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志坚】
良渚古城在哪里呢?
具置在杭州城北18公里处余杭区良渚镇。如果我们看地图,可以发现良渚古城就在绕城公路的外边一点。曾有人批评说,良渚古城和杭州城没有关系,良渚不是古杭州。确实,从文化传承而言,良渚文化的后裔可能是消亡或迁往外地了,并不是直接传承到钱唐和杭州的,良渚时代离秦朝也有近2000年之久,良渚古城和秦钱唐县的时间距离很遥远。从空间距离来看,良渚和杭州城有着一段距离,不能算重合。
但是我们今天依然还是把良渚古城视为是杭州城的发源地,并不仅仅是因为良渚古城在行政区划上属于杭州。早在1977年,中国考古界的泰斗苏秉琦在良渚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我本来是想说良渚是古杭州。你看这里地势比杭州高些,天目山余脉是它的天然屏障,苕溪是对外的重要通道。这里鱼肥稻香,是江南典型的鱼米之乡,杭州应该是从这里起步的,后来才逐渐向钱塘江口靠近,到西湖边就扎住了。” 苏秉琦的这个话,不仅显示了他开阔的地理视野,也显示了他有宏大的历史视野。
良渚玉器
这个发言,绝不是玩笑或心血来潮,正是因为他有好的大局观,才会有这样的判断。从更大的地理视角来看,良渚和杭州市区却是非常相近的。在古代一个城址移动,相差十几里之远也是很正常的现象。良渚和杭州,是一个动态的城市发展过程。上述苏秉琦的观点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理解古杭州的一个纲领性意见。
实际上,我们在观察杭州古代城址变迁的时候,也会发现,杭州古代城址的位置,在很长历史时期内,是变动之中的,基本重合的并不多。所以,我们可以将杭州视为是一个区域范围,是一个面,而不仅仅是城址本身那么小的一个点。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良渚古城是杭州的前生,并不算勉强。良渚古城遗址的时间,上限很可能是公元前2600年,下限是公元前2300年。我们知道,中国最早的朝代夏朝,大约是在公元前2100年。也就是说,良渚古城在夏朝之前更早好几百年时间呢。
良渚古城这块地方,其实早就以良渚文化闻名于世,特别是良渚的玉器,十分精美。20世纪80年代,在良渚古城中部位置发现了莫角山巨型台址以及在莫角山上的反山墓地,又在城外位置发掘出了瑶山墓地,这两处墓地出土了大批最高等级的良渚文化玉琮、玉璧等礼器,震惊于世。当时人们就推测,良渚应该是良渚古国的“首都”所在地。
2007年,良渚古城的发现再次震惊世人。首先就是新发现的这个城址规模巨大,古城略呈圆角长方形,正南北方向,东西长1500米—1700米,南北长1800米—1900米,总面积达290多万平方米。堪称同时代古城中的巨无霸。这样巨大规模的城,作为首都当之无愧。
随着古城的发现,以及更大范围的勘察,良渚古城不断地给人们一个又一个的惊喜和赞叹。甚至一开始的时候,人们不敢相信这些事实,以至于产生了诸多怀疑。以下就让我们来描述和想象一下这个伟大的古城吧。
我们先从中间开始讲起。良渚古城的中心位置,就是20世纪80年代发现的莫角山巨型台址,说是山,其实这完全就是一个由人工筑成的长方形土台,东西长约670米,南北宽约450米,面积达30万平方米,夯土高度,据勘测,达到十多米。这整个土台的总土方量是十分惊人的。照考古队长刘斌的话说,这个体积量相当于埃及的大金字塔。只不过这个“金字塔”是四四方方的,不引人注目而已。人工土台上面,有超过3万平方米考究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基址之上有数排大型柱坑,推测柱子的直径小者也有50厘米,大者有90厘米;还有成千上万的土坯残块,这些说明土台上原先有宏伟的礼制性建筑。可以想象,这个巨大土台,就是良渚古国的王宫所在地,性质相当于北京的故宫,可称为宫殿区,显然应该是良渚古国的核心统治区。可惜现在土台上种植的都是花果蔬菜,走上去的人们完全不会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非常古老的王宫遗址之上。
良渚古城布局图
再看城墙部分,城墙有两大特色,一是特别宽,一般宽度都有40米—60米,甚至有达到80米以上的,现存最高为4米。打个比方,城墙底部的宽度相当于今天11个—17个车道,最宽处已经接近了长安街,如此宽的城墙,确实十分罕见。二是坡度缓。据考古发掘者说:“城墙内外侧与现在土筑的苕溪大堤的坡度类似,可轻易走上顶部。因此,仅凭墙体本身形态,要起到完全阻挡外敌侵入的可能性很小。”外墙坡度仅有30度左右,“今天任何一个老太婆都可以走上去”;内墙坡度反而还陡一些,约45度。毫无疑问,这样的城墙,起不到人们对城墙的一般认知的防御功能的作用。这两点都是令人产生怀疑的地方,所以初期有多位学者对城墙性质产生了质疑。他们认为可能就是防洪水的大坝,而且时代相当迟。但是随着考古工作的推进,城墙整体情况已经清楚,城墙墙体四面合围,有八个城门,这些都有力地证明,这肯定就是古城墙,而非水坝。
城墙性质可以肯定了,但疑问依然存在,为什么良渚古城的城墙会如此奇特?如果我们放开视野,就会发现,这种奇特的现象并不孤立,中外都有其相似例子。
伊拉克北部曾经做过亚述王国都城的霍尔萨巴德古城(Khorsabad)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个例子:该城巨大的宫殿、庙宇建在一个高达18米的方形土台上,全城被厚达75英尺的城墙环抱,这样的厚度对于当时人类所能具有的工程手段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宫殿的一半凸出到城墙的外面,也不符合安全的原则。对这个奇特的现象,美国城市建筑史和城市规划学家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是这么解释的:“当时人如此劳师动众大兴土木完全是为了敬奉他们的神明。只不过起初为敬神而设计的种种形式,在后来的军事防卫作用方面更显出实际效用罢了。因此,城堡要塞的象征性意义要早于其军事作用。”由此,他在《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The City inHistory)一书中提出“城墙最初的用途很可能是宗教性质的,为了标明圣界(temenos)的范围,或是为了避邪,而不是防御敌人”的城墙起源观点。简单的说,城墙一开始可能未必就非得是军事防御功能。
霍尔萨巴德古城(Khorsabad)
“城墙=防御”只是我们根据经验做出的判断,乃至成为常识,成为预设。国内外其他学者也认为中国古代城墙的起源可能与宗教有关。如l971年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的鲍尔•惠特利(Paul Wheatley)在《四方之极》这部书中提出:早期中国城市的起源不是市场、城堡,而是在礼仪中心的基础上最先兴起的。
国内的学者研究中,也有类似例子,如段渝的《巴蜀古代城市的起源、结构和网络体系》一文中指出:三星堆古城的东、西、南三面建有“基部厚达40米,顶部厚达20米”的城墙,“三星堆城墙固然高大坚厚,但内外两面却都是斜坡,横断面呈梯形,与郑州商城绝然不同,这种形制根本不可能适用于战争防御”。而且从当地地形来看,这种城墙也难以起到防洪堤坝的作用。因此他认为三星堆城墙是具有宗教礼仪性质和神权象征性的建筑。
三星堆古城的这些形制,与郑州商城“绝然不同”,但却与良渚古城非常相似,都是外墙比较缓,起不到军事防御功能。可谓是无独有偶。如果三星堆古城可以认为是一种“宗教礼仪性质和神权象征性的建筑”,那么,良渚古城为什么不能认为也是同样性质的建筑呢?这种解释,可以很好地解答部分质疑,特别是对城墙特殊性的质疑。
如果说伊拉克的霍尔萨巴德古城的例证还嫌太远的话,三星堆总可以算与良渚是同一个大文化范围的吧。至于三星堆文化是否和良渚文化有关系,那就是另外一个专门问题了。即使是两者根本无关,那也许能说明,这种建城墙的初始目的并不是一种偶然性事件,而是一定意义上古代先民带有普遍意义的选择。不同文化的人们会产生相同的文化选择,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良渚城墙,有可能并非出自实用的目的——军事防御的功能,或者是防洪水的堤坝功能,而是有可能作为宗教信仰方面的功能。这种解释,其实也刚好能和良渚文化本身特色结合起来,得到有力支持。实际上,良渚文化在信仰和神权方面的浓厚,早已经为人瞩目,是良渚文化的一大特色。规模巨大的祭坛,数量众多而精美的玉器,以及玉器上刻画的神化色彩明显的图徽,都非常明显地展示了良渚文化在精神领域的突出成就,甚至被称为“巫政之国”。总之,良渚古城墙的这种特殊情形,确实有可能是出于宗教性的目的而建筑起来的。当然,这也只是推测之一。
另外一种良渚古城城墙用途的可能性推测来自考古工作者,刘斌等人推测认为:城墙其实“有居住功能”。因为在城墙两侧,还发现了当年的垃圾沟,里面保存了大量日常用品。所以,这一圈城墙更像是一处环形的住宅区。如果说莫角山土台是宫殿区,那么城墙就相当于良渚古城市民居住小区。
值得一提的是,良渚古城这样一种布局,显然是按照功能用途的不同规划建造起来的,这个做法和过去按照血缘氏族的组织原则规划聚落的情况截然不同,而与现代社区的建设思想十分一致。
那为什么人们要住在高高的城墙上呢?其实结合良渚当地古代自然环境,这点很容易理解。今天良渚是一片平原地带,但是在5000多年前,这里是一片沼泽。再往上推,到距今8000年前,海侵达到全盛,海平面比今天高很多,所以良渚一带沦为一片浅海,露出于海面上的主要是一些岛屿。现在所谓环太湖平原,包括上海、嘉兴一带,都是公元前7000年之后才形成的。东部平原相继成陆后,良渚地区是一种丘陵、孤丘与河湖沼泽的自然环境。良渚地区地势平坦,雨量丰沛,水网密布,气候温暖,是世界绝佳的水田稻作生态系统。随着自然环境逐渐好转,困居于丘陵上的先民逐渐走下山坡,开始在一片湿地的冲积平地上拓展生存空间。换句话来说,当年的良渚先民需要在沼泽中先堆出一些高地出来,然后在高地上生活。
良渚古城美人池遗址
有个有趣的事实告诉我们,当年良渚的自然环境是个水世界:良渚古城的八个城门全部都是水门,没有一个陆地的门。也就是说,当时良渚人出行,基本靠舟船,考古队员不仅发现有独木舟,还有人工码头——在河岸边上,有大型的板桩构造,形成了人工的垂直河岸。这样,船只便可以直接靠泊在岸边,这跟目前我们江南水乡临河而居的景象,十分相似。刘斌说,良渚古城,其实已经形成了江南水乡都市最早的格局。
我们想象一下当年的良渚古城,在中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宫殿区,周围一圈则是居民区,中间这些空间,原来被认为应该是城区的部分,其实是不适合居住的河汊纵横的沼泽湿地。这让人不由想起了当年一部美国科幻大片《未来水世界》,良渚古城正是一个现实版的“过去水世界”呢。
当然,良渚先民们实际上极力避免成为水世界,所以他们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建了令人惊讶的巨大水利工程。目前发现有两处:一是位于良渚遗址群西北部的山塘水坝,是一条长6公里的水坝,能挡住古城背面从大遮山流下的山洪,将水引向西边,好让古城直接避开山洪。二是西北面的大遮山中的彭公水坝系统。由十个人工堆筑的水坝构成,长的300米,短的几十米,建于两山之间,而且部分可以和塘山的水坝相连,这就构成了古城外完整的防洪水利系统,是良渚古城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水利史的第一课,都是从大禹治水讲起的,可良渚水利设施比大禹治水还早1000年。智慧的良渚先民通过这些伟大的水利工程告诉我们,他们要在湿地中建起的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良渚古城外围水利工程
水,是和良渚古城息息相关的一个词,实际上,水的问题,一直是杭州城发展变化的一个关键词,因为杭州城城址的屡次迁徙变动,其实都和水的变化分不开。甚至到了今天,杭州城依然被称作“五水共导”的城市。所以虽然杭州没有水城之名,但有水城之实,水早已成为杭州的灵魂。从水的角度出发,我们认为良渚古城就是杭州的前生,非常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