理解,那么有意思的是,时间过了两千五百多年,在哲学家们写下了万语千言之后,当代西方最重要的哲学记做、逻辑实证主义与语言分析哲学的领袖维特根斯坦也曾对“哲学”下了一个定义:什么是哲学?哲学就是对“不可言说者”的言说。这与老子的意思大体相同。如果“道”或“哲学”可以简单地几句话说清楚,那么老子及其以后古今中外的哲学家们也就没有必要穷尽毕生之力为之探索了。而当代哲人维特根斯坦对哲学的定义,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古典大师老子的先见之明。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老子·第三十二章》)
【原文大意】道永远是以“无”为名的,它本质素朴,虽然小,天下没有谁能支配它。作侯王的若能保有它,万物将会自动地服从。
道出之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老子·第三十五章》)
【原文大意】道这东西,说出来,淡得没有味道,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到,用它又用不完。
【点评】这里讲的是道的抽象性。它没有具体的功用,但却有更大的、永恒的作用。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子·第三十八章》)
【原文大意】丧失了“道”而后才有“德”,丧失了“德”而后才有“仁”,丧失了“仁”而后才有“义”,丧失了“义”而后才有“礼”。
【点评】老子把人类社会划分为五个层次:最好的遵循自然规律,其次的依靠人的品德,道德沦丧了,才实行仁、义,仁义也沦丧了,才搞“礼”的一套。礼治的社会是最下等的社会。礼仪基础上的人际关系是最低层次的人际关系。因为礼是讲人与人之间上下等级规则的,是儒家思想系统的东西,与道家讲的顺应自然人性(道)或依赖人的朴素品德(德)是格格不入的。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老子·第四十章》)
【原文大意】向相反的方向变化,是道的运动。柔弱的方法是道所发挥的作用。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子·第四十一章》)
【原文大意】高明的人听见了道,赶紧努力去实行;平庸的人听见了道,半信半疑;下等的人听见了道,满不在乎大声讥笑。这也不奇怪,如果不被蠢人讥笑,道就不足以称为道。
【点评】这里刻画了三种人对道的不同态度。上、中、下不是指地位等级的区分,而是指思想认识的高低。因为正确思想往往并不是最急功近利的或最时髦的,所以不同的人们也会对它表现出不同的态度。这种情形,现在也是可以常常见到的。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庄子·大宗师》)
【原文大意】认识了天然的所作所为,又认识了人类社会的所作所为,这就是洞察事理的最高境界了。认识天然的所作所为,也是自然而然地认识的;而认识人类社会的所作所为乃是以自身智力所了解的为基础,去进一步弄懂那些自身智力还未了解的,并把这些认识用以自我修养,实现自己天然的生命存在而避免中途夭折,这就是尽智力之所能了。
吾师乎!吾师乎!韰(读饥)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形。此所游已。(《庄子·大宗师》)
【原文大意】大宗师啊大宗师,调和万物却不以为义,养育万世却不以为仁,长于上古却不能说老,包容天地、塑造万物却不显露技巧。这就是游心的境界啊!
【点评】庄子认为,“道”超越了一切具体的时空范围,它无始终,无生死,无喜怒,无爱恶。万物自生自化不过是它的表现,它在万物之中又在万物之上。这正是庄子理想人格的标本。但人的生存活动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自然的运行,因而这种绝对自由的理想人格也只能是一种虚构。
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庄子·天道》)
【原文大意】道啊,再大的事物也不能穷尽它,再小的东西它也不会遗漏,所以它囊括万物,无所不备。它广阔浩大,看不到边;它深沉渊懿,测不到底。刑、赏、仁、义之类乃是它精神的末节,除了圣人,还有谁能确定它呢!
使道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庄子·天运》)
【原文大意】道这东西,如果可以进贡,臣民没有不进贡给君王的;如果可以奉献,子女没有不奉献给父母的;如果可以告诉,人们没有不告诉自己兄弟的;如果可以送给,祖辈没有不送给自己儿孙的。然而这些都不行,为什么?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原因:人自己内心中不悟道就不存在,对外不能印证道也无法通行。
【点评】这段文字告诉人们:道不是任何人可以妄加占有之物,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东西。能否得到它,全看各人自己的学习和理解。这对任何时代想要学到真理的人们,都是不无启发的。
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庄子·缮性》)
【原文大意】道本来就不须要仁义礼知之类的小行径,德本来就不须要是非得失之类的小见识。小见识损伤德,小行径损伤道。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庄子·知北游》)
【原文大意】天不得不高远,地不得不广阔,太阳月亮不得不日夜运行,世间万物不得不繁荣昌盛,这就是道的显现啊!
道之真以治身,其馀绪以为国家,其土苴(读拃)以治天下。(《庄子·让王》)
【原文大意】道的真谛是用来修养心身的;治好自身,还有剩余,用来治理国家;再剩下的糟粕,才拿去治理天下。
【点评】中国古代各个思想流派,大多是讲“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哲学。只有庄子,才第一次突出地探讨了人的个体存在。庄子论道,关心的不是伦理、政治问题,而是个体的身心问题。这是庄子与老子大不相同的地方。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列子·天瑞》)
【原文大意】天下万物,有被它物所生的,有不被它物所生的;有被它物所化的,有不被它物所化的。不被它物所生的能够产生万物,不被它物所化的能够使万物演化。
【点评】这里“生者”、“化者”指生死代谢的具体事物,而“不生者”、“不化者”则是比具体事物更为根本的东西,亦即“道”。
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列子曰:“虚者无贵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石为)(读悔)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履也。”(《列子·天瑞》)
【原文大意】有人问列子说:“听说您以虚为贵,这是为什么呢?”
列子回答说:“既是虚,就无所谓贵贱。”
那人走了。列子感慨地说:“要排除人为的名目,莫过于保持宁静虚无。静了,虚了,就掌握了道的所在。热衷于追求世俗的得失予取,就丧失了事物的本性。事物的本性一旦被破毁,就是再吹吹拍拍地推行仁义的说教,也不能使它复原了。”
夫道者,无私就也,无私去也;能者有馀,拙者不足;顺之者利,逆之者凶。(《淮南子·览冥训》)
【原文大意】道是不会出于私意去接近谁的,也不会出于私意背离谁的;善于领会它的人处事游刃有余,不善领会它的人处处心劳计拙;顺应它的人无往不利,违背它的人难免凶灾。
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淮南子·精神训》)
【原文大意】企图用倒入热水的方法来使烧开的水不再沸腾,水的沸腾是不会停止的。如果你明白它的根本原因,只要拿掉它下面燃烧的火就行了。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钳且得道以处昆仑,扁鹊以治病,造父以御马,羿以之射,垂以之斫,所为者各异,而所道者一也。(《淮南子·齐俗训》)
【原文大意】从前冯夷得道,潜入黄河当了水神;钳且得道,遁入昆仑山修成了仙;扁鹊以道来为人治病;造父以道来驾驭马车;后羿用它来射箭,工垂用它来巧制工具。他们的具体所作所为虽各有不同,但在掌握了道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点评】《淮南子》用一种开阔的眼光看待世界,从而充分肯定了世界的具体性、多样性,也充分地表现了“道”在社会各个领域不同的具体表现。虽然老、庄曾在抽象思辨上讲过道存在于万物之中,但只是到了《淮南子》才讲得这么丰富,这么生动而具体。
孔子观桓公之庙,有器焉,谓之者卮(读支)。孔子曰:“善哉,子得见此器。”顾曰:“弟子取水。”水至,灌之,其中则正,其盈则覆。孔子造然革容曰:“善哉,持盈者乎。”子贡在侧曰:“请问持盈。”曰:“益而损之。”(《淮南子·道应训》)
【原文大意】有一次,孔子带着他的弟子们去参观鲁桓公的宗庙,看到庙里有一种奇特的器皿,叫做宥卮。孔子不禁叹道:“我真幸运啊,居然在这里得以见到这种宝器。”于是回过头来对弟子们说:“取水来。”取来水后,孔子把水灌进宥卮之中,只见它灌水灌到一半还是端端正正,灌满却立即就倾覆了。孔子不禁为之动容地说:“善哉,这就是持盈之道了。”弟子子贡还没有弄懂,在旁边问道:“请问老师,什么叫持盈之道呢?”孔子说:“过分增加了反而要受到损害。”
【点评】宥卮,又名坐右器或攲器。据说是古人用来告戒自己的一种器物。后世失传。这个故事描述了孔子观宥卮而悟“持盈之道”的情形,提醒人们不要过分,不要自满。
价值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第八章》)
【原文大意】最好的美德像水。水给万物带来利益而不与万物相争,却默默地流向人们都不喜欢的低下之处。所以说,像水这样的美德,是接近于“道”了。
【点评】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不争”与“处众人之所恶”都是以“善利万物”为前提的。因此这种不争就不是一味消极的无所作为,而包含了一种不为一己利益争斗而求利天下的崇高价值观。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庄子·逍遥游》)
【原文大意】宋国有人买了一批章甫帽,贩运到越国去。这种帽子在宋国很时兴,但到了越国却卖不出去。因为越国人剪短头发,赤膊纹身,根本不藏帽子。
【点评】庄子从相对的角度,提出了行为价值与社会需要的关系问题,不论一种行为还是一种物品,如果不考虑特定的社会需要,乃至与之完全不符,那么其价值也就无法实现。人白忙一场,东西成为一堆废品。
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读瓶辟旷)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读育),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庄子·逍遥游》)
【原文大意】有个宋国人会制作一种预防皮肤皴裂的药,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丝棉为生,全靠搽了这药,才能在冬天手不皴裂,漂洗丝棉不受影响。有个客人听说了这件事,便来找他,愿出一百两黄金的大价钱,来收买他制药的祖传秘方。漂洗丝棉的人全家聚会讨论,都说:“我们世世代代漂洗丝棉,一共挣的也到不了几两黄金。现在把这药方卖掉,一下就可赚百两黄金,这还不上算吗?就卖了吗!”来客买得秘方后,就去游说吴国。这时正赶上越国来侵犯吴国领土,吴王就派他带领军队去跟越国打仗。这时正是冬天,双方打的又是水战。他手下的士兵都搽了这种防皴药,手脚不皴不裂,打仗不受影响,因此把越国打得大败。吴王赏给他土地,封给他爵位。你看,不皴手的药方是相同的,但有人能靠它封爵,有人却免不了一辈子漂洗丝棉,这就是使用的不同啊。
【点评】以上两个故事都从相对角度来看价值的。前面是从反面说,这里是从正面说。同一物所得却如此悬殊,这是什么缘故呢?庄子指出,这是因为“所用之异也”,即使用的方法、对象的差异。只有善于“用”物之人,才能为物提供适当的使用方法与对象,充分实现其潜在价值。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
【原文大意】灯油为薪火而燃尽,可是它的火焰却可以传续下去,永远无穷无尽。
【点评】一个人的个体生命是有限的,但他的思想,只要有意义,便会永远流传下去,成为人类世世代代相传的精神财富,指向永恒的价值。庄子以此来比喻老子的死。其实不仅对老子,对一切人类精神文明价值的传续,都可做如是观。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庄子·逍遥游》)
【原文大意】惠子对庄子说:“我的土地上长着一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树。它的树干长得疙疙瘩瘩,不合乎加工的墨线;树枝长得弯弯曲曲,不合乎规、矩的尺度。它长在大路边,过往的工匠却连看都不看它。现在你说的话,就跟这棵大樗树一样,虽大却没有实用价值,所以众人都反对。”
庄子回答说:“……现在你守着这么一棵大树,还发愁它没用。为什么不把它种在非实用的土地,广阔的原野?在那里,你便能任意地在它的巨干旁漫步,悠然自得地在它的绿荫下休憩。这样,你就会同它一样,不道受到刀斧的砍伐,不会招来什么东西侵害。实用的功利没法束缚你,还会有什么困厄与痛苦呢?”
【点评】在这段对话中,庄子论述了“无用之用”的价值。这棵大树的价值何在呢?对大树本身来说,当然是因它的无用而可以保全性命,发育生长,不遭砍伐。但不仅于此,更重要的是,对人来说,它的价值还在于可供人在树旁漫步,树下休憩,从而体会到心灵的逍遥境界,感受到摆脱有限功利目的的精神愉悦。这显然是一种超越了实用功利价值的审美价值。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无用之用的“大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代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原文大意】山里的树木自招砍斫,油脂的灯火自招煎熬。因为桂皮能做药,桂树就道伐戮。因为油漆很有用,漆树就遭刀割。人们都知道这些有用的用处,可是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点评】庄子认为“用”有两种:一是“有用之用”,一是“无用之用”。在这段话中,他感叹世人只知功利、实用的“有用之用”,并指出由此带来的对生命的戕害与对自然界的破坏。显然,在他看来,“无用之用”的价值是远高于“有用之用”的。
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显,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庄子·刻意》)
【原文大意】对最尊贵的人来说,一国的爵位可以弃之不顾;对最寓有的人来说,一国的钱财可以弃之不顾;对最显赫的人来说,任何名誉可以弃之不顾。这样看来,只有大道的价值才是永恒不变、始终不渝的。
【点评】一切俗世的地位、财富、名声的价值都有着虚妄的一面,只有“道”才是永恒的。因此,庄子并不是价值观上的相对主义者。他之所以有时候从相对的角度来观察价值,只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揭示或嘲讽那种极端实用、功利的价值观的庸俗与荒谬罢了。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庄子·秋水》)
【原文大意】从大道的观点看,万物的价值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从万物各自的观点看,万物都以为自身价值高贵而相互指责别人价值低贱。从世俗的观点看,万物的价值高低贵贱决定于外界而不决定于万物自身。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鹐(读冤除),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赫我邪?”(《庄子·秋水》)
【原文大意】庄子的老朋友惠施,人称惠子,做了梁惠王的宰相,庄子到梁国去看望他,有人报告惠子说:“庄子这次来梁,是想取代您做宰相!”于是惠子恐慌了,便密令搜捕庄子,在全国搜了三天三夜。
庄子见到惠子,惠子装作不知密令搜捕的事。庄子对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鵷鹐,你听说过吗?鹓鹐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一路之上,不是梧桐树它不停栖,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食用,不是清泉的水它不肯饮。有一只猫头鹰,刚找到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正好鹓鹐从这里飞过,猫头鹰生怕它来抢夺自己的死老鼠,便警觉地仰起头来,盯着鵷鹐叫道‘嚇!’现在老兄岂不是想要用你的梁国来‘嚇,我吗?”
【点评】庄子通过这个故事,生动而又形象地表达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那种清风傲骨的精神品格,与粪土王侯的价值取向。这种精神品格与价值取向,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优秀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这个故事两千多年来一直为人们所传诵,决不是偶然的。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庄子·外物》)
【原文大意】惠子嘲笑庄子说:“你说的话都没用。”
庄子回答说:“对知道什么是没用的人,才能跟他谈有用。这世界不算不广大吧,可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只用一小块立脚的地方就足够了。因此,有人就会认为除了这一小块地方外,别的地方都没用。既然说没用,那么就干脆把除了他站的这一小块地方以外的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这样,这个人站的这一小块地方还有用吗?”
惠子说:“没有用了。”
庄子说:“这不就正说明了‘无用’的用处吗?”
【点评】在这篇对话中,庄子以漫画化的夸张手法,巧妙地揭示了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价值观的狭隘与短视,使其谬误一面暴露无遗。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当庸俗的拜金主义、功利主义的价值观念又一次泛滥之时,重温庄子对惠子的这一段辩驳,我们仍不难感到它的警策与睿智。
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淮南子·原道训》)
【原文大意】太阳落了又升,月亮缺了又圆,时光却不在人世停留。所以圣人不以一尺的玉璧为贵,而更看重一寸的光阴。因为时间无法再得到,而且太容易消失了啊!
【点评】珍重时光也就是珍重生命。在价值的天平上,生命比任何金玉珍宝都分量更重。现在人们还常说的“寸金难买寸光阴”也就是这个意思。
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凿井。(《淮南子·览冥训》)
【原文大意】向别人乞讨火种,不如自己去寻找燧石;依靠别人取水,不如自己动手去打个水井。
子拯溺者金玉,不若寻常之纆索。(《淮南子·说林训》)
【原文大意】给抢救快淹死者的人递去一块黄金或宝玉,还不如送给他一根平常的长绳子。
【点评】金玉虽然价格昂贵,但却无法取代其它物品的使用价值。无论在什么时候,金子都不是万能的。这一点在今天也值得人们注意。
今万人调钟,不能比之律。诚得知者,一人而足矣。(《淮南子·人间训》)
【原文大意】让一万个人去调试编钟,也不能使它音律和谐。如果能找到真正懂音律的人,一个人就完全可以调好了。
【点评】人多未必一定力量大。一万个人办不好的事,有时一个人就可以办好。这里的关键在于“知”与“不知”
今剑或绝侧羸义,啮缺卷銋,而称以顷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琴或拨刺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以楚庄之琴,则侧室争鼓之。苗山之鋋,羊头之销,虽水断龙舟,陆刔兕甲,莫之服带。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通人则不然,服剑者期于铦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胁号钟。诵诗书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淮南子·修务训》)
【原文大意】现在如果有一把宝剑,已经侧边破损,花纹磨灭,剑口豁缺,锋刃卷曲,只要你说它是楚顷襄王佩过的遗物,达官贵人们就会争着要佩带它。如果有一张琴已经扭曲残破,琴弦断坏,跑音走调,弹不成曲,只要你说它是楚庄王用过的古琴,后宫的宠妃们就会争着要弹奏它。而苗山的铁矛、羊头的铁刀,只因产地偏僻,即使锋利得能斩断水里的龙舟,刺穿陆上的犀甲,这些人也还是不肯佩带它。用深山里的桐木、涧溪旁的梓木制成的琴,只因不是名牌,即使音调清纯优雅,自命为师堂、伯牙之类的大音乐家们也还是不肯弹奏它。通达事理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佩带宝剑是要求它锋利,而不要求它是墨阳、莫邪那样的名剑。他骑马是要求它跑得快,而不要求它是骅骝、绿耳那样的名马。他弹琴是要求它音调清纯优雅,而不要求它是滥胁、号钟那样的名琴。他诵读诗书为的是通晓事理、了解万物,而不是为了炫耀读过《洪范》、《商颂》之类的古书。
【点评】本来,名声不过是物品质量与功能的识标,然而从古到今都有那么一种社会风气,只求其名,不顾其实。这段文字辛辣嘲讽了这种本末倒置的庸俗价值观念,这对今天那些热衷于追求“名牌”、“知名度”的人们,也不失为一付可使其头脑清醒的良药。
人之情不能无衣食,衣食之道必始于耕织,万民之所公见也。(《淮南子·主术训》)
【原文大意】人之为人,最基本的情况是不能不穿衣吃饭。要穿衣吃饭就必须从织布种地开始。这是天下老百姓所公认的道理。
【点评】任何一个民族,都必须先满足自己衣、食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然后才谈得到各种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建设。这个道理虽十分明显,在现实生活中却往往会被忽视。因此,把它提到价值论的角度来看,就不是没有必要的了。
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大焦)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嵇康《养生论》)
【原文大意】譬如在一个极端干旱酷热的环境中种庄稼,对其中有些庄稼多浇了一遍水,虽然由于气候太旱热,所有的庄稼最终都不免干枯而死,但必定是多浇了一遍水的那些最后干枯。这样看来,即使庄稼已死,这浇一遍水的益处,却仍然是不可泯灭的。
【点评】稽康生活在一个黑暗的、看不到希望的时代,明知自己一片心血终不免于毁灭,但他仍相信自己的努力决不是徒劳的,因为这毕竟抵抗了、阻挡了毁灭的过程。于是他写下这段文字,表现出在命运悲剧中人的行为价值之所在。
自然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老子·第七章》)
【原文大意】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如此长久地存在。是因为它不为自己而生存,所以它才能长久地生存。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第十六章》)
【原文大意】万物蓬勃生长,变化纷纭,但最终都会回归到它的根源。归溯到根源才能呈现出它的静态,这就回复到它的生命本性。它的生命本性就是永恒的客观规律。认识了客观规律才可称为明智。不承认客观规律,任意妄为,决没有好结果。
【点评】老子认为万物发生、发展和运行,是一个“归根”而又“复”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受客观规律支配的。他强调认识、遵循客观规律的重要性,这都是正确的。但把万物的运行仅仅看成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就不免会带来某些消极影响。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
【原文大意】人的生存以地为依据,地以天为依据,天以道为依据,道以自然为依据。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读须)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
【原文大意】泉水干涸了,一群鱼被困在陆地上。它们互相嘴对嘴吹气来呼吸,口对口用唾沫来湿润。那情形虽然很感动人,但是对它们来说,还不如在大江大湖里自由地遨游,哪怕互不见面、相互忘却更好些呢!
【点评】鱼之所以“呴湿濡沫”,正是因为它处于不能合乎自然地生活的状态。要是它能自由地遨游江湖,呴湿濡沫就没有必要了。同样,人们要是都能合乎自然地生活,那仁义道德也就没有必要了。这种思想,在《庄子》中曾多次出现过。现在人们使用“呴湿濡沫”这个成语,用来表示患难与共的意思。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庄子·大宗师》)
【原文大意】如果把船藏在山谷里,而山又隐藏在大泽中,这应该说是很保险了吧。然而要有力气大的人半夜里悄悄潜入山中把船背走,睡梦中的船夫就一点不知道了。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地方,就是藏得再严实,也难免会丢失。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那就不会丢失了。这是万物永恒的大道理啊!
【点评】船本来是在水里行驶的,现在却把它藏进山中,船夫的想法已经够费尽心机了。但即使如此,仍有丢失的危险。可见欲将东西永久占有而藏之,实是枉费心机。要是放弃一己的私心,把一切付托给自然,那就什么也不会丢失,从而得到心灵与自然的和谐,也就永远不必为担心什么东西丢失而劳心费神了。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万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
【原文大意】至人的心境如同一面镜子,平静而又明亮,没有私意的好恶。来的他不迎接,去的也不相送。他映照出万物的本来面目而不加掩藏。所以能高踞万物之上,而不为物所损伤。
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庄子·骈拇》)
【原文大意】野鸭的腿虽然短,如果给它接上一段,它就会难受;仙鹤的腿虽然长,如果给它截去一段,它就会痛苦。
【点评】鹤腿凫腿或长或短,都是自然选择、自然进化的产物,如要人为地增长截短,便违背了其自然本性。庄子以此来说明人若不遵循自然规律,妄加干涉,便只能造成悲剧的结果。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庄子·骈拇》)
【原文大意】自然界有其自身的客观规律,由于这规律的作用,天生弯曲的,不用钩来弯;天生笔直的,不用绳来吊;天生圆形的,不用圆规来割;天生方形的,不用矩尺来画;天生贴合在一起的,不用胶漆粘;天生纠结在一起的,不用绳索捆。所以自然界的事物该生时自然而然就都生长起来,不必考虑它们是怎么生长的;该得到时自自然然就各得其所,不用研究它们是怎么得到的。这是从古到今都一样的道理,不可妄加破坏的。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庄子·天道》)
【原文大意】水宁静了才能明澈,照得人胡子眉毛一清二楚。水宁静了呈标准的平面,建筑师所依据的“水平”就来源于此。
夫水之于为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庄子·田子方》)
【原文大意】水流奔涌趵突,不需要人工凿引,便自然形成了。至人之于心灵境界也是这样,他不须凭借人为的修养,便可与自然界万物和谐。就像天自然而然的高,地自然而然的厚,太阳月亮自然而然的放射光明,它们又有什么可修的呢?
夫弓弩毕弋机辟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读增)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置罘(读居浮)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庄子·胠箧》)
【原文大意】人们制造捕鸟的弹弓、弩箭、鸟网、机关之类知识越来越多,鸟在天上的生存就被扰乱了;人们制造捕鱼的鱼钩、鱼叉、鱼网、竹笼之类的知识越来越多,鱼在水中的生存就被扰乱了;人们制造捕兽的矛戈、绳套、铁央、陷坑之类的知识越来越多,兽在原野上的生存就被扰乱了;人们自己的欺诈、虚伪、狡猾以及坚白论、同异论之类诡辩方面的言词越来越多,整个社会风气就被搞乱了。所以一次又一次发生天下大乱,这就是滥用智能造成的危害啊!
【点评】在这节文字中,庄子以生动而饱含感情的笔墨,描绘了人类任意妄为,对自然界的生态环境造成的严重破坏,以及给人类社会自身带来的混乱与危害。今天,面对着全球性的环境污染、物种灭绝、人口过剩、军备竞争、社会……一系列人类生存的危机,人们重读庄子,该会感到先哲在二千多年前的警告并不是危言耸听了吧!当然,把天下大乱的原因完全归于智力的开发并不公平,这点相信有心的读者自会识别的。
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卹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庄子·徐无鬼》)
【原文大意】徐无鬼说:“我给君王谈谈相狗吧。下等的狗,吃饱了就睡,品性跟懒猫一样;中等的狗,抬头仰望,精神焕发;上等的狗呢,神态平淡,好像忘了自己在哪儿。我相狗,又不如我相马更内行。马相,据我来看,牙齿直得合乎绳墨,脖颈弯得合乎钩曲,头颅方得合乎矩尺,眼睛圆得合乎圆规,这才称得上是国家级的马。可是国家级的马又比不上世界级的马。世界上的马不必检验训练,自有天生的才禀。它神色忧郁又有点茫然,似乎未曾挂虑自己的存在。这样的马跑起来,转瞬间就超出马群,只看见它奔跑扬起的尘埃,它本身早已离开了你的视野。”
精神焕发的狗,合乎规矩的马,都只不过是中等狗、“国马”而已,处于自然状态的、“若丧其一”的才是上等狗、天下马。自然胜于人工,无为胜于有为,这是道家一贯的观点,这段文字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庄子·徐无鬼》)
【原文大意】用眼睛看眼睛所能看到的,用耳朵听耳朵所能听到的,用心灵感应心灵所能领悟的。像这样的人,他平静时便会自然地合于绳墨,他变动时也自然地符合客观规律。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人,天而不人。”(《庄子·列御寇》)
【原文大意】庄子说:“了解‘道’的理论容易,懂了以后不夸夸其谈就难了。懂了不夸夸其谈,说明他已领悟回归自然的真谛。懂了去宣讲炫耀,正是一种人为的表演,说明他并未真懂。古代的至人,自自然然地生活,不要人为地夸耀。”
杞(读企)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列子·天瑞》)
【原文大意】从前杞国有个人担心如果天崩塌了,地陷落了,自己便没有地方可以安身,因此而发愁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点评】天地自有其运行的自然规律,在人类所预见的日程之内,尚无崩坠之虞。而且即使有一天当真崩坠了,也不是人的忧愁所能阻止的。因此不论天地崩坠与否,杞人的忧虑都是多余的。成语“杞人忧天”就来源于这个寓言。
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北国之人鞨(读末)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资,或农或商,或田或渔;如冬裘夏葛,水舟陆车,默而得之,性而成之。(《列子·汤问》)
【原文大意】生活在南方的人剪短头发,光着膀子;生活在北方的人头裹围巾,身穿皮袄;生活在中原的人头戴帽子,穿衣束裙。九州的土地产生不同的资源,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人有的农耕,有的经商,有的打猎,有的捕鱼。就如同人在冬天里要穿皮袄,到了夏天要穿葛衣,在水上要坐船,在陆上要乘车一样,自然而然地就会这样做。这是人的本性自然形成的。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殺(读晒)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列子·说符》)
【原文大意】宋国有个匠人用玉雕刻了一片楮树叶子献给国王。这片玉叶,他雕刻了三年才完成。不仅叶脉、叶柄粗细大小十分逼真,而且连叶面上的细茸毛也带着润泽的感觉。把它混在真的楮树叶子中,会使人识别不出来。这个匠人便靠着这门手艺得到了宋国的俸禄。列子听到这件事感叹说:“要是自然界植物的生长,也要等三年才能长出一片叶子来,那么植物中有叶子的就会太少了。这就是圣人为什么要依靠自然规律的演化,而不依靠个人的小聪明、小技巧的原因啊!”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貈(读河)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淮南子·原道训》)
【原文大意】桔子树生长在江南,结的桔子又大又甜美。要是把它移到长江以北种植,结的果实就变成了又小又酸涩的积。八哥鸟从不飞过济水以北,狗獾过了汶水就会死亡。因为它们的生理特性是不可改变的,所以生存的环境也不能变动。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淮南子·俶真训》)
【原文大意】水的自然特性是清澈的,可是泥土能使它混浊;人的自然本性是宁静的,可是过分的嗜好与贪欲能使它混乱。
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爱之也,燠(读玉)有馀于身也。冬日之不同翣(读煞)者,非简之也,清有馀于适也。(《淮南子·俶真训》)
【原文大意】人们在夏天里不穿皮袄,并不是因为爱惜而舍不得穿它,而是因为天气对人的身体来说已经太热了。人们在冬天里不用扇子,也不是因为嫌它简陋而不肯用它,而是因为天气对人的需要来说已经太冷了。
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嵇康《难自然好学论》)
【原文大意】谦让的行为来源于争夺行为,而不是从人的自然本性中产生出来的。
【点评】谦让,表面上好像是一种与争夺对立的行为,常被人作为一种美德来称颂。然而若是人人都能“各取所需”,没有争夺,又哪来的什么谦让?所以说谦让实质上乃是争夺的派生物,争夺的一种变形,在谦让的利他式行为中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利己目的,并且往往带有某种人为的矫情甚至伪饰的意味,并不符合人类的自然本性。嵇康抨击谦让,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虚伪风气不无关系。然而他能透过谦让彬彬有礼的外表而看到其与争夺的内在联系,及其“非自然”的一面,不仅显出他确有敏锐过人的目光,而且也使这一抨击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局限,而具有了人生哲理的意味。
异化
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伤其性以身为殉,一也。(《庄子·骈拇》)
【原文大意】自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人没有不因追求身外之物而改变了自己本性的。小人以自己的生命为利益殉葬,士人以自己的生命为名声殉葬,大夫以自己的生命为家族殉葬,圣人以自己的生命为天下殉葬。所以上述这几种人,虽然行为不同,名号各异,但在损伤自己的天性,以生命为外物殉葬这一点上,是完全相同的。
【点评】在这段文字中,庄子非常尖锐地指出了当时人们所推崇的仁义道德中包含着人为物牺牲的现象,在这里人身外的物成了目的,人则成了物的工具与手段,这就是人的异化现象。庄子对这种不正常现象的批判与抨击,是在哲学史上对“人”这个根本问题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突破。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劲相靡,怒则分背相踶(读帝)。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读因)扼、鸷(读至)曼、诡衡、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庄子·马蹄》)
【原文大意】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地上,饿了吃草,渴了喝水,高兴了相互交颈表示喜悦,不高兴就扭过身去踢踹。马的天性本来只具有这种自得其乐的行为。然而等到马脊背被压上车辕,脖子被套上轭带,额头被束上铜镜,失去自由的马便开始用悲愤的、敌视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千方百计地要想缩起脖子脱出轭套,猛然冲撞弄坏车盖,或者吐出嚼铁,咬断笼头。这才使马懂得了与人对立的行为。逼马学坏,导致马对人的敌意,这是伯乐之流的罪过啊!
【点评】庄子在这里描写的是马的“异化”过程,但他那饱含感情的笔锋却使人感到分明是以马喻人,表现的是人对异化抗议的心声。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滑滑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天地》)
【原文大意】子贡南下游历楚国,在返回晋国的路上,经过汉阴时,看到一位老者正在浇菜园子,他在水井旁边挖了一条隧道,一步步沿着隧道走到井底,盛满一瓮水,再用双手抱着水瓮一步步走出隧道,回到菜园中来浇灌,费的力气很多而灌溉的成效很少。子贡说:“现在有一种灌溉的机械,一天就能浇灌一百畦菜地,费的力气很少而见效非常快,老大爷您不想试试吗?”
灌园的老头儿抬起头看看子贡问:“那是什么样的?”
子贡说:“用木头制成机械,前边轻,后边重,提起水来如同抽取一般,快得就跟沸汤涌流似的,这种机械名叫桔槔。”
灌园的老人一听这话便显出了愤怒的脸色,随后又冷笑了,说:“我听过我的老师的教导:使用机巧之器,就必然会做出机巧之事。做了机巧之事,就必然会萌生投机取巧之心,投机取巧之心一旦在胸中出现,纯洁的德性便不能保持了。不能保持纯洁的德性,心神就会动摇不定。心神动摇不定的人,是高妙玄远的大道所不容的。你讲的那东西,我井不是不懂得,而是觉得那样做太可耻,不愿意去做啊!”
【点评】这一段文字常常引起人们的误解,认为庄子反对进步,主张历史倒退。其实马克思早就说过,文明的每一进步都是以退步为代价的。随着人类进入文明社会,投机取巧、贪欲卑下、暴力欺诈等种种道德堕落的现象也前所未有地大量出现。庄子正是有感于此,才敏锐地从一件小小的农业机械的使用上,察觉到了它可能导致的人为异己力量所支配的后果,因而表示坚决的反对与蔑视。尽管这里有历史倒退的幻想,但却也蕴含着警惕与反对人的异化的呼声。这就不是一句“反对机械化”所能简单否定的了。而且,在物质文明和科学技术都已大大发展,人的异化状况也更为加剧的今天,庄子这话也许更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现代西方哲学家们把庄子当作反异化的精神先驱,恐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庄子·缮性》)
【原文大意】为追求外物而丧失自我、为迎合社会而丧失天性的,称之为倒挂的人。
【点评】人的倒挂也就是人的异化,人为物欲、为社会异己力量所支配。这种现象,从古到今都不罕见。然而可悲的是,许多倒挂的人自己对此并无知觉,反而以为得志。读读庄子这话,该是发人深省的吧!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举之士更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易于物者也。弛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庄子·徐无鬼》)
【原文大意】招摇于世的人,削尖脑袋钻进朝廷;迎合俗众的人,挖空心思混进衙门;体力强壮的人,专以克服困难为荣;勇斗敢闯的人,听说振奋精神;提刀披甲的人,一心想让战争发生;清贫憔悴的人,专心求取一世美名;嗜好法律的人,遇事就想罚款动刑;崇尚礼教的人,一天到晚修整仪容;施行仁义的人,到处活动推销感情;农民闲着不种地,觉得心里不安宁;商贩一天没买卖,立刻满脸现愁容;平民百姓有事干,起早摸黑手脚勤;工匠师傅有技术,心高胆壮志气雄;唯恐钱财积蓄少,财迷心中急煞人;只恨官小权不大,官迷悲伤意不平;最后还有野心家,天天盼来夜夜等,只盼快来临。上述这种种人,都是被自己的嗜好所支配,被身外之物所拘牵,身心狂躁不已,沉溺于外物之中终生不知回头。可悲啊!
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刑,内总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淮南子·精神训》)
【原文大意】衰世的趋时之学,不晓得推原本心,返回天性,只知道雕饰扭曲人的天性,装模作样违背人的真情,以便在社会上吃得开、混得下。他们的眼睛虽然想看,却受到规章的禁止;心中虽然想笑,却受到礼仪的节制。终日忙于应酬,见人打躬行礼,肉放凉了不敢吃,酒澄清了不敢喝。对外约束着自己的形体,对内捆绑着自己的心灵,钳制了阴阳之气的调和,禁迫了生命的本性,因此终身成为可悲的人。
【点评】这段文字揭示了“趋时之学”对人的异化的推波助澜,指出正是这种“趋时之学”扭曲人的天性去适应异化,助长异化,起了恶劣的作用,造成了可悲的后果。所谓“趋时之学”就是没有自己的真正见解,唯社会流行风尚是从的学风,并非什么学派之“学”。
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棲昆仑。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淮南子·本经训》)
【原文大意】从前苍颉创造了文字,天知人间将从此诈伪萌生,饥荒遍地,于是降下粟雨;鬼怕从此将被人之文字所劾,于是半夜哀哭。伯益发明掘地打井以取水,龙恐怕为人所害,于是升上乌云,栖神于昆仑山巅。它们是感到了人的智能越发达,品德就会越浇薄啊!
【点评】这里讲的虽是神话,但也曲折地表达了古代的哲人对人自己所创造、然而又自己不能支配的异己力量的某种畏惧与警觉。虽然结论并不正确,但这种畏惧与警觉并非全无道理的。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读坤)之中乎?逃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天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亦何异乎虱之处裈中乎?悲夫!(阮籍《大人先生传》)
【原文大意】况且,你们难道没有看见过钻在裤裆里的虱子吗?它躲到裤裆最深的缝隙里,藏在破烂的棉絮中,自以为找到了吉祥安乐的住宅。它行走不敢离开缝隙,爬动不敢爬出裤裆,自以为一举一动都很规矩得体。饿了就叮人吸血,自以为守着吃不尽的食物。然而一旦夏日来临,人脱下裤子扔到阳光下暴晒,炎炎土地上的热气火流一般袭来,虱子的城市都邑全被烤焦,那时虱子们就只能死在裤子里出不来了。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处在世上的情形,跟处在裤裆里的虱子们有什么区别呢?可悲啊!
【点评】在这段文字中,阮籍以讥讽的笔调,描绘了在他那个时代,一群虚伪而又迂腐的“礼法之士”即“君子”们的异化情形。作者把他们比作一群裤裆中的虱子,形象地刻画了此等行为猥琐、心灵阴暗而又自以为得意的“虱性”丑态,以及难逃毁灭的可悲结局。作者对这一异化现象的深刻揭露是意味深长的。
是非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老子·第二十四章》)
【原文大意】踮起脚跟想要站高的人,是站不稳的;两步并作一步急于走的人,是走不快的;专爱表现自己,其人必不明智;处处自以为是,判断不清是非;自夸自吹的人,不能夸出成绩;自高自大的人,不会有所长进。
【点评】老子在这里讲的是主观与客观的辩证法。如果主观愿望与客观事实不符。那么是非之间也就必然要发生转化了。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老子·第三十九章》)
【原文大意】贵以贱为根本,高以下为基础。
【点评】没有贱就没有贵,没有下就没有高。失去了根本,贵、高就会走向反面。这就是老子特别注意强调往往为世人所忽视的贱、下等“根本”一面的原因。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子·第五十七章》)
【原文大意】社会上各种规章制度越繁密复杂,老百姓的生活越贫困难过;流传在人们手中的武器越多,国家就越是不宁;人们都追求新奇的伎俩,华而不实的物品与风气就会泛滥;官方法令越森严越苛刻,也就会产生越来越多的盗贼。
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老子·第六十三章》)
【原文大意】如果轻率地允许别人的要求,必定会常常失信;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就会遇到更多的困难。
【点评】老子在这里揭示了许诺与实现、容易与困难之间的辩证关系,从而提醒我们要重视困难,对困难做好充分的准备以便克服之。话虽不多,却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的。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老子·第八十一章》)
【原文大意】真话用不着美饰,需要美饰的话不是真话。善良的人用不着为自己的行为巧辩,需要巧辩的人不会善良。有真知灼见的人不可能每样都研究,每样都研究的人不会有真知灼见。
【点评】人们常说真、善、美的统一,老子在这里指出的却是真、善与美的矛盾及某些社会现象表面与实质的不一致性,揭示出往往为世人所不注意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现象,意在反对伪饰,反对造作。其实,老子并不是绝对排斥“美言”的。他的《老子》一书写得如此凝练精美,韵律考究,便是一个明证。
狙公赋芧(读序)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庄子·齐物论》)
【原文大意】从前有个饲养猴子的老头,每天喂猴子吃两顿栗子。他对猴子们宣布说:“每天早餐给你们三升,晚餐给你们四升”。群猴听了都很愤怒,一致表示坚决反对。于是老头又说:“那就改成每天早餐给四升,晚餐给三升好吧!”群猴听了都高兴地欢呼起来。栗子的数量并没有改变,却可以使猴子们由愤怒变为喜悦,这也不过是因为猴子们原本不知数量多少,全凭主观心理,所以被人所左右罢了。
【点评】“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其实栗子不过还是那些,有什么是非之别?人们很容易感到老头的狡猾与群猴的愚昧可笑,但仔细想想,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愚弄的伎俩与可笑的争执,不是还常常在我们身边发生吗?这也许就是这个寓言至今仍耐人寻味的原因吧!“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就是从这儿来的。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然觉,蘧蘧(读渠)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原文大意】昨天夜里我庄周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那是自由自在地扇着翅膀,翩翩飞舞的一只蝴蝶哟。那种自我感觉真是畅快,全然忘了自己是个管理漆树园的小吏庄周。忽然醒来,才感到自己分明还是躺在床上的庄周,于是我便困惑了:不知道到底是庄周的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我庄周。想来庄周与蝴蝶之间,必定该是有所区别的,就这是所谓“物化”吧!
【点评】究竟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为庄周,在这里并不重要。庄子在此所要表现的是一种物我是非浑然两忘的超功利的精神境界,在这种境界中,才能体会到精神的自由及与自然的和谐,这也就是“物化”的真意吧!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庄子·骈拇》)
【原文大意】一个成年的羊倌和一个小羊倌一起去放羊,两人全把羊丢了。问成年的羊倌:“你当时干什么?”回答说:“读圣贤书”。又问小羊信:“你当时干什么?”回答说:“掷骰子玩”。这两个人当时干的事很不相同,但在丢了羊这点上没有区别。
【点评】庄子崇尚自然,厌恶礼教,所以他从效果上立论,认为对亡羊而言,读圣贤书与掷骰子无所谓是非,没什么区别。
将为胠(读区)箧(读窃)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读腾)固扃(读坰)鐍(读决)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庄子·胠箧》)
【原文大意】为了防备撬箱子、扒钱袋、掏柜子等的一类盗贼,就必定要捆紧绳子,关牢销扣。这就是世俗的防盗知识。然而等则大盗到来,一下子背起柜了、扛起箱子、挑上口袋便走,生怕你的绳子捆得不紧,锁扣锁得不牢。因为越是捆得紧锁得牢,他背着扛着越省事。这样看起来,从前的所谓防盗知识,不就等于是为大盗作贮备的吗?
【点评】庄子写下这段话,并不是为了故意耸人听闻。他看到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仁义道德的名目早已为“大盗”即统治者们所窃取,整个社会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因此他才不得不以反讽的笔法,表达对这个社会的抨击。在他那故作调侃的笔调背后,分明是隐含着悲愤深广的现实社会内容的。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 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庄子·胠箧》)
【原文大意】盗跖的徒党问盗跖说:“咱们当强盗这一行也有道吗?”盗跖说:“天下哪行能没有道呢?你听着:要抢谁家,先赁直觉就能判断出他房中的钱财储藏,这是圣;行动时冲锋在前,身先士卒,这是勇,撤退时挺身断后,掩护团伙,这是义;酌情判断能否下手,这是智;分赃均匀人人无怨,这是仁。不具备这五条就想当大盗,这是天下绝没有的事!”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以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庄子·胠箧》)
【原文大意】圣人一天不死,大盗便一天不会停止。人们本想依靠圣人发明的那一套来治理天下,其实这样只能对大盗更为有利。圣人创造了升斗以衡量,大盗便窃去升斗来坑害民众;圣人创造了天平以称度,大盗便窃去天平来为己服务;圣人刻制了印章来以表示信用,大盗便窃去印章来欺世盗名;圣人发明了仁义以教化世人,大盗便窃去仁义来装点门面。
【点评】这一段文字形象地描述了在那个大盗掌握的社会中是非转化的情形,带有强烈的揭露性。当然,文中对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的论述是有所缺失的。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庄子·天地》)
【原文大意】知道自己愚昧的,还不算太愚昧;发觉自己糊涂的,还不算太糊涂。太糊涂的人,一辈子不明白;太愚昧的人,到死也不觉悟。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庄子·天地》)
【原文大意】三个人一同走路,如果其中一个人糊涂迷路了,他们还能够走到要去的地方,因为糊涂迷路的人比明白的人少。如果其中有两个人糊涂迷路了,就那是累死也走不到目的地。因为糊涂迷路的人多,明白的人少了。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庄子·天运》)
【原文大意】在水上通行莫过于坐船。在陆上来往莫过于乘车。但如果以为船既然能在水上行,便也想要把它推到陆地上走,那就一辈子也走不了几步远。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
【原文大意】跟井底的蛤蟆不可以谈论大海,因为它受生存空间的局限,根本没见过大海。跟夏天生活的虫子不可以谈论冰雪,因为它受生存季节的局限,根本没见过冰雪。跟学识浅陋的人不可以谈论大道,因为他受教育水平的局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大道。
【点评】这段话告诉我们,人的认知水平总要受到客观环境的制约。因此只有保持开放的心态,放眼更广阔的世界,才能不断前进。那种心理封闭,自以为是,囿于一隅的人,是不可能认识真理的。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庆子曰:“鯈(读条)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原文大意】庄子与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玩。桥下,水中一群白鲦鱼在游来游去。庄子看着鱼,偶有感触,便说:“白鲦鱼游得多自由自在,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但你也确实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的快乐,也就是明明白白的了。”
庄子说:“让我们追溯到开头吧!你说:‘你怎样知道鱼的快乐’这样的话,前提就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才来问我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从这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点评】这是一段颇为耐人寻味的对话,寥寥几句,便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人生哲学。庄子与惠子,这两个老朋友又是论战的老对手,一个重诗情,重感觉;一个重逻辑,重推理。然而推理毕竟要以外在事物的状况为前提,感觉却诉诸个人的体悟。而观鱼之乐与否的话题却恰恰是一种个人的感觉经验,——说是“审美体验”也可以的。这也就是擅长辩论的惠子终于不能驳倒庄子的原因了。
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庄子·至乐》)
【原文大意】鱼在水中才能生活,人到水中就要淹死。人和鱼,自然属性本不相同,喜欢与不喜欢的也就不一样。所以前辈的圣贤对人的才能不搞一刀切,而让不同才能的人去干不同的事。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庄子·外物》)
【原文大意】有个住在宋国演门附近的人,父母双亡。他哀恸不止,哭得毁了容貌,为此而被封为官师。这个消息传开,那一带的人纷纷学习他痛哭毁容,不久竟然哭死了一半。
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读坟),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有广厦隩(读玉)室,绵纩(读矿)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读宣),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读喜)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晒(读审)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列子·杨朱》)
【原文大意】从前宋国有个种田的农夫,经常靠披些破麻絮来熬过冬天。到了开春的时候,他光着脊背晒太阳,觉得暖洋洋的很舒服,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大厦温室,丝棉皮袄。回到家里,他对老婆说:“光着脊梁晒太阳,那种感觉真是舒服极了,别的人还都不知道呢!要是把这个办法献给国王,一定能得到重赏!”邻居的富户听了告诉他说:“以前有个常挨饿的人,有一次吃了些大豆茎、胡麻茎、蒿子苗,觉得‘味道好极了,’回来便对乡里的富豪夸耀他的发现。富豪拿来一尝,蜇得嘴痛肚胀。人们都讥笑他、埋怨他,那个人大为惭愧。你也跟这种人差不多吧!”
杨朱之弟曰布。布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读资)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注,黑而来,岂能无怪哉?”(《列子·说符》)
【原文大意】杨朱的弟弟名叫杨布。有一天,杨布穿着白衣服出门。忽然天下起雨来,杨布怕白衣服被弄湿,便脱了下来,穿着里面的黑衣服回家。杨布的狗见了不认识,冲着他汪汪直叫。杨布心中气恼,上去就想打狗。杨朱说:“别打!你不也是这样吗?要是让你的狗白色出去,变成黑色回来,难道你能不觉得奇怪吗?”
【点评】杨朱看到了是非之间随着事物变化而转化,但他把人的认识与狗的认识完全混为一谈,这就不对了。
人有亡鈇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而抇(读胡)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后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列子·说符》)
【原文大意】有个人丢了一把斧子,怀疑是邻居的儿子偷的。于是他暗中察看邻居儿子走路的姿势,觉得很像偷了斧子的样子;又察看他的面部表情,也像偷了斧子的样子;再听听他说话的声音,更像输了斧子的调门;不论动作还是态度,简直没有一点不像是偷了斧子的。然而过了不久,这个人翻弄自己的谷子,发现斧子原来丢在那里。从这以后,这个人又看见邻居的儿子,觉得他的动作和态度没有一点像愉斧子的样子了。
【点评】“跟着感觉走”是一种颇为时髦的说法。然而人的感觉,由于受到心理定势的影响,未免带有若干主观、任意的成分。因此,毕竟要靠事实而不是感觉来作判断的依据。这也许就是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吧!这个故事后来被人们压缩为一个成语:“疑人偷斧”。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若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为论如此,岂不悖哉!(《淮南子·汜论训》)
【原文大意】宋国有个人的女儿出嫁了,那人悄悄对他女儿说:“出嫁后也不一定能过长久日子。为了准备好将来可能离婚,不能不私下积攒些钱财。自己攒了钱就会富有,将来离婚后再嫁就容易了。”她的女儿听了父亲的主意,结婚以后,果然偷偷地把男家的钱财自己积攒起来。她公公发现她经常偷拿家中的财物,就把她赶出了家门。她父亲却不认为自己给女儿出的主意错了,反而相信这正是自己的预计得到了实现。懂得让女儿为了预防被赶出而私攒钱财,却不懂私攒钱财正是被赶出家门的原因。持这样的观点教育女儿,岂不是太荒谬了吗?
楚王之佩玦(读决)而逐菟,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两玦相触,破乃逾疾。(《淮南子·汜论训》)
【原文大意】楚王喜欢打猎,有一次佩带着玉玦去追赶野兔,在奔跑时,把玉玦打碎了。因此,楚王又带了两块玉玦,作为备用,谁知这样一来,两块玉玦互相碰撞,破得更快了。
拘囹圄(读灵宇)者,以日为修;当死市者,以日为短。日之修短有度也。有所在而短,有所在而修也,则中不平也。(《淮南子·说山训》)
【原文大意】关押在监狱里的人,觉得一天的时间太长;已被判处死刑的人,又觉得一天的时间太短。其实一天的时间长短是相同的,在有些地方的人觉得短,在另一些地方的人又觉得长,那是因为他们心理不相同的缘故啊!
范氏之败,有窃其钟负而走者,怆然有声,懼人闻之,遽掩其耳。憎人闻之可也,自掩其耳悖矣。(《淮南子·说山训》)
【原文大意】晋国大夫范昭子失败了。有人趁机偷了他家的钟,背着逃跑。路上钟当当地发出响声来,偷钟的害怕因此而被别人发觉,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怕让别人听到不足为奇,自己捂住自己耳朵可就违背事理了。
【点评】西哲有云“笑话谈真理,又有何妨呢?”读这个故事的人无疑会觉得盗钟人的可笑,这笑话也隐含着一条并不复杂的真理:主观感觉毕竟是不能代替事实的。后来这个故事流传演变成了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成语:“掩耳盗铃。”
染者先青而后黑则可,先黑而后青则不可。工人下漆而上丹则可,下丹而上漆则不可。万事由此所先后上下,不可不审。(《淮南子·说山训》)
【原文大意】染布的人先染靛青色后染黑色是可以的,先染了黑色就不能再染靛青色了。油漆工人在漆过的器具上刷红颜色是可以的,在先涂了红颜色的东西上刷漆就不行。各种事物都有先后、上下的次序,这是不可以不弄清楚的。
砥石不利,而可以利金,擏(读晴)不正,而可以正弓。物固有不正而可以正,不利而可以利。(《淮南子·说山训》)
【原文大意】磨刀石本身并不锋利,但它可以把刀磨锋利。擏本身形状并不端正,但它可以把弓校端正。万物之中,存在着本身不正却可以帮助校正,本身不利却可以帮助为利的情况。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以示人,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淮南子·修务训》)
【原文大意】有个乡下人得到一块含玉的矿石,觉得形状很可爱,便当作宝物珍藏起来。有一次他拿出来给别人看,看的人说:“那不过是一块石头。”于是乡下人就把它扔掉了。这个人虽然得到了玉,但其实并不认得玉啊!
夫随一隅之迹不知固天地以游,惑莫大焉。虽时有所合,然而不足贵也。(《淮南子·说林训》)
【原文大意】循着一个角落里的脚印转圈子而不晓得随着广阔的天地变化去游历观察,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了。虽然有时也能碰巧说对,但并没有什么可贵的。
大小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第四十五章》)
【原文大意】最宏大的成就看上去有所欠缺,然而它的作用不会衰竭;最充实的事物看上去有些空虚,然而它的作用不会穷尽。最正直的,看上去似乎弯曲;最巧妙的,看上去似乎呆笨;最雄辩的,看上去好像讲不出话。
【点评】老子认为,辩证关系不仅适用于事物,而且适用于人格。急于炫耀自己,正是一种浅薄的显示。完美的人格不在外形上表露,因此看上去似乎呈现某种相反的外表。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第六十三章》)
【原文大意】想要克服困难,要从容易之处着手。从事宏大的事业,要从细小之处开始。天下的难事,一定是从易处做起的;天下的大事,一定是从小处做起的。因此圣人从来不做贪大之事,所以才能最终完成大事。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子·第六十四章》)
【原文大意】两人抱不过来的大树,是由细小的种籽长成的;九层高的楼台,是从第一堆泥土垒起来的;一千里的长途,是从脚下第一步开始的。
【点评】这一段文字形象地表示了事物大始于小的辩证关系与发展过程。特别是最后一句话,直到如今还常为人们所引用。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庄子·逍遥游》)
【原文大意】如果积的水不深,那就没有力量浮起大船来。把一杯水倒在厅堂前的凹地上,只能放一片小草叶那么大的船。把杯子放进去就触底了,浮不起来。因为水太浅,当作船的杯子太大了。
【点评】浅水浮不起大船。人也是这样,要成大器、有大作为,就必须深蓄厚积。学识太浅,修养太浅,便无法承受宏伟的使命。这个道理,对古人今人都是一样的。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庄子·逍遥游》)
【原文大意】知识少的不能了解知识多的,寿命短的不能了解寿命长的。为什么说是这样的呢?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道一个月的时光是什么样子的。夏初才生,夏末就死的寒蝉,不知道春天和秋天是什么样子的。这些就叫做“小年”。楚国南方的冥海中有一只灵龟,五百年生长发育,是它的一个春天;五百年繁殖衰老,是它的一个秋天。从上古之世传下来一棵大椿树,八千年花开叶茂,是它的一个春天;八千年花飘叶落,是它的一个秋天。这些就叫做“大年”。
穷发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溟也。斥鴳(读宴)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读认)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庄子·逍遥游》)
【原文大意】在草木不生的北方名叫穷发。穷发以北,有一个天昏水暗的大海,名叫天池。那里有一条鱼,它的背部有好几千里宽,从头到尾谁也说不上究竟有多长,它的名字叫做鲲。又有鸟,名字叫做鹏,它的脊背大如泰山,翅膀好像天际的云彩。鹏乘着羊角般盘旋的旋风,一直上升到九万里高的空中,远远超过了下面的白云,背后只有一片青冥的长天,然后它一直向南飞去,飞往南海。灌木丛中的鹑雀嘲笑它说:“那家伙究竟想飞到哪里去呢?我扑腾着翅膀往上飞,飞不了几丈远就落下来,在乱草丛中飞来飞去,这也可以算是飞得差不多了。可它究竟要飞到哪里去呢?”鹑雀不可能了解大鹏的志向,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吧。
【点评】大鹏虽能高翔九万里,但它还是要飞向南海,飞向更广阔的无限空间,追求着精神上的“逍遥游”。鹑雀虽飞不过数仞,却自以为“此亦飞之至也”,以猥琐的生存方式为满足。这正是理想人格与庸俗人格在心灵层次上的根本区别,也是大鹏之所以为大,鹑雀之所以为小的根本原因。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读浅),大勇不忮(读至),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庄子·齐物论》)
【原文大意】大道是不自宣扬的,大辩是不可言说的,大仁是无所偏爱的,大廉是不谦不让的,大勇是不逞刚强的。自我炫耀的“道”就不成其为道,能讲善辩的“言”有达不到之处,滥发慈悲的“仁”必然不够周到,只讲谦逊的“廉”就会失去真实,逞强斗狠的“勇”不能有所成就,如果在这五方面都没有缺失,那就差不多近于道的真谛了。
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庄子·秋水》)
【原文大意】从小的方面观察大的事物就看不全面,从大的方面观察小的事物就看不分明。
子独不闻夫埳(读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读胄)之崖;赴水则接胶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视虷(读含)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读至)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直)矣。(《庄子·秋水》)
【原文大意】你难道没听说过那个浅井里的蛤蟆的故事吗?有一天,东海里的大鳖路过一口浅井,井里的蛤蟆探出头来对它说:“我这里可真快乐哟!爬出来,可以在井栏杆上跳来跳去;钻进去,可以在破砖头边休息打盹。游在水里,水浸到我的腋窝,浮起下巴;跳进泥里,泥浆只能没过我的脚蹼。回头看看井里别的动物,孑孓啦,螃蟹啦,蝌蚪啦,它们谁能比得上我快乐呢?更重要的是,我独自拥有整个一坑水的主权,叉开两腿就可以完全占据这一口浅井,这可以说是最大的快乐了,先生您不想随时来参观参观吗?”东海里的大鳖左腿还没伸进去,右腿就已经被井栏绊住了。
【点评】这也是一个人们熟知的寓言,作者通过这只蛤蟆的自我炫耀,形象而又富有嘲讽意味地揭示了这种蛤蟆式人物的封闭、浅薄与夜郎自大。“井底之蛙”这个成语,就是从这个寓言来的。
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读耿)短者不可以汲深。(《庄子·至乐》)
【原文大意】口袋小了就不能装大东西,绳子短了就不能汲深井里的水。
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庄子·则阳》)
【原文大意】高山靠了叠积许多土石才成就它的崇高,江河靠了汇聚许多支流才形成了它的浩大。
夫牛蹄之涔(读岑),无尺之鲤;块阜之山,无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营宇狭小,而不能容巨大也。(《淮南子·俶真训》)
【原文大意】牛蹄子踩出来的小水坑里,不会有一尺长的鲤鱼。一块土丘高的小山上,不会长出一丈高的木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本身的格局非常狭小,所以就不能容纳下巨大的事物了。
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声。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太山之高。何则?小有所志,大有所忘也。(《淮南子·俶真训》)
【原文大意】目光凝聚在秋毫的末端时,便可能耳朵听不到雷霾的巨响。耳朵凝神倾听着编钟、石磬的音乐时,便可能眼睛看不见高大的泰山。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细小的事物也会引起人精神的凝聚,而巨大的事物也会失去人的注意啊!
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虽有钩箴芒距,微纶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犹不能与网罟(读古)争得也。射者扞乌号之弓,弯棋卫之箭,重之羿(读义)逢蒙子之巧,以要飞鸟,犹不能与罗者竞多。何则?以所持之小也。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罟,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故矢不若缴,缴不若无形之象。(《淮南子·厚道训》)
【原文大意】在江边钓鱼,一整天钓的鱼也不满一箩筐。即使鱼钩很锋利,倒刺很尖锐,钓丝很细韧,鱼饵味很香,还有古代钓鱼高手詹何、娟嬛那样的技艺,仍然没法跟拉网捕鱼的人比谁捕的多。射鸟的人,即使拉的是乌号的良弓,用的是棋卫的利箭,还有古代神箭手的后羿、逢蒙那样的绝技,这样来捕射飞鸟,仍然没法跟张箩捕鸟的人比高低。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所用的工具太小的缘故。如果把整个天下作为鸟笼,把长江、大海作为鱼网,鱼还往哪里逃,鸟还往哪里飞呢?所以说,用飞箭不如用系绳子的箭,系绳子的箭又不如无形的大网。
【点评】这段话举的例子很像《庄子·庚桑楚》那一节,然而立论的角度已经改变。庄子是从反对异化的个体的人角度着眼,这里却是从捕鱼捕鸟者的角度着眼了。一种思想、学派,一旦从社会批判者转化为社会统治者时,其精神内涵也必然要随之发生某种变化。
金胜木者,非以一刃残林也。土胜水者,非以一墣(读匍)塞江也。(《淮南子·说林训》)
【原文大意】金属能够克木,不是说用一把刀就能斩伐整个森林。土能克水,不是说用一块土就能堵塞滔滔长江。
夫爝(读决)火在缥烟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唐漏若鼷穴,一墣之所能塞也。及至火之燔(读凡)孟诸而炎云台,水决九江而渐荆州,虽起三军之众,弗能救也。(《淮南子·人间训》)
【原文大意】当小火苗刚刚冒起轻烟的时候,用一个手指头就能掐灭它。大堤上出现了鼷鼠穴那样的漏洞,一个土块就能堵住它。等到烈火烧到了孟诸,逼近了云台;洪水冲决了九江,涌向了荆州,即使动员千军万马,也不能解救了。
【点评】灾祸的发展也是一个从小到大的辩证过程。当它还处于隐患、苗头的时候,很容易解决。但如果这时不采取措施,等发展到事态严重时,往往就是想解决也来不及了。
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广者制不可以狭,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民众者教不可以苛。夫事碎难治也,法烦难行也,求多难澹也。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铢而称之,至石必过。石秤丈量,径而寡失;简丝数米,烦而不察。(《淮南子·泰族训》)
【原文大意】治理一个大的国家,指导思想不能窄小;占有广阔的地域,管理上不能狭隘;身居高位,处事不能太琐细;教化民众,措施不能太苛刻。事情太琐碎了就难以治理,法令太严密了就难以实行,欲望太众多了就难以满足。一寸寸地度量,到了一丈必定出差错。一铢铢地称量,到了一石必定不准确。以石为单位来称,以丈为单位为量,直截了当失误少。一根根拣丝,一粒粒数米,繁琐而又数不清楚。
生死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老子·第七十六章》)
【原文大意】人活着时皮肤肌体都是柔软的,他死后身体就变得僵硬。花草树木活着时柔弱骄嫩,它死后枝干就变得干枯。因此坚强的东西属于死亡的领域,柔弱的东西属于生命的领域。所以依恃兵力强大就导致灭亡,树木长得粗大就要被砍伐。强大的显示已经走下坡路,柔弱的才是走的上坡路。
【点评】老子运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强与弱、生与死,从而揭示了往往为一般人所不注意的柔弱与生命、坚强与死亡之间的内在联系。为了表示强调,话说得可能有点绝对,这是我们今天读时需要理解的。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筴(读夹),说彘(读志)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犧(读换)汝,十日戒,三日斋,藉白茅,加汝肩尻(读考)乎彫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筴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读转)楯(读旬)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庄子·达生》)
【原文大意】宗庙的祭祀官身穿朝服,来到猪圈,对那些将要作为祭品被宰杀的猪训话说:“你们为什么要怕死呢?从现在起,我将高规格地款待你们整整三个月,我还要十天戒,三天斋,然后铺上白茅,把你们的肩部、臀部,放到彩绘的祭器之上。这样你们还不满意吗为猪打算,觉得还不如继续留在猪圈里吃糟糠,为自己考虑,却认为活着要荣华高位的尊贵,死了能乘坐雕花的柩车,使用彩饰的棺槨。从猪的角度着想要放弃的,从人的角度考虑却要去争取。这样看,人比猪到底聪明在哪儿呢?
【点评】这个寓言辛辣讽刺了那些为追逐名利而不惜性命的人们,认为他们所追求的生得轩冕、死得腞楯的尊荣,其实同祭祀的猪没有什么区别,同样不过是牺牲品,在价值上同样是虚妄的。这样的人,实际上一点也不比猪聪明。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庄子·田子方》)
【原文大意】最悲哀的,莫过于一个人心灵的死亡,即使他的肉体还活着。比起来,人的身死还是次要的。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原文大意】人在天地之间活一辈子,就像从缝隙中看一匹白马路过,一晃就过去了。
【点评】庄子这句话形象地指出了人生的短暂。因此我们就更要珍惜时光,珍惜生命,不要白白地虚度一生。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读计)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
【原文大意】庄子快要死去了。他的弟子们都主张给老师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庄子对大家说:“我有天地来做棺槨,日月来做双璧,星星来做珍珠,天下万物来做殉葬品。这样的葬礼器具还不齐全吗?还要再增加什么呢?”
弟子们说:“恐怕乌鸦和老鹰来啄食您的遗体啊!”
庄子说:“放在地上会被乌鸦老鹰吃,埋到地下会被蝼蛄蚂蚁吃。从鸟嘴夺下来喂给虫,何必这么偏心呢?”
【点评】也许,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理与品格。庄子虽热爱生命,再三地讲到养生,但他也并不畏惧死亡。这段文字生动地表现了一个大智者在死亡面前潇洒豁达的风度,与开阔自然的胸襟。这种精神境界是那些至死还想要继续占有大量物质财富的封建统治者们根本不能比拟的。
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列子·天瑞》)
【原文大意】人活着不知道死后的情形,死了也不会知道生前的情形。未来不知道过去的事情,过去也不知道未来的事情。
目将眇(读秒)者,先睹秋毫;耳将聋者,先闻蚋飞;口将爽者,先辨淄渑: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及犇(读奔)佚;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列子·仲尼篇》)
【原文大意】眼睛快要瞎了的人,先看见纤细的毫毛;耳朵快要聋了的人,先听到蚊子飞的声音;口味快要失常的人,先尝出淄水渑水味道差别;鼻子快要堵塞的人,先闻到焦糊朽烂的气味;身体快要瘫痪的人,先要急着奔走;心神快要迷乱的人,先要区分是非。所以说,事物不发展到极端就不会走向反面。
【点评】列子在这里提出了“不至不反”的观点,认为事物超过正常就会向反面转化,这无疑是一种辨证的眼光。但如果把这种转化看成绝对的、无条件的,就不正确了。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赶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列子·汤问》)
【原文大意】从前有个名叫夸父的巨神,不自量力,想要追上太阳的影子,一直追到太阳落山处的峡谷附近,又累又热,觉得口渴极了,就跑到黄河、渭河边上去喝水。喝干了黄河、渭河还不解渴,又想要到北方的大湖里去痛饮。还没走到,半路上就渴死了。他临死丢下的手杖,受到尸体脂膏和肌肉的浸润,生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这就是邓林。邓林的荫蔽广达几千里。
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常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列子·力命》)
【原文大意】魏国有个人住在城东门附近,姓吴,人们都叫他东门吴。东门吴的儿子死了,他却并没有忧伤的样子。他的管家问:“你对儿子的宠爱,是天下少有的。现在儿子死了您却不忧伤,这是怎么回事呢?”东门吴说:“我从前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我并不忧伤。现在儿子死了,就跟从前没有儿子的时候一样。我有什么忧伤的呢?”
东方有人焉曰爰(读元)旌目,将有适也,而饿于道。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補(读补)之。爰旌目三俌而后能视,曰:“子何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爱旌目曰:“譆!汝非盗邪?胡为而食我?吾又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列子·说符》)
【原文大意】从前东方有一个人名叫爰旌目,他出门要到某地去。由于饥饿,走到狐父附近,就昏倒在半路上。狐父地方有个有名的强盗,名字叫丘。他看见了饿昏的爰旌目,就解下自己携带的水壶,泡饭喂给他吃。爰旌目吃了三口,才能睁开眼睛,一看有人在喂他饭,忙问:“先生是什么人?”强盗回答说:“我是狐父地方的人,名叫丘。”爰旌目说:“哎呀!你不是那个有名的强盗吗?为什么给我吃东西?我是决不吃强盗的食物的。”说罢,就两手撑地,使劲地往出呕吐。吐不出来,脚口喀喀地响。就这样折腾了老半天,终于趴在地上死去了。
【点评】尽管狐父之丘是强盗,但他的食物却并不带有强盗的属性,他哺喂饥者的行为也并非强盗行为。而且就是吃了强盗的食物,也并不就等于与强盗一起为非作歹了。可是爰旌目却因坚持不与强盗来往的“原则”,而丧失了生命。这当然只是一个寓言故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像这样的名实不分,固执偏激,迂腐僵化,不近情理的行为,却还并没有绝迹。不久前所谓市场经济到底姓“社”还是姓“资”之类的争论,不就是明显的例子吗?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已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列子·说符》)
【原文大意】从前有一个人,自称懂得长生不死之术。燕国的国王听说了,就派使者去向他学习。还没有学成,那个自称懂得长生不死之术的人就死了。国王大怒,便要把使者杀掉。有个亲近国王的大臣劝道:“人所忧虑的莫过于死亡,人所重视的莫过于自己的生命。那个自称懂得长生不死之术的人,自己都不能免于死亡,又怎么能使您长生不死呢?”国王听了他说的话,这才没有杀掉那个使者。
禹南省方济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禹乃熙笑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犹蝘蜓,颜色不变,龙乃弭(读米)耳掉尾而逃。禹之视物亦细矣。(《淮南子·精神训》)
【原文大意】大禹到南方去巡视,在乘般横渡长江时,忽然从波浪中游出一条黄龙,用脊背把船顶了起来。船中所有的人都很惊慌,这时禹却微微冷笑,指着黄龙说:“我奉天帝的使命,竭尽心力为天下民众操劳,活着不过是寄托,死了不过是回归,你岂能扰乱天和!”他看黄龙就如同看一条蜥蜴那样不放在眼里,神色一点也没有改变。于是黄龙垂下耳朵拖着尾巴逃走了。禹看待黄龙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是很轻蔑的啊!
【点评】这个故事表现出大禹视死如归的旷达态度,这种旷达又不是庄子那样单纯的精神解脱,而具有积极进取的精神与“竭力而劳万民”的崇高品格。
昔舜葬苍梧,市不变其肆;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明乎生死之分,通手侈俭之适者也。(《淮南子·齐俗训》)
【原文大意】从前舜死在苍梧,不让市场店铺为此而停止营业;禹死在会稽山,不让农民为此而影响种地,因为他们明白生与死的区别,通晓奢侈与俭朴的适度。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晋书·嵇康传》)
【原文大意】嵇康将要受刑于东市,有太学生三千多人请求免除他的死刑,让他去做老师,当局坚决不允许。临刑前,嵇康要来一张琴,看着夕阳的落影,最后一遍弹奏了古曲《广陵散》,边弹边感慨地说:“从前袁孝尼曾想向我学《广陵散》,我因为吝惜,没有肯教给他。如今《广陵散》就要成为绝响了!”
【点评】嵇康在生命最后关头对于《广陵散》失传的感慨,充分表现了他在死亡面前平静从容的潇洒气度与艺术化人生的高雅境界。从此这一段典故长久流传于士林,被视为名士风度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