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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怨:与我三尺剑,与我金丝笼

君初不会留下我肚里的孩子,除非这个孩子被认为是他的。我没得选。这是裴安此生唯一的孩子,就算要了我性命,我也要护住。

1

我于元和二十八年入长安,当时还是姜哀王当政。

长安城下了很大一场雪,万里江山,粉妆玉砌。冰坠子打梅枝上一挂着,阳光下似五色琉璃。

我扶苑儿的手走下马车,一抬头,城楼上鎏金的“长安”二字乍然侵入眼底。还在纷扬的雪就似飘在了我心上,白茫茫,空荡荡。

不远处,几个青衫书生在向往来行人发着薄纸,慷慨激昂。我和苑儿走过去,被塞了一怀的纸。一个瘦高模样的讥笑道:“给她作甚,妇道人家,识字几何?”

可我知晓纸上写着什么,全天下都传遍了:西戎犯我大姜边境,连下一十三城,掌兵权的定北王裴安不北上御敌,而是陈兵长安。

天下人说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有人认出了我,“哎,这不是裴安那厮的姘头么?”

围上的青衫书生越来越多,我仓皇闭上眼,“我不同定北王一起,很久了。”

2

元和二十八年,歌舞伎鸢姬奉召入长安,为姜王室侍宴。我推说身子抱恙,姜王君初却铁了心地连唤三回。也是没办法的事。

苑儿以金杆挑开珠帘,我斜抱琵琶碎步入室,一抬头,发现裴安也在。我登时明白了君初的用意,裴安应是答应了他北上抗敌,他拟留我在长安为人质。

裴安坐在灯火通明处,面前有玉案、金樽,还有把盏的漂亮姑娘。瞧见我,他止住姑娘倒酒的手,“我自己来。”

我低眸弹曲琵琶,嘈嘈切切,曲子是他最爱的《紫竹调》。我弹得手指头都要流血了,却终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君初拍手称妙:“送定北王出征,以红毯起金莲!”

我和着古琴轻舞,四下掌声如雷。裴安没拍手,只仰头喝了一盅酒。

君初醉了,笑着拍自己身侧,“来,坐这儿。”

我替他把盏,孰料他一把将我扯过去坐在他怀里,又肆意捏我的脸,他的手揽上我腰,越来越轻佻。而今君初当众羞辱于我,就是要杀裴安的威风,让他知晓在这姜国,谁说了算。

可难堪的是我。

我按住君初的手,“别这样。”

我打余光里瞧见静静喝酒的裴安,好怕他会摔杯而起,又好怕他不会。

“你知道孤为什么给你取名鸢姬?”他凑近我耳边,“因为你打三岁来到孤身边时,孤就觉得你该是孤的姬妾。”

他吻我,当着裴安的面。我大脑一片空白,竟至敛了纱袖惊慌逃离。君初一把掀翻玉案,案上杯盘“哗啦”碎了一片,他怒不可遏,众臣哆嗦着跪了一地。

裴安应也不舒坦,冷眼扫视这圈君臣后,拂袖而出。

——恰遇后悔归来的我,我不敢看他,只行了个礼匆匆而过。

“站住!”

“王上已经生气,你过去,徒受责骂。”

我脚步一顿,忙掉头朝宫外走。

“王上已经生疑,你躲我,无济于事。”

我站在庭院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过来牵起我的手,“若没拿定主意,就来我府上,两年不见,我想你。”

3

我是在元和二十三年时遇见裴安的,距如今,已有五年。

那时我还是君初麾下见不得光的杀手,手段狠戾,人也残毒。曾奉命屠了造反的虎威将军秦楼一家六十四口,连他三岁的女儿都没放过。

我这双手,三岁为君初提刀,我这双眼,从来都蒙着暗淡的血红色,不知世态人情。

是以我不明白,秦家那三岁小女的母亲何以扑在她幼小的背上,任我的刀贯穿她们,而在这之前,她扯着我的衣角哭哑了嗓子,头都磕破了,像个疯婆子。

忒没骨气。

我没求过人。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向除君初以外的第二个人下跪。

元和二十三年的春天,姜国同南昭蛮族开战,镇国将军裴安率兵南下御侮。我奉君初之令敌国大将呼赤儿——却不慎遭叛徒出卖,失手被擒。

若非裴安恰于那夜率兵发动奇袭,我可能就被呼赤儿打死了。

是以遇见裴安时,我满身狼狈,背上中了忽赤儿一刀,又被他踩在脚底。裴安一箭射中忽赤儿举刀的手,飞身下马抱起我,“姑娘,你怎样了?”

以那样担忧的语气,在这之前,我从未被人这样在意过。

裴安在战场上救了我,冒着生命危险,还险些中了呼赤儿一刀。

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救我?在那样的险境里?”

他想了想,“战争是为了换取长久的和平以保护子民,若连眼前的死亡都无能为力,那也忝为将,忝封王。”

我虽一惊,却从桃花树上跳下来向他浅笑,“忒不会说话,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个美人?”

“喔,你当时一身的血,怎能分出美不美?”

“……”

果真不会说话。我赌气转身,脚下却忽然一绊,落进他怀里。他以温软的手掌抚过我的眼,“我再不会让你受伤。”

我心里头一动。从前在君初麾下,演武教习每天都会重复:“君初,是大姜的王,你们这些杀手的命都是他的,为他而伤是本分,为他而死,是无上荣光。”

是以我们人生的意义便是争先恐后完成任务。不断有人死亡,不断有熟悉的人离去……如今蓦然听到有人要保护我,我竟忍不住要淌下泪来。

当时我的伤刚好,裴安小心问我:“呼赤儿他……为何会那样对你?”

我垂下眼睑做哀伤态,咬着嘴唇骗他:“我本是姜国边陲小镇一村女,不慎为他擒去,他要欺侮于我,我不愿,便咬了他耳朵,所以……”

裴安剪着蜡烛没有说话。

我低声道:“不是所有的将士都如你般温和。”

灯火通明了几分,他的脸映于昏黄处,他回头问我:“你同我一起,可是因了畏惧?可是觉着我强占……”

我掩住他的嘴,“休要将自己同呼赤儿那厮相提并论!”

他侧头吻住我的手。

“阿鸢,日后若再遇呼赤儿一般的人,莫要顽抗,莫要激怒他,也莫要顾及我的脸面,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上,性命只有一回。”

“人生无常,我虽想一生一世保护于你,但空口许诺有什么意义?人算不如天算,但我想让你知晓,我希望你好,总归是希望你好的。”

说这话时他捧着我的脸,他亲吻我时,嘴唇温温软软,他虽是个粗人,对我却细心得很,甚至于小心翼翼。

后来我听说他杀了被俘的呼赤儿,重整军纪,发觉滋扰妇女者,定斩不饶。

他待我,果真用心得很。

可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原来演戏是会上瘾的。

入戏太深,容易分不清现实和戏中人。以为扮作了那样的角色,就真会成为想成为的什么人。最初我撒了一个谎,就必须用无数个谎言来维持。我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平凡的村妇,就不得不将那平凡模样做个十足十。

我随着裴安转战大江南北。

桃花灼灼时,我随他远征大漠,那里的突厥人狡猾,逃入荒漠,烈日炎炎的,一口水比百两黄金还珍惜。我不晓得裴安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平了大漠,只知道他回到我身边时,已晒黑了一圈,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他回来时,桃花还未谢尽,他抱起我在灿灿桃林中转了个圈儿,“阿鸢你瘦了,怎的这样瘦?”

我掩面笑,“自是想你想的,你竟还嫌弃。”

他抱我上马,在大草原上扬鞭疾驰,任由风在耳边吹,任由岁月一晃眼的呼啸而过。他的手环过我的腰,我侧头贴着他的脸,他热烈亲吻我的耳背。

我曾以为我一生都要这样过了。

倒也不错。

刀尖喋血的波澜壮阔之后,人总归是渴望着细水长流,何况有风有月,还有那样好的他。

4

与突厥人大漠一战而胜,裴安声望达到顶点,君初加封他为定北王。毕竟他为将三十余战,收复故地上千里,从未尝过败绩。可谋士苍何劝他激流勇退,言说君初此人多疑,武将功高盖主,会引来猜忌和排挤。

其实他说的都对,可裴安拒绝了。我端着刚做的芙蓉羹过来伺候,他攥住我的手,“若我打高位退下,阿鸢对我的心意可会改变?”

我笑了,“王爷希望我怎样答你?”

我环住他脖颈,一字一句道:“王爷曾对阿鸢讲,若遇危险,不必顾及王爷的脸面。那今日阿鸢也同王爷讲,王爷去做自己认定的事即可,不必顾及阿鸢。阿鸢心意只留在裴安身上,同定北王毫无关系。”

“你一张小嘴,真会哄人。”他将我打横抱起,“又瞎讲,我岂会不顾及你。”

我将自己缩在他的怀里,他挠得我咯咯直笑。我贪恋他的温柔,他的手,我承认我爱他,爱的发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元和二十六年的隆冬,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我伴在他身边已有三年。

姜国太平,无战事。

裴安上朝回来,我帮他脱下落了雪的大氅。丫鬟苑儿捧上我新熬的芙蓉羹,他一贯爱喝。我将大氅收起时他说:“过会儿收拾收拾,下午府上要来客。”

“嗯。”

自打裴安加封定北王后,朝中少不了攀附之臣,来客络绎不绝,不过这回他既亲口点出,当是重要人物。

那日,我盛装迎客,却未想到,来客我也认识,是君初。

好巧。

我为君初斟酒时,手都在发抖。君初折扇开合之间,瞧着我只是笑。

我打小就畏惧君初。在他的一众杀手之中,我是最特别的。我三岁就拜在他脚下,他那时也不过十岁大。他教我练剑,也曾将我抱在腿上逗弄。他要求严苛,从来都嫌我不够狠。

他将我养了三年的鸽子杀了炖汤,强迫我一口一口喝下去。他捏住十三岁的我的脸,“你这时便生得这般好看,几年后,定是倾国美人。孤为你赐名,鸢姬。”

他将我抱在腿上,我挣扎着跳下,我已这样大了,他怎能这样抱我。君初哈哈大笑,“羞了么?你这样动人,孤都想让你入宫了。不过……”

他又肆意捏我的脸,“孤教你一身武艺,入宫同那些无聊的女人玩宫斗,可惜了。”

于是他将我送入麾下“暗影”,做杀手为他效命,临行前还恶作剧的拉下我肩头纱衣,狠狠咬了我肩膀一口。

当时,我被喜怒无常的他骇到瑟瑟发抖。

如今,我依然被他骇到瑟瑟发抖。

君初瞧着裴安身边的我,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略带玩味地打量我,“定北王眼光不错。”

我正为裴安添着的一盏茶,倏地碎在了地上。

三年前,我执行呼赤儿的任务失败,从此音讯全无,如今被君初捉个现行,他怎会轻易饶过我。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他请罪。如今想来,也是我心虚,我怕君初将我的前尘往事都说给裴安,怕裴安认为我是他的内应而同我产生嫌隙。我想一辈子,都做裴安的阿鸢。

彼时君初正在灯下批阅奏折,风将烛火吹的扑闪扑闪。

“出来吧,鸢儿。”他揉揉太阳穴,我知道他瞧见我了,只好走出。

我欠身行礼。

他嗤笑道:“你一身黑衣夜闯王宫,还行什么礼?”

我不敢说话。

“你既已叛出暗影,就不必向孤行礼。”

我心里一咯噔。

君初将笔撂下,随手一指身旁,“坐。”

可我不敢坐。君初一把将我拉过去,如小时候那般抱我在他腿上,“三年不见,鸢儿出落得可真好看,想来跟着裴安,他宠你得紧。孤养你多年,倒是便宜了裴安。”

他的手揽住我的腰,又十分不安分。我垂下眼睑,“王上不是逞,强夺臣下之妻的人。”

“呦,舌灿莲花呀!这样,你替孤办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关于你,孤绝口不提。”

本以为我会满心欢喜地答应,可那一刹,我竟心头发怵。君初他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也未必然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

我突然间不敢接君初递过来的王令。

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定北王府,脑海中萦绕的皆是君初要我做的事。他要我暗中将一件龙袍藏在姜国重将何若的密室里。这本不容易,将军府上护卫那么多。可下月何若生辰,裴安会带着我拜访,只有我有这个机会。

可何若他一向忠心耿耿,这么多年四处征战,从不曾退后一步。

“这是诬陷!”

“嗳!”君初折扇一打,“何必这样说呢?谋反之标准在于孤,孤认为他是谋反,他就必须是。”

我突然间明白了。原来,我双手染血,屠的虎威将军秦楼一家六十四口,未必是真如世间传闻的那样谋反。

冬日的风雪袭来,就像穿透了我整个身子,将我冻在原地,硬邦邦的。

我跌跌撞撞,回到裴安身边时,面色苍白。裴安将一件大氅围在我身上,“怎么冷成这样?你身子弱,我叫人再加一盆炭火来。”

我颤抖攥住他的手,“王爷,你辞去军务,解甲归田好不好?”

“怎么了?”

“今日,我去集市上听人说书,是些历史,都是鸟尽弓藏,武将功高盖主之类的,下场不怎样如意,我想,王上也许并不像王爷认为的那样为一代明君,我怕……”

裴安忽然无比爽朗的大笑了出来,他宠溺摸着我的头,“阿鸢,我又岂会不知?只是文死谏,武死战,在其位,谋其政。我裴家三代忠良,皆征战沙场。我一日为将,便只为开疆拓土或抗击外敌。

一日为将,便护这姜国太平一日,而太平一日,便少了些呼赤儿之流欺侮我的阿鸢。这便是我之道,裴家之道。王上自有王上的判断,我唯尽到本分而已。至于他的猜忌或其他,我唯尽人事,听天命。”

他附身下来吻我的嘴,“就如同我对阿鸢,阿鸢恼我凶我离开我,我依然喜欢阿鸢。我说这些,阿鸢可明白。”

我闭上眼,任凭他的吻狂风暴雨般席卷我全身,我明白,我都明白。

可我还记得方才从君初手上领到王令时的刹那,我抬头对君初说:“此事一了,我同王上再无瓜葛。君无戏言。”

他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当然。”

5

元和二十六年的冬日。战功赫赫的何若将军在生辰宴上被御林军带走,打带走到身死,也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我听闻,他在狱中受尽万般刑囚,却傲骨铮铮,拒不认罪,拒不“交代同党”。

裴安为此事多有奔走,何若出事以来,他都没怎样合过眼。事后我才知晓,裴安同何若交情甚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在战场上救过裴安的命。

我多愧疚。一场肮脏交易,我用无辜之人的血,洗净我的手,铺平我要走的路。

我多自私。

何若死的时候,裴安醉了一夜的酒。醉到最后,他紧紧抱住我,“何将军是自杀的,他本来已被屈打成招了,被带到朝堂上又忽然反悔。当时我就站在他边上,没来得及制止。他死的时候,血溅了我一身。”

“何将军临死前说,我这双手,八岁提枪,大小征战数百场,身上刀伤一百二十八处,到头来,竟死于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

我抱着裴安,心头十分冰凉,不知该作何言语。替他清洗身上时,一抬头却恍惚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我一双手尽是鲜红,好似血染。我拼命地搓洗着,可不管我怎样用力,手依旧是鲜红的,搓破了皮,流下我自己的血,却还是鲜红。

我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约莫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完了,这只是个开始。

君初接管了何若手上的兵权后,开始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他痛心疾首,深感何若是冤枉的,他颁写“罪己诏”,要求彻查凶手。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当时对何若刑讯逼供的官员,从御卒到大理寺卿,全被处斩。

这不仅是何若的事,而是权力的重新洗牌。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御林军从定北王府上带走我时,裴安去悼念何若了。也幸好他不在,否则,徒惹冲突。

我没有作为嫌犯被投入大狱,而是被带到了君初的承平宫里。君初悠然喝着一盏茶,忽然抬眸,“你终于回到孤身边了。”

君初骗了我。

君初说:“鸢儿莫要觉着孤骗你,是你手脚不利索,被捉到的。还得顾念旧情的孤用特赦令来救你。”

他又笑道:“不利索的你,可是给定北王裴安惹了烦,你是他的枕边人,你陷害何若的事,他难脱干系。”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如今想来,是我将事情搞砸了。可是,没有我,君初他朝阳会做。打裴安被加封为定北王的那刻,就早已身陷局中。而今君初的话,是摆明了的威胁。君初拍拍王座一侧,“来,坐孤腿上。”他说的有够明显,今时今日,他对我再不是一句“坐这里”了。

他知道我会过去。我坐他腿上,“王上,您没直接动手,而是找我过来,就说明您还没下定主意废掉裴安。您说的对,我回到您身边了。从前,现在,以后。您想让我怎么做?还是有什么任务要交待给我?”

“想让你怎么做?问得好。”他一把将我推在玉案上,撩起我的裙摆。他吻上我的脖子,“就这么做。”

我闭上眼,“您要想,就来。”

我未想过,裴安会在此时过来,后来才知君初是故意的,故意在那个时间叫人告诉裴安,我被御林军带走了。

我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在裴安眼中是个什么光景。只觉得心仿佛被人拿烙铁狠狠烙了一下,烙上我一辈子都擦不去的印记,让我整个人都变得褶皱了起来。

其实,我同裴安,早就该结束了,在君初看见我的那一刻,就该结束了。我该回到属于我的深渊里,永世不超生。

裴安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我知道他要气疯了。我看见他的手往剑柄上攥过去,我冲他疯狂摇头。他铁青着脸转身离去。我追出去时,君初在身后,出言戏谑:“你早都该同他说清楚了。”

元和二十六年,长安城那场雪下得很大很大。我从承平宫一路追过去,裴安停在一棵梅花树下。

“解释。”他没回头。

我多想找个理由解释,我多想我是冤屈的,我多想将所有的委屈都讲给他听。可是没有,没有委屈,没有冤屈,那偏偏都是真的。最初我说了一个谎,后来被迫要用无数的谎言去维持它。可谎言如流沙,海水漫过后,建在之上的所有城堡都会顷刻崩塌。

我眼一闭,跪在他脚下。

他起先是一呆,尔后放声狂笑了起来。

“你是君初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三岁。”我抽出他腰间的剑,“王爷,何若将军是我所害,你可以报仇了。”

他狠抽了我一巴掌,极重,我被打得滚在雪地里,咳出一口血。他终究没接剑。他蹲在我身边,捏住我下巴,“美人计?嗯?”

“鸢姬,你睁开眼看我。”

我紧咬着牙,紧闭着眼。我没哭过,无论是在往日训练中被剑伤棍打,还是挨了呼元儿一刀又被他踩在脚下,我都没哭过。

裴安厉声道:“我要你睁开眼看我!”

我睁开眼,眼泪“唰”的一下。

我说:“王爷,解甲归田吧,求您了。”

我看见裴安的眼红得像只兔,“君初或许给了你诸多好处,可是鸢姬,人的真情不能拿来戏弄,也不该拿来戏弄。”

他将剑狠狠钉在我面前,我看着他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终于捂住脸,放声大哭。

君初金色的鞋一步步踏来我面前,他在风雪中看着我哭了很久,终于伸手,“哭得真难看。”

非是一石二鸟,乃是一石三鸟,扳倒了何若等一群猛将,陷害了裴安,更让我同裴安离心,重新回到他身边。君初,我从来都斗他不过。

6

而今,光阴荏苒,两年之后,我再次看见了长安城的飞雪,一样的承平宫前,一样的红梅如血。

裴安府上,我曾住过的小阁楼里,一如当初,可以看出常有人打扫。我踏入时,恍觉一切如昨,而他也从未离去过。我亦未曾想过想过有一日,可和裴安这样平静地相对把盏。

“王上他,待你不好?”

“这两年我在大漠养病,见他也不过数回,何谓好不好?”

裴安笑了,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却又止住。我瞧见他的袖口磨破了个洞,一时怜惜,“王爷的屋里人,也忒不上心。”

“领兵在外,生死无常,没什么屋里人。”

我瞧着他叹口气,“苦了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后,我们竟至缄默无语。我像从前那样,坐在昏暗灯光下,为他补了袖口,他剪落灯花时,我回攥住他的手,“不要去。”

“嗯?”

“不要北上御敌,君初他不会让你活着回来。这仗,他根本就没想打。”

裴安笑道:“有哪次出征,可以保证生还?”

我为他披上衣裳,他看了看袖口:“还是你的手艺好。”

他不想谈国事,那我便不提,就只平静地喝着苦茶。今夜我们都前言不搭后语,在昏黄灯光中缄默,方知什么叫物是人非。

我离开时,外头风雪飘得很大,地上积雪已然没膝。我侧头向裴安,“王爷可能告知,王上逼迫至此,何以不拥兵自立?难道是愚忠?”

“自立,国乱,民苦。亡者数以百万计,愚忠,至多只亡我一人。”裴安笑,“有时候,人的眼光不可只落于自己。裴家世代为将之道,阿鸢可明白?阿鸢与我都是孤儿,一生漂泊,必不忍他人再受此之苦。你曾经说过的解甲归田,可以避祸,但一日为将,能护这天下安定,多一分便一分。”

我回身看他,他眉眼弯弯在笑,可我却觉得,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了他,也明白了对我曾做的那些,他何以绝口不问。

我缓缓欠身,向他一行礼。

他瞧着我,目光灼灼,“可我真的很自私。”

“嗯?”

我不待惊诧,就被他狠狠推到了墙上,他吻住我的嘴,“我曾想,只要你幸福就好,可如今,却只想你留在我身边。”

我闭上眼,忽然流泪。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今晚,即便你说你喜欢君初,我都很想自私一回。”

我在心里哀哀的叹,哀我满心情意,他竟不知。我环上他脖子,“北上抗击西戎,王爷若出事,阿鸢以死明志,与王爷同归。”

我将头埋进裴安怀里,他抚掌大笑了又一回。

时隔多年,我看君初依然没看错,他先前令裴安陈兵长安,一来坏了他的名声,二来可让西戎兵士以为大姜内斗,掉以轻心。如今,他让裴安只带三千兵马前去御敌,名义上是打前锋,后有援军跟上。而我知道,不会有援军的。

我曾以为,裴安此战必死,是以我抱着琵琶站在城头,若听见噩耗,便跃下了事,刀尖舔血惯了,死,我不怕。却不曾想,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狼狈。因我站得很高,所以我看见了,他甫一入城,便被人一箭射中马腿,他打了马上栽下来,有无数兵士涌上。一张网打他头上扣下,而他早已气空力竭。我不忍再看。

我欲打那城楼上跳下去,下腹却骤然一阵绞痛,逼的我直犯恶心,我抬手自诊,竟发现,有喜了。

一月后,君初来裴府的小阁楼中微服寻我,真是给了我天大脸面。

他手中保健球搓了两搓,“听说你许久前,登上长安城楼去等他。”

我欠身浅笑道:“王上说笑了,臣妾不过是去登高看风景,看看属于王上的万里江山,心里头也替王上欢喜。”

他以折扇抬起我的头,“鸢儿小嘴真甜。”

他叫人呈上一箱翡翠与我,“你既跟了孤,便是孤的姬妾,你要什么位分,自己选,孤给你。还有,搬进宫里来,住在裴府,算什么?”

我仰起头向他撒娇:“臣妾想做王后。”

他将我抱在腿上,刮我鼻尖,他用手盖住我的小腹,“鸢儿要争气,若为孤添了小王子,就立你为后。”

我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害羞道:“那也要王上常常宠幸臣妾才是。”

7

我此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

裴安他硬是用三千兵马,借地利,决江水,淹死西戎三万人马,一战功成,九死一生回长安城时,等待他的竟是一张罗网。君初封闭消息,外头愈演愈烈街头传言仍是定北王罔顾大姜,不愿抗敌,逼宫夺位,因而他计擒了他。

裴安被下狱后,我没有去求君初,我知道他会来找我,向我炫耀。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曾对我讲过,这世上没他做不到的事,没他得不到的人。

这时已是春天了,人间四月,芳菲满。

我对小镜,垂流珰,苑儿为我梳头,“小姐,今儿,您要梳什么髻?”

“朝颜。”

苑儿愣住了,这是我见裴安时才梳成的发髻,苑儿梳到一半,眼泪就落在我的手上,一滴接一滴,“王上要来找小姐侍寝了,是吗?”

“是。”

“可不一样的是,这回小姐愿意给王上侍寝。”

“是。”

苑儿跪在我面前,“王爷待小姐不薄,小姐不能对不起王爷。”

她以剪刀横在我脖颈,“苑儿打小受王爷活命之恩,小姐若执意如此,苑儿宁和小姐同归于尽。”

我笑了起来,瞧瞧,枉我做了数十年杀手,一个深闺丫头都比我有气节。

我笑到落泪,“苑儿,我有身孕了,王爷的。你知道吗?这是王爷,是裴家最后一个孩子,王上会留下他吗?”

前几日,我见到了裴安,在暗无天日的隐丘狱,是君初特地来通知我去的。他当着裴府一众下人的面将我抱在怀里,咬着我的耳朵道:“鸢儿,你知道吗?看见裴安孤就生气。你是孤一手养大的,是孤精心雕琢,为孤而生的,孤就是气,凭什么,你就被裴安那厮霸了心去。”

他捏着我的下巴,咬了一小口,“如今,你该识时务。”

君初笑得极暧昧,“去见他最后一面,见了后,孤想你该更识时务。”

他拍拍我的脸,“好皮囊,别可惜了。”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裴安,幽暗地牢,空气潮湿到发霉,到处都充斥着血的味道。久居深闺的我,要多努力才能走进。一束光射入,杂草上匍匐的人影,伸手挡了眼睛。

那团模糊血肉,哪里还是我的裴安!

我眼泪蓦地坠了一地,后又笑了。这有什么,我的裴安身经百战,强健如铁,不过受了点伤。可那原该黑白分明的通透眸子,此时却如抽了魂,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也再不肯直视我的目光。不过受了点伤,怎么会,怎么会……

瞥到他下身那摊血,我手脚才开始凉了,我俯下身子,颤抖探了探,那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我突然间不笑了。鲜活的心,挨了记钉满钢针的皮鞭,就那样将血肉翻出,又狠狠抽下,再抽下,我疼地弯下腰时,整个天地都压了下来。

我平静问他:“你的理想,你要的天下靖平呢?你裴家三代忠良所坚持的为将之道呢?”

枯槁的手沾了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功成未必在我。

我一脚踢开了那只手。

“活下去,为了我。”我十分平静说,地牢也很安静,听得到滴水的声音。

我将他血肉模糊的手,按在我的胳臂上,“听到了吗?你的孩子。”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裴安,莫要做不负责任的人,你从呼赤儿的军帐里带走了我,我的整个人生都被你霸着,到如今怀着你的孩子,却连名分也没有。”

我转身离开,“我等你好起来,接我们母子回府。”

步出隐丘狱时,我再未回头看他一眼。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在那一瞬变得狠戾,好似回到当年,我手中一把长刀,屠尽秦楼一家六十四口,毫不动容。

元和二十九年的春,长安城的桃花开得很好。

隐丘狱起了火,熊熊大火,史册间,一笔书,一笔叛将畏罪自尽的书。

举国欢腾。

数日后,无星无月的夜,君初再来寻我,一如多年前那日,他对我毫不客气的说一句“坐孤腿上”一样,如今依然不客气,“孤要你,是你自己脱,还是孤叫人替你脱?”

我看着易容成我模样的苑儿被他扯进怀里,又压在玉案上。苑儿笑着说:“臣妾已想通,臣妾不想守寡。”

君初不会留下我肚里的孩子,除非这个孩子被认为是他的。

我没的选。

这是裴安此生唯一的孩子,就算要了我性命,我也要护住。

8

两年之后,长安乱。

没了裴安,姜王朝的神武军失主,君初所立的新将书生出身,不足服众,众军皆为裴安之死含恨,他的副将郭义拥兵自立,西戎国卷土重来,新王以前王战死,誓报父仇为名,一举拿下姜国一十三城,兵临长安。

西戎国人疯狂泄愤,所过之处皆屠城。烽火连天,生民流离,江山风雨飘摇。

我抱着新立的太子恪儿坐在深宫里,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最值得等待的两年。

我侧躺在榻上,戴铜面具的侍卫进来,我抬头吻他的面具,他的手。

“你不反?天下只亡你一人?可如今的形势你看看,你不在,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你想错了,我的王爷。”我浅笑着,起身打暗格里拿出他往日的旧枪来,再次细致地将它擦了又擦。

我将枪递给他,“去,郭义当知你是谁。”

一旁的恪儿伸着小手要他抱,奶声奶气,“铜叔叔,铜叔叔。”

我打了孩子一巴掌,“叫爹爹。”

是,我没说错,乱军当知他是谁,裴绍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郭义便主动归降,神武残军望风归附,不过两个月的工夫,他已是整军从头,同西戎成对峙之局。

君初来我宫中时,神情疲惫得很。我遣宫人送上碗百合莲子粥。

他疲惫地笑。

我也笑道:“王上若是疲累,让臣妾喂你如何?”

我将掺了剧毒的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他死得很难受,整整三个时辰不能动弹,我将恪儿引到他面前,低笑道:“你看看,他哪里生得像你?”

君初死去时,恰逢裴安得胜归来,依然是兵临长安,以出身草莽出身的某位将军名义。

我抱着恪儿出城同他和谈。我入他帐里,我以口衔下他的面具,“王爷,阿鸢求您件事。”

他摸摸我的头。

我将恪儿抱过来,一字一句地同他讲:“求王爷拥立恪儿为君。”

他难得一见地笑了,“当然。”(小说名:《与我三尺剑,与我金丝笼》,作者:白拂。)

家人去世我被好心人收养,直到两次流产我才知踏入魔窟

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眸弋 | 禁止转载

我是罗文溪,是罗家唯一的女儿,也是罗家唯一的子嗣。

我五岁以前跟着爷爷长大,每天就是他抱着我坐在一堆书里告诉我罗家世代忠烈,代代英才,我们全家都为了救皇帝而死,只剩了我们一老一少。

小小的我听不懂爷爷的之乎者也,只一会儿一会儿地拔爷爷胡须玩儿。

后来,爷爷没了,我为忠良之后,皇上下旨召我入宫,将我养在良妃娘娘的永寿宫。

良妃娘娘拉着我手抹泪儿,“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缺什么短什么,和本宫开口就是。”

我前前后后一瞅,摸了摸良妃娘娘身上的玉佩,低低道:“这里没有我爷爷。”

“好孩子,不怕啊,有本宫在,没人敢欺负你。”良妃娘娘泪意更甚,一同坐着的其他妃嫔也都是频频落泪。

“朕要给她最好的生活,如果有什么她受委屈的话传到朕这里来,朕绝不轻饶!”

“臣妾谨遵圣旨。”

皇帝的威严吓了我一跳,众人乌央央跪倒一片更是吓得我不敢张嘴,宫里的人怎么这么多。

有了皇帝的旨意和最得宠的良妃娘娘庇佑,我在偌大的后宫基本上是横行无忌。

没有人敢用规矩拘着我,我想什么时候在御花园扑蝴蝶就什么时候,皇帝看见了也只不过赞一句小女儿家天真可爱,由她去。

甚至是皇家子女上的御书房,我也敢闹,我带着皇家儿女按住了先生,剃了他的胡子,喂他吃了他所谓的宋代绝版书。

皇帝虽然动怒,可看到老先生的模样实在是没忍住笑,众位皇子公主又一齐求了皇上,最终也是稍作惩处。

没有人敢管束着我,甚至良妃娘娘也只是在我过分极了的时候微微呵斥几句,不一会就让宫女给我送我爱吃的茯苓糕来。

于是,我越发胆大,跟着我的宫女太监常常在我身后追着跑着喊:“小姐,小姐,这这这不合规矩啊,小姐……”

我触碰着一切他们口中说的规矩,甚至偷偷跑出宫墙外去,用皇上赏的金簪换了银子买了一堆零碎物件。

出宫去真好,我日日在永寿宫想着如何才能再去一次。良妃娘娘命人归档整理皇上赏赐,怎么也找不到我的那支金簪,我坐在凳子上不敢吱声,看着良妃娘娘生气地责罚下人。

“那是大长公主小时候用的爱物,积年的老物,你们这起子奴才自个儿掂量轻重,自己拿出来,本宫还能给你们个好去处。

“和顺,本宫记得,寻常是你在整理小姐妆奁吧,来人,拖出去杖毙。

“和雨,你是小姐的贴身丫头,这会子没了东西,你也该替小姐受受罚,杖责三十。”

我猛地慌了神,赶紧跪下抱了良妃娘娘的腿,跟她说了我出宫拿金簪换银钱的事情,还掏出了一个极精致的小铜镜,放在了她手里。

良妃娘娘的脸色更加深沉,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一重宫人,开口问我:“宫规森严,你是如何出得去宫的?”

我不敢有所隐瞒,只得一一细说,我如何发现出宫运送菜品的小太监,如何逼迫小太监带着我跟着他师父,如何逃开他们的控制又如何找着他们一同回的宫。

“罗小姐遭人毒害,说了这许多胡话出来,你们这起子不中用,拉出去杖毙吧。和雨,扶小姐回房,好生歇着。”

良妃娘娘将跟着我的宫人,尽数杖毙,只留了和雨一个。

我哭着摇头,和雨捂着我的嘴将我拖回了房间。

良妃娘娘让我喝苦药,让我和皇上说永寿宫里阴森森的,让我和皇上说永寿宫需得童子庇护才能安宁。

和雨告诉我因我出宫之事而死的共有二十八人,若我再生事端,会有更多的人死去,要我乖乖听良妃娘娘的话。

良妃娘娘只和我说,我只要按她说的做,我出宫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不会受半点责罚,以后还会有一个小哥哥,来永寿宫陪我一起玩。

我按着良妃娘娘的话,一点差错不敢出,我出宫的事儿,还不算罚了么?如果给皇上知道,那又是怎样大的责罚呢?

我不敢想,只听话地在永寿宫的西偏殿待着,偶尔会想着宫外热闹的街市。

没几日,良妃娘娘说的小哥哥来了,他瘦瘦弱弱却很懂礼,跪在地上稳稳行着人伦大礼,礼毕高声道:“儿子给母妃请安。”

“好,好,以后有母妃在,必不会有人敢看轻你半分。”良妃娘娘又在抹泪,抱着小哥哥久久不松。

宫里人人都道,良妃如今也算儿女双全,一遍遍到永寿宫贺喜,送了许多礼物给小哥哥。

我开心得与他一同拆礼物,他笑着说:“文溪,你喜欢什么挑些就是了。”

“谢谢小哥哥。”他的到来不仅让良妃娘娘开心,也让我开心。

他大我三个月,身子骨却瘦弱得可以,良妃娘娘日日给他炖着进补的东西。

他不是很愿意跟我玩,总埋头在一堆书里日日用功,他总跟我说:“文溪啊,我多在功课上下功夫,父皇才会注意我,母妃才会更开心。”

我觉得这个小哥哥很闷,只偶尔来送茯苓糕给他吃,我还是逍遥我的。不过皇上的恩威过去六年了,我都十一岁了,众人自然不记得皇帝当年说过什么话。

良妃娘娘有了小哥哥,对我的看管也更紧了,生怕我有一点差错,连累小哥哥的前程。

不管怎么玩闹,都不许我再出永寿宫去,我只好闷在屋子里戏耍婢子,只锦华公主偶尔来找我玩,还有就是时不时去找小哥哥玩。

他长得很快,也很懂事。他来的第一个新年就比我高了呢。连良妃娘娘也说,这制新衣的速度都赶不上他长的速度呢!

每年过年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宫外的孩子会进来跟他玩,我也能收到那些孩子从宫外带来的礼物。

他很喜欢看书,功课也很好,自从良妃娘娘告诉他我爷爷给我留了很多古书,他便总来我的西偏殿看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日子里,全是他,一天都离开不得。

我在书里读:“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读啊读啊,接着读啊,你怎么不读了。”锦华坐在我的床榻上笑弯了腰,我拿书打她,她也不躲,生生受着要我接着读。

“好没意思的,你成天想这个,等哪天让皇上给你赐个歪鼻子驸马,看你还能在这里浑说!”我气恼地朝她的腰里掐去。

“我倒是还等着父皇指,你这眼巴前儿就有现成的啊。”锦华抓住我的手用肩膀指着东殿,笑得没眼。

我作势转头,不理她,早知道就不给她看那画本子和李太白的诗了,自她晓了我的心意,动不动就笑话我。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姐姐,你还没为君妇,未满十四,怎地千唤不回头了呢,哈哈……”锦华又笑得没了眼。

我再要把她留下,就要把自己的脸红得熟透了。不过我总忍不住由她闹,她这么闹着,好像就能成了真的。

皇上带着众人去行宫避暑,他以修习功课为由留在宫里,我以装病为由,也留在了宫里。

“文溪,你祖父留下来的书果真都是绝品,只是不知,是怎样的好书才能用来压箱底。”他打量着那个巨大的箱子询问我的意思。

其实,他早就想把压箱底儿的书看了,只是良妃娘娘笑话他总惦记我的东西,他才慢慢一本一本看。

我对这些书不感兴趣,只择了放在附头的游记和杂书看,让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也动了压箱底儿的心思,可在嘴上还是不免揶揄:“小哥哥,你这是欺我没有娘娘护着,又来讨我的东西来了。”

“好文溪,好文溪,给我看看嘛,你从来都知道我的。”

我有意学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相会,趴在他的耳上悄悄和他说,让他没人的时候偷偷来才给他看。

他熟知我的性子古怪,行事最不爱守规矩,良妃娘娘和皇上又都不在,只争辩了一会儿,笑了笑便依着我的话来。

二更末,三更初,他从正殿连着西偏殿的小门里进来,打着夜明珠的灯笼,蹑手蹑脚的样子很是惹人笑。

“文溪,文溪,快把箱子打开。”我笑了一会打开那个巨大的箱子与他一起往外搬书,书越搬越多,他越来越高兴。

“小哥哥,是什么好书?比管老先生的手稿还要珍贵么?”我坐在凳子上歇着,他拿出了最后一本书打量了半天了,也不出声。

“小哥哥,小哥哥?”

“啊,文溪,罗老罗老,留了周公礼给你。”我狐疑地看着他红红的脸,取过他手里的书,就着微若的夜明珠光翻看。

一看之下,我也脸红之极,我不懂他说的周公礼是什么意思,可我知道上面写着的芙蓉帐是什么意思。

以往我每每看话本子总说才子佳人钻了芙蓉帐,可在芙蓉帐里面做着什么,我却一概不知。这书里,就是教在芙蓉帐里做什么,怎么做的书。

我一边脸红,一边大着胆子翻看。正心跳间,他忽然抱住我,在我的脖颈上留下一串湿哒哒的吻。

“文溪,文溪……我……”他迷迷蒙蒙地指着书册。

或许是我胆子大,或许是他经不住,或许是这书里写得画得太好,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两个照着书册上教的内容,一一实践了。

那晚,有疼痛,有快意,只是我捂着嘴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我虽惯不用人值夜,但东偏殿的值夜太监此时定守在东廊下呢。

他用夜明珠仔细打量着我的身体,我羞得以手掩面。他轻轻地触碰那里问道:“文溪,你疼不疼,流血了呢,怪我不好。”

“书上说头次人伦都是这般,你莫要再抠弄了。”我打了他的左手,从他右手里夺过我的粉色荷花肚兜。

我让他赶快回去,要么给人看到了可要挨罚的,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才子和佳人钻了芙蓉帐,可是要订终生的,我与他,算是定下终生了么?

“我明儿还来。”他穿好衣裳从小门钻了出去。

我睡在榻上昏昏沉沉,翌日清晨和雨敲门问我起不起,我答着不用进来伺候,我想趁着娘娘不在躲躲懒。

直到正午十分我才把那本春宫藏了,把墨倒在床上掩盖昨晚的痕迹,又叫和雨带人进来收拾。

此后的半个月,他日日来,亦夜夜来,我们食髓知味,夜夜成欢,御花园里的秋千架,小厨房里的灶台下,东偏殿书房的桌子上,那书上有的场景我们一一模仿。

圣驾回銮,我们能活动的时限少了,我只趁着白日里他来西偏殿看书的空档钻在桌子下以口侍弄,那册子里说,这样能使男人更舒畅。

“姐姐,我有葵水了,在庄子里的时候有的。”锦华神神秘秘地趴在我的耳朵上说话。

我笑她这也值当神秘,我年前便有了呢。她红着脸直说不是,拉着我进了我的闺房。

“教养嬷嬷教了许多成人的礼呢,还给我看了春宫……”虽是在闺房,锦华仍是不敢大声,只红着脸,悄悄说与我听。

是了,公主总有公主的优待,会有人专门教这个,我只为一介孤女,自是无人费心了。

“姐姐,嬷嬷说这事情只能与自己的夫君做,我想若是他……”锦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又提起了那个寒门侍卫。

“妹妹,我总觉得情不可当,我已无生身父母,终身上的大事自然由我自己做主。我已和你七哥,定了终身。”以己度人,我想锦华也是十分爱慕那个侍卫的,不由得拿自己鼓励她,怕她不明白又指了指她带来的那本春宫。

“啊……你,你疯了,这这不合规矩啊,这算是算是……”锦华惊叫出声又掩住了嘴,瞪大眼睛吞吞吐吐。

这在女则里,算是通奸,所有才子佳人的私相授受都是通奸!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我偏不要守这个规矩。

“锦华,他若不负我,我便情意圆满,他若负我,至少如今还算圆满。世间男子的爱意,只在负与不负间了,两相计较,他负与不负,于我都曾圆满。我何必守那拘人的规矩。”我撰着锦华的袖口如是说。

锦华惊异于我的大胆,终是只说了句宫规森严,悻悻出了永寿宫。

我自小没有享过阖家圆满,如今,是定要享这情爱圆满的。

良妃娘娘发现我们时,我们正在小厨房里吊着腿交合,良妃娘娘几欲晕倒,扶着门框喊道:“造孽,造孽啊……”

我没有丝毫的慌乱,拭干净身子抚慰拉着我跪下的他,“不要怕,我们情投意合,良妃娘娘会给我们圆满。”

良妃娘娘杖毙了所有知道这事儿的人,命太医给我看诊,又将他送去了东宫跟随太子修书。

良妃娘娘笑着跟我说怎么不早点告诉她,她要我忍耐些,等他出宫建府了,定求了皇上把我赐给他。

说着又问了许多话,最后让和雨端了一碗补药给我。我喝完之后,良妃娘娘提着帕子点着眼角开口:“你莫要怪我,睿卓的前程耽误不得,他将来必要娶一位世家女子才能帮扶他,哪有叫那样骄傲的女子一进门就当娘的。”

我心里凉了大半,腹里绞痛得厉害,股间亦有热热的东西流出。良妃娘娘,良妃娘娘这是在杀害我们的孩子。

“文溪,文溪,你是好孩子,理解我的,对不对?”良妃娘娘攥着我手摇晃,连本宫也不相称了,脸上泪痕斑斑。

呵,她亲手杀了她的孙儿,怎还会只记得赫赫威势。

我躺了半月,他从东宫回来,给我带了好些东西。良妃娘娘慈爱地打趣我们,我娇羞地低下头拨弄手绢儿,他握着我的手直笑。

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卷,那碗苦药,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永寿宫成了我们的爱巢,在良妃娘娘的计谋下我们很合时宜地被皇上看到,又很合时宜地合念李太白的《长干行》。

皇上大为震动,许他提前出宫建府,许我以侧妃之尊入府,许了永寿宫许多赏赐。

皇上让内务府为我准备着十分丰厚的嫁妆,良妃娘娘也着意为我添了许多。皇上又下了一道谕旨,永世不得废弃贬黜我。

人人都道皇帝陛下顾念功臣遗孤,是念旧怀功的好皇帝。人人都赞我有福,如此孤势竟嫁得如此好婆家。

我心里亦欢喜,我的亲事,比天下许多女子都要顺心如意呢!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还占着你的侧妃之位。”新婚夜,我将头埋在他胸前。

“我只恨不能给你唯一的位子。文溪,从今往后,我必一心爱护你。”他将手指放在我唇边,定定看着我的眼,又跳下床去抽了佩剑割破手指往白褥上抹了血。

我羞得拉了被子盖在身上,抱着他的臂膀沉沉睡去。

七皇子府很宽敞,很大,光是独立的园子就有好几个。他住在最好的檀园里,我住在离他不远的柳园里。

杏花纷飞里我们一同在柳园新搭的秋千架上嬉戏,华灯初上时我为他送去茯苓糕。他会带我去街上,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会学着拿起针线,给他绣带着鸳鸯图样的荷包。

我们是那样恩爱,那样美好,除了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一碗苦药提醒着我,世事不是全都完美。

正室没进门,我不能有孩子,这是什么破规矩!什么破规矩!

我不要守,我偏不要守。我当着和雨的面儿喝了避子汤,转过头去抠嗓子眼儿全部吐掉。

后来,和雨看得松了,我好像也有了,我每次都把避子汤倒掉。真真是奇妙极了,头一回我不知晓,这一回感受着身子的变化只觉得很是有母子相依的情分。

我肚子大了起来,他欣喜起来,良妃娘娘才知道此事,她慌了神把我召进宫里,我高兴地佩上了和合二仙的步摇簪在头上。

我坐在轿子里,抚着肚子的手紧了紧,自己失笑。如今我有名分,他也说过要护我,我还怕什么呢?

可我没想到,不光良妃娘娘慌了神,他也似慌了神,不再那样欣喜。

新婚夜里说要一心爱护我的他,亲手为我端上了汤药。他的手颤颤巍巍,声音也颤颤巍巍,“文溪,你喝了,这个不会伤你的身子,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我哭着摇头,死死护着肚子,良妃娘娘命她身边的姑姑按着我,她亲手给我灌了药。

他死死搂着我肩颈,双目赤红,那双手捏得我几欲骨碎,嘴里一遍遍念着:“文溪,你听话,你听话,你听话……”

我流了很多很多血,染红了我新给他做的锦靴,他抱着我换了衣物回了皇子府。

在马车上他紧紧抱着我,隐约间我脖子里有凉凉的泪。我痛得要命,听他模模糊糊说着什么大业难为,生不如死的话。

呵,我才真当是生不如死!将我养大的人害死了我两个孩子,说要爱护我的枕边人算计着让我失去孩子。

我竟不知,我该怨谁,我该怪谁!没有人与我争宠,只不过是一个规矩拘得我生不如死。

“文溪,文溪,我带了你最爱的茯苓糕。”

“文溪,我带你去街上玩去。”

“文溪,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文溪,你再唤我一句小哥哥,可好?”

他日日来我榻前说话,我从未理他一句,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我这副样子吧。

后来,他不来了,因为,新妇进门。果真如良妃娘娘所说,七皇子妃是个累世公卿的世家女子,高贵而稳重。他们许下了相互扶持,夫妻同心的誓。

再后来,他更顾不上来了,有一双千娇百媚的姐妹侍奉与他,有非他不嫁的玲珑女进门,更有艳绝京华的杨缨入府。

不过,这些人,都与我没有关系,他,也快要和我没关系了。我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在坐在柳园里抬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看天上偶尔飞过去的鸟。

终有一天,我连柳园也不能待了,又要回到那个一直拘着我的皇宫里面了。

他说我从小就在永寿宫长大,如今就还住在永寿宫,又封我为众妃之首,赐号文,为他的文淑妃。

最后,他一一指着永寿宫里的一切,说着小时候的事情,我不愿看他只随着他的手指打量永寿宫。

“文溪,就是在这个桌上,堆着好多礼,我让你挑些喜欢的用,你第一次唤我小哥哥。当时,你那样小那样瘦,就知道护着我。可如今,你这样高,这样壮,呵……”我许久未曾好好看他,尤其是在永寿宫好好看他,竟不知,他如今是这样高。

“文溪,我们回不去了么?我当年……”他缓缓开口,伸手来抓我的手。

“皇上请自持,莫要与臣妾废了尊号。”他句句不称朕,我偏不要领他的情,避开他伸来的手跪在地上。

“皇上?这高位,果真是这般孤单冷清么?”他收回了荡在空气里的手,喃喃自语道,又看了我半晌,离开永寿宫。

次日我便收到旨意,与那一双桃答应同住永和宫,掌一宫事宜。

他怕我触了旧景伤情,其实,这宫里于我,何处不伤情?

我宽待桃答应,每个月的大日子去皇后那里一次,每日都去寿康宫看太后,避着他处处行走。

我在宫里活着更像太后太嫔太妃一类的人,不与新帝走动,更不与新帝的妃嫔走动,只与太后太妃们坐着说说话打打马吊。

我也帮太后太妃做一些事儿,一些年幼时我不曾理解的事儿。

因为,我是曾经的良妃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养大的。

后来,他把桃嫔的孩子送给我养,我也只是总带着孩子们去太后那里承欢,若我那两个孩子还在,此时,定比玄彬皇子还要大,而且玄毅、玄刚就会有哥哥或者姐姐了呢!

有了这两个孩子,我也算有了些活气儿。仔细瞧着这满宫的人,我很是喜欢杨缨。

她很像我小时候,那样无法无天,那样目无规矩,我那时有先帝护着,她这时,有新帝护着。

太后派我去劝诫杨缨莫要太不安分,至少也不能总穿着明黄缎在宫里招摇。

我带着两个皇子去她的锦绣宫里坐,只想着走个过场,因为我实在不愿让规矩束着人,好歹出了一个,我才不想让失了自由。

晚膳过后,我刚刚进去,却见她正在倒立着,脸上一片潮红。

“下午的时候皇上来过,本宫试着偏方求子。文淑妃,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想是见怪不怪吧。”她端着茶杯,脸上尽是苦涩的笑。

“妹妹年轻,皇上又常常来,哪里用这样的法子……”我掩着嘴笑,忽地又想起她一直没孩子,别又是太后和皇上不让生吧?我刚想稍作提醒,抬头却见她眼里尽是狠毒怨愤之色。

“文淑妃,本宫再不济也还有皇上的宠爱和这协理六宫之权,你算什么东西,养着别人的儿子来我这里耀武扬威!”她将茶碗重重摔落大喊送客。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锦绣宫,心里却难以怨她。她竟是这样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想来与当年连失两子的我是一样的心情吧。

后来她被人揭发,我不忍旁人苛待,只求了皇上将她的一应吃穿都交在我手上。她虽苛待过我,我却怜她的苦,当面说要苛待,却也真的没有苛待过。

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终究是没留下这个不守规矩的人,终究是没留下这个年轻时的我。

后来,宫里再没出过这样的人,即便那个因像她而宠冠六宫的瑛娘子,也是一样恪守规矩。所有的宫妃看在我眼里啊,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来来往往,一样的恪守规矩,一样的期盼皇上。

我看着她们为了皇帝,为了恩宠,为了权利,机关算尽,全然失了自己,失了本真。好好的天真少女,入宫后,要么成了死人,要么成了毒妇。

何苦呢?为了那些需无的恩宠,值得么?我本以为端嫔不会,我本以为夏窈月不会,可她们最终都跌进了那个漩涡里去。

我曾以为,我也不会,对,那件事发生之前,我一直都没有跌进去。

是皇后,皇后为了她的玄彬,要害我的玄毅、玄刚,她还想害我自小的姐妹,锦华。

我从未发现,我竟是这般势单力薄,帮不了我的孩子们,更帮不了我远嫁的姐妹。

于是,我亲自去水云宫,处死了桃嫔,让皇后没了由头。

又设计去永寿宫,唤出了那声多年未唤的小哥哥,皇上欣喜,十分轻易地便应了我给锦华传的话。

这么多年了,我的生活,我的情意,都没有圆满过,我还要我的孩子不得圆满吗?绝不能,绝不能!

那么,就斗吧!看看我能不能打破那个规矩,哦,或许,只要我的孩子登上了那个位子,那便没什么规矩不能打破的了吧?

对,我只有打破了规矩,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守着了吧,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规矩里了吧,就能护住我的孩子了吧,就能帮扶我远在千里的姐妹了吧。

那么,便斗吧。终有一天我的孩子会做到最高的位子,我也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那个时候,天下不会再有少年郎君伏在妻子的肩窝里哭泣。

那个时候,天下不会再有有情人不得眷属。

那个时候,天下不会再有女子苦苦求子而不得。

那个时候,天下不会再有女子只能依附于男子而活。

那个时候,天下……

宫墙怨(九)

妾发覆额前,郎携紫气来。

最是无嫌猜,始足鸳鸯态。

身在宫墙内,如何不受束?

虽得情圆满,但难身周全。

青梅竹马意,不敌至尊位。

常带戚戚愁,难掩旧时恨。

终入红尘度,笑掌机关算。

不为护自身,但求天下全。(原题:《文溪》,作者:眸弋。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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