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但咕噜像个疯子般手舞足蹈,高举着戒指,那戒指仍戴在一根手指上,此刻正闪闪发亮,仿佛真是由熊熊烈火制成。
“宝贝,宝贝,宝贝!”咕噜高声叫道,“我的宝贝!噢,我的宝贝!”他这么叫着,抬起双眼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的战利品,就在这时,他的脚一下子踏得太远,身子一歪,在边缘晃了几晃,尖叫一声摔了下去。从深处传来了他最后一声喊着“宝贝”的哀嚎,然后他就消失了。
耽于喜悦,未曾注意脚下,最终失足坠崖——这是咕噜的结局,至尊戒也随之迎来了毁灭。至此,弗罗多完成了他的任务,《魔戒》被推向了全作的最高潮。但合上书,或是走出电影院,我们突然发现,如此振奋人心的一刻,本该是主人公积极、有意识地作出行动,然而实际却更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被轻巧地捧到了弗罗多及众人的眼前。怅然若失的读者们显然不会满足于这样短促的交代:从魔戒自身,到咕噜,乃至“众生万物之父”伊露维塔,都被怀疑为这场意外的主导者。戒迷们穷极分析与探索,只为赋予那一刻更多的自主性与合理性。本文将基于此,着重探讨这一拯救了中土的脚滑事件背后的真相。
誓言
为了考察意外背后的秘密,我们不如先回溯一下咕噜在最后几章中的表现。
在《魔戒》卷四的第一章《驯服斯密戈》中,为了挣脱霍比特人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咕噜主动提出以魔戒的名义起誓。他话音刚落,
弗罗多豁然挺起身来,山姆再次被他的话和严厉的语调吓到了。“以宝贝的名义发誓?你真的敢?”他说,“你可要想好了!”罗网余众,禁锢余众,魔戒至尊。“你愿意对此发誓吗,斯密戈?它会迫你守约,但它比你还要狡诈,可能扭曲你说的话。当心了!”
(《魔戒II》第272页,下同)
咕噜畏缩了一下。他承诺会表现得很乖,接着爬到弗罗多脚边,低声说道:
“斯密戈发誓,永远、永远都不让他得到它。永远!斯密戈会救它。但是他必须以宝贝的名义发誓。”
弗罗多听后警告了他:
“不!别以它的名义发誓。”弗罗多低头看着他说,既严厉又怜悯,“你心里只想,要是能够的话,你要看见它,抚摸它,尽管你知道它会逼你发疯。别以它的名义发誓。你要是愿意,就对它发誓……”
最终咕噜发誓,会为“宝贝”的主人效力。
这是一段非常耐人寻味的对话。我们首当其冲了解到的是魔戒能够在保证约定达成的前提下扭曲誓言。但这不是魔戒的专利,如果我们阅读更多托尔金的作品,自然会发现,在他构建的世界中,一句誓言所蕴含的能量是巨大的。比如费艾诺的誓言——“他们的誓言会驱使他们,但也会背叛他们,并永远抢走他们发誓要追求的财宝”。
在文学作品中,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语句往往具有巨大的力量。在语言学中,誓言还被分进了更特别的一类语词里,即“行事性语句(performative utterances)”——它们不仅描述特定事实,而且还能够改变它们所描述的社会现实。(在中洲,这种改变现实的潜力有时是致命的。)由此我们可以预想到,在某个阶段,咕噜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保护主人”。(笔者突然想到了英国作家雅各布斯的短篇小说《猴爪》,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对话中的另一个细节也值得留意。当弗罗多听到咕噜的请求后,他对此进行了纠正,让它“对着戒指发誓”。这两种表达在英语中略有不同:相比起“以它的名义发誓(swear on it)”,“对着它发誓(swear by it)”更注重物件所带来的好处,叙述者往往对其抱有不可动摇的积极看法。[1]弗罗多的语气是严厉的,他清楚只有那样(忠于欲望)的誓言才能让咕噜坚定不移地遵守;只有那样才能让他和山姆睡个好觉、免于被勒死的命运。然而这简直称得上是诅咒一般的誓言,也会以某种方式,让持有强大执念的咕噜被戒指的邪恶反噬。弗罗多也是怜悯的,他看见了即将降临到咕噜身上的悲剧,而他所能做的只有警告咕噜压抑心中所想(这也是化解那悲剧的唯一解),反复提示对戒指不断壮大的欲念将会害死它:
“你已经被扭曲了。你刚才愚蠢地在我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你说,把它还给斯密戈。别再说第二次!别让那个念头在你心里滋长!你永远得不回它了,但你对它的渴望或许会出卖你,使你落得悲惨下场。你永远得不回它…当心点,斯密戈!”
(《魔戒II》第302页)
了解完咕噜背负的命运,下一步,我们可以把镜头对准末日山。山姆背着自家少爷气喘吁吁地朝着山口前进时,久未谋面而被欲望蚕食的咕噜从峭壁上落了下来,砸中了二人,并攀爬到了弗罗多的身上,企图用武力抢夺它的宝贝。
弗罗多甩开它,颤抖着站了起来。
“接着,就像先前在埃敏穆伊的岩檐底下一样,山姆突然间又看到了这两个对手的另一幕景象。一个蜷缩在地的生物,简直只能算是一个活物的幽影,此刻已经彻底堕落并且失败,却仍充满骇人的欲望和愤怒。在它面前站着一个坚定、此时已不为怜悯所扰的人影,身穿白袍,却在胸前举着一个火轮。从火中发出一个声音,下着命令。
“‘滚,别再来烦我!如果你再碰我一下,你将自己跳入末日山的烈火。’
“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后退了,眨动的眼睛里有着恐惧,但同时也有着无法满足的渴望。”
(《魔戒III》第250页)
借山姆的眼睛,我们在某一刻看到了诅咒本身。它的命令与咕噜眼中“无法满足的愿望”也再次暗示了咕噜的结局。在那之后,弗罗多走向末日火山口,在即将放手的瞬间被魔戒蛊惑,然后宣告了对魔戒的主权。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咕噜对弗罗多发起了攻击,它将弗罗多扑倒,两者扭打在一起。在炫目的强光与高热之中,咕噜咬掉了弗罗多的手指,夺回了它的宝贝。过了几秒,像是诅咒灵验一般,像是被具象化的滔天欲念吞没一般,咕噜坠入了末日山的烈火。
在神话和文学中,言语和誓言进行自我实现,这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而驱动整个誓言的,是对控制的渴望——《魔戒》的核心正关乎“控制”。
在信件211 “To Rhona Beare”中,托尔金写道:
“这个故事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美丽对抗无情的丑陋,对抗王权,有节制的自由对抗无目标的、被泛滥使用的权力胁迫,等等;但双方在某种程度上,不论保守或破坏性的,都希望享有一定的控制。”
(《托尔金书信集》信件211号)
就这样,在积攒了一路的多方权力的拉扯与牵绊之下,在末日山口,魔戒阻止了佛罗多摧毁它,操纵咕噜偷走了它,但随后又使咕噜投身于火山,这种操控的纯度之高,使得在最危急的情形中,尽管看上去像是以一种“放手”的形式,魔戒终究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回归了邪恶,原汤化原食。
殉道者vs自杀者[2]
事实上,我们现在看到的结局是托尔金反复修改之后作出的决定——是的,他本人也对此举棋不定。克里斯托弗·托尔金在《中洲历史第九卷:索隆的败亡》中给出了父亲原先设计的一版结局:
“也许更好的办法是让咕噜在某种程度上忏悔。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并且自杀了。咕噜得到了它,然后哭了。其他人都不该拥有它,我将要毁掉你们所有人。下一秒他跃入缝隙,火势瞬间变得汹涌,弗罗多即将被吞没。”
(《中洲历史》第九卷第14页)
在这个更为清晰的结局中,咕噜以报复式自杀为故事画上了句号。自杀的动机一览无余,咕噜对魔戒又爱又恨,就像他对自己又爱又恨一样。“与魔戒同归于尽”这个选项恰好满足了他所有的期望:他既能永远地将自己与魔戒捆绑在一起,又能一举销毁他最憎恶的东西。而他在跳入深渊前说出的“我将要毁掉你们所有人”则让我们得以一窥其中藏匿更深的想法。这里,咕噜没有特指在当下情境中的另外两人,而是着重强调了要毁掉“所有人”,有一种绝境下凭借一己死亡毁灭整个世界的念想——这与弗罗多“把自己可能的死亡看成拯救世界之手段“的想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殉道者与自杀者的对比思想并不是凭空存在的,如果我们把它与G.K.切斯特顿在作品Orthodoxy中透露的思想进行对比,会发现一些惊人的共通之处(G.K.切斯特顿是一名英国作家、文学评论者及神学家,作品涵盖大量以天主教为主题、象征的故事;有学者认为切斯特顿对年轻的托尔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两者在意识形态上有十分紧密的联系,更具体的信息可参考Joseph Pearce的文章“Chesterton Casts a Spell on Tolkien”):
“显然,自杀者与殉道者正好相反。殉道者是一个非常关心外界事物的人,他忘记了自己的个人生活。自杀者是一个对外界事物如此不关心的人,以至于他想看到一切的终结。一个人希望某些事情开始:另一个人希望一切都结束……殉道者是高尚的,正是因为(无论他如何放弃世界或谴责所有人类)他承认与生命的这种最终联系;他将自己置之度外:他的死亡是为了让某些东西活着。自杀者……他只是一个破坏者;在精神上,他破坏了宇宙。”
作者Mark Knight也在Chesterton and Evil一书中分析道,切斯特顿认为自杀这样“对存在的抹杀”使得与生命相关的罪恶无法得到救赎。在他的眼中,相比起谋杀,自杀的独特威胁在于,它通过“个人选择抹去生命痕迹”这一方式颠覆了个人在世上的创造与活力。他甚至认为自杀是邪恶的,因为它改变了创世之初便存在的正常秩序。
切斯特顿对自杀的看法带着浓重的宗教意味,Orthodoxy这本书本身也成为了教辨惑学的经典作。但“无论信仰如何,”托尔金在信件181号中写道,
“我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有些人屈服于诱惑,拒绝他们获得救赎的机会……”
即使弗罗多用深刻的怜悯唤醒了他的良知,由于一些打搅,在某一时刻,斯密戈献身于黑暗,放弃了抵抗,任由邪恶浸润灵魂,真正地向深渊妥协了。尽管托尔金之后在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并且自杀了。’
此句旁批注“不对”,但这一版结局让我们看到了作者试图在咕噜身上注入的自毁倾向。
福柯认为,一个人的死亡方式,作为他“整个生活”的顶点,仿佛可以在刹那间显示他的生活的“抒情内核”(lyrical core)。对于咕噜来说,这样的顶点有两次:斯密戈投入黑暗的一次,你看到的是
“一个苍老疲惫的霍比特人,漫长的岁月带他远离了自己的时代,远离了亲友,远离了年青时的田野和溪流,使他萎缩成一个饿坏了的可怜老家伙(《魔戒II》第397页)”;
咕噜坠崖的一次——不管他是以何种姿态落入岩浆,那都是一个悲哀、可恨、被他人和自身唾弃,走向了自我毁灭的灵魂。
否极泰来
托尔金在发表《魔戒》之后,有一些读者立即写信询问关于结尾的处理(人类的困惑总是相似的),其中的大多数都对弗罗多的“失败”感到好奇。托尔金耐心地一一作出答复,在其中的一封里,他提到了一种特殊的力量:
……弗罗多值得所有的荣誉,因为他耗尽了他的每一滴意志和身体的力量,而这恰恰足以驱使他到达预定的地点,而非更远。在他的时代,很少有其他人,可能根本没有其他人能走得这么远。在这之后,另一种力量接手了:故事的作者(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也就是“那个永远存在、从未缺席、也从未被提及的人”(引用一位批评家所说)。
(信件192号 “From a letter to Amy Ronald 27 July 1956”)
“故事的作者、永远存在的人”——读者们马上把目光转向了坐在永恒之殿,掌握不灭之火的“一如”伊露维塔。的确,在阿尔达的漫漫历史长河中,对命运并非全知全能的维拉依旧需要祂的指点与帮助,那么在末日火山口,让咕噜一脚跨太远之后滑倒,真的是伊露维塔的手笔吗?
这里的回答既是又不是。
笔者认为,此处力量的“接手”指的不是“干预”(“干预”所代表的是采取一些刻意的行为用以阻拦即将发生的事件),而是对耗尽力气的弗罗多的一种“接替”、一种顺水推舟。咕噜会坠崖并不是伊露维塔上前推了一把,但这是祂的设计中可能发生的事件——这是一个顺其自然的结果;因为通过行使怜悯、仁慈和对伤害的宽恕(这其中不光有弗罗多在前往末日山路上所展现的慈悲,还包括甘道夫、阿拉贡、法拉米尔,以及最初的比尔博对待咕噜时所体现的善良),继而催生出来一种情况。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都能得到纠正,从而避免了灾难。也许不会具体到“人物-时间-地点”,不过在伊露维塔长久的、如自然法则一般的规划中,会有一个精妙的巧合,让大局变得乐观起来。而这种福音般的转折正是托尔金的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一个特质之一,他将其称之为Eucatastrophe(我们姑且译作“否极泰来”)。
正如悲剧与净化(catharsis)是戏剧的真谛,托尔金认为“否极泰来”也是童话故事的真谛、是一个好童话必备的特征,因这种转折满足了童话的第四种价值,即慰藉(consolation)——在此处,是指一个幸福结局带来的慰藉。
而“否极泰来”的绝妙之处在于,它并不否认“福过灾生(Dyscatastrophe)”的可能性,剧情完全有几率急转直下,作品中的角色与阅读中的读者都无法指望会有一双无形之手在最危难的时候拯救世界。甘道夫不能保证比尔博不会死在途中、弗罗多不打算活着回去、皮平在最后关头问巫师有没有希望……这种前途未卜,甚至是前景堪忧的状态,让每一个角色的咬牙坚持都变得更加珍贵。一路上难免有伤痛和眼泪,但最后的喜悦挽救了一切——“否极泰来”所否认的是最终的失败、结局的失败——而当那突如其来的恩典到来时,你呼吸一滞,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近乎流泪,你
“得以一瞥振奋人心的喜悦,那种超越了世界之墙的喜悦,那种凄美如悲伤的喜悦(On Fairy-stories 第75页)”。
最后
于是乎,语言的力量,世界观的影响,掺杂了一些关乎个体自我毁灭的隐晦表达,构成了这一脚踏空的真相。麦基曾在《故事》中写道,
大情节强调世界上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原因如何导致结果,而这个结果又如何成为另一个结果的原因……它揭示出一个互相链接的因果关系网,这个关系网一旦被理解,便能赋予生活意义。另一方面,反情节则常常以巧合取代因果,强调宇宙万物的随意碰撞,从而打破因果关系的链条,导向支离破碎、毫无意义和荒诞不经。
笔者认为,这也是《魔戒》作品极其精彩的一点:咕噜(魔戒)之死巧妙地融合了现实性与荒诞性,是大情节与反情节的交织。它颠覆了我们常常认为的“重大时刻必须有自主决定权”的惯性思维,但反观人类历史的重大事件,也有不少有运气加成不是吗?
在不同因素千万次的碰撞下,在一切快要分崩离析之时,碰撞中最到位的一次,将那无形的箭射向了咕噜的脚踝,把和平带去了阿尔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