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绞着手帕偷看屏风那边的游千帆。
今日圣上宴请群臣,游千帆身穿御赐的麒麟官衣,端坐席上,连丞相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更别提我那身为丞相之子的官配何瑾。
实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什么狗屁官配,老娘以前心悦于他不过是见色起意,爱他那白净面皮和瘦高身姿。
谁能想到这货竟然会中年发福。
我啧啧嘴,回想那日借宿在临山寺做的梦。
梦中何瑾大腹便便、三层下巴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眼。
要是嫁给他,我不如现在就出家!
但是游千帆可不一样。
他自小在马鞍上长大,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因他娘亲有胡人血统,他眉目间深邃如渊,着实俊朗非凡。梦里他已四十有二,那横刀立马的威武模样仍是无人能及。
嫁人当嫁此等人物。
我从前怎么就没留意他呢?
多谢佛祖提醒!多谢穿越女夺夫之恩,谢她以身犯险,谢她舍己为我!
2
“郡主,你真要嫁给镇国大将军啊?”我的闺中密友李令韵悄声问我。
“对啊。”
“再过两年他就三十啦!你才十七啊!”
“对啊。”
“他只比福国公小八岁啊!”
福国公是我那不争气的老爹。
“对啊。”我从桌上抓起几粒瓜子嗑起来。
“他驰骋沙场收复关北的时候,你才刚上学堂啊!”
游千帆十八岁在关北一战成名,那年我才七岁。
“非也非也,本郡主四岁的时候就跟着先生识字了。”
李令韵两个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你疯魔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你不懂。”
她一边吸气一边摇头,表情仿若见鬼。
我回头望去,只见游千帆已走出宴殿。我连忙放下手中的瓜子,提起裙子就要跟上去。
“彩云彩霞,莫要跟来。”我吩咐侍女。
“郡主,这不合理法……”
“矜持点!”李令韵急忙提醒。
我才懒得理她们,急急忙忙地冲出后殿,穿过一众群臣,朝那个湛紫色身影追去。
“意儿,何事如此慌张?”
“皇帝伯伯,意儿正追逐洛神,恕礼数不齐难以行礼!”
我头也不回地说。
“这孩子!”皇帝伯伯笑笑,并不责备。
世人皆知,福国公和他家郡主是天下顶不讲规矩的。
待我跑出宴殿时,那湛紫色身影早已不知去向何处。我四处张望,西面百米处有片嫣红的梅林,我记得那里有一座小亭子。
说不定游千帆出来醒酒,在小亭子里赏梅呢。
我拉起裙摆,不顾头上钗髻松动,踩过深及脚面的积雪,向梅林走去。
我往梅林深处走去,见他正站在远处的雪地里,身姿颀长。
“游……”我刚要唤他,便发现他身旁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我赶忙躲到一棵梅树后面,眯着眼睛辨认那女子是何人。
二人谈话间,那女子伸出右手,递到游千帆身前。
不知他说了什么,那女子又收回手,笑着走远。
天上的阴云散开,月光一下子照亮这片梅林,我这才发现那女子正是青川沈氏庶女沈茹茹。
她就是梦里的那个穿越女!
沈茹茹的目标不是何瑾吗?为何又和游千帆孤男寡女私下会面?
我气愤得一拳砸上身旁的树干。
好疼!我呲牙咧嘴地收回拳头,忍着疼痛不敢发出声音。
“沁阳郡主?”他发现我,向我这边走来。
“她谁?”
“一位故友。”
“你为何和她孤男寡女私下会面?”
“下官的一言一行,应该不必向郡主汇报吧?”他冷着脸。
我怒气冲到天灵盖,“好你个游千帆!你……”
折损人的话到了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下去。
可不能让他发现我脾气蛮爆,不然他不想娶我怎么办?
我从腰间摘下一个香囊,走近他。
“我心悦将军多年,如今已到了待嫁之年。”
我一边说一边把香囊塞进他手里,他却握紧拳头不想接受。
不愧是武将,力气大得惊人。
我用力用到咬牙切齿仍掰不开他的手。
“将、军……”我勉强掰开他的大拇指,“一、定、要、接、受、我……”
趁他不注意,我踮起脚扒开他的衣领,将香囊塞进去。
“明日来福国公府提亲!”我命令道,转身快速溜走。
身后之人脚步急急,我更急。
快跑快跑,被他抓到把香囊换回来怎么办!
一件墨色大氅落在我身上,我脚步一顿。
“从殿里出来为何不披件衣服?”
“急着追你啊。”我喘着气说。
我裹紧大氅,像春日里一颗蚕蛹,警惕地看着游千帆,怕他突然把香囊还给我。
“明去福国公府提亲,好不好?”
“下官已经二十有八,郡主刚过二八年华……”
我打断他:“你明日去不去?”
“不去。”
“后日行吗?”
“不行。”
“此月晦日前,随便哪想去都行,这样总可以吧。”
“不可。”
他腿长步大,我小跑着才能与他比肩,大氅的毛边一颠一颠地扎着我的脸。
“反正我就是看上你了,非你不嫁。”
“郡主,莫要胡闹。”
“你敢说我胡闹?皇帝伯伯都没说过我胡闹!”
4、
盛平十九年,冬月朔日酉时,距离上次梅园相遇已过去三天。
游千帆还没来提亲,甚好,此子心性甚坚。
我蹲坐在自己小院中的池塘边,一池荷花枯败,耷拉着细干的叶子,劲寒的东风吹皱败池。我这院里真萧瑟啊,我这主人的心境何尝不是如此?我今日天微亮便去游千帆府上候着,可他下朝后连府门都没回便去了习武场。
罢也罢也,路不来就我,我便去寻它。
“彩霞,去叫一辆马车来,禀告爹爹今夜我要与李尚书之女共宿,再去李府通告一声我今日要去。”
趁彩霞离开,我秘密吩咐彩云:“今夜三更,你送一身合我尺寸的夜行服来李府,到时李府门口自有人接应你。”
彩云信誓旦旦地领了任务,我敛起裙摆踏上马车,未带任何侍女,只身前往李府。
彩霞是娘亲的人,知道我要做什么后必会告状。彩云虽与我一条心,可毕竟年纪小,嘴巴比筛子还存不住话。院里的其他侍女更不必说,全都是我娘亲的细作。
李令韵家处在燕羽巷西,与游千帆的将军府相距不足千步,此等优越地势,正适合我月黑风高夜行事。
李尚书一身酸儒脾气,持家甚严,日日将圣人规矩挂在口头上,见了我只冷着个脸,可碍于我的身份又不好发作,面上还要客客气气地命人将我带到令韵院子中。
对不住啦李尚书,谁让我是皇亲国戚呢。
我把令韵拉到一旁,斥退了所有下人,将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她好像被我吓到了。
半晌,她拍拍我的手,“郡主,你放心吧,既然你想做成此事,我拼尽一切,定全力助你!”
我抱住令韵,心里一阵感激。
我与她一起长大,可与我不同,她自小就是京城贵女标杆,从不逾矩。
“令韵,你顶着李尚书的威压,还愿意和我这样的跋扈一起玩,你真好!”
“……你还挺自知。”
那确实,我从不避讳自己是个跋扈和纨绔的集大成者。
“郡主,我只是羡慕你,总有勇气去完成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我既然不能如你一般自由,便祝你一臂之力,你愉悦了,我心里也舒快。”
我感动得简直要泣下泪来,从头上拔下一只金喜鹊簪子递给她,“无以为报!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笑着接过簪子,又插到我的脑袋上,“行啦,你自己留着吧,这么招摇的金簪我可戴不出去。”
这夜,令韵的侍女舒竹送来一身夜行衣,彩云这丫头果然没让我失望。
“令韵,我去了!”换好衣服,我看着她,有一种要奔赴战场的错觉。
据说游千帆十五岁上阵杀敌,不知他当初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心如擂鼓?
令韵帮我整理了一下黑色蒙面,神情与我一般严肃,“去吧!”
李家两个小厮帮我抬了个极高的竹梯,搭在将军府一处院墙旁,我爬上去,坐在墙头上向那二人小声威胁:“今日之事你们若敢说出去……”
我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的不敢。”他俩忙不迭地说。
我挥挥手,那两人收了梯子逃也似地跑走。
游千帆府中无甚侍卫,不过想来也是,他就是阎王爷的人间化身,谁敢来他府上造次,这不是找打吗?
奉劝他做人不能太自信,本郡主这不就来夜探将军府了。
我刚想跳墙,却愣住了。
怎么这么高?!刚刚爬梯子的时候没发现这墙如此高啊!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跳吧!
跳下去后,我面色挣扎地蹲在草坪上,摸着左脚脚腕,好疼!
我一瘸一拐地往府中深处走去,将军府是一个五进院落,我毫不犹豫地向内宅东侧走去。将军府就住着游千帆一个主子,他自然是住在内院东房。
家家户户的内院东房,住的都是家里最尊贵的人。
我蹑手蹑脚向房里走去,见床上果然躺着一人,我拖着左脚费力地向他走去。
我突然想到,家中膳房王三娘养的那只小瘸腿狗,每次也是这也迫不及待地朝狗食走去……
没待我神游天外的额思绪回归,榻上的人突然坐起。
我还没反映过来,他一个眨眼间就将我反手剪在床上。
“郡主?”游千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知道是本郡主还不松绑!”
游千帆松开我,我这才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他,他一身白色里衣,乌墨长发散在身后,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不怒自威,倒是多了些娇柔。
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娇……娇柔?!
“郡主夜访将军府,可有要事?”他退后,坐到楠木椅上问我,右手无奈地撑在桌上,抵着前额,语气里还有些没睡醒的翁然。
“游千帆,你为何睡觉还点着蜡烛?怕黑?”
“……郡主若无要事,便请回吧。”
“等等!婚姻大事算不算要事啊,游将军?”
“……”
他站起身,缓缓走向我,我怕他又如那日在梅园一样把我提起,然后扔出府去。
如今之计,只有使出杀手锏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把玉簪,簪头尖细,我把玉簪抵在脖子上。
“你要是不答应娶我,我、我就死在你府上!”
“郡主,莫要胡闹。”
“当朝郡主死在你府上,你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可掉!”
游千帆定住脚步:“在下不过一介武夫,如何配得上郡主。”
“不,你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夫,你是一个容貌无双、身姿无敌的武夫。”
“……”
5、
游千帆叹了口气,转身拿起那支燃着的蜡烛,将其他蜡烛点亮,屋中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拖着椅子走向我,将椅子往床前一放,坐下后两只手掌抵着膝盖,疲惫地抬眼看我。
“干、干嘛?”我抵着床的后脚柱,疑惑地问他。
“我实在不能娶郡主。”
听了这话,我无声哀嚎,坐在床上蠕动,脊梁骨仿佛变成一长条柔软的面剂子,抓起手边的玉枕向他砸去。
“为什么啊!”
他灵敏地躲过玉枕,“你可知我为何从边关回京?”
“为什么?”
“若我告诉了你原因,郡主可否为我保密?”
我心中疑窦顿生,在外驻守近十年,现下边关稳定,他回京来享享福,这不是应该的吗?有何秘密可言?
我迟疑地点点头,“你说吧,我嘴严着呢。”
他举起右手,烛火下那只手骨节分明且修长,青筋凸起昭示着它的有力,一条可怖的伤疤贯穿整个手背,像一条潜伏在内的粗壮蜈蚣。
我咽了咽口水,这疤确实骇人。
“我这只手,”他顿了顿,垂下头,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废了。”
我惊得拿不住手中的玉簪。
“你……不是……哎呀!”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那天在梅园里把我提起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他苦笑一声,“不是彻底废掉,只是再也握不住长枪了。”
我一时哑然。我虽没有出过京城,但京城向来是天下各路消息的聚合地,故而有关游千帆的传言,我听了许多。
前年这个时候,人们说他单枪匹马,只身犯险,直入敌营腹地,用一把长枪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敌国统帅的首级,这才平息了边境骚乱。当时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有人说游千帆是天上圣武星君下凡。游千帆属实是旷世奇才,领军多年没有打过一场败仗,百姓间口中的他近乎封神。
他们叫他圣枪将军。
如今圣枪将军却和我说,他握不住枪了。
我看着面前人,他唇边的那抹苦笑若有若无。
“我又不是黄髫小儿,你唬不住我。”我嘴上虽这样说,可看他那无力的身影和笑意,心知他说的不是假话。
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倾斜如墨的长发挡住了他半边脸,他抬起手,将头发拨开。
我把玉簪递给他,他道声多谢,接过去利落地束起了头发。
“而且,”他说,“两年前我闯入敌营,出来时也并非毫发无伤。”
他长呼出一口气,像讲着别人的故事一般随意。
“我中了花溪毒,此毒药石无医,御医断言我活不至四十岁。”
怪不得曾经意气风发的儿郎如今这般死气沉沉,原来他已认命。
他征战沙场多年,九死一生,这次回京却不是来享福,而是在等死。怪不得皇帝伯伯说他不行,原来嫁给他便注定守寡。
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他,那年我才七岁,是在何府。彼时我正和何瑾在何夫人身边,一边吃点心一边解着孔明锁。
何府的侍女进来禀告,说是哪个人来了,我没听清,也不甚在意,继续啃着手中的杏桃酥。不一会儿就来了个英挺的少年将军,他逆着光站在屋门口,当时我想这人真高。
随着他一步步走进,他身上的锁子甲铮铮之声越来越近,我这才抬头看看他。一抬头就吓了我一跳,他脸上竟还带着血!
何夫人泪眼婆娑地迎上去,顾不得他身上盔甲脏污,一边抱住他一边锤他臂膀,“小弟……”
“阿姐。”
何夫人泣不成声,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小舅舅!”何瑾也冲上去,好奇地摸摸他的盔甲,“你终于回来啦,我和娘夜想你念你!”
原来他就是何瑾的小舅舅游千帆,那个平息了北边战乱的杀神?我好奇地盯着他看,尘与血模糊了他的面貌,我只记得他那双星目好看得紧。
待何夫人终于止住了眼泪,我才开口问道:“你就是游千帆?”
“这是沁阳郡主。”何夫人介绍道。
“卑职游千帆,见过郡主。”
我刚要说话,就有一个侍女慌慌忙忙地跑进来,说圣上急召游少将军。
“你这孩子,竟然没先去宫里觐见圣上!”何夫人急忙拿手帕给他擦了两下脸。
后来,他急急忙忙地进宫面圣,没一会儿我就被娘亲抓回了家,因我今日在学堂上带头惹夫子生气,娘亲关了我十日禁闭。
出来后,我问何瑾:“你小舅舅呢?”
“回北边了。”他说。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第二次见他是在临山寺的梦中,第三次见他是在宫宴上。
原来我们相间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过来。
此时,我看着游千帆,心中郁结,竟落下一滴泪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下床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我忘了自己左脚的上,还没完全站起来,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游千帆一把托住我的腰,将我安稳地接住,他一个用力,我又坐在了床上。
“脚怎么了?”
“刚才翻墙头的时候扭到了。”
他笑笑,起身拿来一瓶油亮的黄色膏体,递给我,“这是军中所用的跌打药,药效极好。”
我咬牙忍着疼,站起来紧紧抱住他。
“游千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直流泪,我不过只匆匆见他几面,越哭越越止不住,我回忆着那日何府中的见面,又想起梦中与他惊鸿一瞥。
梦中……梦中?!我推开他,捧起他的俩细细端详,梦里他都四十二了还能纵马驰骋,他的毒定还有转机!
“游千帆,你这毒一定能治好!宫中御医治不好,咱们就去找江湖郎中。”我抹了一把泪,“我有的是钱,还治不好一个花溪毒!”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拿下我的手,让我坐下,“此药需日日早晚涂抹,涂抹之前用手掌搓开,搓热了再涂药效更好。”
他好像根本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没关系,我放在心上就够了。
6、
即使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慧恒方丈的冷漠还是让我火冒三丈。
今日,我本想来临山寺请教那日梦中的真谛,兴许可以领悟救游千帆的法子。却连老和尚的面都见不到。若不是顾及到此处是佛门重地,我非冲进去抓起那老秃驴的领子,威胁他“你说不说?”
“施主请回吧,方丈不会见您的。”一个面庞稚嫩的小僧从禅房内走出,手掌相合,客客气气地下逐客令。
“这样,我出香火钱给大殿的佛祖重渡金身如何?只求方丈见我一面,我实在是有要事相见。”
小僧那如石头一般的小脑袋摇了摇,转身回到禅房。
气煞我也!
心中怨怼无处发泄,我对着禅房前的空气一顿拳打脚踢,仿佛打的是那老和尚,彩霞抱住我,“郡主,使不得!”
我咬牙切齿,“我、死、也!”
此时,那株银杏树后走出一个灰色身影,“不知施主找住持何事?贫僧法号泉空,乃寺中住持,或许可为施主解答一二。”
那人一张白净圆脸,眉梢微微低垂,眼睛极为有神,此时正微笑着看我。
既然见不到方丈,听听住持解梦也是极好的。
“那就有劳住持了。”
他伸出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跟着他来到一处深冷的湖边,距离此处百步远,便是那日我借宿的寮房。
我将所梦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却未曾告诉他游千帆身重剧毒之事,他只是个与我几面之缘的人,若他将此时传出去,那些虎视眈眈的弹丸小国保不齐会联合攻我大攸。
听完我的话,他将低头说了一句阿弥陀佛,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啊?我一愣,“就这?”
逗我呢?
那和尚却是转身就要走。我拦住他,伸出一只手指,“一座镀金佛像”。
他笑眼看我。
“两座。”我说。
“阿弥陀佛,施主功德无量,”他顿了顿,“佛曰,一切皆是虚妄。世间众生皆活于虚妄之中。”
“没听懂。”
“……施主只需找到虚妄与现实的节点,便可脱离苦海。”
我皱着眉思索他话中的意思,虚妄与现实的节点?待我再抬头时,泉空早已离开。
“你们听懂了吗?”我问彩云彩霞。
她们俩迷茫地摇摇头。
彩云像小老鼠偷到油一样,捂着嘴偷笑,“原来是因为何大人中年发福,郡主您才不和他玩的呀。”
“郡主,岂可因外貌而……”
“打住,”我打断彩霞,“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虚妄、现实、虚与实的交接处……
何为虚?何为实?何物既虚且实?我一点一滴地回忆着梦里的情景,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了脑袋,那穿越女可不就是既虚且实?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即是一种虚妄,可她又切切实实地生活在此!
青川沈氏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坤,放在京城中不过是个不打眼的小门小户,他家庶女有何资格入宫?可那日在宫中我看得清楚,梅下之人就是沈茹茹。
这沈氏女的背景定暗藏玄机。
“彩云彩霞,去打听一下沈茹茹如今是否还在京城。”
“郡主,婢女不知沈家竟还有个小姐名唤茹茹。”
“不是京城沈家,而是青川沈家。”
7、
宫里女人无数,各个与我相看两厌,其中我最讨厌皇后。
这个花颜蛇心的女人,每年家宴都会明里暗里地说我娘亲母家势微,上不得台面。
有一次我气不过,反驳了两句,回家娘亲却把我骂了一顿。
“她是皇后,你要敬她爱她。”
“皇后就可以随便侮辱你?”
“对,皇后就是可以随便侮辱我。”
从那之后,皇后荣升为我厌恶之人榜首。
但是,现下我不得不舔颜来宫中求见皇后。
“郡主,皇后娘娘正在休寝,不宜见您。”一名侍女将我拦在万春宫宫门。
我抬头看看天上暖烘烘的东阳,现下刚到卯时,她休哪门子的寝?
我心知皇后厌我,不想见我。我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若不是彩霞打听到沈茹茹在皇后宫里做女使,打死我也不来这老妖婆宫里。既然没办法通过皇后见到沈茹茹,那我就自己去找她。
“站住。”我拦住一个过路的宫女。
“拜、拜见……”
“认识皇后宫里的沈茹茹吗?”
“婢女认、认得。”
“带我去找她。”我扔给那宫女一个金元宝。
宫女捡起元宝,一改之前的拘谨模样,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七拐八拐地,她带我来到一处极为隐蔽的院落,院旁竹林萧索,我竟不知宫里还有这样寒酸的地方。
“郡主,这里就是沈茹茹的住所了。”
“退下吧。”
那宫女说了声婢女告退,忙不迭离开。
我一个眼神,彩云心领神会,上前推开那粗笨的木门。
彩霞皱眉:“郡主,如此有损礼节,该先敲门才是。”
彩云说道:“郡主亲自找上门来,见她一个末品小女使还要讲客气?”
我递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彩云真是我的好狗腿子。
门里走出一个老妪,脸上的皱纹像旱季里的河底,沟沟壑壑好不斑驳。
“贵人驾到,不知所为何事?”她不咸不淡地说。
“你们俩在此候着,不许旁人进来。“我对彩云彩霞说。
那老妪将我领进院里,此时我才发现这个院落竟然与皇后的万春宫的构造一模一样,只是万春宫里是雕栏玉砌,此处却砖横墙斜,好在打扫得倒是干净,看得出主人是个讲究的。
我顺着花草抬头望去,见西侧房房门口站着一个女子,身穿浅青色圆领女使官服,头上束着个男子发式。
“沈茹茹?”
“见过郡主,小官正是沈茹茹。”
我随沈茹茹走进西厢房,房内布置简洁无比,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简陋,比游千帆房内的摆设还要少。
皇后这老妖婆怎么想的?竟让自己的女使住在如此偏僻简陋的地方,传出去也不怕旁的妃子笑她吝啬。
沈茹茹给我倒了一杯温茶,我看了看杯底飘着的茶沫子,断了想喝的打算。此等粗茶,别说入口,多看一眼都是对我的残忍。
沈茹茹坐在我对面。
我扫了她一眼,“我让你坐了吗?”
我不讲规矩可以,下人不讲规矩也可以,但是下人不能在我面前不讲规矩。
她却笑笑,眼神莫名让我感到慈爱,仿佛一个母亲终于见到了多年未见得孩子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郡主,您还是来找我了。”
我被她没来由的话弄得迷惑不已,清了下嗓子问道:“你可知何为穿越?”
“知道啊。”
没等我再问下去,她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们生活的世界是一本小说。”
“你瞎说什么?”
“佛曰一花一叶皆可成就世界,小说怎么就不能自成世界?”
这人莫不是疯子?所以才被皇后发配到这偏僻小院里?
我面露鄙夷地瞧着她,“我为什么要信你?”
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你左胸下方有一颗红色的胸下痣。”
我下意识捂紧了胸口,猛然抬头。她怎么会知道?此事除了娘亲,连彩云彩霞都不知道!
仿佛听到了我心中的疑问,她看着我, “我什么都知道,因为我就是这本小说的作者。”
什么都知道吗?
我舔了舔嘴唇,心跳越来越快,“告诉我救游千帆的法子。”
“我确实知道救他的法子,也可以告诉你,”她喝了口茶,吐出嘴里的碎茶,“但是你救不了他。”
我皱了皱眉。
“他一定会在三十岁毒发身亡。“
她怎么能咒游千帆?
我气得发抖,端起面前的茶泼到她身上,碎茶粘在她脸上。
“剧情需要罢了,游千帆不死,往后……”她抹掉碎茶,“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我掐住她的脖子,脉搏在我手心有力地跳动,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想杀掉一个人,“告诉我,救他的法子。“
“鬼医百幽子能解百毒,找到他就能救游千帆。“
我松开她,沈茹茹却抬头摸了摸我的头发,“就你那小劲儿,还想掐死我?“
“……“我撇撇嘴,决定以后出门要随身携带一把暗刃,头上也要常备一只磨得锋利的簪子。我扔给她三个元宝,算是谢礼,转身就要离开。
待我刚一只脚迈出门时,她却叫住我。
“百幽子已经死了。“
死了?宛如置身冰窟之中,刚刚抓住的希望一下子从我手里飞走,我有些脱力,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是圣上派人杀的。“
这个疯女人胡说八道些什么?杀了百幽子就无人可医游千帆,皇伯伯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游家世代镇守疆北,骠骑大将军都快成了游家世袭的官衔。你觉得,圣上对游家就没有一点猜忌吗?“
我咽了咽口水,我想说她血口喷人,嗓子里却像塞上了棉花一样,张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其实,这花溪毒就是圣上派人送给敌军的啊。“
这话就像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一下子没有站稳,扑向房门,抓紧了一边门,这才不至于跌倒在地。另一边门缓缓张开,吱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更觉刺耳。阳光打在我的身上,我却觉得浑身冰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
沈茹茹在我身后继续说着,“原书剧情中,游千帆确实死在了三十岁。“
她走近我,帮我把额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温柔地牵住我冰凉的手,“不过,这次我会帮你。”
她眼里带着动物捕食般的神情,嘴角牵起一丝弧度。这样的神态,人们称之为野心勃勃。
“把了如指掌的剧情击碎,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8、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我手脚仍是凉的,彩云彩霞不停地在我耳边说话,我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耳边只剩下空荡荡的风声,我只知道要快点离开宫里。
我要逃离这里!
路过无邪台时,爹爹正和圣上谈天说地,不知聊到什么,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这个比爹爹还宠我的九五至尊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扶住鹅卵石小径旁的假山哇哇大吐,恨不能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游千帆……我要见他……“
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我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我已躺在了自己的雕花小床上。
“游千帆?“
他坐在床前的楠木凳上,见我醒来,起身要去给我倒水,却被彩霞抢先一步,只好退后让路。
“郡主,”彩霞淌着泪,一边给我喂水一边说,“您吓死婢女了!”
彩云也在一旁抹泪。
我摇着头不愿喝水,玉勺中的水撒到我的下巴上,我望着游千帆,焦急地张张嘴,嗓子仿佛被灼烧了一般疼痛,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走近我,半跪下来,右手搭在床边,“郡主,我在。”
我看到那只本该强壮有力的手,此刻却盘旋着一道丑陋的伤疤,心里的痛一下子像巍山倾倒一样向我袭来,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慌了神,不知我为何一见他就崩溃大哭,只是笨拙地重复着:“郡主莫哭,我一直都在。”
我看着他的脸,他眼里的担忧掺不了假。
游千帆,你糊涂,你们一家都糊涂!大攸对不起你们,皇甫家对不起你们。
眼里的泪去了又来,直把我的视线模糊得像未打磨得铜镜,我嘶着嗓子,终于吐出话来。
“对、对不……起……”
我的声音微如蚊呐,也许他并没有听清,但是他伸出手,揩去我眼角的泪,粗粝的手指摩擦着我的脸,给我一种无与伦比的真实感。
房门被一下子推开,发出猛烈的碰撞声。爹爹大步向我跑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戒尺。
那是娘亲经常用来打我手心的戒尺。
“我的意儿!”他人还没到我面前,嚎啕的声音就已经转进了我的耳中。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娘往后余生该怎么办啊意儿!”爹趴在我的窗前大哭,鼻涕眼泪粘在我的藕粉色锦被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形。
他一边哭,还不忘一边挤走游千帆,最后竟直接用戒尺在游千帆手臂上狠狠敲打。
“你娘今日一早去临山寺祈福,没想到福还没有祈来,爹的心肝儿就先病倒了。”
爹的眼睛还肿着,看得出不久前才刚哭过。此时他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向我倾诉。
这日夜里,娘亲才赶回府里,彼时游千帆已经离开,老爹正亲自喂我喝药,他笨手笨脚的,药汁呛了我两次。
娘亲的眼睛也红肿着,进来什么都没说,只是帮我掖了掖被角,便做到床边无声落泪。
我尽力扬起一个笑容,没想到却比哭还难看,惹得娘亲与爹哭得更凶。
半晌,娘亲深呼一口气,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意儿,你当真这么喜欢游千帆?”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我不解地看着娘亲。
“回家之前,我去了趟宫里,”娘亲揩了一下泪,“得知你最后见的人是皇后宫里的女使。”
娘亲一边说话,爹一边喂我药,难喝得我眉头紧皱。
“那女使说,你求她出谋划策,好让游千帆娶你。”
我一口喷出嘴里得药,全都喷到了老爹脸上。
沈茹茹搞什么名堂?
娘的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我猜她定是懊恼自己怎么生出个这么不值钱的丫头。
“娘你听我说……”
“好了!明日我就进宫求圣上赐婚,成全你们两个。”
啊?我惊得下巴像脱臼一般久久无法合上,娘亲掰着我的脑袋帮我合上。
“娘本来想为你和何家的独子说亲,谁承想你……”
娘亲接过爹爹手里的碗,一点点帮我喂药,“你念他念到害了病,娘实在不忍心看你难受。”
平复了的心情再次被激起,我夺过药,忍着苦一饮而尽,抱拳道:“多谢爹娘!”
爹弱弱地说:“要……要不问问我的意见?”
可惜,老爹呀,你的意见无人在意。
9、
第二日娘亲还未入宫,宫里的圣旨却先来了。
老太监尖细着嗓子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南巴利孟尔首领孟尔丹,三次上奏本请求与大攸宗室女成亲,朕思虑再三,愿与南巴利部落结世代永好,同意请奏。将朕之胞弟福国公之独女,大攸沁阳郡主皇甫意配于孟尔丹,为孟尔部落大妃。钦此——”
老太监将圣旨收起来,仿佛也收走了我的三魂六魄,我不敢接旨,恐慌地向娘亲望去。
娘亲递给我一个安心的眼神,和爹爹一起,先是一股脑地塞给了老太监许多财宝,最后与他一起入宫求见皇上。
爹娘去了一整天也没有回来,宫里连半句书信也没传来。夜里的时候,皇堂姐来府里看我。
她抱住我,只叫我保重身体,旁的话却是一句不敢多说。
“皇堂姐,我不想嫁……”我抱住她,泪早已苦干,嗓音也沙哑得宛如失声。
“这就是皇家女儿得命,你嫁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她摸着我的脸,好似已经预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母妃说群臣本想让我去嫁孟尔丹,父皇却说,杀鸡焉用牛刀。”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身为皇室女,我们生来就注定是一枚棋子。孟尔部落虽然势头如日中天,可还没有一统南巴利国,与孟尔部落和亲,我这个郡主去就够了。
皇堂姐她……有更大的用途、身为公主的用途。
我们两个,不过鸡刀与牛刀罢了。
我曾以为自己是大攸国的明珠,身份何等尊贵,吃穿用度没有一项次于公主规格。圣上对我百般骄纵,甚至曾许诺,我出嫁之时,宫里也要给我备一份嫁妆。
原来,我只是一枚华丽的棋子。掌权者把我捧在掌心摩挲十七载,如今要把我使出去了。
何其讽刺,若我代表大攸前往和亲,宫中可不就该给我备嫁妆?
更声飘过院墙,砸入我的耳中,我看着屋外那轮虚弱的圆月,惊觉此时已过未央,而宫中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冥冥之中,我知道只有他可以救我。
“备车!去将军府!”
将军府的小厮打开门后,我不管不顾地冲进去,落霞大氅在我奔跑的过程中脱落,我无暇顾及,一口气跑到内院东房。
游千帆推开门后,一面吃惊地望着我,“郡主?”
“我不想嫁,”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游千帆,我不想嫁!”
他满脸疑惑,却还是迎我入门,取来那件熟悉的墨色大氅给我披上。
我抱住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诏书内容告诉他。
原来他已五日不曾上朝,对于朝中商议之事一无所知。
“游千帆,你能不能用你的战功……换下我?”
10、
好一会儿,游千帆什么也没说。我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魔怔般不停地说着求求你。
好像我一停下,连他也会放弃我。
终于,他轻拍我的背,“别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真的?”我仰头看他。
“郡主安心。”
宽阔的的燕羽巷街,路的尽头和漆黑的天际黏在一起,我站在将军府里,看着那个英伟的背影在马上一颠一颠。
他说他要去皇宫,他说让我喝了姜汤好生睡上一觉,他说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一个年长的嬷嬷送来姜汤,好声好气地劝我喝一点。过了一会儿,彩云彩霞不放心地找来,让我回福国公府休息。
我一到紧急关头就听不到别人说话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他们在我耳边不停地劝慰我,伴随着窗外喧嚣的风声一起落在我的耳朵之外。
我坐在楠木凳子上,桌上放着那杯游千帆斟给我的热茶,此时茶已经全都凉了,哑黄的水,在烛火下像一潭死了千年的固井。
游千帆进宫会怎么说?他会说他想娶我吗?圣上会答应他吗?若我不嫁,皇堂姐会被嫁去南巴利吗?若他说他想娶我,圣上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
用唯二的宗室女之一奖赏一个没几年活的功臣,圣上会不会不划算?
圣上会不会召我进宫问问我的想法?
我又在做梦了,谁会在乎棋子的想法?
坐着坐着,越想越多,远方天地间的所有忧愁都向我扑来,一下子挤满了这件小小的卧房。
“把窗户打开。”我开口。
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雪,天公像早有预谋,一团团轻柔的雪落下来,掩去了游千帆留下的一切痕迹,包括他那匹墨色大马的蹄印。
烛火灭了又亮,府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游千帆回来了。
他拿回一卷明晃晃的锦帛,赫然是赐婚书。
“郡主,你过两年就要守寡了。”他笑着把赐婚书递给我,鼻头和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睫毛上还带着雪花,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代价是什么?”
娶我的代价是什么?
“游家剩下的所有兵权。”
“值得吗?”
“得个郡主做新妇,自然是值。”
我眼睛干涩难忍,得落下泪来才能好受些。可泪早已流光,我只能忍着这干涩,看着他。
我想说我不值,任何一个皇甫家的人都不值得你赴汤蹈火。
“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去宫中谢恩。”他拍拍我的肩,像在拍一位很器重的下属。
“彩云彩霞,你们先回府,今日我要留宿将军府。”
彩云速速应了。
彩霞抿着嘴,倔强地看着我,“我们留下来陪着郡主吧。”
彩云眼珠子一转,皱了皱鼻子,忍着笑意硬生生拉走了彩霞
“我让嬷嬷给你收拾出个房间。”游千帆对我说。
我揉揉红肿的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气来,终是觉得脑中清明了一点,一点睡意也无。
“你府上有酒吗?”我抱住他的左臂,嬉皮笑脸,“咱俩喝点儿?”
“喝屁,睡觉。”他拿大氅把我裹住,扛起我,扔在门外,转身关上房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
“游千帆!你有病吧!”
10、
翌日,进宫谢恩。我跪在殿下,不敢抬头看圣上。
他的笑容让我觉得恶心。
“皇帝伯伯,意儿觉得这大殿憋闷难忍,出去透透气。”我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这孩子,定是还怨怼朕要将她嫁去南巴利呢。”
我一路在宫中横冲直撞,碰上许多个妃子,有人冲我友好地打招呼,有人连眼光也吝啬给我。
我现在可没时间应付这群女人,耸耸肩,我左拐右拐又来到那处偏僻的小院。
“彩云彩霞,在这儿候着,任何人不准进去。”
我踏上台阶,推开门,又补充一句,“皇后也不行。”
院里的模样与之前并无两样,那老妪低头扫着落叶,好似没有注意到我。
“郡主!”沈茹茹推开窗户冲我招手,示意我进屋去。
“什么破茶。”我坐在榻上,低头扫了一眼案几上的茶,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天下茶都一个味儿,你要是嫁去南巴利,想是连这破茶也再难喝到。”
我撇撇嘴,这女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清清嗓子,“你上次说你会帮我,怎么帮?”
她凑近我,神经兮兮地开口:“过些日子,南巴利圣女会进京面圣。”
她来干什么?当质子?
沈茹茹喝了一大口茶,尖尖的嘴角勾起,像一只餍足的猫。
“你不嫁去南巴利,南巴利自然要有人嫁来啊。”
她把窗户打开,让寒风灌进来,冲着风大笑。
这女人神经兮兮的,看上去并不可靠。梦里她怎么会嫁给何瑾呢?何瑾喜欢这种类型的?
“所以呢?这和解花溪毒有什么关系?”
“南巴利圣女之血,可解百毒,这你不知道吗?”
?真的假的,有这么神?
“哦,”她突然捂住嘴,一双大眼睁得极大,“这是我当初写书时给圣女安排的隐藏buff,你们当然不知道。”
什么是巴福?管它呢,总之我知道了救游千帆的法子,这比什么都强。
我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镶玉的簪子,放到她桌子上,“买点好茶吃吧。”
我起身要走,她却递给我一颗小小木盒,里面是一颗棕色小药丸。
我不解地看着她。
“圣女百毒不侵,此药可以让她暂时昏迷一炷香的时间。”
我感谢地看着她,抬手又拔下一支簪子给她。
“我不喜欢这支,”她指指我的脑袋,“我要那支纯金的步摇。”
“……”
我头上空空地走出小院,彩云彩霞见了我吃惊地瞪大眼睛。
“郡主,这是怎么了?“
我被打劫了!沈茹茹连一只素玉簪子都不给我留!
我回忆着那件小屋里摆设,简直寒碜得酸牙。可沈茹茹在皇后宫中做女使,比贴身嬷嬷的月银还高,为何会潦倒成这样?
喝的是粗茶,茶杯是宫里低等仆役才会用的土色粗瓷,休沐日里也穿官服,头上只有一只桃木簪子。
她为何如此节省?她要用省下的钱干什么?
那个老妪是专门伺候沈茹茹的嬷嬷吗?可她气性分明比沈茹茹还高。
我回头望了望那座古怪的小院,院门紧锁,仿佛不曾有人居住。
11、
这日一早,彩云神秘兮兮地从外面回来,把我拉到内室,才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
“郡主,沈女使托人送来的。”
沈茹茹?
我接过信打开,纸上只简略地写了几个字——丑时,京郊,血。
信封中还有薄薄的一小包白色粉末。
前几日,沈茹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你可知有种药粉无色无味,将其放进燃烧的火堆里,其烟可使方圆百米内的一闻即昏?”
“那下药之人岂不是也一起昏倒了?”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人中,“把香油涂在这儿就不会昏倒了。”
我回忆着她的话,握紧了手中的小药包。
游千帆,这次换我救你。
“彩云,今日我要去临山寺祈福,若是天黑之前回不来,我便借榻寺中,你与彩霞不必随行。”
彩云那双不大却机灵的眼睛眨了眨,听话地点点头。
是夜,我换上夜行衣,悄无声息地从临山寺溜出。
官道旁,我趴在一处枯枝与荒草极多的所在,将自己隐藏在黑夜中。
腊月的天,虽然穿了狐裘里襟,我仍被冻得战栗不止。
身后几米处,书上有一只讨人嫌的鵩鸟死死盯着我,发出嘶哑阴森的叫声,似哭似笑,让我感到周围鬼气森森。
“聒噪!”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头也不回地向后扔去,那恼人的鸟惨叫着飞远。
我咽咽口水,心慌地转了转眼珠,不敢多看,生怕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官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
我从枯草的缝隙中定睛一看,百米外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黑夜里招摇。
来不及多想,我急忙起身燃起身边早已备好的草堆,将药粉撒进去。
“咳咳!”
那药粉一碰上火,宛如水滴进了油锅,霎时白雾四起,呛得我咳嗽不止。
沈茹茹这药可真带劲。
等等……我好像忘了点什么。
“香油!”
我连忙掏出腰间玉瓶,不管三七二十一,尽数泼在人中,浓香的油汁流进了我的嘴里。
那行人越走越近,这里的烟雾越来越浓,呛得我快要睁不开眼。
不一会儿,噗通声接连响起,一声接一声,伴随着大声呼喊、惊慌失措的男声女声。
我又等了几息,周围很快再次归于寂静。我知道他们已尽数昏迷。
我跳出草丛,起身时被枯草划破了脸颊,顾不上疼,我在地上捡起一个火把,找到队伍中央的那座富丽轿辇。
其中坐着一个穿得奇奇怪怪的女人,虽裹着厚厚的锦绣貂衣,却光着脚,脚边烧着三四个汤婆子。她面上带着神秘的黄金面纱,身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浓香。
此人一定是南巴利圣女。
我掏出沈茹茹给我的药丸,塞进那女子口中,扒开她的衣服,拔出匕首就要行事。
沈茹茹教过我的,只将匕首刃尖刺进即可,这样既可以取得她的心间血,又不会闹出人命。
成事者不可心软,拼了!
直到温热的血沾上我冰凉的手指,我才反应过来,哆嗦着手拿小玉瓶去接。
一滴、两滴……
“里、里搞咩……”
女子虚弱的声音传来,吓得我差点打翻手中的玉瓶。
“里……里可鸡我系谁!”
南巴利怎么送来个官话都说不明白的圣女?
她惨白着脸色,一双大眼像树林里的蛇一般恨恨地盯着我。
我什么时候被这种放肆的眼神盯着过?怒气上来,便忘了何为恐惧。
我一巴掌扇过去,只是一掌,她就又翻着白眼再次昏过去。
“打你就打你,我管你是什么身份!”
玉瓶渐渐接满,沈茹茹说过,这些足矣。
我不满地撇撇嘴,给她嘴里塞了两颗硕大的人参丸,胡乱地将衣服给她裹好。
“女贼,拿命来!”
刚踏出马车,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剑直冲我的喉咙。
我从不曾离死亡如此咫尺远近,剑间划破皮肤的瞬间,热血流出,我身体里的血却吓得仿佛凝结。
“哒哒、哒哒、哒哒……”
远处是何声音?
我要死了吗?
“哒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越来越近。
可我还没有把玉瓶交给游千帆。
突然,眼前的人瞪大了双眼,眼珠仿佛快要流出来。原来是一把剑已快他一步,斩断了他的脖颈。
刹那间,鲜血溅了我一脸。
“郡主,末将来迟了。”
游千帆一把将我拉上马,颠簸之感让我从生死之间回过神来。
我没死!
眼眶中再也兜不住一滴泪,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以为我要死了!”
身后的人抱住我,他从没抱我抱得像现在这样紧。
马上风声喧嚣,喧嚣中传来他的声音。
“郡主,再不会有下次。”
12、
此时城门已关,若是回城必会留下把柄。
“送我回临山寺吧。”
“不可,寺中无药,你的伤必须尽快上药。”
我倚在他怀里,骏马仍在疾驰,“那去往何处?”
“游家在京郊有几座庄子,有一座离此地不远。”
“几座庄子?”
“嗯。”
我心下吃惊,平日里看不出来,游千帆倒是有些身家,京郊的庄子可比京城里的宅子还要金贵一些。不过也是,毕竟有三代护国大将军的战功代代积累。
到了庄子,老妈子带着几个仆人欢天喜地迎上来。
“拜见将军与夫人!”
游千帆抱着我,快步走进东厢房。
我羞地把脸埋在他怀里。
嘿嘿,夫人,他们喊我夫人。
东厢房里的布置富贵却不奢华,倒是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感觉,比京城里那空荡荡的将军府好上不知几倍。
等等,小家碧玉是这么用的吗?
他把我放到榻上,转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堆药瓶,拔开瓶塞,“啵”地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冒犯了。”
他抬起我的下巴,扯动了伤口。
“嘶……”
“此药药效极好,只是要将药洒在伤口深处才好。”
他极其严肃,我却听出了一丝诱哄的意味,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我若是男儿身,定是个荒唐至极的风流子弟。
他神情认真,粗粝的手指在我的脖颈上游走,像沙砾划过贝壳。
“今夜郡主借口寺庙祈福,” 他顿了顿,“实则与末将荒唐一夜。”
我明白,他这是要撇清我与今夜之事的关系。
“只是你我毕竟还未成亲,此般说辞恐怕有损郡主名声。“
这是什么话?我有些诧异。
“名声?我还有名声可言?”
游千帆闻言一愣,随即轻轻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有些勾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京郊?”
今夜之事,除了沈茹茹,我不曾告诉任何人。行刺和亲的圣女,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若向他人求助,便是害了他人。若我独自行刺,郡主身份多少可以保我一命。
再说了,皇帝伯伯不可能诛我九族,他不就在我九族里吗?
“沈女使遣人送信来言。”
又是沈茹茹?虽然这人像一汪深泉一般神秘莫测,却是个好人。
我掏出怀里的玉瓶,原本莹润的青玉此刻血迹斑斑。我把它在游千帆面前晃晃,邀功道:“能治百病的南巴利圣女之血。”
“你就为了如此玄妙无稽之物,险些丧了性命?”他蹙眉,面色冷了下来,带着几分怒气。
“沈茹茹说这可以解花溪毒,沈茹茹你知道吧?她这个人很玄的,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而且南巴利圣女之血可解百毒的事儿,连圣女自己也不知道。”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谁都不会怀疑到咱俩身上!”
“可你不该独自冒险。”他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
我呼吸一滞,他竟然主动握住了我的手!
“你我既有婚约在身,我已是你的夫君,自当事事护你,怎能……”
武将怎么这么唠叨?
“好啦!”我打断他,“纵使不喜欢你,我也要尽力救你的。大攸没了你,国将危矣。”
他看着我,许是没想到本郡主能说出这么深明大义的话。
“我是脾气不好,又不是脑子不好,我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倚靠为何,若是国将不国,我去哪讨锦衣玉食?”
13、
翌日,京城因为三件事炸了。
一是南巴利圣女遇害,二是沁阳郡主与护国大将军婚前放肆,三是太子殿下在青楼被风尘女子扔出房间。
我和太子哥哥本就荒唐成性,日日被骂,这污点对我们来说无足轻重。
我们兄妹就是两缸墨池,还怕这俩小污点?
可百姓之口真是比我的行径还要荒唐百倍,明明游千帆和我一起婚前放肆,百姓却只怜爱他,说得好似我引诱神祇犯错。
梅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南巴利圣女入宫已有多日,进封康妃,寓意康健平安。
也不知道皇帝伯伯怎么想的,这封号不是触人家圣女的霉头吗?
腊月晦日的前一日,我一身如火嫁衣,以公主规格之礼,带着数不清的嫁妆,嫁进了护国大将军府。
那日黄昏,他来福国公府结亲,围观的百姓将门前为了个水泄不通。
彩霞扶着我做过府中前厅,一盆低矮的红梅正开得热烈。
那日宫宴间隙,我把他拦在一颗梅树下,那花开得也如这般不顾一切。
我透过盖头,隐约见他一身黑红婚服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进轿子。
“游千帆,”我拉住他的袖子,掀开盖头挑衅地看着他,“你看,你还是来娶我了。”
他像是拿我没办法,帮我盖上盖头,笑着回应,“我本凡人之躯,如何能抵郡主风仪?”
这木头哪里学来的花言巧语?怪好听的。
我乐开了花,掀起盖头,结结实实地亲在他的左颊。
胭脂印在脸上,他好笑又好气地要擦。
“不许擦。”我命令道。
“旁人见了笑话。”
“那便笑话。”
“好,”他点点我的额头,“不擦。”
夜里,游千帆脱下木头的外衣,将我压在身下,从天神变为毒药,在我耳边低声蛊惑。
“洞房花烛夜何为?”
我眼神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
“不是说心悦于我?”他嗯了一声,尾音上挑,像话本里引诱书生的妖怪。
我是女书生,他是男妖怪。
那夜,男妖怪游千帆带小生我去了巫山。此处风景独好,气朗风清。他紧攥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吻低语,带我在清风中凌空而行,只觉舒爽万分。倏忽,空中狂风大作,我像一片无所依傍的树叶般在风中沉沉浮浮,激烈的风浪让我恍惚间失去意识,累得我气喘吁吁。
巫山虽好,可游览起来实在累人。
“郡主,巫山景致无数,末将带您一一观过。”
15、
游千帆此人,伪装得真是天衣无缝。他自边疆归来,自愿上交游家大部分兵权,从此闭门不出,不参加一切京城子弟的游会,不结党、不养士,婉拒一切上门拜访的权贵。每日除了去京郊习武场练练筋骨,就是在房中研习兵法。
他就差把谦卑恭谨刻在脑门子上了。
但我知道,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此刻烛火飘摇,游千帆从身后抱紧我,好似十分疲惫,不发一语。
“游老货,你好重啊。”我扭动肩膀想要躲开。
他把浑身重量卸在我身上,这种身压泰山的感觉和鬼压床一般无二。
“白日求我教你骑马时叫我心肝儿夫君,现在却叫我老货?”
我“哎呀”一声想要耍赖,“你本来就老啊。”
“……”
“你别难过,我不嫌弃你。”
他好笑又好气地捏捏我的脸,“常言道士贰其行,真该让那些人看看你有多善变。”
屋中只点了几根红烛,灯光昏暗不已,他的眉眼笑弯着,鸦羽般的睫毛垂下,原本应该鲜嫩多汁的嘴唇有些干裂。
鲜嫩多汁?夫子从前怎么教的来着?
“明日有何打算?”他问。
“回娘家啊。”
“还回娘家?你自出家后,十日里有七日待在娘家。”
“那你带我去习武场教我骑马吧。”
我曾经最喜欢去宫里玩,只要老爹进宫,我一定会跟着去。皇帝伯伯每次都会赏我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有各地大臣进贡的,也有周边藩国进贡的,不管多稀奇的物件,都少不了我的一份。
进宫还能与皇堂姐嬉戏。
但自从和亲之事发生,我便对皇宫生出一种反感与恐惧。
“不去找李家千金玩?”他问我
“令韵与张丞令之子订了亲,明年十月便要出嫁,她忙着在家绣嫁衣呢。”
按照礼仪,大攸女子的嫁衣要亲手缝制。令韵是乖女,该守的规矩定不马虎。
“而且……”
我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嫁你作妻,你与众人保持距离,我也不好多与人走动。”
“万一有人觉得你利用我私下结党怎么办?”
他有些吃惊地笑了,“想得倒是周全。”
“其实你装得还挺像的。”我开门见山地说。
他玩味地挑起眉,带着笑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伪装,“其实,你根本就不像表面上那样谦卑低调吧?”
闻言,他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只是一瞬间。
“谦卑之人不可能率八百铁骑直捣敌军腹地,更不可能单枪匹马刺杀夜闯敌营。”
他收起了笑意,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你说,得多自大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我一脸挑衅地问他。
“意儿着实聪慧,不像表面上那么天真放肆。”他回击。
“彼此彼此。”我抬头,拍拍他的脸。
扭头见屋外狂风大作,似是风雪欲来,于是我走出屋子,把窗外的蝴蝶蕊端进来。
他跟了出来,给我披上一件大氅。
“总是穿得薄就出屋。”
“你没想过重返战场?”我不理他的话,自顾自地发问。
风越来越大,吹得我散下得头发乱飞。
“我握不住枪了。”
“世上只有枪一种兵器吗?”
那日夜里,他踏马而来,左手持剑,一击夺命。我这个门外汉也看得出来,他剑法了得。
身后之人沉默着,却帮我理了理大氅的毛领。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不想闲聊变成逼问,索性换了个话头。
“明天陪我去采买吧,东市新开了一条街,府上缺些过年的物什。”
“好。”
我站起身,佯装不满地向他抱怨:“没想到这么大个将军府,还要当家主母上街采买。”
他接过我手中的花盆,夜色里传来他的声音,带着沉沉的笑意:“主母辛苦。”
16、
那天之后,直到除夕,我再也没有见过游千帆。
他奉命去南方抵御流寇,离开之前只留了一封书信,写着勿念,勿怒。
怒字还特地用朱红墨笔大写加粗。
“郡主,宫中传令,今夜未央宫举行家宴。”
彩霞自府外回来,头上顶着雪片,带进来一身寒气。
我皱皱眉头,烦躁地抚摸着沉香冬衣上的暗纹,发泄地把手中的汤婆子摔翻在地。
这消息像是地狱的催命符,躲不得避不及,只叫人心下恼火。
“不去!”
一想到要进宫我就心悸。
“郡主,”彩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命难违。”
这时,一个灰色的身影走进来,正是游千帆的副官秦八方。
差点忘了,游千帆离开前还给留了一个女武将护我周全,只是她神出鬼没,轻易见不着人,我都要淡忘她了。
秦八方双手抱拳,行了个武将之礼,“夫人若是进宫,末将请随。”
我拿起桌上的玉杯,气急地向门外砸去,被杯中滚烫的茶水烫红了手。
“不去就是不去!”
食时将近,娘亲自来将军府抓人,硬是把我塞进入宫的马车里。
未央宫数千只蜡烛共燃,明亮如同白昼。案几上摆放着各地进宫来的奇异佳肴,殿内歌舞升平,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怎么不见太子哥哥?”我问皇堂姐。
“连日醉酒,现下还在东宫昏睡着呢。”
“他疯了?这可是除夕!”
“他一直都是疯子啊。”皇堂姐一脸理所应当地看着我。
我一时凝噎。
确实,太子哥哥一向我行我素,朝中对他颇有微词。
也不知道他这太子之位还能坐到几时。
不过,看他那潇洒之态,料他并不在意这储君之位,巴不得将来当个闲散王爷,日日痛饮。
“意儿,上前些,让朕好好看看你。”高台之上的君主发话,一切歌舞霎时停止。、
我忍住心下不耐,提起裙摆上前。
“你这丫头,有了夫君忘了皇伯伯!嫁人后竟都进宫看望朕了!”
皇帝这句玩笑话,惹得殿内一阵大笑,方才稍有拘谨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不少。
我牵动两下嘴角,装着笑意,说些应付的话。
“来!坐朕身边来!”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
“皇兄,这不合规矩。”老爹起身说道。
“今日家宴,谈何规矩!”
皇帝大手一挥,身边的老太监赶紧吩咐小太监搬来榻具。
见皇帝执意,我难以推脱,只能跪地谢恩,然后听话地拾阶而上。
又是一阵轻歌曼舞,殿内清酒的香气撞得我头晕。
随后数名已出宫建府的皇子一一献出贺礼。
“行了,都送完了吧?”皇上乐呵呵地问台下。
众人点点头。
“我见这些物件倒是新鲜,”他扭头看看我,“有喜欢的吗?”
?问我干嘛?
我有些很惶恐:“哥哥们献给皇伯伯的贺礼,意儿怎可动心思?”
“跟朕客气什么!”他顿了顿,“来人,将这些贺礼尽数送往沁阳郡主住处!”
“砰!”
“砰!”
“噗——”
台下不知多少人被惊得喷出了酒,酒杯掉地。
“皇伯伯,意儿惶恐!”我退后,又是行大礼一跪。
原本喝得烂醉的老爹赶紧爬起来,口齿不清地大喊:“皇兄,别啊!”
皇后端着得体却僵硬的微笑,那双眼睛里一会儿透露着歹毒,一会儿又被伪装出的慈祥霸占,一张脸被气得五颜六色,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
因为那些贺礼中还有她的份儿。
完蛋。
我心下一凉。
我和这老妖婆的梁子更大了。
忽然,紧闭的殿门被一脚踢开,涌进来的寒风吹灭了几根红蜡。
我随众人一起,看向那胆大的闯入者。
只见他身穿银色蟒袍,身形晃晃悠悠,双手背后,下颌微微抬起,一双多情桃眼迷蒙着,似乎带着无穷的醉意。
来人正是太子。
“父皇,儿臣来迟。恕罪。”
他来到台下,懒洋洋地跪下,背脊微微弯着,像没长骨头。
挑衅、不屑、玩世不恭。
“逆子!”皇上怒不可遏,直起身又坐下,仿佛想要冲下台去揍他,却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不对。
一切都太蹊跷。
殿外的宫人怎会就这样放太子进来?
“意儿,来太子哥哥这里。”
太子好似不曾看到盛怒的皇上,自顾自地站起身,冲我招招手。
未待我反映过来,殿外逐渐响起嘈杂的嚷声与呼喊。
正有无数火光向此处奔来。
突然,一把锋利且冰凉的匕首抵在我的脖颈。
我抬头看去,却对上一双苍老却精明的眼睛。
“意儿,朕疼你十几载,你也该为朕做点什么了。”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浑身战栗,一下子如坠冰窟。
为什么是我?
殿外越来越吵,刀剑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惨叫声接连不断。
“父皇,别伤了意儿,不然儿臣的护国大将军该心疼了。”
太子惬意地站在台下,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一点醉意。
“游千帆?你们果然……”皇帝目眦尽裂,“那是朕的大将军!”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您给他下花溪毒的时候,可曾想过那是您的大将军啊?”
受不了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顾一切地吐了出来,秽物弄脏了皇上的龙袍,他却毫不在意,仍用匕首死死抵着我的脖颈。
殿外的嘈杂声一下子到达顶峰,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太上皇,交出玉玺,太子与臣可以赠您一命。”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不顾颈上的利刃,扭头看去。
漫天火光中,无数铁骑挡在殿前,为首之人正是游千帆。
我曾以为他心中没有仇恨,只有认命与听从。原来他早已谋划好了一切。
我只是鲁莽地闯入了局中。
我又看了看笑意盈盈的太子,好似突然明白了一切,只是想笑。
原来太子不是真纨绔,而是依靠纨绔表象,让多疑的皇帝放下戒心。
“来人!来人!”皇上癫狂地大喊,额前青筋暴起,眼睛通红。
“父皇,”太子指了指身侧的一众皇子,“弟弟们的军队,你不是都收归了吗?您的镇勇军,现下应该中了,呼呼大睡吧。”
“逆子!逆子!逆子!”
“父皇莫急,儿臣只是做了父皇曾经做过的事情。”
原来幼时的传闻都是真的,皇帝伯伯的皇位真的是从皇爷爷手里抢来的。
怪不得太子要装作纨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皇伯伯放松警惕。
这有这样,他才能安全地坐在太子之位上。
原来靠近皇权的,没有一个傻子。
“游爱卿!”皇上冲着殿外大喊,“只要你弃暗投明,朕保证不伤意儿一根汗毛!朕为你解花溪毒!”
我闭上双眼,感到利刃划破皮肤的痛感,只觉得无比清醒。
我该自己用力撞上利刃吗?我真的要为游千帆而死吗?
我抬眸看了一眼哭得快要昏厥的娘亲,和一旁醉倒呼呼大睡的老爹。
我……
我爹可不就是靠近皇权的傻子……
“毒,臣已解了,”游千帆将脑袋向左微偏,好似在活动筋骨,“人,我就不要了。”
他说什么?不要什么了?
我吗?
“游千帆!”我不知道从哪里升起一股力量,猛然站起来,皇上颤颤巍巍地跟着站起来,仍是架着匕首。
“你这个杀千刀的老东西!本郡主真是瞎了眼跟了你!”
我死也!
我竟然嫁给了此等狗男人!
我随手从脑袋上拔下珠翠,一个个像门口砸去。
“你活该人到三十还讨不到媳妇!你活该!你心肝比我刚才吃的酱猪肝还要黑!”
“你最好将我一并弄死!不然我定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我就是死了也要让你夜夜不得安宁!”
“你个天杀的腌臜东西!”
皇上拿匕首的手一抖,估计是没想到我能骂出这么脏的话。
突然,他那明黄色的身影向后一倒。
我回头看去,他额前正中一根赤色的羽箭,眼睛仍大大地睁着。
我吓得瘫软在地。
再次回头,只见游千帆已缓缓放下弓箭。
他走进大殿,搀扶起我,便要离开。
“太子殿下,剩下的便交给您了,烦请照顾好福国公夫妇。”
“游兄放心,此次多谢相助。”
“殿下言重了。”
话落,他抱起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安置在马背上,“走了。”
快马不停,直到在京郊的庄子上安置下来,我才回过神来。
“游千帆,你疯了!”
“嗯。”
“你竟然反了!”#古言##推文#
“嗯。”
他敷衍地嗯了两声,又拿出那几瓶熟悉的药膏来,小心翼翼地为我处理伤口,带着微不可察的担忧。
“脖子上的上刚好没几天,怎么又……”
我没好气地反驳,“我这两次是为了谁受伤,你心里没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