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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皇上痴念已逝心上人,后宫的八位妃嫔,都和她有八分相像

1

圣旨登门的时候,仪琳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绣花。内监嗓音尖细,她手下一抖指尖便渗出血来,她在疼痛中接纳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旨意:

“有女仪琳,性情端和,特聘入宫,封为婕妤。”

婕妤,仪琳六日前入宫拜见的,正是婕妤刘氏,她们忽然成了平起平坐的对象,这感觉委实奇妙,以至于她怔怔出神,甚至忘了给内监的谢礼。母亲替她将赏银奉上,内监方笑逐颜开多说了几句;

“婕妤娘娘相貌出众,皇上一见难忘,如今皇上身边没有可心的人儿,婕妤娘娘便是皇上所求的那朵解语花。”

仪琳又想起了刘婕妤,六日前还在宫中风头无两,如今便被皇上冷落了么?皇上登基四年,身边有名有姓的嫔妃七位,都曾专宠于前——

皇帝并非长情的人。

然而圣旨已下,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正式入宫在三日之后,她只剩三天的时间,告别父母,告别过去。以仪琳的身份,本就该参加采选,入宫并不令人吃惊,只是她自身的忧虑超过预料,在最后的深夜到达顶峰又深坠崖底。

言侯没有来。

私相授受本是大罪,她冒此风险,不过是因为太想念了而已,而言侯与她无意,视而不见便是最大的宽和。

她都该知道的。

倘若没有这一道圣旨,她当然可以等,哪怕只是沉浸在自身未曾破灭的想象里,可是她即将入宫为妃,嫁给言侯的哥哥,便是皇宫内外,永无可能了。

她永远无法得到言侯。

仪琳被痛苦折磨的死去活来,太阳却在次日照常升起,时间毫不留情地推进,她只能整理好疲惫的身躯,迈向未知的命运。

言侯,连停驻在心里都会觉得发苦发涩的名字,从此只能暗藏心里,再不能宣之于口了!仪琳不甘不愿不忍不服,一腔情绪却无从着落——

天子端坐高台,俯瞰万千。

她连皇上的妻子都算不上,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所纳的小妾,哪怕皇上兴致盎然给足了面子,她依然跪拜于皇帝脚下,行的是侍君之责。

这是她一生一次的新婚。

而这不过是她第二次见到皇帝的真容。

她甚至没有和皇上说过话,刘婕妤得宠之时想念闺房乐趣,所以皇帝恩准她召见京中各家名门闺秀。仪琳奉旨而来,不过是人群中凡凡一位,皇上亦不过得空来坐了一刻,除却刘婕妤撒娇撒痴,似乎只听见一句还算清楚的话:这世间竟有如此肖似之人。

这话不解其意,不知好坏,仪琳迅速低了头,内心还是惶惶——拜见之初,刘婕妤着意多看了她一眼,虽然不能说话,但如对镜自照,是七八分的相像。

相像之外,她比刘婕妤更年轻,也更美丽。

仪琳未有持美行凶之意,况且刘婕妤是高位者,她不想徒惹风波。

是因为这张脸么?

其实她也不能确定,那日名门闺秀之中,若说相似,并不只她。

宫中姑姑早已教过了面圣的礼仪,仪琳却很难撑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面对皇上。太陌生了,何况她怀揣着别样心事,一切都颇为勉强,唯有皇帝对她的等待,情真意切。

她无数次渴望从言侯眼中看到的,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皇帝是言侯的血亲兄弟,确实是有几分相似的,这相似未曾叫人恍然,只叫仪琳更加清醒二者之间的差别,令她仓促填埋的伤口再度血流如注。

“你不开心么?”

仪琳心头一紧,赶紧摇了摇头。她根本不敢看他,只从头上落下的阴影感知到皇帝的靠近,然后是他的体温。

他把她抱住了。

隔着婚服,隔着礼数,他紧紧抱着她,像失而复得的珍宝,滚烫的温度几乎燃烧到肌肤,定格成仪琳无法承受的重量。

“皇上。”她轻轻呼唤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太难应对了,在皇帝的热切之下。皇帝小心翼翼地松开她,近距离凝望她的面容,久久不肯移开。

“素年。”

这一声呢喃如划破夜空的闪电,破开了仪琳心中的迷障。原来皇帝心心念念的另有其人。她反倒镇定下来,说了第一句有意义的话:“臣妾仪琳。”

皇帝显然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笑了,轻轻抚摸着仪琳的脸,好似还是爱意十足的样子,然而眼神已经变了:“朕知道。”

他所有的妃妾都很像她,都不是她。

2

皇帝又有了新欢,这一次是仪琳。

宫内宫外都流传着皇帝的喜好,他被说成一个专情却不长情的人,然而仪琳伴在他身边,早早地知道真相。

专情不过是他唯爱一人,不长情则是因为此人并不可得。他收集一个个替身,又因为不是本尊而快速厌倦。

刘婕妤已经病了很久了,但是皇帝早已不愿见她。仪琳听见她的哀嚎心存不忍,反复思索之后还是走了进去,刘婕妤有片刻的欢愉,待看清是她之后又化作更深的失望:“是你啊。”

仪琳也看清她病痛之中衰败的容颜,如沉沉落下的夕光,或许不被皇帝瞧见反而是一种好事。她斟酌之后才开口;“或许我来了,你的处境会好一些。”

宫人惯会拜高踩低,刘婕妤失宠已是不争的事实,联系皇帝过去种种,再无翻身的可能。刘婕妤笑意惨淡:“今非昔比,我该谢你。”

她有显见的怨气,仪琳斟酌了一会儿才道:“无论你信不信,事发突然,实非我愿。况且陛下之心,你当真不知么?”

他时常呼喊素年的名字,他写下的字帖,画过的画。刘婕妤偏头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算意外的答案,甚至合上仪琳的所思所想。

“昔日皇上也是一眼相中了我,皇上生的俊俏,又是九五之尊,我虽然忐忑,但也欢欣。皇上挂心旁人,其实我算不得吃味,毕竟哪有一蹴而就的感情呢,他对我那样好,我便想着时日渐长,总会有一点真心的吧。”

刘婕妤一边咳嗽一边苦笑:“我不是她,但是我可以取代她。可是结果你知道了,我没有等到那一天,我等到了你。”

刘婕妤的怨气已消散了,露出愁苦的底色来。仪琳抓着她的手,那么瘦,那么没有着落。仪琳试图给她力量,她则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要如我一样。”

付出真心,便被辜负。

仪琳想起与皇帝相处的日日夜夜,密不透风的深情,事事相让的优渥,好在她的心早早给了旁人,几乎叫她庆幸了。

仪琳说:“多谢你的忠告,你放心,我不会。”

刘婕妤笑了一下,显然不信她的笃定,只是再次告诫她;“素年自然无可取代。花开便有花落,你想得开,才会过得好。”

她的清醒反衬了她的做不到,于是更令人觉得酸楚。仪琳没有忍住:“素年,到底是谁?”

皇帝即位即大婚,皇后次年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有留下。皇后的画像挂在宝华殿中,与后宫嫔妃皆不相像。

皇帝内宠有限,加上新进的仪琳,八位妃嫔皆存于世,素年不在其列,应当也不在宫中。这世间倘若还有皇帝无法得到的女子,恐怕要么死了,要么便是有难言的阻碍。

“死了。”刘婕妤一眼看穿了仪琳的想法:“否则以皇上的性子,哪怕是先帝的女人,也不会顾忌。”

这话说的不敬,然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仪琳便付之一笑。刘婕妤也笑,好像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素年,素年,皇上总是叫她的名字,却对她的过往只字不提。你应该也没有知道多少吧,不然怎么会来问我,我有时甚至在想,素年是不是陛下臆想的人物。”

“她啊,身份低贱。”

仪琳登时一惊,刘婕妤又笑又叹:“我刚知道的时候,和你一样的反应。你大约会想,身份低贱能低贱到何处,最多不过是宫女罢了。可惜不是。

皇上并非先帝嫡子,幼时更被养在外头的园子里,园子里的宫女不比宫中严格,素年顶着别人的身份前来,相传她生母乃是京中窑姐,她本人乃是私通所生。这样的人,皇家如何能容?”

仪琳没有讲话。皇上早已大权在握,为她换个身份并非难事,或者不给名位,养在宫外也未尝不算厮守,方法有很多,但是伊人香消玉殒,一切都成空谈。

如何不悔,如何不恨,如何可以释怀。

“素年,连带着素年的一切,都是皇上的痛点,因此避而不谈。”仪琳话说了一半,剩下的是,这样的人不会被遗忘,更不会被替代。

刘婕妤的眼睛里最后只剩下伤情,她并非不懂,只是迟来的承认这个道理。

“宫中女子多苦,理应相互照拂。”仪琳给了刘婕妤一个拥抱:“别再伤心了,快些好起来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3

“你去看过刘婕妤了?”

皇上每日晚膳之后都会练一会笔墨,是一日之中固定的放松时刻。他在画丽人图,和仪琳很像,他说是仪琳,但是仪琳知道绝不会是自己。

“婕妤病的久了,我替皇上去看看,好叫婕妤和后宫都宽心。”

“不去看她,原是怕你吃心。”皇帝笑了一下:“你如此贤惠大度,是朕之幸。”

仪琳也笑,她既然在皇帝身边,便扮演好皇帝所需要的角色,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此相处才不会困难。皇帝转了话头:“你日常爱看什么书?”

仪琳这才注意到皇帝的画作,是一副倚湖读书图,央央垂柳,明明朝阳,仕女坐在湖边,一派安详缱绻。她太清醒了,所以未曾留心,如今扑面而来的画作合着刘婕妤说过的话,疑问刹那间占据了脑海:着装行为或许可以美化,但一颦一笑,神情气度,绝非宫女所有。

这是仕女。

难道皇帝真的一时兴起画了自己么?仪琳着眼细看,待看见画中女子胸前的朱砂痣才放下心来。

仪琳胸前无痣。

仪琳思索了一会儿,才说:“纵然识得几个字,不过是读些闲书罢了。”

“女则,女训?”皇帝问道,语气并非满意。

他又在寻找过去的影子了,这个认知更与仪琳所知背道而驰,仪琳只能去猜:“除了教导之书,也喜欢读些话本。”

皇帝哈哈大笑,她猜对了。更多的疑问像气泡一样冒上来,却在刹那化作冰凉;“话本用来消闲,无伤大雅,好过读书写字,借机生事。”

“有谁令皇上不悦了么?”

“言侯。”皇帝笑意未散:“言侯一文,京中纸贵,倒是占尽了风流。”

先帝子嗣不多,皇帝登位之后,年纪相仿的言侯便处境尴尬了。言侯从不论政,一心风花雪月,何曾想到风花雪月也会落人口舌?

仪琳心中颤颤,还是为言侯说话:“过去家中为弟弟请书,总是分解词意,臣妾听过两回,只觉得无趣,平白的文字,何须说出千百种由头来?”

“你为言侯说话?”

“臣妾不敢。”

“你心中有事,才会自称臣妾。都说言侯身上芳心万千,难道婕妤也是其中之一么?”

皇帝不再笑了,他拂袖而去。

仪琳待他远走之后才起身。她入宫一年有余,从未与皇帝闹的不快,或许她不该如此莽撞的替言侯说话。

她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他受到猜忌,害怕他真的有事。可是看皇上的反应,她甚至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关切将言侯陷入了一个更加糟糕的境地。

唯有沉默。

翌日,仪琳带着新作的糕点前往书房见驾。仪琳并非热切的性格,如此主动算是一种无声地示好,但是皇上拒绝了。

仪琳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并非如此。

第二日,皇上依旧拒绝。

第三日,皇上再拒。

仪琳有自己的气性,况且事已至此,再去也只是徒劳无功。宫中时光向来漫长,她还算耐得住寂寞,但事关言侯,她心不静,就显得难熬。

刘婕妤身体好了一些,仪琳常去与她叙话,她看着仪琳,显然是会错了意:“御花园万种花枝,也不过平分春色,各季有各季的花朵,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仪琳没有解释,歪着头问:“皇上对言侯的事情很生气,却好像一直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你觉得是好还是坏?”

“我想要觉得是好,但内心觉得是坏。”

后宫不得议政,刘婕妤只说:“皇上心中有刺,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言侯与皇上的微妙关系并非秘密,皇上有了心,言侯就逃不过。

为何会这样?

仪琳悲从心来,竟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4

仪琳的春天自忧思中度过,过得很不安稳。

言侯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内宫的变故则更加突然。皇帝再也没有见过她,等到春天的结尾,新人入了宫。

毫无意外的,和仪琳乃至所有人都有几分相似的样貌。

旁人揣测天子喜好,都说皇上中意的女子惯有形状,然而此女非外宫进献,仍然是皇上钦定。

近日以来,并无命妇小姐入宫聚会。新人真的入了宫,仪琳才刹那间想起来,她们在当初刘婕妤的那场聚会上见过。

也就是说,皇上早知道她。

刘婕妤病好之后对一切都看得淡漠,但话语之中仍有对仪琳的怜惜:“皇帝是个爱惜名声的人,她不如你美,出身亦不如你,多少有些顾忌。可惜了。”

“我没事。”仪琳说的话让人难以信服,夏天到了,气温上升,她吃不下东西,容颜更显憔悴:“倘若一颗心都在男人身上,自然会觉得痛不欲生,我并不如此。”

四下无人,刘婕妤还是谨慎地扫过一眼,压低了声音:“你慎言。”

仪琳知她好意,点头以后便转了话题。宫中四角天空,连话题也有些,两个人对坐着,很快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的心更加茫茫空落。

“你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比我强。”刘婕妤忽然说:“但是你要保护你自己。”

仪琳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像整个人暴露在强光之下,又好像在黑暗的密道里行了许久,终不可避前方的天光。

隐藏的再深,仍是心之所向。

夏天的雷雨来的猛烈,恰如皇帝搁置几月之后将言侯下狱的旨意。仪琳来到书房求见,书房里隐隐是新人的歌声,她站了一会儿,无人问津之后,她冷着一张脸说:“我有孕,求见皇上。”

皇帝已经三月不曾召见她了,内监的眼睛在仪琳尚不明显的小腹上一扫而过,皇帝登基四年仍然膝下无子,谁也不敢赌这个万一。

门开了。

暴雨之中的潮气就像四面八方的雾,他们太久没见了,仪琳并没有过多的指望,却意外从他眼中再次看到深情。

到底是哪一点,令她在无意识之中再度符合素年的阴影。

仪琳不敢动,生怕一动便破坏了那种相合,此时皇上应当是最好说话的,她说着哀求的话,却不肯低下高昂的头:“臣妾有孕三月,请皇上垂怜!”

皇帝定定看着她,初时的惊喜变作深沉的痛意,所有人都不敢做声,于是天地只剩下暴雨的声音。

梦早该醒了。

只有梦中人不肯退去。

皇帝走近一步,仿佛爱恨交织欲求不能,他一字一字问:“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替孩子要很多很多的福祉。”仪琳的心在狂跳:“宫内宫外,都不要见血。”

她在替言侯求情。

这一次,没有任何遮掩和转圜的余地了。

她怀着他的孩子,却在替另一个男人求情。

皇帝哈哈大笑,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不甘和苦恼,但是他看着她的样子,合上眼,深深叹一口气,又是举重若轻地:“朕答应你就是了。”

她做了千种准备,万种说辞,无法想象如此轻易。

“朕会依例晋封你为昭仪,同时满足你的要求,孩子出生之前绝不见血。”

她该松一口气的,但是无论如何,仪琳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5

“宫中除了已故的皇后,还有谁怀过孩子?”

“没有了,皇上的内宠就那么几个,怀孕必是盛宠之时,如何会不大张旗鼓?”刘婕妤看着忧心忡忡地仪琳改了口:“或者如你一般缄口不言,那么没有脉案,也没有结果。”

“脉案一直都在。只不过我失宠失势,况且宫中生不下来的孩子太多,所以说服了太医延迟上报。”仪琳母家颇有势力,拖些日子不算难事。她的指节一直在案上有节奏地敲击,这是焦虑的表象:“罢了,倘若真有脉案,总会有痕迹留下。”

“或者……”刘婕妤迟疑了一下:“是皇上销毁了这个记载……”

这种可能并非没有,当日的情形在仪琳脑海中反复重现,理智慢慢偏向另一种可能:“皇上若是能销毁那些记载,那么也能编一个全新的故事。有没有可能,你所知素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刘婕妤的反应不亚于仪琳得知素年身份低微的那一刻:“这些旧事本就隐晦,我辛苦查来,怎么会是假的?”

“知晓素年最深的人就是皇上。皇上缄口不言,并不代表身边人不会想要知道。保护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再为她披上一层伪装。”仪琳的头开始疼了:“素年一定是死了,究竟是为什么,皇上连她的死都欲盖弥彰?”

“孕中多思,与身体无益。”

“她怀孕过么?”仪琳还是想不明白:“难道她是难产死的?”

刘婕妤劝阻无果,只好提醒她:“龙子皇孙岂能无凭无据,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只要有孕,都要记录在案的。”

她说的没错,仪琳好像又回到了原地,皇帝的反应非常奇怪,她忽然想到——

究竟是什么,令皇帝又爱又恨。

皇帝非是暴戾之人,先帝诸子之中,年纪相仿的并非言侯一人,有可能夺位的也不止言侯一人,究竟是什么使言侯无处脱身?

先帝骤逝之后,皇上迅速登位,言侯根本没来得及做什么!

言侯!

横亘于皇上和素年之间的,竟然是言侯么?

仪琳周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抖,刘婕妤骇的不行,正要叫太医却被仪琳死死抓住。连声音都走了形:“姐姐,言侯从未定亲么?妾室呢?”

刘婕妤母家与言侯母家有姻亲之故,这也是仪琳愿意交好她的原因。她初时不解其意,又骤然明白过来:“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

刘婕妤脸色都变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反驳的证据:“言侯定亲的年纪赶上天下改元,便一路耽搁下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他并非好色的人,否则怎么赢的京中女子的青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倘若有妾室在侧,难道真的传不出来?”

她说的有道理,仪琳仍不放弃:“那交好的女子呢?红颜知己?”

“这……”刘婕妤都结巴了:“红颜知己不是结交风尘女子的雅称么,言侯他不是这种人。”

又是死结。

她和缓下来,刘婕妤也跟着和缓下来:“此事只应你知我知,若传出去,言侯又是在劫难逃。”

“我知道。”仪琳调整着呼吸,还是没有松口:“我只是心有疑虑。”

“你此事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纵然皇上不是个轻易迁怒的人,你也不应该拿你的家族,你的前途来开玩笑。”刘婕妤叹了口气:“听我一句劝,适可而止吧。仪琳,你一生无畏这一次已经够了,你不欠谁的。”

这道理仪琳又何尝不懂呢,她今时今日的铤而走险,恰如刘婕妤当日的伤心困顿。沉默夜深,仪琳送刘婕妤出门,忽然说;

“我十岁时,上元节,花灯夜,我一心玩闹,离了家人身边,那时候一盏灯在我身边爆开,有人飞扑而来,替我挡住了所有的伤害。他带着一张麒麟的面具,我一直都记得。”

那个人必然就是言侯了。

“所以,我真的欠过他。”

6

仪琳有孕以来,皇帝抛下了新人,又回到仪琳身边。这在皇帝身上堪称前所未有之事,宫人都说仪琳命中带运,唯有仪琳知道并非如此。

她和皇帝的相处,早就改变了。

她们不是恩爱眷侣,从来都不是,但在固有的角色里,在需要的地方,彼此都能相安无事。皇帝抛下她,仪琳不是不伤感的,然而那伤感就像秋天将落的黄叶,迟早都要落下的。

她缓缓离开一个季节,剥落一些习惯而已。

再回到皇帝身边,落下的熟稔无法捡起,拾到的只是彼此之间的疏离。

皇帝可以不爱她,皇帝似乎也未尝爱着她腹中的孩子。

仪琳越来越难以判断皇帝的行为,他有时在意的要命,有时又显得不屑一顾。

他急切地等待孩子的降生,像等待一件有力的武器。

这念头很是奇怪,却死死缠绕着她,倘若只为一个继承人,他应该像等待一面盾牌,像等待任何坚实有力的东西,而不是武器,带着仇恨和快意。

这件武器,会用来伤害她爱的人么?

有孕七月的时候,仪琳开始难以安眠。她在深夜睁开眼,看见的只有呼啸的风声。这时候,空旷无人的大殿,她再度开始想念。

皇上也会这样想念着素年么?

仪琳寻找着皇帝,皇帝见到她非常吃惊,吃惊之中消散了平常的阴霾,像只能深深隐于夜色中的欢欣。

是他对素年最真实的向往和期待。

夜色模糊了感情,她忽然说:“哪怕明知道是幻象,还是把我当成她吧。”

那个,你最爱的人。

她对言侯永远不可能出口的话,换做皇帝,竟然也一样。

皇帝凝视着她,眼神比过往的某一个都要清醒自持,这时他像一个早已从美梦中醒来而故意装作不醒的人,现在他于清醒之中放任自己再度坠去:

“素年。”

他对她张开了双臂。

仪琳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回抱住他。

这时候,她是他的素年,他是她的言侯。

多么荒唐而又顺理成章的统一。

“你真的很像她。”皇帝的声音越发冰冷:“我现在,想让你活下去了。”

美梦终究是美梦,活着的绝不会是梦里人。她从皇帝短暂的话语中摸到骇人的真相,又一次不敢乱动了。

想让你活下去。

他曾让谁无法活下去。

答案只有一个。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皇帝捧着她的脸,他的神情呈现一种天真的偏执和绝望的残忍:“素年死了,是我杀的。”

得不到,就毁灭。

或许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在沉沉夜色之中,反倒一点也不奇怪了。

“素年是园子里的宫女,但她所有卑贱的身份都是假的,她是国公府的表小姐,是个真正的仕女。但她的行为不是仕女,她扮做宫女进了园子,所以我不可能随便得到她。况且她……你最像她的,便是一颗爱慕言侯的心。”

“害怕了么?”皇帝死死拽着仪琳的手,不让她闪避:“她虽然不是国公府真正的小姐,但自幼寄养在国公府,算是国公府的人,我娶她,得三媒六聘。可是我不能娶她,皇后已经相中了我,更何况,她不会接受我。”

“做皇帝是天下第一快活的事情么?我想要得到她,便觉得是,可是我还是不能随便得到她,在我求而不得时候,她竟然不断向言侯示好!我如何不恨,如何能忍!

我为难言侯,捉弄言侯,她怕的要死,赶来求情,就像那天大雨里的你一样,她给我一夜缠绵,最后拿孩子做了挡箭牌,要我放言侯生路!”

“我同意了。”

“我的让步是真的,她的孩子是假的,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欺骗我!她把我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恨得要死,她却还是只在意言侯。

我只要她一点点的爱就可以了,昔年在园子里她尚且可以为我开怀一顾,为什么现在却变了!没有爱,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言侯身边么!”

夜风把窗户吹的噼啪作响,过烈的情绪在压抑太久的短暂迸射之后有瞬间的停歇,仪琳的心出奇冷静:“所以你杀了她。”

“是的,我杀了她!”皇帝吃吃而笑:“素年真的死了,就死在我的手中。”

难怪素年的一切都无从查起,难怪素年的一切都诸多矛盾。病逝于国公府的小姐,有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

“那我呢?”

皇帝的目光落在仪琳的肚子上:“待孩子生下来,你亲手杀了言侯,你的孩子就会是我的太子,你会成为我的皇后。”

他让她活下去,施以条件。

她没有别的选择。

仪琳这时才明白皇帝的矛盾,他对渴望的一切都心存畏惧,她说:“不如现在就让我杀了言侯。”

“为何?”

皇帝显然在怀疑了,仪琳别过头去:“长痛不如短痛。”

7

进宫之前,仪琳从未想过还能再有近距离接近言侯的时候。

不,即使在进宫以前,她也未有如此近距离接近言侯的时候。

他较俗常的印象中受了许多,亦有沧桑,是受了苦楚的样子,而他只是静静看着她,在看另一个人。

“素年?”

言侯的视线这才回笼,彼此都已了然,便不用遮掩,他对她行了一礼:“听闻你救了我,多谢。”

“我是仪琳。”

“我知。”

她无数次地想念他,想见他,可是见了面,又很快归于无言。

“素年死后,我方记起她的一切。”他有沉重的愧疚,苦笑:“幸而这一次,知晓是你。”

她该说些什么呢,仪琳想了一会儿,竟也只能礼貌地回他一句:“是我执意行事,侯爷不必觉得负疚”

“你不必如此。”他再次苦笑,愧疚更深了:“皇上折辱我,但不会杀我。”

“为何?”

“他一定告诉你,素年为他所杀。”仪琳惊诧不已,言侯又笑又叹:“陛下再心有怨恨,如何会下手置她死地。那也是个意外,素年救了我以后,陛下派人围住了国公府,准备强娶她。

素年称病不出,陛下便以为是她的拖延之术,直到第七日,国公府求请御医,那时陛下的怨恨正是顶峰,更以为素年要借机耍什么花招,新仇旧怨,故不应允。但那偏偏是真的,素年在暴雨之中落了病根,那些时候又忧思成疾,没有大夫,第十日便殁了。”

“据说素年死前只叫了陛下的名字,陛下永远不会知她有何话想说,个中滋味,恐怕你永远不能体会。”

“所以陛下若想杀我,不会留我到今日。我活着,他的不甘、怨恨、痛苦,才有着落。”言侯看着仪琳的肚子:“他让你来见我,也只是想证明赢的人是他,非我。”

仪琳说不出话来,言侯给了她答案:“皇上是个极清醒的人,他赢了,我就没事了。”

“就这么简单么?”

“就这么简单。”

可是放弃他,如何是件简单的事情。

良久的沉默。

理智像用极了力气的缰绳,狠狠勒进皮肉里,叫灵魂都无处肆意而逃。

“如果对你有益,我愿意去做。”仪琳的表情堪称凄惨了,却好像不愿面对狼狈的局面一样,努力撑起勉强的笑容:“我想向侯爷讨还一样东西。”

“什么?”

遇见他以后的时光在此刻飞如轮转,眷恋的身影却从未消散:“我想要回我的麒麟面具。”

初见的那一夜,他带着麒麟面具,她也是。

否则她如何以为姻缘天定,一见倾心。

言侯却很奇怪地问;“什么麒麟面具?”

他毫不自知的样子刺痛了她的心,但好像经年皆是如此,心已麻木不知疼痛。她提醒他:“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与你交换了面具,你的那一张还在我那里,也是麒麟的。”

也许早已被他丢弃,但他应该记得,可是言侯茫茫然不知往事。仪琳有些急了,忙不迭的向他比划,可是言侯的脸色越来越沉,她脑海中闪现的都是沉默的尖叫,她不想听,可是言侯不会不说:

“我没有那样的面具。”

她愣愣看着他,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

没有疑惑,她能够感觉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那张面具也是真的,到底是谁拿走了她的面具,是谁在烟花破空的时候挡在她身后?

“麒麟……”言侯真的在苦笑了:“你入宫这么久,难道没有发觉么?”

仿佛惊雷在头上想起,她一直忽略的,从未在意的,麒麟,是皇帝的爱物。

“怎么会?”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言侯已经想明白了:“皇上幼时一直养在宫外,虽然不同于宫内规矩森严,或许也不想徒惹是非。”

竟是如此。

她漫长的爱恋,原来开始于一句谎言。

可是她对于眼前人横亘漫长时光的眷恋,也是真的。

太难过了。

她不想放弃他,只能强撑着理智前行,然而命运开了个绝佳的玩笑,有什么东西,真的不同了。

“既然是弄错了……”那句话突然变得难以出口,但是言侯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会放弃他。

皇帝真的赢过一次。

“你要好好告诉他,你要……好好的。”

她放弃他,说清一切,她会成为皇帝身边最重要的人,皇帝允诺她的一切,都会兑现。

长夜暗淡,如漫长人生,皇帝一次又一次地问她:“你真的爱我么?”

仪琳笑了:“那皇上还记得素年么?”

他们都不说话,人生有那么多波折和意外,而爱是无法回头的事情。

就像月光落下的影,就像荒唐错过的人。

(原标题:《杀死白月光》)

本故事已由作者:素同,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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