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张伟

编辑 | 姚吖姚

我叫张伟，今年27岁，初中辍学，几个月前还在远洋货轮上当海员，月薪1.5万，现在却回到家乡内蒙古做牧羊人。

很多人问我，海员工资都很高，为什么跑回老家养羊呢？难道收入比当海员还高吗？

确实是这样。

在此之前，我还做过理发师、外卖小哥、小吃摊主，后来为了更高的收入，才去当了海员。结果跑遍大半个世界，兜兜转转一大圈，发现稳定的高收入行业原来一直就在家乡。

（我们当地的风景，给人的感觉是空旷，人烟稀少）

1995年，我出生在内蒙古自治区灰塌二胡旗县，真正的内陆，放牧和养殖相结合的农牧区。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养羊、养牛、养鸡、养鸵鸟，从会走路开始，我就撵着头羊领着羊群去吃草。

小时候唯一见过的“海”，是我家屋后的“沙海”。在那个专属游乐场里，我曾带着小伙伴们玩过“站营”，玩过扬沙飞雪，搭过房子，甚至被父亲拿着红柳条追着打过……

我是家里的独子，爷爷奶奶和母亲对我极尽宠爱，在他们面前，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唯独在父亲面前，怂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因为他对我很严厉，从不溺爱，而且坚信养育男孩子就要像种树一样，把多余的枝丫砍掉，才能长成一棵有用的参天大树。

我11岁那年，去邻居家拿了几根木头到沙漠里面搭房子，谁知邻居却找到父亲说我偷东西，指责他没有管教好孩子。

那是我挨打最狠的一次，身上被柳条抽得满是印子，像一条条蛇一样趴在腿和屁股上。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好像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感，烙印在了心里。

从那以后，我收敛了很多，可是骨子里的不安分是藏不住的，特别是到了青春叛逆期。

（15岁时候的我）

那年因为一件小事，我跟高年级同学产生矛盾，打了一架，随后便开始厌学，只想出去闯荡，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头。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我直接带着铺盖卷回家，告诉他们我不再上学了。

本来以为会招来父亲的一顿打，谁知他既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是不搭理，也不正眼看我。

可我知道家人为此在背后偷偷抹眼泪，父亲甚至几天都没怎么吃饭。现在想想，当时可能难过大于生气吧。他们知道，我从小主意比较正，一旦做出决定谁也无法改变。

好在父母很快想开了，既然学业不行，那就去学个技术吧。将来不说过得有多好，起码有吃饭的本事，饿不着。

所以，2012年，我在辍学几天后，便去了包头市学美发。

（学美发时候的我）

那时，全世界都在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很多相信这个谣言的人都对未来很迷茫，也很恐慌。但我偏偏不信邪，相信立足眼下，学一门技术，比琢磨谣言要实在得多。

正是基于这样清醒的认识，在学美发时，我心无旁骛，仅用两年时间，便从学徒工做到了理发师。当第一次有顾客主动来找我做头发时，激动得像中了大奖一样，走路时头顶仿佛都写着“骄傲”二字。

后来随着我的技术越来越好，积累的顾客也越来越多，我开始留意学习开店的经验。

正好一个朋友主动找我入股，想在家乡开一家理发店。经过考察，我们盘下一家店，简单装修后，开启了新的奋斗生活。

那时我心里更多的是欣慰，几年辛苦之后，终于能自己做主做事情，有了要为之奋斗的事业。

（我跟姑姑的合影，当时19岁）

可惜花无百日红，就在店里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我身上莫名其妙出了很多红疙瘩，闻到染发剂的味道就开始不停打喷嚏。去医院检查之后，医生告知我是皮肤过敏，要远离过敏源才会好。

而我的过敏源就是染发剂，远离过敏源就相当于要告别奋斗了6年的美发行业，我内心是真的不甘呀！

但冷静下来思考，我还年轻，无论挣钱多少，身体还是要放在第一位的。经过一番挣扎之后，2018年初，我决定不干美发了。

当年5月，我买了一辆电动车，一辆三轮车。为了多挣点钱，每天只休息四个小时，白天骑着电动车去送外卖，晚上骑着三轮车摆地摊卖小吃。强大的工作量和超长的工作时间，给我带来很大压力，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身体也出现各种问题。

到2019年3月份，我实在干不动了，也没攒下多少钱，便把电动车和三轮车处理掉，心灰意冷地回老家了。

（22岁时候的我）

在家养身体将近一年，2020年，疫情爆发，我开始对世界性的灾难有了焦虑和恐慌。

每天都在找工作，哪怕再苦再累也能接受，只要能赚钱，能不被疫情带来的影响打败。后来看到了一个海事学校招生，花1万块钱学习，考试合格就能出海当海员。经过详细了解后，我怀揣着美好愿景，开始了新职业的学习。

学习过程和考试都很顺利，9月14号，我从海事学校毕业，随后就开始找船务公司，办理护照，做上船工作的准备。

儿时身临其境地体会过“大漠孤烟直”的我，即使用尽想象力没有想到，长大后会有一天背井离乡，远离热爱的故土，远离脚下那片“沙海”，远离充满羊骚味的羊圈，日夜生活在飘摇的轮船上。

2020年11月22号，带着兴奋和新奇，我在山东威海登上了海员职业生涯的第一艘船。

（我的海员证）

上船后我把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随口就能说出这艘船的各种数据，对轮船的航线也了然于心。那时我就像当初下定决心辍学一样，只想外出闯荡，多挣点钱回去，混出个人样。

当海员收入高，工作相对来说轻松，还能全世界到处跑，增长一下自己的见识。没错，当初我的想法就是这样的，可现实永远在美好的想象到来之前就先狠狠打我一巴掌。

我们的工资倒是挺高的，正式船员月薪在1.5万左右，大副级别月收入在4万以上。

看的风景也挺多，我们的船先后到了日本、越南、泰国、菲律宾、越南、漳州、深圳、台湾、香港、加拿大、美国等地，绕了半个地球。可这一趟下来，我心里更多的是失望。

（船上拉满木头）

很多人对海上生活抱有无比美好的期待，认为船上吃喝玩乐设施一应俱全，去到无人的大海上，那是多么自由惬意的美妙体验啊。然而，船员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首先是航行时间长，尤其是国际线，一年的时间里有大半年都呆在船上。尤其是在疫情期间，到港之后不能下地，只能在船上远远地看着陆上的人们走来走去，想象着自己下地以后会去做什么，拎出来脑子里不多的英语进行模拟对话。

（加拿大温哥华，我们只能远远地拍一张照片，不能下地）

其次是上船意味着背井离乡去打工，而且长时间不能回家，所以我们船上很多船员是由于养家压力大，或者创业失败负债的，也有在陆地上挣钱少，想上船多挣点钱的。如果在陆地上有份好工作，或者工资跟船上差不多，谁也不愿意来当海员。

还有，船上的生活很无聊，如果不是心理素质过硬，或者有自己的爱好，很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我见过不少船员，跟了几个船就得了抑郁症。好在我们船上有KTV、健身房、棋牌室、乒乓球台、篮球框等等设施，船员们下班后可以参加一些娱乐健身活动，调节下心理状态。

（船上的乒乓球室）

它确实有一定的风险。记得到达香港的时候，有一个甲板实习生不小心把对讲机掉到海里了，大副批评几句，他竟然赌气跳到海里去捞。

虽然船靠岸了，但港池里的水差不多也有20米深，而且天气寒冷，水里温度很低，人在里面十分钟身体就会冻僵。

后来那个实习生游到船尾舵叶上面，被港口工作人员看到，及时救起来了。

年轻人因为一时意气，差点葬身大海，这对于跑船的人来说，虽然不是很常见，却也是见怪不怪的。希望大家把生命放在第一位，没有什么比生命和健康更重要，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船员的工作虽然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但危险性还是很高的。

我也曾遇到过一次极端事件，现在想想还后怕。

当时刚上船不久，有一次去外面倒垃圾，正好碰到大风浪。狂风呼啸，卷起的巨浪足有八米多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站在那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要赶紧跑。所幸跑得快，不然轻则被拍晕到甲板上，重则被直接拍到大海里。

（行驶在大洋里，船体呈30度的倾斜）

经常有人向我咨询当船员的一些问题，我想借此说，如果在陆地上工资达到每月5000块钱以上，还是不要考虑来做船员了，具体的原因可以参考一下我上面说的几个方面。

当然，出海时也会遇到很多有意思或者让我们感动的事情，比如我们有时候会进行海钓。钓鱼对男人来说，相当于棒棒糖对小孩子的吸引力，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了，更何况还是在海上。

我们在澳大利亚的时候钓上来的鱼最多，还钓到一条肥美健壮的海鳗，足足有一米多长，大家兴奋地一直在围着那条海鳗拍照拍视频，拦着不让厨师长下锅做鱼。

（我们钓到的海鳗鱼）

船到美国后，由于疫情原因，供应商无法送货。

结果等了几天后，被通知全船打道回府，回国休假。很多同事想着来都来了，顺便买点特产，回去送给家人和朋友。但我们不能下地，就找关系托当地一对华裔夫妇帮我们代购。

叔叔阿姨每天跑几趟超市，把我们所需的物品一样样买回来，而且一分钱差价都不赚，完全凭着对他国故乡人的热情帮忙。那时我才意识到，什么是中华儿女一家亲。我为船上的五星红旗骄傲，更为自己黄皮肤黑头发的基因自豪。

（给我们提供帮助的美国华裔夫妇）

2021年10月18日，我们返航到青岛。历经11个月，航行5万海里，双脚终于重新踩在了结结实实的土地上，回到了家乡。

船员上不同船的时间并不是无缝衔接的，所以离下一次上船出海还有很长的空档期。这个时间重新换工作也不太现实，我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休息几天之后，便跟着父亲到乡里学习收羊了。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人生原点。

当我跟着父亲去看羊、收羊，听着熟悉的乡音，看着熟悉的风景，强烈的归属感涌上心头。我开始思考做船员在外漂泊的意义，也开始动摇从初中就立下的要出去闯荡的心思。

（本地人的羊圈）

由于我人很机灵，嘴又甜，几个月时间，就跟着父亲做的有模有样了。

这时才发现，我们这边每家养羊收入不算少，差不多的家庭年收入有20万左右，好一点的有30-40万。而我如果在家养羊，再加上收羊卖羊的话，年收入肯定不会差。

原来我一直追求的高薪工作，一直想要做的事业，一直想要闯荡出个人样的行业，就在眼皮底下，就是从小司空见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养羊。

于是我打定主意，不再做漂在海上的异乡人，而要跟着父亲一直做下去，等手里攒点钱，将来在老家这里开一个活羊交易市场。我有货源，懂行情，肯吃苦，有人脉，自信有能力把这些资源整合起来，做出个样子。

（跟着父亲去收羊）

如今在家乡，我能陪在父母和爷爷奶奶身边，能做自己从小擅长的事情，能挣到比当海员还多的钱，而且对前途和事业有清晰的规划目标，我想，这是我30岁之前做的最正确的事。

现在，我站在寒风里，望着羊圈里撒欢的小羊们，内心感到很满足。

我找到了归属，找对了方向。我愿意凭借双手去创造美好未来，也相信这梦想必将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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