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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下

【青春荟】

作者:王禄可(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这是一个没有波澜的冀中县城。虽然,这片土地曾孕育出董仲舒、孔颖达、高适和孙犁等名人,但是生活在这里的小民,对这些历史知之甚少。夏季结出的蜜桃,香气远播的白干老酒,似乎才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

我从北京坐着绿皮火车回家。十四岁时,我离家求学,之后的十年,每年待在家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两个月。上一次回家,母亲坐在沙发上,叫我帮她看药物说明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凑上前去,母亲的脖颈却像受到磁力一般向后伸。是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记忆里总喜欢把头发拉直、热衷于赶时髦的母亲,眼睛开始老花了。

火车上的时间很难打发。看着窗外向后远去的风景,我想起老家院子里栽的香椿树。

春天,我在香椿树下玩泥巴,姥爷在竹竿上绑一个钩子,钩香椿树上的嫩芽。他让我接着,他钩哪里,我就去哪里捡。春天,香椿树长出的第一批嫩芽是紫色的。我抬起头,逆着光看不清姥爷脸上的表情,但能看见春天柔和的日光透过香椿的老叶与嫩芽,有绿光,有紫光。

香椿芽钩了一大筐,是紫紫的一筐。姥姥把它们洗净,切成小段,晚饭摊成鸡蛋饼。

春天的院子很好看。石榴花开了,是古时女子脂粉的红色;丝瓜花开了,有时它是在逗你玩儿,只是谎花,不结瓜;葡萄还来不及爬上藤,牵牛已捷足先登,粉的红的,紫的蓝的,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夏天,香椿树的芽长成绿荫,我在树间绑了秋千,午后在此乘凉。天热,香椿树被烤出油脂,像咖啡色的蜡烛流下的眼泪,又像是琥珀,透亮清澈,它们有时会粘住蝉翼。一场秋雨飘过,鸟儿总是比我们更清楚哪串葡萄先甜,哪个柿子先软,哪个石榴先笑得露出了红牙。临近冬日,院子里各色的叶子落了满地。雪来了,会压断香椿的树枝,偶有噼里啪啦的声响。热闹了三季的院子,像是暂时睡去。一年一年,时间就这样循环往复,像香椿树一圈圈闭合的年轮。

去年回家,发现院子里的香椿树已被砍了好几棵。姥爷说香椿长得太快,一年不理就长得满院都是,顾不过来。可是春天来了,也许久不见姥爷拿着竹竿钩香椿芽——他的头发已经白如霜雪。自然,我也不再玩泥巴了。

绿皮火车终于停靠在十年前我离开家的那个地方。出站口的那棵树还在,爸妈仍在那里等我。每次回家的第一站总是去小院看姥姥、姥爷,还有老姥姥。给亲人看一遍,似乎是回家最大的意义。

老姥姥已经很老了。小时候,我放学回到家,她会拿着钥匙,“咔哒”一声打开木柜上的铁锁,那声音我至今难忘——木柜里放着槽子糕。拿一块槽子糕,冲一碗藕粉,是我的点心。她在一旁劈一些香椿树枝烧火做饭。有时我作业很早写完,就蹲在一旁帮她拉风箱。我用了童年时的蛮力去拉,火烧得太旺,冒出的烟呛得她直咳嗽。她说这样不行,扯匀了劲儿拉,饭菜才烧得香。

老姥姥衰老的速度有些惊人。今年,她已经难以走出卧房,更不必说煮饭、拿槽子糕、冲一碗藕粉。她静止地坐在那里,等着时间慢慢跨过她患白内障的眼睛、绕过她不敏锐的耳朵。

我走进她的房间,母亲大声喊:“姥姥,可子来看你了。”

老姥姥的眼睛并没有望向我,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挤出几个字:“给可子从柜子里拿块槽子糕。”

姥姥打趣地说:“你老糊涂了,哪里还有槽子糕。”

我的眼睛一热,很大声地喊了一声“老姥姥”。

姥姥说昨天晚上老姥姥突然想吃小笼包,买回来后吃了四个,结果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安稳。母亲说:“老小孩老小孩,她哪里懂得饥饱。娘你也是,怎么纵着她吃?”

一年间,老姥姥丧失了走路的能力;她变得记忆混乱,有时连亲人都会错认;她开始分不清饥与饱的感觉。她看不到距离她最近的东西,她所能想到的是那些消失在时间旋涡里的木头柜子和槽子糕。我习焉不察的那些日子,日复一日略显枯燥的生活,对于她来说都像是老化的水龙头里滴滴答答流掉、不再回来的水滴。

我们沉默地等待着某个日子的到来。我们不必宣之于口,但心里都被迫承认。

我曾试着打开母亲最早的滑盖手机,看到她的手机备忘录里还存着这样一条信息:“2005年7月3日,儿子掉了第一颗牙。下牙要抛到房顶上,他害怕牙齿长不出来,哈哈。”

屋外的香椿树光秃秃地矗立着。朔风吹过,它们的枝头抖动了几下,又恢复平静,仿佛生命之流拂过,悄无声息。所有人,包括我,都在给予我们生命的这片土地上慢慢老去。

《光明日报》( 2022年01月28日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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