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心五道口：暂时沉默的赛博朋克世界

探索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作者 | 宗城

编辑 | 亦桥

「前言」

多年以前，五道口只是一个村庄。

那阵子，宇宙中心仍是一个菜地广布的郊野之地，火车道穿过这里，每当列车来临，大喇叭便重复播放：“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穿栏杆。”

晚上八点。Global门前人零星。

往常这时候，成府路与财经东路交接处，靠近华清嘉园的一侧，该是大量青年聚集之地。韩国女孩露出光滑洁白的脚踝，黑人们大方哼着小调，欧美白人在门前，睫毛像蜘蛛腿的东方少女侧目观赏。

人们堵在门口，轿车停在路旁，几十米外是摩拜、ofo的自行车。彪形大汉堵在门口，人太多时，会限制蹦迪客进入。有的女生干脆坐在台阶，叼烟吐雾。她们一般三两结伴，天晓得白天模样，到了夜晚，无非寻一个舒心。

五道口有三种类型的酒吧，一种以欧美人居多，比如LUSH，安排驻唱；另一种如labama，白天为餐厅，晚上化作酒吧，没有驻唱；还有一种，以韩国人居多。这些酒吧各有特点，晚上热闹非凡。但这段日子，这些酒吧集体歇业，怪冷的天，躁动的男男女女也只好暂回家中。

由于工作原因，从去年开始，我一两个月要来五道口一次。每一次从地铁站走下来，购物中心的亮灯就在眼前，不远处是快手、网易等知名企业的招牌。穿行于周遭的十有八九是青年人。五道口号称宇宙中心，是青年人奋斗的天堂。

我第一次来到五道口，在2015年的秋天。阳光温暖，一切都很新鲜。摩登的建筑崭新如化妆的女大学生，每一个陌生人都很年轻，相比之下，突兀地横亘在成府路的铁轨，反倒显得老气。那时候，走在五道口的大路小路，铁轨会不时探出，也许在转角处，也许在路中央，也许在五斗口地铁站旁、清华东路、双清路、财经东路的半空中。

五道口的铁轨出现于上世纪初。当时，京包铁路沿西直门火车站（今北京北站）以北修建，而五道口恰恰是京包铁路的第五个道口。乌黑的栅栏、绵长的铁轨，便一并在五道口出现。

多年以前，五道口只是一个村，八十年代，甘培根、黄永鉴、陈坚等人来此筹备建校，五道口的一些卫生院被改造为校舍。就在1981年9月，这里诞生了中国现代金融和货币经济的重要阵地——“中国人民银行研究生部”，它正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的前身。那阵子，宇宙中心仍是一个菜地广布的郊野之地，火车道穿过这里，每当列车来临，大喇叭便重复播放：“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穿栏杆。”

上世纪末,政府决定改造北大东门成府地区,众多胡同走向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北大科技园等现代建筑，成府路也在那一刻诞生。

薛居明详细描述了成府路的地理：

“成府路的西端，和中关村大街相接成了一个钉字型路口，它的周边是科学院的众多研究所、科学院的宿舍和北京大学的几个学院；成府路的中段两侧是清华科技园和取代五道口居民区的一大片商业区和写字楼；成府路的东端，与南北向的学院路交叉形成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的四角是原学院路上八大学院中的四个学院，即北京钢铁学院（现北京科技大学）、北京地质学院（现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矿业学院（现北京语言大学和中国矿业大学）和北京石油学院（现在的石油大院），再加上路口西北角的百货商店“八大学院门市部”（简称八门——北京人称为“八门儿”，现在是超市发学院路店）和路口东南角的新华书店“学院路门市部”(现在是学院路高等教育书店)，就使这里成了一处繁华的路口——成府路东口。”

这一时期，华联地下超市、清华同方、搜狐大厦、商务会馆等先后建立，市场大潮下，五道口蓬勃发展。

但如今，你再来五道口，最有名的那条火车道已经被封了。它完成了历史的使命，现在长眠于大地。过去，伴随“火车就要开过来”的提示音，行人驻足火车过的风景，也一并不在。这令五道口清净了一些。

五道口最喧嚣的时候在千禧年交接时期。那阵子，它是北京一个不大不小的摇滚乐土，梳着莫西干头的摇滚歌手在Scream Club、D22或13club里愤怒摇滚，边喝啤酒边唱摇滚的青年特别流行，人们热议着革命和，把玩最新的音乐CD。人们以为这样的岁月会长久，但历史的车轮很快开过，五道口的摇滚风潮逐渐平淡。

现在，五道口嘈杂的地方还有很多，club、广场舞区、706青年空间、华联地下超市等，原本还有唱摇滚的空间，后来迁走了，但广场上隔三差五会有人弹吉他、唱民谣，一些青年团体喜欢在此组织户外活动。

财经东路一侧就有广场舞区和一些club，它们各玩各的，互不侵扰。club旁边是餐厅、超市、奶茶店、服装店云云。超市我常去，一盒寿司十几块，结账处旁边，放着GQ、时尚男士、看天下等杂志。超市店员能在三秒钟内认出蹦迪女子，她们总有相似。而我，即便的确去了酒吧，他也只是拿出一张二维码，扫码有机会成为徒。

我并不晓得五道口有多少徒，但在校园闲逛，你可能会被邀请信教。有一次，我去北林踢球，在校内被一哥们和他的美国朋友拦住。哥们开口秦妙斋，英语说得溜溜的，和我一中国人说话，还生怕我听不懂，一遍英文，又中文翻译。他给我一份介绍书，问我对耶稣的了解，邀请我下周参与他们的集会。感兴趣，亦可扫扫二维码。

在五道口，传播宗教的人和传播主义的人一样多，不同团体混迹人群。校园内外，不乏能说会道的饱学之士。马列主义、新自由主义、国家主义、新儒学、国学、小布尔乔亚等，各有各的高明。

但最近他们要沉默些，不过是偶尔在学院或青年空间里发发牢骚。

他们近来忧愁别的事情，除了吃住，还有一些孩子和无产者的命运。降温了，他们没有去现场，只是通过社交网站、媒体平台获悉。人们低着头先声说话，熬到自家屋檐下。

五道口总体是太平的，栏杆上的红色条幅庇护着它。时不时，在华清嘉园外还有整齐有素的执法队伍，他们保卫着人民的生命财产，负责清除安全隐患。

十九大前夕是密集检查期，为了协助部门执法，一些经营者自觉给自己放假，装隔断的，也提前拆除。就连蓝旗营一带的保健按摩店，营业也小心谨慎许多。人们怀着敬畏和期待的心情等待大会，街道洁净，宇宙中心给自己披上了洁净的狐裘，再不是过去灰头土脸的大妞。

自然还有侥幸之徒，做着偷鸡摸狗的事，妄想熬过一段时间，自己就能高枕无忧。但他们的幻想不会长久。

五道口的治理工作稳步前进。在“万众一心，开拓进取，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旗帜”的标语下，外地大学生纷纷走出地铁。

最近，五道口暂时沉默，说它沉默，是比起从前，但在它的内部，骚动的力量还未泯灭。昂扬的标语今五道口的写照，这里网罗了一批一流的大学生和创客，他们有的是北京土著，有的远道而来，五道口名头响亮，不但是奋斗之地，也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宝库。

的确，这里不缺素材，也不缺有干劲的学生和文化工作者。沿着成府路，蓝旗营一带，豆瓣书店、万圣书园隔着一条马路。再走几步路，便是北大东门，圆明园和中关村就在附近。在这里坐公交，乘客的平均学历可能是全中国最高的。

走在这里的人，有不修边幅、逗留于旧书摊的可爱学生；有呼喊理想自由信念的摇滚歌手；有骑着老式二八自行车的洋人；有成群结队，奇装异服的由各国留学生组成的社团；还有相机不离手，如警犬般环视周遭的中年摄影师。 在密密匝匝的钢筋水泥下，无数双跃跃欲试的眼睛一刹而过，留下黑压压的背影。

说这里魔幻，则主要与层次感有关。从人群到建筑，从标语到活动，五道口的精英和无产者各取所需，相对放任的管理状态一度让这里热闹非凡，如同一座空间放大的重庆大厦。不仅是各国人士栖身之所，也囊括了多种典型的建筑风格。

从五道口地铁站站台往下看，美食街的建筑仿佛韩国人所建，大韩的特色与消费主义结合，反衬红白色居民楼的朴实单调。在那些人流涌动的地方，古老帝国的尊严与西方潮流的洪波毗邻而居，对称的园林里，明清庙殿错落有致;玻璃幕墙后，摩天高楼平地耸起;而国企的建筑规整刚硬，墙面保持“生人勿扰”的冷色调的外墙。

这是在大道两侧。大道和勾连着许多狭长的小路，绕过高楼，建筑的高度骤然跌落，拥挤和杂乱程度也即刻加深。五道口深处的低矮平房和北方其它地方差别不大，窗外挂着红灯招牌，墙面贴着广告和寻人启事，走入其中，似乎常有烤冷面、兰州拉面或一些北京小吃的味道。这里多是外来务工人员，也有世世代代生活北京的土著，兰州拉面店、黄焖鸡店、理发店、足疗保健店是这里常有的。百米外，你也可以逛逛书园、喝喝咖啡，沾点文人气息。

如果雾霾天，夜里下起小雨，这里就如同现实的赛博朋克世界。所谓赛博朋克，赛伯（Cyber）是指：总存在一个系统在统治民众的生活，这种系统总是依靠某种特定的技术来实现统治，如、克隆、遗传工程。朋克（Punk）本是一个摇滚乐流派，他们在摇滚乐里寻求个体的独立、嘲弄统治者、嘲弄整个制度。在赛博朋克风的世界里，空气阴冷灰暗，建筑高大而富有机械感，大道旁会有闪烁的LED屏幕或广告牌，铁轨和立交桥穿行楼宇。回顾一下《银翼杀手》的风格，那就是赛博朋克的世界，而在现实里，在广袤的中国大陆，除了重庆，北京也许是另一个独特的赛博朋克世界，而五道口则是其中的翘楚。

这个赛博朋克世界是北漂、拾荒者、小贩、原住民、码农和大学生又爱又恨的存在。这里几乎没有纯种北京人，百年来的历史变迁，迁徙者多是外来人口，即便已是北京人的群体，追溯上三代，也多是非北京人。由于大学、互联网公司、酒吧、餐馆及服装企业的扎堆，这里年轻人的比例很大，他们将来或许要走，但眼下，这里还有未竟的事业、未灭的梦想。尽管一切都乱糟糟，尽管不如意的事儿如影随形，但最起码，在这孕育着无数可能性的地方，最黑暗的角落都还传来野猫亲切的叫唤。

红绿灯经停处，“回迁改造”的字眼印在墙上。四个字的背后，是这里的老人们曾经去过的一家家超市的消失，和大量破旧民房的拆除。那些残留的痕迹，述说着城市发展的一步一步，冲突和感伤、妥协与和解，旧人去，新人来，如黄土地般的张张面庞还在潜伏。北京是座快速流动的城市，怀旧和缓慢的人要么躲在校园，要么固守自己逼仄的角落。

在五道口，你要习惯告别。不仅仅告别迁徙的人，也告别搬离或消失的建筑、商铺。华清嘉园旁的店铺一个月总有几家更换，而那些隐藏在居民区内的创业团队，也在一次次蹉跎中品味冷暖。五道口鼓励奋斗，但失意者是这里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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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宗城

图片 | 微博

编辑 | 亦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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