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受到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人,非常善于通达权变,往好了说是圆融,往坏了说是圆滑。儒家提倡“中庸之道”的处世哲学,所谓的“中庸之道”其实就是通权达变,用孔子的话说就是“无可无不可”,选择人生道路要随着世事的沉浮变化而变化。所以,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儒道佛都是他们的人生选项。
年轻时、得意时眼高于天,梦想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寄沧海”,做三不朽的事业。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一旦生活困顿仕途黯淡,则“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隐入江湖,从此不再过问世事,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生活。这是失望不是绝望,那要是人生无路可走之时,又该如何呢?难道是去死?中国人不会选择自杀。中国人讲究孝道,认为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自杀是一件不孝的事情。所以中国的知识分子往往给自己的人生留一个后门,那就是遁入佛门从此青灯黄卷暮鼓晨钟,在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中了结一生。
金刚怒目的儒家是治世的,清静无为的道家是养生的,而四大皆空的佛家则是用来安顿绝望的灵魂的。
佛教的人生观的核心是一个“苦”字,世界观是一个“空”字。佛教认为人世间是一个大而无边的苦海,世事纷纷扰扰、诱惑纷至沓来、情感复杂纠缠、欲望无穷无尽,令人沉溺其中而不可自拔。而按照佛教的世界观,人们所在意的所纠缠的,竟然是一场虚空,如镜中月水中花如梦如幻如泡影般不可把握。所以在佛教看来,人于红尘中的一切都是徒劳而毫无意义的,佛教的优势不在于消除痛苦,而在于消除痛苦的想法,而痛苦的想法,恰恰来自于我们对滚滚红尘的执念。你要是能够置身世外,如“独拔群峰外,孤秀白云中”,高蹈出尘不与人争就能消解痛苦了,这就是禅宗教人解脱困顿的方式。
在唐朝诗人中,与禅宗关系最密切的要数王维了,他被誉为“诗佛”,中年以后写下了大量山水田园诗歌,既做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做到了“以诗示禅、以禅入诗”,用元好问的诗来说就是“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把诗歌的清隽与禅宗的虚灵合二为一,代表了唐诗融会佛家精神的最高水平。
王维其实并非一开始就倾心佛学,他风流倜傥年少有为,未冠之年就风靡唐朝文化圈,出入王公贵族文人雅客之间,二十一岁就以优异成绩考上了进士,被任命为太乐丞,可谓少年得志。按理说红尘有大把诱惑,不应该想着断绝红尘遁入空门,但王维一生并不如意,他先是因事被贬做了仓库管理员,而立之年又先后失去了母亲和妻子,安史之乱中被叛军俘虏无奈做了伪官,差点因此被杀,后虽保住性命,但名誉受损,中年之后始终在失意于自责之中度过。
按照“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路径,王维最终选择了皈依佛门,他想寻找精神上的自我解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他开始追求“山林吾丧我”的境界,将自己一生烦恼与痛苦,泯灭于佛教这个精神的桃花源和辋川别墅那片冷寂幽静的山林之中。
王维与山水是互相成就的关系,山水使他忘记了尘嚣烦扰,而他又将禅意入诗,给山水的轻灵活泼的生命。禅机笼罩了王维的山水诗,让人读来“名言两忘色相俱泯”。《木兰柴》:
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在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之时,飞鸟急逝,山峦与彩翠在夕照之中明灭闪烁瞬息变幻,这不正是佛教中“诸行无常”、“诸色即空”,刹那生灭无常虚幻不实的境界吗?所以说这首诗无一禅字而禅味悠长。
佛教中空的概念也深深影响了王维,因此他的诗中多用“空”字。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这正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禅意的最诗意的表达。《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芙蓉花生于山谷,无人欣赏无人注意,它默默的开放默默的凋落,他是淡然的无情的,没有花开之时的喜悦,也没有花落之时的落寞,在空谷中自生自灭自足自性。这就启示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无论顺流逆流,无论得意失意,不生忧喜之情;对世事变化不粘不滞;对红尘诱惑心念不起,如此才能得到心灵的解脱。所以明人胡应麟说读这首诗让人“身世两忘万念俱寂”。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世俗之人遇到无路之时,或失望慨叹无路之悲,或绝望恸哭而返。但在王维看来,生活不是目的,否则便会陷入执著,生活是非功利的审美的境界,如同一朵白云随风飘荡,如同山谷中的芙蓉花兀自开放。诗意的禅意的生活没有目的没有理由,一切都随缘任运来去相因,自足自性自适其意。大千世界就在这生命有无的流转之中见其永恒,而灵魂也在“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宗顿悟之中,消除了执念,实现了涅磐。
有人问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句诗真得有什么深意吗?
这两句诗出自唐朝诗人王维的《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这首诗的名句,有人说,就是写景的两句诗而已,未必有什么深意。也有人不这样认为,相信王维这两句隐含了禅机。
我们先从这两句开始,然后欣赏一下整首诗,看看哪一种人说的有道理。
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一定是王维的作品
关于这两句诗,首先要说明的是:行到,不是行至。
另外,李肇的《唐国史补》记载,这不是王维的诗句,是他从别人哪里借来的:
维有诗名,然好取人文章嘉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英华集》中诗也。”
李肇,是中唐的文学家,宪宗时期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他说这两句诗是《英华集》中的诗句。
是真是假,老街就不知道了。不过在宋朝还有不少人坚持了这种说法。
二、水穷云起 生灭有无这两句诗到底有没有深意呢?
不妨用”莫须有“来解答。大概有三种情况
首先,有的诗词的确是作者有意为之;其次,有的诗词作者未必有意,但是个别读者牵强附会;也有作者不是有意为之,但确实很容易让大多数读者有新的认识,这也是一种情况。
宋朝的陆游有《游山西村》诗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从陆游上溯到唐朝王维 ,更容易体会到王维这两句诗的妙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走到水没有了的地方,正是看见云起之时。
高明的诗人,在不动声色之间描山绘水,却能够让读者感悟到,一种难以道出却明明存在的妙理。
一灭,一生,一无,一有。诗人在山水之间徜徉,随意吟来,似乎自有禅意。
清朝学者谭献有一段话:
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序》)
那么王维是不是”用心未必然“呢?
我们要结合整首诗来看,首先看一看颔联两句是怎么写的?
三、与颔联的关联先说明一下,避免犯糊涂。第一联两句叫做首联,第二联两句叫做颔联,第三联两句叫做颈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最后两句叫做尾联。
颈联的禅机,是对于颔联的阐释,这首诗的颔联为: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独往,见到的是什么?是“水穷云起”,而”自知的胜事“又是什么呢?
既然王维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来接应“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可以认为颈联是颔联的一种回答。也就是说“胜事 ”就包含在颔联的两句诗中。
这个“胜事 ”正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背后的禅机。是生与灭、有和无的一种循环,一种生生不息的自然规律。
四、通篇环环相扣明朝谭宗在《近体秋阳》中评价这首诗:八句如同一句。清朝《历代诗评注读本》评价:一气相生。《茧斋诗谈》评价:一气贯注。
这些评价都是指这首诗上下贯通、环环相扣。
上面我们欣赏两中间二联,下面在看看首联两句: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因为中年好道,所以隐居到了终南山,因为住在了山脚下“终南别业”里,所以常常有机会“兴来每独往”, 因为常常“独往”,所以”胜事空自知“,如何自知呢?因为见到了“水穷云起”。
而“水穷云起”又是其“中岁颇好道”的收获与感悟,也就是”胜事空自知“。
清朝屈复《唐诗成法》中对这首诗剖析到:
一家别业之由。二别业。三四承一二。五六承三四。七八承五六结。无一语说别业,却语语是别业,神妙乃尔。以“中岁”生“晚家”,以“独往”生“自知”,以“行到”应“独往”,以“坐看”应“自知”,以“水穷”、“云起”应“兴来”、“胜事”,以“林叟”、“谈笑”而用“偶然”字总应上,此律中带古法。
第一句写去终南山居住的原因,第二句写了自己住到了终南别业。三四句承接了一二句,五六句(颈联)又承接了三四句(颔联)。
没有一个词说别业,但是每一句都围绕着别业展开。
结束语这首诗每一步都环环相扣,一直到”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偶然二字,可以看出其”兴来每独往”的随意性,人是随意的,水云其实也是随意的。其背后的禅理,也是人与自然的融合,这里包含是时有时无的随意 ,也有生生灭灭的自然规律 。
作诗之法,在于如何用淡语不露声色地让读者感受到内涵的妙理。
其实自己作诗多了,就会知道,不是读者多事,把人家作者的诗意猜来猜去,而是优秀的作者有意营造这种效果: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我们自己作诗的时候,也要注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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