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
很多人被一首粤语歌迷住。
于是大街小巷卡拉ok,它被无数次传唱——
许冠杰 - 沧海一声笑
转眼30年过去。
这首歌老归老,但有个神奇之处——
只要前奏一起,不管什么境况的人,都能找到匹配的心境。
你运气不佳,没朋友只有酒?
那你唱它会唏嘘,仿佛感悟了人生。
你乘风破浪,有朋友也有酒?
那你唱它更惬意,仿佛也感悟了人生。
甚至清晨、下午、傍晚、夜里。
你随便挑个时候唱,挑个时候听,感觉都略有不同。
真是任性之歌啊。
这首歌今年30岁。
用一句迷信的话说……它可活成精了。
今天Sir性情大发,借一点小酒。
再来说说一部同样30岁、可能也已“活成精”的任性经典:
笑傲江湖
纷纷世上潮
1989年,《笑傲江湖》准备开拍。
说不定你还没出生。但没出生,不代表你可以对过去的年代有所误会。
那个年代一点不老,甚至可以说相当年轻。
香港,风华正茂,香港武侠,也风华正茂。
那时筹拍这部武侠大作的,都是当时电影圈的“大侠客”“音乐国手”和“不羁怪才”。
导演,是武侠片泰斗,半退休状态的胡金铨。
词曲双绝的,是香港才子黄霑。
而制片人,拉投资、牵线的,是徐克、许鞍华。
虽然和胡金铨比,40岁的徐克仍是年轻人、后辈。
本该高山仰止。
对当时已经拍了十几部好作品的徐克来说,这更是一次亲近大师的好机会。
百尺竿头,好好领悟,说不定更进一步。
结果……
电影拍摄还未过半,胡金铨就宣布退出电影拍摄。
被徐克气着了?
有传闻说,是。
当然也有传闻说,胡导身体状况出问题,所以只能由徐克续拍。
胡金铨的徒弟许鞍华,也参与了后期拍摄,不知是不是师傅所托……
哈哈。
在Sir的想象中,是黄老邪遇到了小杨过。
性情中人,可以一起喝酒,笑谈风月。
但到创作上,却未必水融,说不定反而水火不容。
性情的胡金铨,给电影带来了什么?
是如黑泽明拍《梦》一般,等乌鸦飞过麦田的那种执著。
据主演叶童说,为了一个梦幻般的武侠场景,胡导等三天,就是为了等山里的云雾散开。
现在的年轻观众,估计觉得云雾有特效就可以了?
那可能是你没看过《侠女》。
不知道真正的山中云雾一起,你便能身临其境感受到,什么叫“有妖气”。
也可以是有仙气,有精怪……
总之,明明人间,却不似人间。
而以下场景,Sir至今看,仍觉得高级。
胡老的镜头语言,一贯讲究对称和重点,画面看上去格外控制。
由此带来的画面上的古意,节奏上的古韵,会带给观众格外的沉浸感。
徐克,又是个至情之人。
他接手电影,会颠覆胡金铨么?
不,只懂颠覆前人的,往往是无知+自满的狂妄小子。
而徐克,就好比杨过遇到了黄老邪,虽然表示“啥也别教我”,却能从至情之人的生活哲学中找到方向。
真正的继承,是领悟之后,“长出自己”。
当徐克和许鞍华开始接手,他们并没改变胡导的初衷。
所以这部电影里既有传统武侠整洁、古朴的老派特质,又长出了新派武侠的稚嫩枝蔓。
胡老让电影扎根了。
徐克呢,让电影飞了!
不仅是徐克式的穿梭来去。
还有徐克的至情,徐克的现代精神。
这部电影,因为一次吵架,反而连接了香港的70年代和90年代。
观众不仅看到了70年代大师的积累和厚重。
也看到了90年代香港新一代手艺人的自信,与略带可爱的轻佻。
这是武侠的交棒时刻。
也是至情之人的交棒时刻。
当浮一大白。
胡金铨、徐克、李惠民、程小东、许鞍华、金杨桦……
看到这部片,我们不需要回答“你到底喜欢谁”这种肤浅的问题。
因为黄未去,青又生。
你看到了中国两代文人和创作者,在同一种电影类型上的文化延续。
于是。
再往后的1991年之后,就是徐克高光时刻的到来。
《黄飞鸿》系列、《棋王》《新龙门客栈》《青蛇》……
而这些,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沧海一声笑
再说一位。
如果说《笑傲江湖》里的曲洋和刘正风,虽非主角,却成了全书“书胆”般的人物。
电影呢,如果许冠杰、叶童是主角。
那么,“影胆”是谁?
作词曲的,黄霑。
又一位至情之人。
斯人已去,但他填的词每念一遍,心中自感鲜活。
每一句,都至情至性。
默读中,胸襟自然开阔,俗事不沾身。
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 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 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这首歌该怎么写?
好,还是上面那句:
至情之人啊,小酌畅谈风月可以……一起干活,不行!
使劲吵呗。
徐克和黄霑,连续吵了6次,谁也不服谁。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往往只能找大神站队。
但当时找什么大神来,其实都是一种示弱(再说,徐克也和胡金铨吵翻了,也抹不开面子请胡老)。
还是黄霑读书比较多吧,哈哈,他不知翻了多少古籍,最后从《宋书·乐志》里,找到一句很牛的话:
大乐必易。
听听!徐克。
大!乐!必!易!
四个字,徐克无言以对,默默让权。
影胆人物上场了,他直接推翻了原来关于“宏大”的种种假想。
要大吗?
大,就是简单。
所以曲调,就要简单。
西洋乐,走开。
咱就用中国五声调,宫商角徴羽,是的,就5个音。
这就是《沧海一声笑》,为什么总能屡屡击中国人内心的原因。
谱出一曲,一唱,欧勒。
词,当然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气呵成。
至情之人一般干完活,自己很满意,会什么态度?
当然是……什么也不屑说啦。
黄霑没多费唇舌,也不做多余解释,直接把这首歌传真给徐克。
外加一句:“就这个,爱要不要。”
而另一位至情之人,如果见到真的绝世佳作,会赌气不认吗?
嘿嘿……你看徐克和黄霑坐一起弹琴,那个乖样。
此时已忘言,无声胜有声。
唯有黄霑的眼神,还在轻蔑地表示:
是在下赢了。
之后,随着这首歌大火,徐克、黄霑和罗大佑又录了一版国语版。
录制的过程也好玩——
黄霑非得让徐克也开嗓,而徐老怪什么都不怕,就怕唱歌。
黄霑很厚道:
怕呀?没事的,来,喝酒。
些许白酒下肚,微妙之间,《沧海一声笑》徐克版,居然演绎得相当跋扈洒脱。
黄霑自然也会陪着小酌。
一听徐克跑调了……行,那表示我连词都可以乱唱咯?
徐克就纳闷了。
兄弟这可是录音啊,唱错词合适吗?
黄霑说:
笑傲江湖嘛,就是这样子。
1991年,香港金像奖颁最佳歌曲。
罗大佑和黄霑一同上台,演唱《沧海一声笑》。
唱了一半,黄霑居然拿出了小抄!
估计罗大佑OS是……哥啊,这不你自己写的吗?
对不起兄弟,我是真……记不住歌词。
这是《笑傲江湖》的传奇。
始于金庸笔下的刘正风和曲洋,可这两人分明是虚构的。
继承者是胡金铨,身为大师,他至情的背影逐渐远去。
开来者是黄霑、徐克,站在新时代的前沿,带着从虚构人物和前辈大师身上接棒来的性情。
这性情始于虚构,却无比真实。
当浮一大白。
俗世几多娇
有人要说了,Sir,你只说男人吗?
对对。
但绝不是那句俗气的什么……
爱江山,更爱美人。
美人是有的。
但绝非江山陪衬。
《笑傲江湖》里塑造了多种女人,对不起,没一种是男性的陪衬。
有伶俐活泼的岳灵珊,扮演者叶童。
叶童扮演的女人,是最早中国影视中的新女性。
她也许不那么“美人”,但却活得独立精彩,自带节奏。
如果你敏感,一定发现了令狐冲和她不是传统的师兄妹,倒像公司里的好同事。
会尊重彼此,会给对方空间,更会看到彼此因为努力而散发的光。
还有任盈盈,张敏演的。
书上的任盈盈,总带着莫名少女般的娇羞。
徐克大笔一挥,砍了。
所以电影里的任盈盈是这眼神,因为她有着女人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追求。
她的爱情态度,更主动。
她的选择,不像书中一般前倨后恭,反而始终如一。
再看她的继任者。
第二部里,任盈盈换成了关之琳。
更成熟,眼神更内敛。
简单的发型,简单的服饰。
什么江山,什么英雄,都不放眼里。
废话,就是一刀。
发现了吗?
至情,也能在女人的身上延续、生长。
谁说它只是男人的特权?
但这是《笑傲江湖》你懂的。
最关键的人物,本书的顶级反派,必将是一个极难的选择——
谁,能演东方不败?
男人吗?
放眼内地港台,当时有哪一位男演员,能完美演出东方不败的性情呢?
多一分,则太刚;少一分,那么男人故作的阴柔,往往又太喜感。
即使是吴镇宇这种百变角色,他在《白发魔女》里演的姬无双,虽然已经十分妖孽传神,但脸型毕竟稍显阳刚。
谁呢?
这回,徐克又做了一个任性的选择。
林青霞。
这个选择,大家会一致拍手叫好吗?
又猜错了。
片子都没拍,谁会叫好啊,都是至情之人,当然是继续吵架啊。
这回徐克遇到的,是更大的大牌。
金庸,金老爷子,直接出来叫板。
“金庸先生来找我说,徐克,当初我写《东方不败》时,不打算让林青霞饰演这号人物,我希望是由某个不像林青霞的人来演,你这是错误的决定。”
可想而知。
徐克当然是不听的。
金庸依旧表示:“最初的概念不是这样”时,徐克依然说:“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找个男演员来演女人吗?我知道该怎么拍,这会是一部与众不同的电影。”
真的,与众不同。
非常的,与众不同。
金老爷子,这回你真的错了。
这也是林青霞一生的高光时刻。
高光来自,她打开了一种性别,打开了一种世界。
男演员?女演员?观众傻傻分不清楚。
同时。
西方人发明的演技方,在这部电影里获得了可能是……
“史上最小的道具”。
一根绣花针。
《笑傲江湖》,始于男人的江湖。
但在过程中,遮不住女人的江湖。
而到了最后,哪有性别,哪分男女。
这,才是人的至情,人的江湖。
当浮一大白。
浮沉随浪记今朝
不知不觉,Sir浮了三大白。
有那么些意思了。
幕前幕后,男人女人,都是至情之人。
那就说说这片中的至情名场面吧,它们在Sir后来的经历中屡屡浮现,一定藏了某些启示和深意。
在《笑傲江湖》里,最多的道具,就是酒。
酒不仅是道具。
它还是这部至情电影的血液。
东方不败第一次遇令狐冲,不小心将他酒壶里的酒打翻。
令狐冲马上开始吵架……是的,又吵了。
东方不败暗想,算了我赶路呢,放他一马。
一放,就出事了。
她的面具掉了。
面具是邪派魔头的尊严。
但撕下了,就有了情。
东方不败表面还是一张臭脸,心里却是窃喜的。
“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前一句是什么?
是须尽欢,是找到那个可以陪伴你,一起快乐聊天的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俩人湖中比剑论友:
阁下是男,是女?是侠,是魔?
不管了。
湖面的小风小景,格局太小。
就像王菲歌里唱的:
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忽然天亮,忽然天黑,诸如此类,远走高飞。
在远走高飞的侠客世界里,世界才够大。
而在至情之人眼里的对方,就像酒,怎么品都有滋味。
不说话,有不说话的自在。
千言万语,都在眼神里,在氛围中。
一旦开口说出的,又哪里仅限于儿女私情?
那一夜,有东方不败吹着箫,有令狐冲吟着诗……
这是淡泊功利心的一瞬间。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间一场醉
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时,难得的任性。
再见,便是陌路人。
其实对于徐克而言,不止《笑傲江湖》,有酒的地方,就有至情之人。
荒漠中的龙门客栈。
看着爱人周淮安与他人成亲,邱莫言喝下酸涩的闷酒。
这是至情之人,无言的告白。
沙漠里的小酒馆。
盲武士在大开杀戒之前,喝下一小壶酒。
这是至情之人,无言的决绝。
兰若寺的大雨夜。
燕赤霞借酒意舞剑。
这是至情之人的俗世修行。
徐克拍起这些场面,心中有那一份自信,Sir感觉得到。
影像是创新的,故事是创新的,而“至情之人”的延续,却是亘古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