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神话中,东部神话系统里有一则有趣的神话传说,即玄鸟商降的神话,各书记载辑录如下:
“天命玄鸟,绛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诏,女何喜?”(《楚辞・天问》)《尚书・中候》:“玄鸟翔水,遗卵于流,娀简狄吞之,生契封商。”不周山,《山海经・大荒西经》云:“西北海之外,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按:“负子”二字盖衍文),有两黄兽守之”。《西次三经》云:“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获彼嶽之山,东望淤泽,河水所潜也”。
不周山在西北,与峚(密)山、钟山临近。当在昆仑山一带。郭璞注云:“此山形有缺不周币处,因名云。西北不周风自此山出。”。既然“河水所潜也”,当与昆仑山是一脉相承的山了,因古来皆云河出昆仑。疑可能指的是阿尔金山或天山(即今祁连山)。因这两山皆有交通道口跨越向西。
古时,只有人走过此山,才能对此山有所描述,既然共工触不周山,使“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可知不周山非但是西北风所出之地,还是顶天天柱,而成为天柱的山,又系昆仑山,“天中柱也”可知这则神话从中国东部到西部西北部是连系在一条线上的。而又以黄河一线贯通东西。这是一条相互联系的线索。
一、关于玄鸟降卵生契传说的总结为进一步研究,必先将以上引文作一要点的总结。
第一,这则神话的要点是二女在高台上,受燕卵而孕产契,为商人祖。有娀,乃西北古氏族名。是甘肃山丹一带的古氏族。古代统认西方部族为“戎”,知这则神话与西北有联系。
第二,有娀在不周北,进入昆仑神区,地点无疑在西北。
第三,二女在高台上,(也有记洗浴时的)高台是在不周山下,也就是共工之台。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不同(负子),……有禹攻共工国山”(此处“负子”,原意可能指山上有子,即简狄。不为定论)。再《大荒经》“大荒之中,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又《海外北经》曰:“(共工)台在其(相柳)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大荒南经》“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向”。又《海外北经》“(射者)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
第四,“燕燕往飞”开始成为北方音乐歌辞。是很重要的一点。中国夏代时,方位概念业已准确。至商代、东、西、南、北、中五方观念已确定无疑。《吕氏春秋》记之为北音之始,所指绝不是南方长江一带的人称之为北方的黄河流域,所指实则是黄河以北的北方。这与北方有共工之台便吻合在一起了。所指地点应在今日长城一线或更北向一些。
第五,玄鸟降卵生契是父系制开始,是商人远祖契这位男性祖先的来源。又与候鸟燕子有关,是商部族以此定四时播种业的反映。这则神话产生于东部进入父系社会以后,不是东部的最初时母系氏族时的图腾神话,而是父系确立后的农业生产的反映。这就是商人最古之图腾绝不是也不可能是燕子——玄鸟的原因。
清楚以上几点之后,我们的讨论就有了开拓而去的前提。
二、北方各族类似的神话与此相类的神话,在东北古今少数民族中均有之。
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云:
“长白山,山高地寒,风劲不体,夏日环山之鲁,俱投想此山中,山之东北布库里山下ー泊,名布尔湖里,初天降三仙女浴于泊,长名恩古伦,次名正古伦,三名佛古伦,浴毕上岸。有神鹊衔一朱果置佛古伦衣上,色甚鲜妍,佛古伦爱之,不忍释手,遂衔口中,甫著衣,其果入腹中,既感而成孕……后生一男,生而成言倐而长成”。
《尚书・中候》称:“契之卵生”。应是与简狄吞卵而生不尽相同的另一异文。可能是这则神话的最初时形态。《论衡・吉验篇》云:“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后生子……”。再王氏高丽朝金富轼《三国史记》云:“扶余……有人,不知所从来,后称天帝子解慕漱。……(扶余王)金蛙得女子于大白山南伏勃水。问之(女子)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与诸娣出游。有时男子自言无帝子解幕漱,诱我于熊心山下鸭绿江边室中私会,即往不返。父母责我无媒而从人,遂返居伏勃水。金蛙异之,幽闭于室中,(女)为日所炤,引身避之,日影又遂而炤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许”,而后“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子,破壳而出,生来经月,言语并实,是为朱蒙”。
又见高丽李奎报《李相国之集》有:
“……一女坐石而出,……王知天帝子妃,以别宫置之,其女怀中日曜,因以有孕……左腋生一卵,大如五升许,王怪之曰“人生鸟卵,可为不祥”。使人置之马牧群中,马不践,弃于深山,百兽皆护。云阴之日,卵上恒有日光。王取卵送母养之,卵终乃开,得一男(是东明)”
这些都是同一神话的不同异文,实乃流传不同所至。上述东北满族、高丽族(今朝鲜族)并有今日之赫哲族人称之为阔里的女性神,都与鸟降卵生契有联系。简狄、古伦,阔里是一人之演化。
三、匈奴也有类似的神话传说东北各族外,古代居住在内外蒙古(包括今山西北部)一带的匈奴,高车等族也有类似的神话传说。
《魏书・高车传》有:
高车,盖赤狄之余种也。……俗云: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于上,曰:‘请天自迎之。’经三年,其母欲迎之,单于曰:‘不可,未彻之闻耳’。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暤呼,因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吾于此,欲将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其姐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故其人好引声长歌,似狼嗥。
匈奴,实是古代突厥种族之一部。《史记》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魏书》言高车系赤狄之余种,应是有一定的根据。秦汉间,今山西太原一线之北,基本系匈奴辖地。当与华夏之氏有着祖源上的关系。而高车,又是现今维吾尔族之远祖之一。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都与匈奴同为古代突厥诸部所属。有着神话传说中的相似性。古空厥,乌孙、回鹘、至今的哈萨克、蒙古族、柯尔克孜族均有崇拜狼的习俗。可认为这些部族早期的确有着血缘近亲关系。
这则神话传说中,详细论述了二女置于高台上是何故,这是简狄生契神话中不曾有的。想为何简狄二人于高台上,而天帝派玄鸟陨卵是其始生一族的呢?其原因应当与这则神话是一回事。将女嫁与天,而送往北方高台之上,后得幸于天帝,产一族。这是这类神话传说的核心。据金景芳先生考,商人源于东北,而后迁居黄河下游,是有一定的道理。是同源还是传播所至,还是平行进化所造成的这类相似的神话传说,目前还不能断言。但二者之间的联系却是显而易见的。
四、流传在新疆民族中的三则神话今日西北新疆的柯尔克孜族,也有鸟陨卵妇女吞之生子的神话传说,卫拉特蒙古人中也有鸟父树母的神话。更为可贵的是现代维吾尔族还保留着两则与此相类似的神话故事。现简述如下:
其一,流传在喀什地区的一则传说有这样的主要情节:一个国王有两个女儿,生得非常非常漂亮,国王就把她们送到城外的一座长满桃树、开着桃花的山上,垒起一座高台,下盖一座房屋,让她们住在那里。后来,太阳神派一个神下来交接与公主,使她们怀孕生了孩子。
其二,说的是国王有个漂亮的女儿,因爱上了一个男子,父王不允。就将女儿送到半空中。在半空中盖一座别墅,让女儿住在里面。父亲每天早晨驾云去看望女儿。后青年男子乘木马夜半飞上天空与公主相会,为父王得知,严厉地惩罚了女儿与青年男子。
其三,居住在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至今流传着一个公主堡的故事。讲的是波斯国王派使臣迎娶汉家公主,至此逢战乱,将公主置于一个四面陡峭的高台之上。三个月后,公主有孕了。据查系一男子乘马从日中出来降至台顶与公主相致。后生一男子,成一国王。这个故事详见于《大唐西域记》。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则流传在新疆民族中的神话传说,有一个共同点,即漂亮的公主住在高台上,目的全是与天之神交接。与单于之二女在北方高台上,简狄二姊妹在高台上全然相同。我们不能认为这横贯大漠的几则神话故事呈现出来的共同点是偶然的现象,其中,定有必然的联系。
有趣的是商代各氏族名称前均加“有”,若去掉这个“有”字,即简狄就是娀(戎)氏之女,即戎狄夷蛮之“戎”。而不周之山又在西北,“有娀在不周山”。“燕燕往飞”这是中原之北的最早的音乐(商时中原为东、西、南、北、中五方的“中”地)。可以这样认为,同类神话表现在汉文古籍里关于商人远祖的传说之中,却与东北、漠北、西北有着不可否认的联系。这是中国北方神话的一个典型的类型。同时又说明,所谓的今日“汉民族的神话”、“少数民族的神话”在概念上是不能科学地建立的。这些神话之间有着一定的、历史的、必然的联系,绝不能将它们分割开来,它们是一个处在变异演化之中的总体。从东部沿海到东北,到漠北、西北,无论古代有多少战争纷乱,然而文化,却有着自身的共同特点。
参考文献:《淮南子地形篇》
《太平御览》
《山海经・西山经》
《艺文类聚》卷七《昆仓山》条引《龙鱼河图》,又见引《神异经》
《史记》引《禹本纪》
《史记・匈奴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