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记者 杨艺明
60年前,一位斯洛伐克姑娘凭着对中文的浓厚兴趣,克服重重困难,拿到了查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正式开始了探寻中国文化的不凡之旅。
如今,勇敢追梦的大学生已经著作等身,成为当代斯洛伐克中国研究的重要奠基者和扛鼎学者。已是耄耋之年的她依然笔耕不辍,致力于中国文化的传播——她就是斯洛伐克著名哲学家、汉学家、翻译家黑山女士。
近日,记者有幸见到黑山,听她悠悠讲述她与《红楼梦》的不解之缘。
黑山翻译的《红楼梦》受访者供图
一、从中文夜校起步
黑山1940年生于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原名玛丽娜·卡尔诺古斯卡。她向记者介绍,在斯洛伐克语中,“卡尔诺古斯卡”意为“黑山”,这座“黑色的山”因植被葱郁得名,而且确有此地,现位于波兰南部查尔纳古拉。黑山的先祖是当地贵族,1667年奉奥地利国王的指令,从查尔纳古拉搬到布拉迪斯拉发任职,“黑山”就成了他们的祖姓。
“受到家庭出身的影响,高中毕业后,我不能进入大学学习,当了护士,但我当时渴望知识,希望认识我们生活的世界。在我们的文化中‘上帝就是一切’,但我对此是怀疑的,因此我就从书中寻找答案。”黑山说,“我读到了捷克著名汉学家普实克的《中国:我的姐妹》以及他翻译成捷克语的《中国古代诗歌》《论语》等作品,让我了解到了中国文化,我看到无论儒家思想还是道家思想,都不需要人们每天祈求‘上帝的救赎’。在20世纪50年代,虽然当时的中国人生活艰苦,但他们都依靠自己的双手解决问题,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
后来,黑山利用业余时间上了中文夜校,在有了一定基础后,她决定申请布拉格的查理大学中文专业。1963年,在捷克汉学家王和达(奥德日赫·克拉尔)的帮助下,她进入查理大学学习中文、哲学和文学,在此期间她接触了儒家、道家经典以及中国近现代文学作品,为汉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69年,黑山完成了硕士毕业论文《儒学伦理研究》。
之后,黑山回到布拉迪斯拉发,在考门斯基大学哲学院担任助教并攻读博士学位,继续进行对《论语》《孟子》《荀子》等儒家经典的研究,并完成博士论文《战国时期儒学的发展和独特性》。
1968年,“布拉格之春”爆发,当时捷克斯洛伐克的汉学家和汉学研究都受到了严重打击,黑山也受到波及。1972年年底,她的博士论文没能顺利答辩,自己也“被远远排除在汉学研究领域之外”,黑山的中国哲学研究被迫“按下暂停键”,却让她“意外踏入了一片新天地”。
黑山受访者供图
二、“我也住进了大观园”
黑山讲道:“1973年到1990年,我完全脱离了原来的学术岗位,失去了所有的中文学习资源,在一家外文出版社的仓库做登记员,从事着和汉学无关的工作。但为了使自己不忘记中文,我强迫自己每天阅读中文并进行翻译。”这段时间,黑山在工作之余翻译了《论语》《孟子》《荀子》等经典著作,还翻译了老舍《月牙集》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
但黑山并不满足于这些。“我还需要一个大部头,这样就可以用翻译来打发几年的时光。”黑山说,“于是,我选择了《红楼梦》,这部中国‘最伟大也最受人喜爱的古典长篇小说’。上学时,我的研究重心一直是中国哲学,对中国文学的了解有限,但我学过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当中提到过《红楼梦》。而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中文书籍被认为是‘禁书’,我也已经不被允许从官方图书馆借书。从哪里弄来这本书呢?我开始想办法。”
“我给在加拿大的弟弟写信,请他帮我找到这本书,最终他在当地的中国书店找到了,后来托人几经辗转,这套书终于到了我手中。”现在讲起来,黑山依然激动不已,“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手捧那套漂洋过海的《红楼梦》的情形,封面上的宝玉和黛玉让我感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从1978年3月到1990年1月,我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研究和翻译《红楼梦》。我清楚地记得刚开始翻译时的场景,我坐在只有一个房间的公寓里,手边只有一本汉英词典和俄语手册。当时我要求自己每天至少翻译两页,但第一天,我就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当时我对明清小说几乎完全不了解,对曹雪芹及《红楼梦》的写作背景更是一无所知,很多地方我都看不懂,好不容易翻译几行,连自己都看不下去!我想过放弃,但我告诉自己,放弃就意味着彻底告别汉学研究生涯,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出版社的仓库里。”
“就这样,十二载日日夜夜,我无数次推倒重来,从头到尾完整翻译过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领悟。渐渐地,我发现我爱上了这本书,我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感觉自己也和宝玉、黛玉、宝钗等小伙伴们一起住进了大观园,和他们一起哭、一起闹,一起作诗、一起玩笑,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受青春的美好。同时,我也不断思考曹雪芹文字背后的深意,‘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多年后,黑山惊喜地发现,她的查理大学老师,同样在当时受政治迫害的王和达,也选择在相似境遇下以翻译《红楼梦》坚持汉学研究,王和达也正是捷克语版《红楼梦》的译者。黑山说道:“在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两位译者在相互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本书,这是我们的默契,也体现了《红楼梦》的独特价值。但在当时环境下,我们不便通信,也不能公开自己的汉学研究,因此没有翻译上的交流。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二人的翻译方法完全不同。”
黑山翻译的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受访者供图
三、“要走一条新的道路”
“不可译性”是指将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过程中的“含义缺失”,在不同文化背景或特定语境下,尤其在文学作品的翻译中,这一特性更加明显。而《红楼梦》作为“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成的百科全书”,问世二百多年来,本身就以文字背后的深意被读者津津乐道,想把它翻译好,难度可想而知。
“由于汉字是象形文字,在人脑中不仅反映字‘音’,同时‘形’与‘义’并存,当翻译到以‘音’为主的欧洲语言时,汉语的很多‘弦外之音’就丧失了。”黑山说,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在中国享有盛誉的文学作品在被翻译成欧洲语言之后,大多无法保持原有的艺术水准。
黑山认为,《红楼梦》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之一,是一部蕴含重要人生哲理和世界观的文学瑰宝。她说:“当前,中国的经济发展成就令世人瞩目,也应具有相应的文化影响力。但像曹雪芹这样的‘文学巨匠’,并没有在世界上得到应有的承认和重视,《红楼梦》应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一样被世人称颂和欣赏。如果不是这样,只能说明《红楼梦》的外文译本令西方读者感到失望。”
“欧洲传统翻译学派侧重于字面翻译,他们认为这样最准确,但我认为这种方法极大削弱了象形文字的图形美和意境美,我是不赞同的,我认为翻译中文原著要走一条新的道路。”黑山说,“《红楼梦》的故事本身不是‘束之高阁的经典’,它是那么逼真、生动、现实,即使现在的青少年,他们也有着和宝玉、黛玉一样的行为和思想。我希望我的译本可以给读者以身临其境的感受。因此,我在翻译中不追求字句的一一对应,我不是‘读’而是‘看’,我在充分理解原文含义后,在脑海中形成画面,让故事情节像电影一样呈现在眼前,然后用斯洛伐克语描述出来——我‘不做曹雪芹的翻译’,而要让他本人用斯洛伐克语把故事讲出来——不用古汉语,而是用通俗生动的口语。”
黑山表示:“我认为欧洲翻译家要想提高译文质量,就必须忘记欧洲哲学的思维方法,像中国作者一样思考,真正理解中国人的生活。我的这种观点来源于多年来对中国哲学的研究,来源于对中国哲学体系的理解。因此,我愿称自己是一位‘哲学翻译家’,而不是单纯的‘语言翻译家’。”
黑山与她的著作受访者供图
四、“让黛玉的诗达到拜伦的水平”
黑山说:“我读过很多中国诗歌,但曹雪芹的诗,尤其是女性诗歌首屈一指。然而,翻译这些诗却是最难的,不仅要传达诗意、体现诗韵,我还要考虑情节的需要,比如在‘海棠诗社’中,黛玉的诗往往是公认最好的,宝玉的则逊色一些,所以我也需要在翻译中体现这种差距——让黛玉的诗达到拜伦或普希金的水平,而宝玉的就‘一般般’。”
黑山表示:“《红楼梦》是散文和诗的交响曲,虽然翻译诗很难,但事实上,我非常享受翻译的过程,当我把所有的诗都翻译完时,甚至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黑山本人也爱诗,她写过多本诗集,这种对诗歌天然的喜爱本身就能让她在诗歌的翻译中更加得心应手。出于对中国女性诗歌的喜爱,她还于2019年翻译出版了斯洛伐克语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诗歌集。
解决了对一般情节和诗的翻译,对于外国读者来说,《红楼梦》中依然存在大量易被遗漏或不易被理解的内容,比如复杂的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中外文中对于“叔叔”“舅舅”等表述上的差异,“甄士隐”“贾雨村”等带有的“谐音梗”人名背后的隐喻,“宝玉”“黛玉”“宝钗”的名字本身所代表的“物件”及美感在变成“拼音”后的流失,还有大量中国历史文化典故,不一而足……针对这些情况,黑山专门在书后附上了“家谱”和“名词解释”,以辅助阅读。通过以上这些做法,黑山近乎完整地传达了书中所有的“文化意象”,也近乎完美地克服了“不可译性”。
功夫不负有心人。2001年到2003年间,黑山的四卷《红楼梦》斯洛伐克语译本陆续出版,获得了读者的广泛好评。以至于2006年又进行了第二次印刷,同年,她将译本赠送中国国家图书馆、红楼梦研究所、曹雪芹纪念馆收藏。黑山本人也收获了斯洛伐克翻译界最高奖项“扬·霍利奖”和中国“《红楼梦》翻译贡献奖”。2015年,她又因多部中国经典著作的出版,荣获第九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凭借着对《红楼梦》国际传播与研究的特殊贡献,黑山也被亲切地称为“多瑙河畔的红学家”。
黑山向记者介绍说:“20年过去了,这套书已经在市面上绝版。因此,在多方建议下,不久之后,出版社将以更高质量和崭新的设计重新装订出版我的斯洛伐克语译本《红楼梦》。”
五、“我会和曹雪芹相见”
黑山专门将自己的译本分为春、夏、秋、冬四卷,她解释道:“春、夏、秋、冬——贾府的命运正是如此,也应了中国古代哲学‘阴阳转换’的观点。透过这部有着浓厚自传色彩的小说,我们似乎也看到了曹雪芹不平凡的一生:他年幼时享受着富裕的生活,后来家道中落,生活陷入困顿,却让他有机会回忆曾经在南京发生的一切,进而才有了这部伟大的作品。”
黑山说:“人的命运也如同四季交替、日月轮回,不会总是好的,也不会总是坏的。我时常感叹自己有幸翻译了这部作品,设想如果我当年顺利完成学业,毕业后可能会到研究所继续中国哲学的研究,就不会有时间一遍遍地阅读《红楼梦》。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恐怕只是一个单纯研究哲学的学者。在那个基本见不到中国人的年代,宝玉、黛玉就是我认识的‘中国人’。1997年,我第一次去中国时,我兴奋于终于见到了这么多真实的中国人,我甚至在他们身上寻找宝玉和黛玉的影子!《红楼梦》让我更了解中国,更了解中国人。我很自豪,我填补了《红楼梦》斯洛伐克语译本的空白,《红楼梦》的‘世界地图’因我变得更加完整!虽然遭受打击的那段时间我很不开心,但现在回首,我会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保持正确的人生态度,每一段经历都值得感受,福祸相依,这是道家思想的智慧,也是曹雪芹教给我们的生活哲理。”
如今,已经83岁的黑山女士依然精神矍铄,每天沉浸在汉学研究中,忙得不亦乐乎。“我的眼睛已经不好了,记忆力也下降了,但我还不能去见曹雪芹,我还有好几本书没出呢。”黑山开玩笑说。记者注意到,黑山现在需要借助可照明的放大显示屏进行阅读,她也可以非常熟练地使用计算机,“我现在都是直接在电脑上写作。”
今天,距离黑山1978年3月1日翻开《红楼梦》的第一回,已经过去了45个春秋。遥想当年,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用毕生血泪挥就这一旷世奇书,而黑山又何尝不是在“一心一译”的十二年甚至此后更长的时光里,在大观园里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
采访的最后,黑山向记者深情吐露:“等有一天我的灵魂离开身体,我会和曹雪芹相见,同样还有孔子、老子、孟子、荀子等很多其他思想家,他们的作品我都给斯洛伐克读者翻译过,我相信那时候他们不会朝我大喊,说我译错了他们的思想和作品。”
也许正是这样一份不负前人、不负读者的使命感,让黑山的学术之路历经风雨却格外坚定,同样也是这样一份热情和专注,让这位老者在传播中国文化的道路上不问前程:她一点点耕耘、一粒粒收获。
高山仰止,一甲子大观园内译人情世故;静水流深,百廿回红楼梦中悟先贤哲思。匆匆光阴缓缓流淌,智慧人生从容坚定。期待黑山女士再版斯洛伐克语《红楼梦》译本早日问世!
《光明日报》(2023年09月14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第102天读《皮亚杰教育论著选》
现实世界中的教育权利
教育应该是免费的(6)
皮亚杰指出协调一般教养与专业化是最难处理的。这就涉及教育一个特定的个体而不再是对整个一代人传授某些普遍的或特殊的集体价值。由于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个体,这就成了一个十分困难的工作。实际上学生未来的志向是基于家庭传统和经济地位的考虑。显而易见,出身于自由职业家庭的儿童怕失去社会地位,将选择同样的职业;而农民的儿子除非有卓越才能,将仍然是农民。但是如果像新的《普遍宣言》庄严宣告的那样,和文明社会日益增加的普遍倾向相协调,进入大学应该只是凭成就,而中等教育则应在其他所有的职业系统普及,那么学校担负着特别的、新的,繁重的和决定性的任务就是很明显的了,即不仅为高级学校选送专门人才,也为同样受尊重的所有职业活动输送人才。因此学校负有发现和发展各式各样的个人才能的责任,而不应只从今后的学业成就来评价学校,也就是说不能仅作为通向这唯一目标——大学的一个台阶。
自作孽、不可活
俺妈为何迟迟不回姥姥的话?
因为她知道她的回答会让姥姥不开心。
让小舅去结扎,姥姥舍不得。可是小舅妈又怀上了,自然也不能去医院,不仅不能去,怀孕这事一点风声都不能透露。
前几天俺妈单位有个小妇女不小心怀了二胎,一被发现立即被单位押到医院做了流产。别问这妇女因何如此听话,不听话工作就没了,正常的人谁敢不要工作?
不可否认,部分基层在执行政策时总是简单又粗暴的。当然了,碰上俺小舅这种无赖,不简单精暴也不行,你和他讲道理不知道要讲到猴年马月去呢。
正在俺妈想着怎样委婉地、不让姥姥生气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之时,姥姥开口了:照理呢,应当让龙去结扎,可是万一凤怀的不是男孩是个女孩呢?那张家不就断后了么?可凤又怀了孩子,到医院放环那是自投罗网。谁都不去医院,那又是万万不可的。杀千刀的妇女主任呐好像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一天至少要往咱家跑十回八回,俺是一见她就头痛呐!
俺妈附和:是的呢。
两人相对,唉声叹气。难得的,也有人让姥姥头痛。
不要说俺那识字不多的姥姥,便是俺妈这样的文化人都不曾想到,结扎之后是有技术可以恢复的,根本不影响孕育另一个下一代。
接下来,俺姥姥为小舅妈怀的是男是女又纠结了半天。
俺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她与俺妈都已经算出小舅妈这次准生男孩,她还担心个啥?
与姥姥不同,俺妈是单纯地想让小舅有个男孩子,并非重男轻女。在她看来,生男凑个好字固然很欢喜,生个女孩也并非不能接受。姥姥的顽固思想一向令她很头痛,但是又劝不了老娘。
很快,在姥姥反反复复的唠叨声中,俺妈有些不耐烦了,义正严辞地告诉姥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娘,不管凤生了啥,您都应当高兴,孙子孙女一样疼。千万别放在脸上,让媳妇寒了心。
姥姥白了她一眼: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要生佾(俺弟弟的大名)?她大姐夫家是单传、俺家龙也是单传!你婆婆想要孙子、俺就不想要么?当初你为了生二胎哭着回娘家还不是娘给你找人托关系的,娘可没讲一个不字。
俺妈哑口无言,只能笑笑地给姥姥倒了一杯茶。
当年俺奶奶逼着俺妈生弟弟时,说的确实是这一句“俺家儿是单传”,俺妈可是一个屁都不敢放,就和老爸颠儿颠儿地回去生二胎去了。
这老太太们怎么都是一个毛病?
姥姥哪有心喝茶?她将俺妈手一推:大妮,你看这事俺要不要找找卫东?
俺二姨父这会儿在市里混得风生水起,他打个电话到计生委想必是有用处的,关键是他肯不肯打这个电话。
话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没有歪风邪气?有没有溜须拍马?俺的回答是肯定的,有。但是,肯定不是俺二姨父。
俺二姨父是教师家庭出身,清高;他老爹又自诩读书人做了一辈子的正人君子,更清高。所以,高官厚爵的二姨父身上那一丝书呆子气是永远脱不去了,做什么都讲究个堂堂正正。一些想巴结他的人从他那里不仅没得到好处,反而触了不少他的霉头,一来二去,再也没人敢找俺二姨父违规办事。自然,家里的亲戚朋友有打着他旗号在外狐假虎威的,一旦被他知道,不仅要退赔好处,还要被他狠狠地训斥一番,就连俺姥姥都受了好几次他的脸色。
但姥姥就是这么奇怪,二姨父那样不留情面地批评她,她倒将二姨父当成了宝贝,只要二姨父一进她家门,就是“卫东长卫东短”,其他女婿已被她自动屏蔽。
俺三姨父对她恭敬得不得了,凡是姥姥发下的话没有一句敢不执行到位。可就这样,俺姥姥还对他意见最大。三姨父掏钱时偶然的不爽快,就会被姥姥长期耿耿于怀。姥姥只要心情不好,就要拿三姨父开刀。三姨父呢,自然每次都是秉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毕恭毕敬地听她老人家教诲。
话题扯远了,书归正传。
话说这次小舅妈怀孕事关张家香火的延续,俺妈毫不犹豫地支持了姥姥的想法。
姥姥舒了口气,虽然主意是她提的,可因为得到了大妮的肯定,她似乎也有了底气了。于是,姥姥拨通了二姨家的电话。
电话是二姨接的,姥姥的话还没讲完,二姨就回绝了。
姥姥不敢说二姨父的不是,和女儿可不用客气:你老公有用不假,可也不能不认家里人,这点忙都不肯帮。张家断了香火你就高兴呀?
二姨故作不解,很温柔地笑道:娘,断什么香火,琴在大姐那里不是好好的吗?
姥姥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好好的,那是个女娃,知道不?
若非俺们几个孩子在跟前,俺姥姥准得讲出女娃不能算人这样的话来。事实上,私下里俺就多次听她和小舅讲过。
二姨还是很温柔:女孩咋了?就不能给张家光耀楣么?您生了四个女娃,不是天天在外炫耀么?
姥姥恨恨的:光耀门楣,你生了两个儿子呢,有一个姓张的不?你老公混得那样好,有一点好处到张家不?
这话姥姥可说得有些不实事求是,哪个女婿到了过年不是大包小包地往张家拎?特别是二姨父,逢年过节发的年货既多又好,市面上有钱也买不着的,一大半都奉献给俺姥姥及大姨子小姨子家了。
二姨依旧温柔,但口气坚决了许多:娘,卫东走到现在不容易,省里面都下来考察他了,说不定下一步就上去了,他打个电话给卫计委是小事,可怎么跟人家说呢?昨天他还在大会上批评别人走歪门邪道,今天自己倒公然找人说人情,您让他以后还怎么说别人?再说了,外面传出去副市长家的小舅子违反计划生育要生二胎,这话好听呀?
八、九十年代的干部就是纯洁,连带着干部家属都天真。
试问,如果没有说人情的,那官们当得还有意思不?
姥姥给二姨举例:别这样说,前些日子俺隔壁老王家的老二不又添了个丫头片子?他家咋就生了?还不是他那当厂长的姐夫找人托的关系。让你老公打个电话咋了?市长还不如厂长啦?
二姨声音提高了点:娘,人家犯错误咱家就得犯错误么?隔壁老王家的二小子夫妇俩都没工作,在村里混吧?跟他们比啥!凤是有工作的人,让她就这样丢了工作?找个工作可不容易,甭看每月拿不了多少钱,可要真没这钱看你们咋办。您又不是不知道您那宝贝儿子的脾性,成天上班吊儿郎当的,这是三妮性子好,要是俺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现在凤再没了工作,以后喝西北风呀?再说,龙和凤连一个孩子都养不下去,到现在还扔在大姐家呢,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大姐多了个小三妮。这要再生一个,准备扔给谁养?反正俺是没三妮那么多闲钱,也没俺大姐那么多闲功夫。
自从二姨夫混出了头,俺二姨说话的腔调是越来越像小姨了,动不动就是批评俺姥姥。
姥姥脱口而出:这是以后的事,眼巴前的事还没过去呢,以后的事以后再想,你给你娘一个痛快话,到底帮不帮忙?
二姨直接来了一句“俺没那闲功夫”,挂了电话。
气得俺姥姥半天没说出话来,俺妈坐在一旁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一杯水下肚,俺姥姥的气这才顺了些。但她一开口,俺妈就愣了:大妮,你不该鼓捣俺给二妮出难题。
俺的老天,这是哪儿跟哪儿?主意明明是她老人家自己想出来的好不好?电话也是她自己打的,俺妈就表示了一下支持,结果过错全成俺老妈的了。如果先前俺妈不支持呢?她又该责备俺妈没担当了。
可怜俺的老妈不仅要陪着笑脸承认错误,还不得已将所有事情都揽了下来,不仅保证帮小舅妈拿到准证生,还保证要留住小舅妈的公职。
俺想,大概连俺妈自己都不相信她的这番许诺,但姥姥居然就信了,小脚以极快的速度挪动着,回家给小舅报喜却去了。
晚上俺爸回来听说这件事,直怪俺妈多事。
难怪俺爸不高兴,俺妈在财政局不假,可至今没有混上一官一半职,找人托人情也得有地方下手不是?
俺妈试探着问:要不,俺找四妮?她公公毕竟是局长,有点权力的。再说小阎混得也不错,听说就要下去到哪个公司当一把手去了。就是四妮有点犟……
她的心里真是没底。要是小姨那里可以说得通,俺姥姥为何不亲自找她呢?反而要假以俺妈之手?
俺爸打了个个呵欠,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实话实说出来俺妈准不高兴,可不实话实说他心里又不愿意。
俺妈急了:你倒说到底行不行?
俺爸咂了一下嘴:要不,你就打个电话?
但随即又撂下一句:不过,打了也未必有用。
俺妈腾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来不及穿鞋就下了床,一边冲向电话机一边回了一句:没打你咋知道,尽泼人冷水,俺还能指望你干啥。
电话一拨通,话刚说了两句,俺小姨的声音就大了:大姐,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留罐子想生孩子让他自己想办法嘛,你起的什么劲儿?俺都要睡着了,你还给俺打电话。
小姨这会儿也刚怀了孕,小姨父将她惯得脾气大得不得了。
俺妈清了一下嗓子:这不是娘让俺打听的嘛。
可小姨根本不理俺妈抬出的这口尚方宝剑,依旧自顾自地说道:留罐子那德性一个孩子都不会养,还要生二胎,大姐您这是房子大了还是时间多了?准备在家迎接第四个孩子呢?要俺说小弟两口子有了琴就成了,别想那些没用的。
俺妈看了俺爸一眼,压低了声音:娘不是想抱个孙子么?张家单传呐。
小姨在电话那头笑:你们准知道这一胎是男孩子?
俺妈笑了:俺和娘都算过了,这胎是男孩子。
小姨还是笑:算了吧,就你俩算的那是啥呀,当初也说琴是男孩子,怎么样呢?
俺妈有点不高兴:这能怪俺们吗?龙和凤自己都说不清是啥时候怀上的,后来事实不是证明他俩说的比实际怀上的要晚一个月。这是他们自己记错了日子呀,关俺和娘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小姨不耐烦了:反正俺是不管这些事的,你要管的你自己管,别找俺公公,也别找光明。小弟家本就不符合政策,俺家光明可没那本事办下来。大姐,你有能力你就办。
得,俺小姨也算直将俺妈给拒绝了。
俺妈扔下电话,将俺爸好一顿训斥,如同下午俺姥姥训她似的。但是俺爸也是神人一枚,居然就在俺妈的埋怨声中打起了呼噜,让俺妈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连推带搡将俺爸弄醒,问了他一句:俺给三妮再打个电话?
俺爸睡得迷糊:你想打就打呗。
话说完头一挨枕头,立即又打起呼噜。
聪明如俺老妈也没看出来,老爸这是在躲事呢,因为他准知道,俺妈打给三姨没啥用。
不用说,俺那一心只在生意经上的三姨对小舅母怀孕这件事准是高兴的,但是准孕卡和派生证什么的可别指望她帮忙,她也确实帮不上。如果现在小舅妈生了要交罚款了,打个电话给她倒是有用的,三姨准会二话不说的将钱掏出来将罚款交上。
果然,俺妈虽与三姨谈得投机,整整连说带笑地讲了足有二十分钟,但老妈放下电话再回头一想,似乎除了小舅母生孩子的一切花费有了着落外,什么问题都没能够解决。
俺妈这一晚失眠了。她也不禁后悔,不该听了姥姥耸恿,将此事完全揽下来。
她自是不会想到,就在她绞尽脑汁,为怎样既保住小舅妈的工作、又帮她名正言顺地弄张准孕卡和派生证想方设法之时,俺小舅妈那儿已经被厂里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