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游戏|海龟汤保姆级入门指南part2

海龟汤的有趣在于提问者脑洞大开，有时会问出一些不可思议的问题，引起爆笑；有时会突然问到关键的问题，令人细思极恐。

通过一系列的问答，玩家需要根据出题人的回答组织信息，获取线索，还原事件过程。 问题个数不受限制，这个过程就是考验脑洞的时刻啦！

而且海龟汤大多是猎奇恐怖的故事，在提问过程中会不自觉想象故事中的场景，体验感十足。

为了让大家更好的体会到海龟汤的乐趣，丝丝为大家奉上海龟汤保姆级入门指南！

汤面：海龟汤题目本身

汤底：海龟汤的答案

清汤：没有尸骸呈现的海龟汤

红汤：有尸骸呈现且偏血腥的海龟汤

黑汤：重口味、恐怖的海龟汤

本格：没有超自然现象

变格：含有超自然现象（如：魔法、异世界、超能力、妖魔鬼怪等）

叙诡：叙述性诡计，利用了玩家的惯性思维，通过叙述来误导玩家（如三兄弟，其实是一个人幻想自己有两个兄弟）

隐喻：字面意思与隐喻不同（如洗衣服，其实衣服指的是人）

年代背景：

古代、现代、等等

时间：

1. 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是怎样的？

2. 是否存在多个时间段？

3. 时间跨度是否较大？

地点：地点、场景、每个人的所在空间时空等，是否重要

是否是本格/变格？

人物：

1. 一共有多少人/群体？

2. 是否都是人？

3. 是否有动物/植物/物品/人格等角色？

4. 人物关系是怎么样的？

5. 人物之间是否认识？

6. 是否有血缘关系/亲密关系/平辈？

7. 是否有隐藏人物？

8. 职业/身份/性别/年龄是否重要？

9. 是否有人死亡？死了几个人？

死法:

他杀、自杀、意外身亡、自然死亡

杀人动机：

1. 是否故意杀人/误杀？

2. 仇杀、情杀、为了利益、杀人狂随机杀人/专门杀害有某种特点的人、被抓住把柄、被威胁、被迫等

是否有隐喻？

汤面上XX与XX是否是同一个？

从大范围逐个排除至缩小范围

#烧脑 #恐怖 #悬疑 #推理游戏 #解密 #海龟汤 #聚会游戏

游戏论·表象的媒介丨“海龟汤”：“你已经猜到结局了吗？”

牧羊神豹

一

我原先插队落户的地方，离中缅边境很近。每逢礼拜天，两国边民便挑着蔬菜，担着瓜果，提着鸡鸭，赶着牛羊，汇聚在边境线那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以物换物，戏称跨国集贸市场。

这天，我到老榕树下赶集，想买条纯种的缅甸德钦牧羊犬。这种狗，带着藏獒血统，体格健壮，四肢细长，奔跑速度快，耐力强，反应灵敏，特别适宜在山地放牧羊群。

我是寨子里的羊倌，负责放养全寨一百多只山羊，我有一条牧羊犬，名叫梵娌，是条黄狗，已十岁，老得牙齿掉了两颗，早该淘汰了。我在集市转了一大圈，很遗憾，没见到有卖德钦牧羊犬的。这种狗，繁殖率低，数量有限，物以稀为贵，价钱高不说，并不是什么时候想买就能买到的。

我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一位背着竹篓头上缠着花布包头巾的老汉拉住我的胳膊，咿哩哇啦说了一通缅甸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就用手指他的脚。我一看，他没穿鞋，右脚上缠着纱布，渗出一片血迹，和沙土粘在一起，脏得让人恶心。显然，他是在告诉我，他赤脚在山路上行走，被石片或荆棘划伤了脚。接着，他从竹篓里掏出一坨黑糊糊的东西，又指了指我的脚，并比画着交换的手势。我这天刚巧穿了一双崭新的胶鞋，我这才明白，他是要用手中那坨黑糊糊的东西换我脚上那双新胶鞋。

那坨黑糊糊的东西在他手里蠕动，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像只小黑猫。说老实话，寨子里养猫的人家不少，一包廉价的纸烟就可换一只小猫，这买卖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可老汉两鬓霜白，踮着那只受伤的脚，一面说话还一面咝咝倒吸着冷气，看样子伤得不轻，伤口疼得钻心，是无法再赤着脚从布满碎石和荆棘的山间小道走回家的。我动了恻隐之心，脱下新胶鞋递给他，接过他手中那只小黑猫，打着赤脚回家。

我住在羊圈旁一间简陋的茅草房里，常有老鼠来捣乱，养一只猫，倒也还派得上用场，我想。

小黑猫刚出生没几天，脐带那儿还是湿漉漉的，眼睛也还是半睁半闭的。食物倒不成问题，随时可到羊圈找一只带崽的母羊挤半碗热羊奶来喂它，但我晓得，小猫出生后起码要在母猫身边待满二十天，才能让人抱走喂养，不然的话，夭折的可能性极大。

刚出生的小猫怕冷，夜里要蜷缩在母猫的怀里，靠母猫的体温取暖驱寒；刚出生的小猫皮肤水嫩，招蚊蝇和其他寄生虫叮咬，容易起疱生疮，要母猫经常用舌头为其舔理全身皮毛——母猫的唾液有消炎止痒的功效，能防治小猫皮肤溃烂；刚出生的小猫不会自己拉屎撒尿，肚子胀时，要母猫用舌头去舔小猫的肛门，小猫才能排出便来，不然就会给屎尿活活憋死。我才不会像母猫那样去悉心照料小黑猫呢，要让小黑猫活下去，看来只有托付给老母狗梵娌了。

梵娌年轻时产过三胎狗崽，都是它自己一手带大，积累了丰富的养育幼崽的经验。小狗的哺养过程和小猫的哺养过程大同小异，有很多相似之处。最重要的是，梵娌是条好心肠的母狗，不像其他心胸狭窄的母狗，只疼爱自己的骨肉，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小狗有排斥抗拒心理。

梵娌生性仁慈，很有点博爱精神，在路上见到别家的狗崽迷了路，会跑过去舔舔陌生狗崽的额头，将其护送回身边。事实上，梵娌曾有过一次抚养小猫的经历，那是在半年前，老猎人波黎溯家一只黄猫产崽两天后，误食了耗子药，一命呜呼，一双儿女危在旦夕，波黎溯就把老梵娌借了去，抚养两只小猫。老梵娌表现极佳，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把两只小猫养大了。所以我以为，把缅甸老汉换给我的小黑猫交给老梵娌来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不顺利。

我用奶瓶给小黑猫喂饱温热的羊奶后，就把它塞进狗窝，放进老梵娌的怀抱。我轻轻拍打着老梵娌的脖子，那是在叮嘱它，好生看管小黑猫。它耸动尖尖的鼻吻在小黑猫身上嗅闻着，我晓得，哺乳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气味在狗的生活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它这是在进行气味认识，就像我们人类碰到陌生人时问一声尊姓大名一样。

按照以往的经验，嗅闻一遍小黑猫的身体后，老梵娌就会看着我轻柔地吠叫一声，表示它很高兴接受我交代给它的任务。可这一次，它的鼻尖刚触碰到小黑猫，躺卧的身体突然像皮球似的蹦跳起来，双目圆睁，尾巴竖直，冲着小黑猫，喉咙深处发出粗哑的号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别闹，趴下！”我板着脸训斥道，手指着它的脑门。平时我这样做，它无论是在撒野疯闹还是在闹情绪闹别扭，立刻会无条件地服从我的指令，乖乖地按我的旨意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躺在我腿边。可这一次，它把我的指令当耳边风，仍狂吠不休，好像吃错了药一样。“嗨！”我更严厉地喝了一声，并在它的屁股上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它哀号一声，蹿出狗窝，从我胯下逃了出去，也不逃远，就在院子里奔来窜去，狂吠乱号，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

狗的嗅觉很灵，能闻出细微的气味差异；狗还很聪明，能准确分辨什么是人养家畜，什么是野生猎物。寨子后面的孔雀湖畔，既有放养的家鸭，也有飞来凑热闹的野鸭。西双版纳的家鸭与野鸭在外形上差别不大，毛色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家鸭体态稍胖些，翅膀无力，不会飞翔，野鸭体态稍瘦些，翅膀有力，能遨游蓝天。但当家鸭和野鸭都停栖在湖畔草地上，混杂在一块儿时，即使养鸭专业户，要想一眼就认准哪几只是家鸭哪几只是野鸭，也非易事。可狗不会弄错，凡狗去追逐扑咬的鸭子，百分之百是野鸭，绝不会把家鸭当野鸭来猎杀。

老梵娌的反常行为，颇让我惊讶，心里不由得对那只小黑猫究竟是什么来历打了个问号。恰巧这个时候，老猎人波黎溯找我借煤油，我便把他拉到狗窝，请他帮我一看究竟。

波黎溯在山林闯荡了几十年，大半辈子都在和野兽打交道，熟识各种飞禽走兽，称得上是动物学专家。他捧起那只小黑猫，只看了一眼，就很肯定地说：“这是一只小黑豹！”我还有点不太相信，他就给我解释道：“瞧，它的个头比猫崽大，尾巴也比猫尾长，耳廓圆而硬，眼距也比猫要宽一些，我不哄你，真是一只小黑豹。”

真是意外的惊喜！我原以为一双新胶鞋换了一只普通的小黑猫，是得不偿失，是慈善行为，没想到，竟然是一笔利润丰厚的好买卖！山豹当然要比家猫值钱，一张上等的金钱豹皮，起码可以换一百双胶鞋；尤其是黑豹，数量稀少，约一千只豹子里面仅有一两只变异为黑豹或白豹，当然也就更珍贵。老天爷发慈悲，从天上给我掉下块香喷喷甜蜜蜜的馅饼来了！

我立刻在狗窝里加垫了一层柔软的稻草，别冻坏了我的小黑豹；还将院子篱笆墙两个被猪拱破的窟窿修补好，别让讨厌的黄鼠狼钻进来叼咬毫无自卫能力的小黑豹。

当然，最要紧的事，是要让老梵娌放弃狗的成见，接纳并照顾小黑豹。我晓得，老梵娌之所以如临大敌般地朝小黑豹狂吠乱号，是闻到了小黑豹身上那股山林猛兽的气味。老梵娌多年前在放羊时曾遇到过一只想偷窃山羊的豹子，在与豹子的搏斗中被犀利的豹爪抓伤过背脊，至今翻开狗毛还能看见那条粉红色的伤疤。小黑豹身上那股气味唤醒了老梵娌沉睡的记忆，出于对山豹的畏惧和仇恨，出于对主人的忠贞与赤诚，它用叫声提醒我注意凶猛的豹子就在眼前！

我按照老猎人波黎溯教我的办法来调和狗与豹之间的矛盾，来消除家畜与野兽之间的隔阂。我抱住老梵娌，来到小黑豹跟前，微笑着用温和的口吻说：“老梵娌，瞧，你是我的宠物，这小家伙也是我的宝贝，你们拥有共同的主人，你们应当成为最好的朋友！”我相信，跟我朝夕相处了多年的老梵娌是能够从我亲切的微笑和温婉的语调中领会我的心意。然后，我腾出右手，将小黑豹也抱了起来。老梵娌狗眼惊骇地瞪得溜圆，抻直脖子想吠叫，我立刻按住它的狗头，用膝盖顶住它的狗嘴，不让它叫出声来。随后，我慢慢地将小黑豹移向老梵娌，缩短彼此的距离。老猎人波黎溯告诉我说，一定要让老梵娌习惯并熟悉小黑豹的气味，对哺乳动物而言，陌生的气味会产生敌意，熟悉的气味能消除敌意。我把小黑豹往老梵娌鼻吻前送，它挣扎扭动，想从我的怀抱逃窜出去，我用胳膊紧紧将它夹住，使它无法逃脱。它浑身发抖，呜呜低号着，很痛苦的样子，好像在受酷刑。我才不管它痛苦不痛苦呢，仍坚持把小黑豹移近些再移近些。

当小黑豹移到离狗嘴约半尺左右时，老梵娌被逼急了，张嘴欲咬，我早有准备，将我的食指塞进狗嘴里。我是它的主人，它当然咬不下去了。小黑豹身上的气味顺着风势直往狗鼻子里钻，老梵娌狗眼翻白，屏住呼吸，好像我在灌它瓦斯毒气一般。嘿，你又没戴氧气罩，屏住呼吸能坚持多久呀？我暗自好笑，索性将小黑豹贴在狗嘴上。过了约一分钟，老梵娌终于憋不住了，呻吟似的大吸了一口气，把小黑豹的气味全吸到狗肚子里去了……

如此这般重复了几遍后，老梵娌渐渐习惯了小黑豹身上那股特殊的气味，不再狂吠乱号。

接着，我按老猎人波黎溯的吩咐，往老梵娌狗嘴里灌了两大碗肉汤，把狗肚子胀得像只皮球，憋不住要撒尿。我用一张箬竹叶，接了几滴热尿，淋在小黑豹的身上。这叫气味认同，把老梵娌的气味涂抹到小黑豹的身上去，其意义类似于人类社会养子另外取名跟随养父母姓一样。然后，我将自己的尿液也涂抹几滴在小黑豹身上，我是老梵娌的主人，我的气味在它的嗅觉世界里，是最熟悉最亲近最崇拜最权威的一种气味，有我的气味在小黑豹身上，就像念过咒语的符录、已经生效的人寿保险，即使老梵娌想搞什么名堂，也会闻而却步的。

当然，要让老梵娌完全按照我的意愿，像抚养自己的亲生宝贝那样对待小黑豹，食物引诱法也是免不了的。实践证明，食物引诱法是人类驯养调教动物、改变动物的品性、修正动物的行为的最实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我整整一天不喂老梵娌任何东西，在它肚皮差不多饿瘪了时，炒了一盆热腾腾的宫保鸡丁，故意在它面前吃得满嘴溢香，它急不可耐想来抢吃，我便将小黑豹放进它怀里。它舔一次小黑豹，我就赏给它一块美味鸡肉；它用舌头帮助小黑豹排便，我就慷慨地舀一勺鸡肉给它。多次重复这一过程，使它产生这么一种条件反射：它必须疼爱和关心这只小黑豹，这样才能得到主人的赏识，并获得食物奖励。

仅仅三天，老梵娌就摈弃前嫌，像接纳其他小狗小猫一样接纳了小黑豹，按照我的心愿，担当起养母的职责。

二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总认为母爱是一种本能，尤其是哺乳动物，一旦产崽，就会毫无保留地疼爱自己的宝贝，不讲索取，不求回报，无私奉献，好像雌性动物遗传基因里就带着母爱的密码一样，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会改变。

动物行为学研究表明，这是一种误解。

不错，母爱确实具有先天遗传的成分，当母兽产下幼崽，不用谁去教它，就知道如何剥掉幼崽身上的胎胞，如何舔净幼崽身上的羊水，如何给幼崽哺乳等等。但这种先天遗传的母爱，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会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或缠绵或松弛，或浓烈或稀释，或长久或短暂。

母爱和其他类型的感情一样，既是先天生成的，又是后天养成的，需要情感交流，需要互相滋润。因此，哺乳动物幼年期都会表现得十分讨人喜欢，或聪明伶俐，或活泼淘气，或憨态可掬，以讨得母兽的欢心。即使生性孤傲的老虎，幼年期也会做出种种讨好母虎的举动来。这是母爱重要的补偿机制。幼兽在母兽面前的依恋和撒娇，会激发母兽的温柔之情，使母兽体味做母亲的欢乐，含辛茹苦得到相应的回报，就会更勤勉更细心地照料幼兽。

野外观察表明，幼兽越活泼可爱，母兽越愿意拉长哺养幼兽的时间，表现得也更慈祥更温情脉脉。反之，孱弱、呆板、蠢笨的幼兽，较少得到母兽的照顾和宠爱，当天敌侵袭或食物匮乏时，它们还可能会遭到母兽的抛弃。

我发现，山豹这种动物，幼年期比小狗小猫小羊小牛小兔等，更乖巧更善于笼络母兽的心。

老梵娌舔理小黑豹的皮毛，小家伙就会四爪勾缩，咿咿呀呀叫唤，身体扭来滚去，好像在对老梵娌说：“你舔得我真舒服呀，你真是我的好妈妈，我打心眼里感激你！”

凉风吹来，老梵娌把它拥进怀抱，它会将稚嫩的小脸贴在狗肚皮上，轻轻地不断地摩挲，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声，仿佛在说：“妈妈的怀抱比火塘还温暖，妈妈的怀抱比港湾还安全，妈妈的怀抱是我童年最好的摇篮！”

每次老梵娌要离开狗窝时，小家伙便可怜巴巴地仰起脸来，呜呜叫着，蹒跚爬行，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把老梵娌送到狗窝门口，期待的眼光追随着老梵娌远去的身影，分明是在说：“妈妈，我现在就想你了，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每当老梵娌外出归来，刚跨进院子，小家伙就会跌跌撞撞从狗窝里爬出来，呦呦叫着，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搂抱住狗腿，又亲又啃。老梵娌舔舔它的额头，它立刻就势倒在地上，翻动打滚，跌倒爬起，做出一只幼豹所能做出的种种逗人欢喜的动作来，好像在表演什么节目，庆祝老梵娌的归来。

老梵娌刚开始领养小黑豹时，热情并不是太高，它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出于对主人指令的绝对服从，接受小黑豹的。虽然也为小黑豹舔理皮毛，排屎排尿，但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有点勉强。有时在外头玩得高兴，忘了该回家照顾小黑豹，要我呵斥催促，它才慢腾腾地回狗窝去。

但一个星期后，情况就有了明显变化，老梵娌越来越愿意待在小黑豹身边，牧羊归来，根本不用我再费心催促，羊群一进圈，它撒腿就往家里跑。

有好几次，我和它在山上放羊，羊在山坡上吃草，我在大树下看书，它看看没什么事情，就开小差溜回家来照看小黑豹了。开头有几天我是用奶瓶给小黑豹喂羊奶，等小黑豹睁开眼睛会蹒跚爬行后，我就将羊奶倒进石盆，让小黑豹自己爬过去吃。刚这样喂奶时，小黑豹有点不习惯，有时还爬错方向，找不到石盆，老梵娌不仅不帮小黑豹准确爬到石盆边去吮舔羊奶，还会趁我不注意偷吃羊奶。但后来，老梵娌再也不和小黑豹争食了，每当我往石盆倒羊奶，它就用嘴轻轻拱动小黑豹的屁股，把小黑豹护送到石盆边来。石盆有点大，还有点凹，盆底积着一层羊奶，小黑豹嘴够不着，老梵娌就用舌头把羊奶扫拢到小黑豹嘴边，让小黑豹舔食干净。一个多月后，小黑豹可以吃一些肉食了，老梵娌耐心地从骨头上撕下软骨和肉块，嚼成肉糜，然后吐出来喂小黑豹。

有一种理论认为，在动物界，面对有限的食物资源，动物通常都很吝啬，不愿将食物拿出来与同伴共享，即使种群内，也常为食物发生流血争斗。无私的行为只有在血亲间才会发生，只有血缘关系很近的个体间，才会出现喂食或分享食物的现象。

一天半夜，我正睡得香，突然院子里爆发出猛烈的吠叫声，把我从梦中吵醒，是老梵娌在叫，声音尖厉，叫得很凶。我披衣起来，提着马灯，手握木棍，开门看个究竟。马灯在风中摇曳，射出一片忽明忽暗的光亮。我看见，老梵娌站在狗窝门口，全身狗毛直竖，眼珠仿佛要从眼眶蹦出来，惊骇万状，龇牙咧嘴咆哮。

在离它面前约一米远，一条近两米长的眼镜蛇，蛇尾盘绕，蛇头昂起，颈肋扩张，扁平的脖颈内侧赫然露出一对白色黑心的眼镜状斑纹，蛇嘴吞吐着鲜红的叉形蛇芯子，模样十分吓人。眼镜蛇的身体前后晃动着，那是即将蹿上来噬咬的前奏；老梵娌狗爪在地上刨动，尾巴平举，摆出一副殊死搏杀的姿势。我一看心里就清楚是怎么回事，饥饿的眼镜蛇从竹篱笆钻进院子来，想吞食还不足两个月大的小黑豹，老梵娌及时嗅闻到眼镜蛇的气味，堵在狗窝门口，不让眼镜蛇靠近。

我用木棍敲地，大声喊叫，试图把那条眼镜蛇吓走。可这家伙只是瞪了我一眼，仍一点一点朝狗窝逼近。老梵娌愈发叫得惨烈，好像烧红的烙铁粘到它身上了一样，声音嘶哑尖刻，可身体却还是堵在狗窝门口，一寸也不往后退。我急了眼，将手中的马灯朝眼镜蛇扔去，哐的一声，马灯砸在地上，玻璃罩砸得粉碎，煤油漫流出来，虽未能砸中眼镜蛇，但泼洒的煤油在眼镜蛇面前燃烧起来，并慢慢向眼镜蛇蔓延过去。野兽都怕火，眼镜蛇也不例外，它哧溜一声扭动身体，躲开橘红色的跳动的火焰，迅速游进黑暗，逃出篱笆墙去了。

借着火光，我往狗窝里看了一眼，老梵娌已将小黑豹拥进怀里，一面舔吻小家伙的背，一面轻声吠叫，好像在告诉小家伙，危险已经过去，别害怕，妈妈在你身边。

眼镜蛇毒性极强，别说狗了，就是牯子牛被咬后，数分钟内就会口吐白沫倒地身亡。老梵娌不是爱冒险的狗，特别惧怕毒蛇，有几次我同它走在羊肠小道上，遇见花花绿绿的普通毒蛇，它都扭身跳闪开去，从不敢与蛇较量。我养了它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它这么勇敢，面对一条两米长的眼镜蛇也不退缩。

野外观察表明，遭遇危险时，动物很少互相救援，一般都只顾自己逃命，唯有母兽会奋不顾身保护自己的幼崽。育幼期的母兽，胆量明显要大得多，不乏牺牲精神，敢同平时一见就要逃跑的天敌进行你死我活的搏斗。

看来，小黑豹所表现出来的可爱模样，激活了老梵娌温柔的母性，使它放弃了狗的成见，将小黑豹当做自己的亲生幼崽来看待了。

三

小黑豹长到三个月大了，是只小雄豹，个头已差不多和老梵娌一般大，两只淡黄色的眼珠清澈透明，身上漆黑如墨，唯有耳廓内侧和尾尖上各长着一撮黄毛，我给它起名叫三点金。

有一些动物，不需要学习，先天具备生存技能，一出世就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如何寻找食物填饱肚子，像蛇、鱼、蜥蜴、海龟、各种昆虫、鸟类中的早成鸟等等，就属于不需要跟着谁学习的无师自通型动物。

另一些动物，尤其是大部分哺乳类动物，先天不具备生存技能，童年期需要跟着母兽学习如何觅食如何筑巢如何躲避天敌，只有通过后天的观摩学习才能掌握生存本领。

金钱豹属于后天学习型的动物。

野生小豹子，三个月大时，就会由母豹带着，走出巢穴，认识山林，熟悉四周的环境，在母豹狩猎捕食时，躲在草丛里观摩，与兄弟姐妹嬉闹打斗，学习掌握扑咬技巧，满一周岁后，便外出独立生活。

生命的各个阶段，会有哪些表现，都是由体内生物钟来控制的。

三点金越来越调皮，小小的狗窝已经关不住它了。我和老梵娌上山放羊，刚摘下挂在泥墙上的羊鞭，它就知道了，激动得呦呦叫着，在院子里奔来跑去，咬老梵娌的尾巴，咬我的裤腿，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出去。我嫌它小，带着它添麻烦，强行将它关在院子里，它就将那扇木门当出气筒，又抓又咬，把门都弄坏了。有一次还恶作剧地在我舂米用的石碓里拉了一泡臭烘烘的豹屎，气得我真想踢它一脚。

我把三点金留在家里，老梵娌身在山上心在山下，我稍不留神它就脚底抹油溜回家去陪伴三点金。有一次我听到乱石沟里传来野狼的嗥叫，羊群也听到了，惊慌不安地在山坡上挤成一堆，我担心恶狼会闯进羊群来，便放开喉咙大喊老梵娌，喉咙都喊哑了，也不见它的影子。幸亏野狼只是路过此地，大概狼肚子还不饿，隔着山沟冲着我和羊群号了数声，便钻进灌木丛离去了，要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为了羊群的安全，为了不让老梵娌分心，我只有妥协，同意老梵娌带着小豹子三点金跟着我一起上山放羊。

没想到，歪打正着，造就了一只罕见的牧羊豹。

老梵娌跟着我放了四年羊，是条地道的牧羊犬，熟悉放羊的整个过程，知道上山的道路，晓得哪座山坡上的草更肥。每天早晨，我开启院门，一甩鞭子，在晨雾中打出一声清脆的鞭花，就像拉响了上班铃声，它就会抢在我前面跑到房屋背后的羊圈去，狗爪搭在栅栏上，狗嘴咬住木插销往上一拔，栅栏门就自动开开，羊群蜂拥而出，它便吠叫着驱赶羊群往青草茂盛的山坡走。

到了山上，羊们在山坡吃草，它便找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卧在树荫下，俯瞰吃草的羊群，附近山岬沟壑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它就朝我吠叫报警，还负责把走散的羊撵回羊群来。日头西沉，我挥动羊鞭吆喝一声，它就帮我一起将散在山坡四周的羊群赶拢来，护送回家。羊群进圈后，它又扑跳着将栅栏门合拢，并咬着木插销将门闩牢。

第一次带三点金去放羊，小家伙就表现出浓厚的学习兴趣，先是蹲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梵娌怎样开启羊圈、怎样带羊上山、怎样撵羊归群、怎样赶羊回家、怎样关闭栅栏等一整套牧羊程序，就好像一个很用功的学生在专心听老师讲课。过了一段时间后，它就开始模仿老梵娌的做法，当老梵娌趴在栅栏上用嘴拔木插销时，它也抱住羊圈的木桩，做出啃咬的姿势；当老梵娌狺狺吠叫迫使头羊拐进盘山小道时，它也张牙舞爪在一旁做出驱赶的动作；当老梵娌踏着夕阳把羊群赶回羊圈时，它也在羊群背后大呼小叫，让羊儿走得快些。

转眼又过去了三个月，三点金已有半岁龄，长得很快，个头比老梵娌差不多大了一倍，成为半大的少年黑豹了。它是豹种，力气比狗要大得多，在与老梵娌嬉闹扭打时，轻易就将老梵娌压在底下。可它仍十分依恋老梵娌，整天影子似的跟着老梵娌，要老梵娌替它舔理皮毛，晚上要靠在老梵娌怀里睡觉。

虽然从外形看，它是地地道道的黑豹，但行为却很像一条狗：见到陌生人，它像狗一样耸动身体呦呦吼叫；挨了我的训斥，像狗一样夹着尾巴躲进暗角落里；我喂食时，它也像狗一样朝我甩动尾巴——当然，它摇尾巴的技艺远不如狗那般娴熟，动作有点笨拙生硬，像在舞棍子一般。

它是由带大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狗者自然像狗。

四

一场暴雨，要了老梵娌的命。

太阳虽然快沉到山峰背后去了，但日光仍烫得像火焰，天上没有一丝风，闷得像只大蒸笼。羊们热得难受，脾气变得暴躁，不愿下山回家。老梵娌东奔西跑，喉咙都叫哑了，好不容易将羊群赶下山谷，热得长长的狗舌头伸出嘴外，哼哧哼哧直喘粗气。狗没有汗腺，靠舌头散热。就在这时，一团乌云从山峰背后飞来，霎时间，狂风骤起，天昏地暗，倾盆大雨哗哗而下。这是一条荒山谷，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大树。羊、狗、豹、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回到家，老梵娌就不停地咳嗽，喂它东西也不吃，无精打采地蜷缩在火塘边。我往狗嘴塞了几粒感冒药，也不见好转。翌日晨，我在院子里甩响羊鞭，老梵娌摇摇晃晃站起来，想同往常一样跟我去放羊，可才走了几步，身体便软绵绵地倒地了，三点金在一旁呦呦哀号。

我把老梵娌抱回狗窝，让三点金留在家里陪伴它，便带着羊群上山了。傍晚我回到家，老梵娌已经死了。它本来就风烛残年，大热天被暴雨淋浇，一热一凉，害了病，去了不归路。我在羊圈旁挖了个坑，把它埋了。它生前是条不错的牧羊犬，死后也让它与羊群为伴，相信它在九泉之下会满意的。

三点金好像知道什么叫死亡，我把老梵娌拖去埋葬时，它默默地跟在我后面，面容哀戚，垂头丧气；当我往墓坑填土时，它蹲在墓坑前，发出如泣如诉的吼叫，就像孝子在为娘亲哭丧吊唁。

处理完老梵娌的丧事后，我急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再弄一条牧羊犬来，接替老梵娌的位置。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让三点金来替我放羊。豹子总归是豹子，怎么可能像牧羊犬一样忠心耿耿替主人放牧一大群羊呢？西双版纳山野草深林密，羊容易走散，又有猛兽出没，一个牧羊人没有一条牧羊犬做帮手，是很不方便的。我四处托人打听，看能不能买到现成就能使唤的牧羊犬。很巧，邻寨有个老羊倌，卧病在床，不能上山放羊了，想把一条名叫雪彪的牧羊犬处理掉，筹一笔钱好治病，价钱开得很高，相当于三条草狗的价。

据说雪彪是条难得的好牧羊犬，曾独自从一条巨蟒的口中救出一只小羊羔。好狗卖好价，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我盘算了一下，黑豹三点金已满八个月，有小牛犊那般大了，食量一天天增大，标准的肉食动物，无肉不欢，再养下去费用越来越大，也派不上更多的用场，不如早点卖给动物园去，换来的钱足够买回雪彪的，还有剩余。拿定主意，我便让老羊倌的家人明早将雪彪牵来，试用一两天，若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尽心尽职最优秀的牧羊犬，我就按他们开的价买下来。

第二天上午，老羊倌的家人将雪彪牵了来。果真是一条好狗，浑身雪白，宽胸窄腰，四肢细长，狐面鹰眼，毫无疑问，带点缅甸德钦牧羊的血统。

更让我高兴的是，这家伙不愧是老羊倌调教出来的牧羊犬，称得上是行家里手，刚把它带到羊圈旁，它就两眼放光，冲着圈里的羊高声吠叫一通，好像在向羊们宣布：从现在起，我接手管理你们，你们都必须听从我的调遣服从我的指挥，不然的话，休怪我不客气！我用手指指栅栏门，拉拉木插销，它立刻心领神会，纵身一跃趴在栅栏上，狗嘴就去叼木插销，准备放羊出圈。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呦欧——我身后传来一声粗鲁的吼叫，还没等我回头去看，一条黑色身影已从我腿边蹿过去，一下就扑到雪彪身上，雪彪还没来得及将木插销咬开，已被那条黑影从栅栏上掀翻下来。

是三点金！

这家伙，我出门时把它锁在院子里，天晓得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三点金将雪彪掀翻后，守在羊圈旁，吹胡子瞪眼，凶猛地朝雪彪吼叫，摆出一副保卫自己领地的姿态来。

“三点金，滚开！”我怒斥道，可它好像聋了似的，对我的呵斥不予理睬。我火了，冲上去想踢它。这畜生反应十分敏捷，我脚刚抬起来，豹腰一扭便躲开了。我连踢数脚，脚脚踢空，连豹毛都没碰到。它一面躲着我的脚，一面阻挡着不让雪彪挨近羊圈。

雪彪从羊圈栅栏上被掀翻下来后，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沾了一身羊粪和泥土，白狗变成了花狗。它吃了亏，恼羞成怒，看到三点金虽然是一只黑豹，但只有七八个月大，乳臭未干，想着容易对付，龇牙咧嘴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黑豹和白狗扭成一团，狗吠豹吼响成一片，羊圈里的羊吓得咩咩乱叫。我害怕被它们误伤，也不敢上前劝架。

雪彪是一条在山林里闯荡多年的成年牧羊犬，厮斗经验丰富，狗爪朝三点金脸上抓来，三点金本能地把头扭了过去，岂不知雪彪使的是虚招，趁三点金扭头躲闪之机，狗嘴在豹腿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不轻，豹毛飞旋，皮开肉绽，流出一串血珠。三点金吼叫一声，奋力推开雪彪。

我想，三点金挨了咬，大概会吸取这血的教训，当雪彪再次扑上来时，会掉头逃回家去的。可我想错了，这家伙小小年纪，却不乏猛兽的胆魄，再次无所畏惧地迎了上去，又和雪彪搂抱着在地上打起滚来。

雪彪故技重演，又举起狗爪拽抓豹脸。这一次，三点金学聪明了，张开豹嘴，顺势一口咬住了那只狗爪。雪彪狂吠乱跳，鬼哭狼嚎，凄惨得就像被赶进屠宰场的猪。我担心三点金兽性大发，果真把雪彪的狗腿咬瘸的话，我就惨了，老羊倌的家人决不会轻饶了我，肯定要赖着我赔钱，我花高价买回一条瘸腿狗来有什么用呢？我赶紧冲上去，揪住那条长长的豹尾拔河比赛似的往后拉，高声叫骂：“三点金，你这个畜生，快松嘴，再撒野我揍扁你！”我是它的主人，它到底还是只小豹子，有点怕我，见我发疯般地朝它喊叫，便松开了豹嘴。

雪彪跌出两米远，狗毛凌乱，狼狈不堪，挣扎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站立起来，那只遭咬的狗爪悬吊着不敢沾地。三点金仍跃跃欲扑，我抱住它的腰不放。数秒钟后，雪彪那只倒霉的爪子总算可以踩到地上了，狗眼一片恐惧，哀号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它奔跑起来微微有点跛，但速度还是蛮快的，看来那只狗爪只是被啃破了点皮肉，没伤着骨头，我吊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很快，雪彪就逃得无影无踪。隔着一片竹林，断断续续传来凄凉的吠叫声。

我手指着三点金的脑门，生气地说：“我找牧羊犬，关你屁事，你却来捣乱，好事全让你给搅了！现在好了，没了牧羊犬，谁来帮我放羊呀？”

它眨巴着眼睛，好像挺委屈的样子。突然，它走到羊圈旁，后肢一趴，往栅栏上撒起尿来。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它这次撒尿和以往的撒尿完全不同，以往撒尿总是哗哗哗尿得痛快淋漓直到尿完为止，而这次撒尿，却好像节约用水一样，在这段栅栏上淋几滴，又绕到另一处栅栏冲几滴，顺着羊圈转过去。

开头我还以为它这是在和雪彪扭打中排泄器官受了伤，无常排尿了，可察看它的肚子，没发现有任何异常。假如是一泡尿被堵在通道里想出出不来，那膀胱肯定胀得极难受，可它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流露出撒尿不通畅的痛苦。

我又以为它是闹着玩，利用撒尿来跟我恶作剧，可仔细观察它的神态，严肃认真，就像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不晓得它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由着它去折腾。它将一泡尿分阶段进行，整整围着羊圈撒了一圈，随后，它又在羊圈的栅栏门上使劲摩擦身体，沙沙沙，嚓嚓嚓，掉下许多豹毛，粘挂在门框的木条子上。

事后我去请教老猎人波黎溯，才揭开三点金反常行为的谜底。原来，山豹属大型猫科动物，其行为与狮子老虎相似，具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为了阻止同类或其他肉食动物闯进自己的栖息地来猎食，它们会在自己的领地四周涂抹尿液或粪便，还会在树枝岩石等显眼的地方粘挂身上的残毛，布置起一道气味边界线，来警告那些野心勃勃的过路者：这片土地已经被一只山豹占领，瞧这些油光闪亮的豹毛，居住者年轻力壮，身体很健康，你如果想动什么歪脑筋，或者想越过气味边界线来偷猎食物的话，你会吃大亏倒大霉的！

看来，三点金把羊圈当做自己的领地了，为了防止再发生大白狗雪彪侵入领地的事件，它在用尿和豹毛布置气味边界线呢。

三点金做完这件事后，一展矫健身手，嗖地蹿上栅栏门，去叼咬那块木插销。它天天跟着老梵娌放羊，悉心观摩了好几个月，耳濡目染，知道怎么打开羊圈的门。它第一次做这件事，动作稍显笨拙，叼咬了好一阵才把木插销拔了出来。栅栏门吱呀被打开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羊群轰的一声拥了出来。它摆出牧羊犬的架势，跳到那只大角头羊面前，半曲四肢，身体前后耸动，呦呦吼叫，威逼大角头羊拐进一条通往山林的小道。

这只小黑豹，想替代老梵娌的位置，帮我放羊。我觉得很新奇，反正身边也没有合适的牧羊犬，那就让它试一试吧。

五

试用一段时间后，我不得不承认，三点金绝不亚于最优秀的牧羊犬。狗在牧羊过程中所能做的一切事情，如打开羊圈的门、指挥羊群上山、寻找走散的羊羔、对四周可疑的情况报警、帮着牧羊人吆喝羊群回家等等，三点金都会做，而且做得更利索更好。它还有很多牧羊犬所不具备的优点，某些方面的能力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

豹子体内的生物钟，似乎比狗要准确，每天早晨七点半，三点金准时在院子里等候。我要是赖在床上不起来的话，它就会吼叫催促；我要是再不起床，它就用爪子抓我的门，迫使我不得不起来放羊。而过去老梵娌在世时，有几次我睡懒觉睡到中午，老梵娌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也陪着我偷懒酣睡，把羊们饿得半死不活。

豹子好像对气象变化十分敏感，具备天气预报的能力，如果一两个小时后有暴雨，它会把我堵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也不让羊群上山吃草。有一次，我们带着羊群在澜沧江边放牧，天气晴朗，一丝云彩也没有，突然，三点金急急忙忙将羊群往山上赶。这一带为喀斯特地貌，石山陡峭，难以攀爬，山坡上也不长牧草，日头很毒，爬上去干什么，玩登山运动呀？我想阻止它，可它十分固执，竭力避开我的阻拦，还是把羊群赶上半山坡，赶进一个天然大溶洞里。羊们爬了大半个小时的陡坡，各个累得哼哧哼哧直喘粗气，有一只还口吐白沫中暑了，我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抽三点金五十羊鞭。就在这时，天色大变，乌云蔽日，冷风阵阵，老天爷下起了冰雹。那是西双版纳罕见的特大冰雹，比鸽蛋还大，落在岩石上，噼噼啪啪响，树枝被砸断，飞鸟被砸落，山脚下有一头老水牛，被砸得一头钻进布满荆棘和毒刺的灌木丛……好险哪，要是羊群此刻还待在毫无遮挡的澜沧江边，起码有半数以上的羊不是被冰雹活活砸死，就是被砸出脑震荡来。

三点金帮我牧羊，绝对安全可靠。它是由牧羊犬老梵娌带大的，从三个月大起就与羊群厮混在一起，羊们熟悉它身上的气味，不仅不害怕它，还很乐意服从它的调遣和指挥。而它虽然是一只黑豹，却和专吃山羊的野豹有着本质上的差别，从不会欺负羊，肚子再饿也不会顺手牵羊咬翻一头来充饥。它固定的觅食方式就是早晚两次到院子的食盆吃我倒在里面的食物。它从小跟着老梵娌学习的课程就是帮我驱赶羊守护羊，而非野生幼豹那样跟着母豹学怎么捕捉和屠宰羊。即使我心血来潮命令它去杀羊，恐怕它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所以，不用担心它会监守自盗，糟蹋我的羊。

三点金牧羊最大的好处，就是杜绝了羊的意外伤害，把羊的损耗率降到了零。过去老梵娌在世时，虽然也忠于职守，勤勤恳恳看护羊群，但牧羊犬毕竟属于中型兽类，体格中等，能量有限，对付想来偷窃新生羊羔的狐狸、黄鼬、鹞鹰这类中小型飞禽猛兽还马马虎虎，遇到虎豹豺狼这样的猛兽，或遇到金雕这样的猛禽，就无能为力了，只有向我吠叫报警。

而我买不起打猎用的铜炮枪，只有一把随身佩戴的缅式长刀，且从小体弱多病，仅有缚鸡之力，绝无与凶禽猛兽徒手搏杀的胆魄，所以，常发生羊遭凶禽猛兽叼食的事，尤其是刚出生不久的羊羔，每年损失约两成以上。

有一次，我和牧羊犬老梵娌赶着羊群到龙山上放牧，树丛里突然蹿出一群红豺来。红豺亦称红狼，是一种异常凶猛的食肉兽，敢从母狗熊身边抢夺幼熊。老梵娌孤身一狗，根本不是一群红豺的对手，汪汪吠叫着冲过去，被三只红豺纠缠住，你一口我一爪。抓伤了狗脖子咬伤了狗屁股，很快就夹着尾巴败下阵来。

可恶的红豺围住一只羊羔噬咬，母羊泪汪汪地看着我，发出凄厉的咩咩叫声。我拔出缅式长刀，气沉丹田啊啊怪叫两声，向正在施暴的红豺走去。才走出去几步，两只体毛紫酱色的老豺从左右两边朝我包抄过来，其中一只老豺少了一只耳朵，另一只老豺少了一只眼睛。独耳老豺的豺眼残忍地眯成一条缝，独眼老豺滴血的舌头磨动着满嘴尖利的犬牙，凶相毕露，杀气腾腾。我打了个寒噤，勇气就像被蒸发的雾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两条腿抖得厉害，就像在弹琵琶。我想，与红豺拼命实在是有失人的尊严，没必要与野兽一般见识，也不值得为一只羊羔去冒生命危险，便朝两只老豺呸地吐了口唾沫，及时退了回来。

可我又不甘心白丢一只羊羔，就一遍又一遍地向老梵娌发出扑咬的指令，但老梵娌只敢待在我身边远远地朝那些行凶作恶的红豺咆哮訾骂，而不敢蹿上去拯救危在旦夕的羊羔。结果，那群红豺就在我、老梵娌和悲痛欲绝的母羊面前，把那只可怜的羊羔撕成了碎片，吃得只剩几根骨头，然后，从容不迫地撤回树丛去，一面走还一面伸长脖子呦呦啸叫，好像在说：羊肉宴席味道不错，谢谢盛情招待，我们以后想吃，还会再来的。

我气得肚子疼，却也无可奈何。

自打三点金接替了老梵娌的位置，帮我放牧羊群后，就再也没有发生遭野兽戏弄的事。三点金绝对是只正宗山豹，满一周岁后，长得像头小牛犊，体格与成年山豹相差无几，体毛愈来愈浓密，泛出一层油光，像涂了一层黑釉。嗓音也变粗了，吼声略带沙哑，很有穿透力，淡黄色的眼珠色泽渐深，盯着一样东西看时，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称得上是一双无可挑剔的铜铃大眼。肩胛上肌肉鼓凸，足掌上的指甲也已经长齐，锐利如一把把小匕首，嘴吻两侧胡须如银针，豹牙闪着寒光。它不用张牙舞爪，静静蹲在那儿，便自有一种猛兽的威风，产生一种无可争辩的威慑力。狐狸、黄鼬、狗獾这类中小型食肉兽远远望见它的身影，闻到它的气味便吓得逃之夭夭，就算发给它们请帖它们都不敢跑到羊群来捣乱了。

豹子和老虎同属猫科动物，若论体型和力气，老虎应排在金钱豹的前面，但老虎虽然是百兽之王，却不会爬树，不管人还是动物，遭遇老虎，只要爬上树去，便可化险为夷；豹子就不一样了，豹子会游泳，善爬树，矫健轻盈，猎食本领比虎要高一筹。除此之外，豹还具备一个绝招，埋伏在大树上，等到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一跃而下，祸从天降，将猎物擒获。因此，当地山民喜欢说“头豹二猪三虎”，把豹子排列在老虎前面。

这天，我和三点金赶着羊群到北山去放牧，途经一道名叫“神仙峰”的山崖。那是一座陡峭的绝壁，半山腰凿出一条宽仅三尺的小道，一边是石壁，一边是悬崖，地势十分险峻。每次路过这里，我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哪只羊踩滑，摔下山去。

羊们也晓得此处危险，格外谨慎。平时再调皮捣蛋的羊，一走上“神仙峰”小道，便立刻变得规规矩矩，排成一路纵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为防不测，我让三点金走在最前面，充当开路先锋，我走在最后面，殿后压阵。

“神仙峰”小道长约五百米，弯弯曲曲要绕山而行。开头还平安无事，走到一半，突然，跟在三点金后面的大角头羊停了下来，抬头仰望，咩地惊叫一声，一步步往后退却。我顺着大角头羊的视线望去，妈呀，就在羊群头顶的石壁上，长着一棵歪脖子山茶树，淡褐色的树枝上，缠绕着一条黑尾蟒。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蟒蛇，起码有六米长，比龙竹还粗，瞪着两只玻璃珠似的眼睛，张着一口就能吞下羊羔的大嘴，模样十分可怕。

黑尾蟒的蛇尾紧紧缠挂在树枝上，蛇的上半身悬吊在半空，似乎正准备玩个倒挂金钩，攫捉肥嫩的小羊羔。

走在前面的羊发现了危险拼命想往后退，走在后面的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在往前走，母羊们惊慌失措、原地打转，羊羔咩咩乱叫。羊心大乱，灵魂出窍，你挤对我，我推搡你，乱得像锅粥。我暗暗叫苦，山道这般狭窄，肯定会有一些羊被挤下悬崖摔成羊肉酱的。我真想和这条企图拦路抢劫的大蟒蛇谈判，送一只羊羔给它吃，让它从歪脖子山茶树上撤走，让我的羊群安全通过“神仙峰”，这样的话，我的损失要小得多。遗憾的是，大蟒蛇不会坐下来与人谈判。

我想起一件事，去年邻寨有个老羊倌，带着一条缅甸德钦牧羊犬，赶着一百多只羊路过“神仙峰”，也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山道上突然出现一只狗熊，缅甸德钦牧羊犬冲上去，仅一个回合，就被狗熊一掌击下悬崖去，好久悬崖下才传来咚——物体砸地的声响，羊群顿时乱了套，还没等狗熊来收拾它们呢，互相倾轧夺路奔逃，体小力弱的老羊、小羊和母羊纷纷被撞下悬崖去，结果有三分之二的羊死于非命。

我可不愿步老羊倌的后尘，我挥动羊鞭，噼噼啪啪甩出一串鞭花，想让羊们听从我的指挥，按先后次序排好队，有条不紊地一只跟着一只往后撤，别争先恐后像丢了魂似的。可平时挺有权威的羊鞭，此刻丧失了指挥功能，羊们仍胡蹿乱跑，一片混乱。

有一只母羊被两只溃退的公羊挤到悬崖边，一只羊蹄踩空，身体侧歪，眼瞅着就要跌进深渊去了，幸亏它还算机灵，及时在悬崖边缘躺卧下来，半边身体沾地，半边身体悬空，发出凄厉的咩叫，就像被牵到屠宰场门口。唉，死神高悬在头顶，吃草长大的生性胆小的羊，怎么会不怕嘛！

完了，我心里想，大蟒蛇很快就会将长长的身体垂挂下来，窜进羊群，寻找最肥最嫩的羊羔，先用身体将羊羔缠住勒死，然后慢慢吞进肚子去。在蟒吞羊这个可怕的过程中，羊群会被吓得潮水似的往后退却，会一只接一只像下饺子似的坠入山涧。流年不利，我要倒大霉了啊。

我正在这样想，突然，三点金呦欧吼了一声，敏捷地纵身一跃，蹿起两米多高，搂抱住树干，奋力往树上爬。这相当危险，一旦失手，抓而不牢，跌下树来，重心失去平衡，打个滚什么的，极有可能会摔下悬崖去。我心里替它捏了一把汗。这家伙，虽然还没成年，爬树的本领却已十分高强，尖厉的指爪抠住粗糙的树皮，嗖嗖嗖，身体笔直往上蹿跃，一眨眼的工夫，已登上树丫。

大蟒蛇发觉了来自身后的威胁，不得不中止向树下的羊群行凶，扭动脖子，悬吊朝下的身体倏地蹿了起来，蛇头昂竖，来对付三点金。树下的羊群暂时脱离了危险，不再惊恐万状地拥挤奔逃，有几只胆子大的公羊站在树下翘首张望，大概是想免费看一场豹蟒大战。趁这个机会，我将那只躺卧在悬崖边缘的母羊扶了起来，牵到安全的路段，并疏导挤成一团的老羊和羊羔，以免发生意外。

歪脖子山茶树上，豹吼声一阵紧似一阵。三点金趴在横杈上，与大蟒蛇相距约一米左右，张牙舞爪，连连吼叫。它毕竟还小，从未与蟒蛇交过战，心里未免有点发虚，用吼声为自己壮胆。大蟒蛇脖子扭成S形，张着嘴，血红的蛇芯子火焰似的跳动，露出一寸多长的牙齿，发出可怕的嘘嘘声，双方试探着彼此的实力。

蟒蛇虽然为无毒蛇，但也是不好惹的，嘴里有一寸多长的尖牙可以噬咬。更厉害的是，蟒蛇力气很大，五六米长的身子可以把猎物卷起来勒断骨头。我曾亲眼看见一条巨蟒缠绕在一头长着獠牙的公野猪身上，像绞索似的勒住猪脖子，把公野猪活活勒死了。我担心三点金会吃亏，喊叫招手，想让它放弃这场格斗。可它犟着脖子，不肯下树，看样子是非要同大蟒蛇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大蟒蛇先发制人，脖子一弓，蛇嘴闪电般伸过来，欲咬三点金的腿。三点金似乎早有准备，轻旋豹腰，敏捷地跳到旁边那根枝丫上去了。蛇嘴咬了个空，身体平挂在枝杈间，三点金及时伸出豹爪，在蟒蛇身上抓了一掌。尖厉的指爪撕破了蛇皮，溢出一片冷凝的血浆。大蟒蛇气得两只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蛇脖子在枝丫上绕了个活结，缠在另一根横杈上的蛇尾顿时松开，绾成一个圆圈，嗖地朝三点金抡甩过去。

大蟒蛇的用意十分明显，是要用身体绳索似的捆绑住三点金，然后收缩勒紧，勒散三点金的骨架。我在树下观望，紧张得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好几只羊用蹄子敲击地面，用羊的特殊方式为三点金报警。

眼瞅着蛇尾绾成的圆圈就要套中豹脖子了，三点金突然往下一跳，跳到下面一层树冠，蛇尾圆圈套了个空，晾在叉形枝丫间，就在三点金的头顶晃动，三点金就势一口咬住蛇尾，往下拉扯。大蟒蛇反转身体，蹿滑过来，要救自己的尾巴。那张开的蛇嘴，快咬住三点金的脖子了，三点金叼住蛇尾，纵身跃下树来，就好像拉住绳索在往上吊东西一样，那根叉形枝丫就是吊架的支点。蛇尾刚巧从丫杈间穿过，随着三点金往下降落，滑腻腻的蛇身迅速被拉了下来，蛇头被迅速吊了起来。

蟒蛇是前粗后细，较细的尾部与枝丫间那个丫杈大小相符，蛇尾部分顺利通过后，较粗的蛇身体便被卡在丫杈间，挤得变了形。

蟒蛇大概感觉到情况不妙，昂着头扭动脖颈缠住旁边一根酒盅粗的树枝拼命挣扎，想将自己的身体从枝丫的丫杈间拔脱出来，但蛇皮太滑了，三点金身体沉重下坠的速度又快，根本就挽救不了被扯下树去的命运。当三点金四爪落地，那根酒盅粗的树枝啪的一声被拉断了，柔软的蛇脖子卡进枝丫的丫杈间。蛇身上只有一根脊椎骨，但蛇头却是由完整的骨骼组成的，那蟒蛇脑袋被死死卡在丫杈间动弹不得。三点金又叼住蛇尾猛烈拽拉了一阵，大概把脊椎骨拉散了，蟒蛇瘫软下来，像挂着一条奇粗无比的烂草绳。

羊群咩叫欢呼，我也十分高兴。在这场危机中，我不仅没损失一只羊，还白得了一条蟒蛇，逢凶化吉，意外之财，真是可喜可贺啊！

我想，倘若不是三点金跟着我放羊，而是换一条牧羊犬的话，我今天可就惨了。狗不会爬树，对盘踞在树上的蟒蛇无可奈何；再说，狗也不是蟒蛇的对手，根本没有胆量与蟒蛇格杀。

六

一晃又三个月过去了，时令已进入冬季。西双版纳在北回归线以南，属于带地区，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四季之分，只有干季和湿季之分。冬天是少雨干旱的季节，气温又偏低，寨子附近这几座山的牧草本来就不够旺盛，这会儿更是羊多草少，塞不饱肚皮，羊儿明显消瘦下来。毗邻大黑山的兔儿坪地肥草嫩，一条清澈的小溪贯穿南北，是理想的草场，但大黑山是苍苍莽莽的原始森林，野兽出没，容易遭遇危险，所以很少有羊倌光顾这里。我有黑豹三点金陪伴，胆气很壮，决定赶着羊群到兔儿坪放牧。

果然是个好地方，青草碧绿，水灵灵，郁葱葱，温柔的阳光洒在草叶上，翡翠般地透亮。让羊群在这样的牧场过上十天半月，保准各个身上都会长膘。

羊们一头扎进草坪，贪婪地啃吃青草大餐。我躺在草坡上晒太阳，看一本翻译小说消磨时光，三点金爬到我身后一棵榕树上，藏在茂密的叶簇间闭目养神。这符合山豹的习性，豹子就喜欢在大树上栖息，登高望远，视野开阔，比待在地面安全得多。

太阳当顶时，突然，大角头羊咩咩惊叫起来，羊群都停止了吃草，朝西北隅山丫口张望。我顺着羊的视线望去，在草地和树林绿色的背景下，有一些小红点在跃动。羊群惊慌不安地骚动起来，公羊钩着脑袋亮出头顶的犄角，做出防卫的姿势；母羊大呼小叫急急忙忙寻找自己的羊羔。我心头一紧，晓得又遇上了麻烦。

不一会儿，那些跃动的小红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看清楚了，是一群红豺！羊群曾受过红豺的袭击，领教过豺的凶残狠毒，潮水似的朝我退来。我刚把羊群赶到榕树下，红豺就已冲到离我十来米的地方了。

这群红豺大大小小约有二十来只，面目狰狞，肮脏邋遢，就像一群叫花子出身的强盗。领头的是两只紫酱毛色的老豺，一只老豺少了一只耳朵，一只老豺少了一只眼睛。咦，这不是一年多前在龙山上当着我、老梵娌和母羊的面撕吃了羊羔的那群恶豺吗？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独耳老豺和独眼老豺似乎也认出我来了，耸动嘴吻，呦呦啸叫，表情带有嘲讽的意味，叫声柔和得就像在跟熟人打招呼，我感觉到它们在对我说：你好哇，老朋友，谢谢你又免费送美味可口的羊羔大餐来给我们享用！

怪不得人们说豺狼虎豹，把豺列为恶兽之首，这些短命豺，实在太可恶太可恨了，真想活剥了它们的皮，做件豺皮袄穿！

独眼老豺仰天长啸，豺们分两路包抄过来，把我和羊群连同那棵榕树围了起来。独耳老豺一步步朝我逼近，龇牙咧嘴，发出短促高亢的啸叫，好像在喝令我让开，乖乖交出身后的羊，不然的话，休怪它们无礼。

独眼老豺更是胆大妄为，一个箭步跳到我跟前，豺屁股一转，尥了个蹶子，噗——朝我脸上喷出个豺屁来，那条蓬松的豺尾嗖地一抡，啪，扫了我一耳光。人是宇宙之精华，天地之主宰，我虽然只是个牧羊人，但到底也是人哪，总比豺要高贵得多吧！请人吃豺屁，那是大逆不道；豺尾扫人的耳光，那是犯上作乱！我气得七窍生烟，大声喊叫三点金的名字，我晓得三点金就在我头顶的榕树树冠上，我要喊它下来驱赶这些恶豺。

我喊了十来遍，树冠上什么动静也没有。也许，三点金睡熟了，听不到我的叫喊；也许，三点金看见有这么多豺围拢来，掂量彼此实力，觉得寡不敌众，害怕了胆怯了躲在树上不敢下来。我抬头望了一眼，树冠上树叶遮蔽，一片浓绿，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本来觉得三点金就在头顶，黑豹护驾，就像有靠山似的心里很踏实，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喊，也不见三点金跳下树来，我立刻就心虚了，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脊梁骨也软得难以挺直了。

狡猾的独耳老豺和独眼老豺看出我的虚弱，更加肆无忌惮，一双豺眼加一只独眼，三只阴险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瞄准我的喉咙。我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脑袋和脖子，退进羊群中间，让羊充当我的挡箭牌，挡住恶豺。我虽然心疼这些羊，不愿它们被讨厌的红豺叼吃了去，但我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不愿被豺凌迟致死。保羊还是保命？我明智地选择了后者。

羊们挤作一团，发出悲惨的叫声。有一只刚分娩不久的黑母羊和一只黑羊羔，没力气争赢其他羊，被挤在羊圈最外头，食肉兽都喜欢攻击落单的猎物，独耳老豺和独眼老豺立刻就选定黑母羊和黑羊羔作为扑咬目标，从两翼蹿过去。

前后左右都有恶豺把守，黑母羊和黑羊羔无路可逃，母子相拥，蜷缩在树根下，吓得瑟瑟发抖。独耳老豺和独眼老豺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走拢去，仿佛不是在捕食，而是在应邀出席宴会。

毫无反抗能力的可怜的待宰的羔羊啊！

独耳老豺的爪子举起来欲抓黑母羊了，独眼老豺的舌头快要触碰到黑羊羔细弱的脖颈了，就在这时，只听得头顶树冠哗啦一声响，一张黑网自天而降，罩向独耳老豺和独眼老豺。嘿，是三点金从榕树上扑下来了啊。

独耳老豺听到响动，抬头看时，三点金一只豹爪已落到它的豺头上；独眼老豺头脑还算机敏，一听到头顶树冠上传来异常响动，紧急斜蹿想躲避，可已经晚了，黑色豹爪已抓住它的脊背。真是祸从天降，对红豺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对羊群来说。其他的豺看见树上跳下一只黑豹来，一下子就把领头的两只老豺扑倒抓翻，吓得魂飞魄散，哀啸一声，作鸟兽散。

三点金左前爪按住独耳老豺，右前爪按住独眼老豺，兴奋地吼了一声，扭头去咬独耳老豺的颈椎。这是虎豹狮大型猫科动物最拿手的捕猎绝技，大型猫科动物天生一副强有力的颌骨，咬住猎物的颈椎狠劲一拧，即可将猎物颈椎拧断。如果三点金这一口咬准，我就不费一枪一弹得到一只豺了。

可就在这时，出了一点纰漏。

被按在右前爪下的独眼老豺虽然被压在豹爪下，却并没丧失求生的意志，猛烈挣扎，竟然从豹爪下挣脱出来。三点金分了心，扭转头来，扬起右前爪想重新按牢独眼老豺，另一边的独耳老豺趁机翻了个身，豺嘴在豹爪上咬了一口，三点金哀号了一声，把右前爪缩了回来，独耳老豺立刻跳起来拼命窜逃。三点金站起来想追，放松了自己的左前爪，独眼老豺打了个滚，跳起来想逃，三点金急忙一口咬去，咬下半截豺尾，独眼老豺屁滚尿流一溜烟逃进草丛去了。

要是三点金别那么贪心，舍一保一，集中力量对付一只老豺，不管是独耳老豺还是独眼老豺，绝无逃脱的可能。它是一只豹子，没有数学概念，不懂得2－2＝0而2－1＝1的道理。

虽然有点遗憾，我还是挺高兴的。这群可恶的红豺一年多前当着我的面撕吃了羊羔，刚才又朝我脸上喷臭屁，还用豺尾掴我耳光，我代表人类蒙受了空前绝后的奇耻大辱，三点金算是替我也是替人类报了仇雪了耻，我心里涌动着复仇的快感。

独耳老豺的头皮被豹爪撕破了，独眼老豺的尾巴被豹牙咬断了，给这两只老豺留下了永恒的纪念。豺是一种记忆力极强的动物，我敢打赌，从此以后，它们看见我和我的羊群的影子就会心惊胆战，闻到我和我的羊群的气味就会自觉躲避，再也不敢来捣乱了。

三点金只是右前爪被豺牙啃破了点皮，走路稍稍有点瘸，我替它包扎了一下，一两天就没事了。

我抚摸三点金的额头，以示嘉奖。羊们散在四周，用平缓的音调朝三点金咩咩叫唤，以示感谢。我稍稍有点内疚，刚才我喊了几遍它的名字，不见它跳下树来救驾，以为它是心虚胆怯贪生怕死，错怪了它，冤枉了它，其实，它早就听到动静，在树冠上做好了扑咬的准备，等待最佳时机，运用豹子突然从树上跳下来扑倒猎物的特殊本领，出奇制胜，打得豺群落花流水。

作为一只豹子，一岁半龄的三点金已经成熟了，变得有勇有谋。

这以后，我更加信赖三点金，有时身体不适或要办其他事，我就干脆让它独自带着羊群上山，独自赶着羊群回家，全权委派它牧羊。它认真负责，恪尽职守，从没出过一点差错。

有一次，一只母羊在山上产下羊羔，新生的羊羔有点虚弱，走不动路，它用嘴轻轻衔着羊羔，把羊羔带了回来。半年下来，我放牧的羊群无一意外损耗，个个膘肥体壮，羊羔的存活率达到100％。羊群很快由一百六十四只发展到两百零一只。方圆百里的羊倌都很羡慕我，说我前世修的福，得到这么一只会牧羊的神豹。

报社的记者闻讯前来采访，给三点金照了一张相，黑豹四周簇拥着一群温顺的白羊，题名为《受到羊爱戴的黑豹》。照片发表后，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们络绎不绝前来参观，带动了寨子里的旅游业，村民收入大增，村长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我能干，给寨子带来了财运。年终我被评为州劳动模范，州长亲自给我佩戴大红花，还奖励了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心里自然是甜滋滋的。

只有老猎人波黎溯对我的三点金抱有不同看法，他皱着眉头对我说：“祖祖辈辈的羊倌都是靠狗帮忙放牧羊群的，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牧羊豹。我大半辈子同野兽打交道，每种动物都有它自己的秉性，豹子就是豹子，喜欢吃羊，一万年以后也改不了的。你养的那只黑豹也许短时间里能替你照看好羊，可我敢跟你打赌，时间长不了，最终它会让你倒霉的。小伙子，听我的话，趁早收场吧。”

我觉得他是因为年纪大了，脑子僵化保守，对新生事物横挑鼻子竖挑眼，无端加以攻击，因此没有理睬他。

七

夕阳下，我站在羊圈门口，每跨进栅栏一只羊，就点一个数。作为牧羊人，我每天都要晚点名，这是例行公事。一百七十六……一百九十八……两百……不对啊，我昨天数下来是两百零一只，今天怎么变成两百只了呢？我想大概是我看花了眼，便将已经归圈的羊群又全部轰了出来，重新让它们进一次羊圈。这一次，我把栅栏门开启一条缝，仅容得下一头羊通过，这样就不会再数错了。数到最后，不多不少，还是两百的整数，少了一只羊！这天，我因为到县上出席劳动模范座谈会，由三点金带羊群上山的，我便将目光移向三点金，长时间盯着它的脸，想看出点名堂来。

让我颇觉蹊跷的是，平时每当羊儿进圈，三点金便会走拢我的身边，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摩蹭我的腿，呜呜吹着气，抬起铜铃大眼望着我，好像在对我说：我替你把羊群一只不少地吆喝回来了，我肚子饿啦，我要吃东西！可此时此刻，它不仅没做出索讨食物的姿态，好像还有意要回避我的目光，把脑袋转了过去。我换了个角度，又盯着它的眼睛看，四目相视，它立刻就低下头垂下眼睑。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动物也是如此。它不敢看我，很明显，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心里发虚，所以不敢和我的目光对视。突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莫不是它自己偷吃了那只羊？我赶紧摸它的肚皮，还掰开它的嘴和爪子察看。它的肚皮空瘪瘪的，不像吃过东西的样子；它的牙齿和指爪间，也找不到后遗留的血丝。我再仔细观察羊群，平静如常。要是三点金真的在羊群里偷食了羊，面对杀羊的刽子手，羊们会流露出憎恨恐惧的眼神。

我松了口气，心想，在山上放羊，免不了碰到意外情况，譬如过吊索桥时羊蹄打滑掉进江里啦；期的公羊为争偶，打架时力弱的一方被抵进山涧啦；过路的野公羊拐跑红杏出墙的母羊啦；贪玩的羊跑进密不透风的迷宫似的热带雨林啦；在流沙河畔刚巧遇上凶猛的印度鳄啦等等等等，都会导致羊的丢失。三点金虽然本领高强，是牧羊高手，但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它不是神豹，免不了会有疏忽会有差错，只要不是它监守自盗，偶尔丢失一只羊，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原谅的。我想，它之所以不敢和我的目光对视，是它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辜负了我的期望，心里过意不去。我抚摸它的耳朵，刮刮它的鼻子，拍拍它的脸颊，用和蔼可亲的口吻对它说：

“别难过啦，再有经验的老羊倌也难免会丢失羊的，谁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这没什么，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

它用哽咽的嗓音朝我呜欧呜欧叫了数声，很伤心很难过的样子，这越发勾起了我的怜悯之情，把它带回家，好言相劝，还用一副新鲜的猪下水喂它，以示我的宽容和慈爱。

我想，我的态度一定会让它感动，从而更加死心塌地为我卖命，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替我放牧并看护好羊群。

万万没想到，五天后，我清点羊群，两百只羊变成了一百九十九只，又少了一只！

三点金又是一副做错了事很内疚很羞愧的表情。

又过了五天，我在给羊群晚点名时差点没晕倒，只剩下一百九十八只啦！

如此频繁丢失羊，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啊。即使普通的牧羊犬，也不至于接二连三将羊丢失。更何况每隔五天丢失一只羊，好像安排了时间表，发生意外还挺有规律的，这难道不反常吗？

而每次丢失羊，都在我有事没上山那天，三点金究竟背着我在干什么名堂呀？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疑窦丛生，心里头冒出个大大的问号。表面上我不动声色，当它再次表现出知错悔过的苦涩表情时，我仍亲切地捋顺它脊背上的豹毛，柔声劝慰几句，但我心里却已打定主意，这事非要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转眼四天过去了，第五天清早，我背起挎包，夹着雨伞，装着要出门开会的样子，和三点金道别，骑上自行车走了。刚出寨子，我就把自行车藏进路边的草丛，从小路赶到后山吊索桥，躲在一座蚂蚁包后面。坐落在澜沧江上的吊索桥，是上山放羊的必经之路。

过了一会儿，另一条山道上，传来杂沓的羊蹄声，三点金赶着羊群来到吊索桥头。江风有点大，挂在江两岸石壁上的吊索桥被吹得有些摇晃。有一只羊羔抖抖索索走到桥中央时，腿力不支，心里害怕，四肢一曲躺卧下来，可怜兮兮地咩叫着。三点金本来是在羊羔后面的，嗖地跃过羊羔的头顶跳到前面去，平举豹尾，将尾尖塞进羊羔的嘴里；羊羔叼住豹尾，就像扶住拐杖一样，站了起来，恢复了平衡，安全地通过吊索桥。

它对羊群照顾得如此周到，难道还会背着我杀害羊吗？

到了北麓草场，羊儿散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啃吃青草，三点金爬到一棵凤凰树上，像个忠实的瞭望哨，俯瞰羊群，看护羊群。我躲在灌木丛里观望。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没发生。四个小时过去了，仍一切正常。我怀疑自己是否犯了疑心病，冤枉了忠诚的牧羊豹。天气很热，已到中午，我打起盹来。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我听见对面山坳里，呦欧——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凭经验判断，好像是豹子的叫声。我心头一惊，预感到丢失羊只的谜底即将揭开，赶快从随身携带的水壶里倒出些凉水来，淋了把脸，将瞌睡虫赶跑，抖擞起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凤凰树冠。

随着山坳那声豹吼，三点金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居高临下朝树下草丛里的羊群扫视了一遍，好像在挑选什么东西。过了几分钟，它踩着树干轻盈地跳下树来，朝路口望望，神态有点诡秘，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路口静悄悄，什么也没有，它遂一头钻进草丛去。

它的身姿压得很低，茂盛的青草刚好跟它的脊背一般高，碧绿的草叶间，一条黑色的身影，像鱼似的向西游去。豹子的爪掌下有厚厚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只有身体和草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在牧场西北角，有一只白母羊躺在蒿草丛里睡觉。我认得这只白母羊，名叫双胎娘。之所以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年轻时第一胎就生了双胞，产下一对羊羔。山羊一般每胎产一子，双胞胎十分罕见，由此我给它起名叫双胎娘，含有两重意思，一是纪念它头胎就产下了双胞，二是希望它再接再厉，继续一胎产下一对羊羔来。遗憾的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双胎娘自打产下双胞胎后，便不再，当然也就不再生育，性格也变得孤僻，总是独自吃草，不和其他羊扎堆玩耍。母羊不生育，留着没用，再养下去，肉质会变老，我准备将它淘汰，下个月过泼水节时送它进屠宰场。

三点金闷声不响来到双胎娘面前，开始双胎娘有点害怕，倏地站起来想逃跑，但看清楚是三点金后，便放弃了想要奔逃的念头，又安安静静地蹲了下来。双胎娘这般反应是很正常的，三点金天天和羊群厮混在一起，一身羊膻味，已是很熟悉的老朋友，没必要再担惊受怕。再说，三点金对羊从来都挺友善，还智斗蟒蛇勇战豺群救过羊，算得上是羊的救命恩豹，羊们都很信任它，用得着提防什么吗？

三点金用舌头舔舔双胎娘的背，好像在进行某种安抚，随后，它用尾巴托住羊腹，轻轻将双胎娘拉了起来，用嘴吻抵住羊屁股，推搡着双胎娘钻出蒿草丛，走出北麓草场，拐进一条荒僻的箐沟。

双胎娘没有惊呼咩叫，也没有丝毫反抗。三点金要它往哪里走，它就往哪里走，表现得十分顺从。

三点金是牧羊豹，平日里由它指挥羊群，所有的羊都早已习惯服从它的指令，东西南北听它调度，何去何从任它安排。

没有扭打厮斗，没发出任何声响，三点金就把双胎娘带走了。所有的羊都蒙在鼓里，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我借着草丛和岩石作掩护，蹑手蹑脚跟在它们后面。

在布满乱石和杂草的箐沟里钻行了很长一段路程，三点金押着双胎娘来到一棵野石榴树下。三点金用爪子按住双胎娘的背，双胎娘听话地跪卧下来。三点金一步一步往后退，从双胎娘身边离开去。

很像是摄影师给模特儿摆好姿势，然后退后几步准备照相。

我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透过灌木丛的缝隙望去。

三点金从双胎娘身边退出去五六米远后，蹲了下来。就在这时，野石榴树上哗啦一声响，我急忙抬头望去，嚯，树枝上跳下一只金钱豹来，不偏不倚，正好扑到母羊双胎娘身上，豹爪落到羊背的一瞬间，豹嘴麻利地叼住羊脖子，猛烈扭拧。双胎娘四只羊蹄踢蹬了几下，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咩叫，几分钟后便魂归西天了。它大概到死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才看清，从野石榴树上跳下来的是一只雌花豹，腰身比三点金稍细些，身形也要比三点金略小一圈。金黄的毛色间布满黑褐色的铜钱状圆斑，华丽而醒目，腹部吊着一排胀鼓鼓的。

雌花豹咬倒母羊双胎娘后，松开嘴，欢快地跳跃到三点金身边。两只豹子在草地上搂抱打滚，互相给对方舔理整饰皮毛，关系显得十分亲密。嬉闹了一阵，雌花豹肚子饿了，重新扑到双胎娘身上，撕扯啃咬吃了起来。三点金蹲坐在一旁，痴迷地望着正在进食的雌花豹。好几次雌花豹欠动身体，做出邀请三点金去同食的姿势来，但三点金只是舔了些羊血解渴，并没有去吃羊肉。

雌花豹一顿吃掉一只羊腿外加一副内脏，空瘪瘪的肚皮变得鼓鼓囊囊。约十几分钟后，它吃饱了，惬意地翻了个身，梳洗自己的爪掌和胡须。三点金跑拢去，叼起吃剩下的大半只羊，奋力蹿上野石榴树，攀爬到高高的树冠上，挂在茂密的枝叶间。

在所有的肉食动物中，豹子最会过日子，晓得捕捉一次猎物很不容易，会精打细算，从不将吃剩的猎物随便抛弃，而是选一棵大树，将剩余的食物搬到树梢上，储藏起来。高高的树梢通风阴凉，有树叶遮挡，既不会腐烂，也不会被盗，可以连续吃好几天。

三点金把剩下的大半只羊挂牢在枝丫上，用爪子将扒开的枝叶重新梳拢好，直到看不出破绽这才放心地跳下树来。这家伙，做起事情来挺细心也挺周到。树枝摇曳，我清楚地看到，树冠上还挂着几张羊皮和几只羊的骷髅。

在三点金将食物搬上树去的过程中，雌花豹钻进东侧一个隐秘的石洞，叼出两只豹崽来，将它们放在树下的草地上，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

这是两只出生约二十天左右的豹崽，一只黑，一只黄，眼睛已经睁开，全身毛茸茸的，在地上蹒跚爬行。

毫无疑问，这两只豹崽是三点金和雌花豹结合的产物。

羊只神秘失踪的谜团终于解开，真相大白，果真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是三点金作的案！吃里扒外，监守自盗，煞是可恶！

我想象着三点金是如何由一只牧羊豹演变成一个盗羊贼的。

半年前某一天的下午，年轻的雌花豹在山林里觅食，走着走着发现前面山坡上有一群羊，便悄悄摸过去，想碰碰运气，看是否有机会能从牧羊人和牧羊犬的眼皮子底下叼走一只它最爱吃的羊。这正是我的羊群，那天我刚好有事没上山，由三点金独自放牧。雌花豹走近羊群左看右看也没发现牧羊人和牧羊犬，不由得心花怒放，还以为是自己交了好运，遇到了无人也无狗看守的羊群，这便宜不捡白不捡，它兴冲冲地朝羊群奔去。

三点金其实是躲在树上，按照豹子的一贯战术，当雌花豹经过树下时，突然跃扑下来，前爪搂住雌花豹的脖子，张嘴就咬。可它的嘴吻刚刚触碰到雌花豹的身体，突然嗅闻到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那是同类异性的青春气息，天然芬芳，沁人心脾，它心里莫名其妙地引起一阵悸动，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有效地阻止它去伤害被它扑倒在地的雌花豹。

豹子社会有一条禁忌，雄性不攻击雌性，它受这条禁忌的支配，放弃了撕咬。雌花豹也嗅出三点金身上成熟的雄豹气味，不再害怕，温情脉脉地靠在三点金身上，乖得像只小羊羔。三点金变撕咬为舔吻，醉心地为雌花豹梳理凌乱的皮毛。一场理应十分严肃的反斗争，演变成雌雄之间卿卿我我的嬉闹。

我这样推测是有理由的，野生豹子一岁离开母豹独立生活，一岁半左右性成熟，开始找寻配偶。从生理角度衡量，三点金半年前已进入君子好逑的年龄段，看到如花似玉、待字闺中的雌花豹，免不了会神魂颠倒，把牧羊的职责抛在脑后，不顾一切地跳进情网。

我把三点金和雌花豹遐迩相遇的时间推定于半年前，也非凭空瞎猜，而是有道理的。豹子是一种情感型动物，在结为伴侣前，雌豹和雄豹会交往一段时间，从普通朋友开始，频繁见面，一起猎食，一起度过闲暇时光。若彼此情投意合，就组成豹家庭；若彼此没有情缘，就各自分道扬镳，很像人类婚配习俗中的恋爱阶段。野外观察表明，雄豹和雌豹从第一次见面到交配，约需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雌豹怀孕期约三个半月。一黑一黄两只豹崽已出生二十天左右。三项相加，由此推算，三点金和雌花豹应该是在半年前相互认识的。

我想，雌花豹看到三点金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一定向三点金提出过要求，从三点金看守的羊群中挑一两只肥嫩的来解解馋。雌花豹没什么为人类放牧羊群的概念，在它的眼里，天底下所有的山羊都是老天爷恩赐给它的食物或候补食物。望着三点金身边那一大群羊，雌花豹必然垂涎三尺，心痒眼馋。羊儿肥得流油，就近取食，不费吹灰之力，一张嘴就可咬翻一只，一抬爪就可扑倒一双，比人类吃方便面还要方便，何乐而不为呢？可它的提议，屡屡遭到三点金的拒绝。

三点金毕竟是牧羊犬老梵娌一手带大的，从小接受如何爱惜羊管好羊保护羊不伤害羊等一系列牧羊的正统教育，晓得我不允许它偷食羊群里的羊，也知道监守自盗的严重后果，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坚守牧羊豹的立场，没有答应雌花豹的无理要求。这个结论可从时间顺序上推算出来，半年前我没有丢失过羊，我羊群中第一只羊丢失的时间是半个月前。换一句话说，在两只豹子互相认识到雌花豹产下豹崽的漫长的五个多月时间里，三点金虽然受到雌花豹的诱惑，却始终遵循牧羊豹的行为准则。

雌花豹看着羊儿在身边活蹦乱跳，满鼻孔嗅闻到浓烈的羊膻味，就是吃不到羊肉，心里肯定难受得要死，总要动脑筋想办法迫使三点金同意它在羊群里开开杀戒。从常理推断，雌花豹可能会使用情感讹诈法。所谓情感讹诈法，就是利用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友谊或爱慕之情，作为要挟对方的本钱，迫使对方按他（它）的意志行事。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见到我心里就甜滋滋的吗？你不是很看重我们之间的友情吗？那你就该按我的心愿去做，这样才能讨取我的欢心！说不定雌花豹还会进行这样的威胁：你再不让我叼食你身边的羊，我就要跟你吹灯，炒你爱情的鱿鱼，与你拜拜！

我不晓得三点金在情感讹诈面前是否曾经动摇过，是否感到过左右为难，是否有身心被撕裂般的矛盾和痛苦，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雌花豹的情感讹诈最终未能奏效。我想，三点金极有可能一方面阻止雌花豹捕食它放牧的羊群，一方面抽空帮助雌花豹捕捉猎物，以此作为补偿，维持住与雌花豹的关系。两只豹联手捕食，比一只豹单独捕食成功率要大得多，它们那段时间的运气也不错，经常满载而归，这样一来，雌花豹虽然为自己的情感讹诈失败而气恼，却也舍不得弃三点金而去。

半个多月前，雌花豹产下了一黑一黄两只豹崽，一道难题立刻就摆在了三点金的面前。豹子不像老虎，雄老虎和雌老虎只在时聚在一起，雌老虎产崽时雄老虎早就不辞而别，由雌老虎独自养育虎崽；豹子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雌雄一旦结合，便长相厮守。雌豹产下幼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出猎，留在巢穴专心致志照顾幼豹，须依靠雄豹提供食物来养活。

开始，三点金还是利用牧羊的空余时间到山林狩猎，想捕捉野鹿野猪野兔什么的来维持生活，却发现这种想法难以实现。据野外观察资料统计，一只单身豹平均出猎十次才有一次获得食物，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豹子狩猎的黄金时段是每天早晨和黄昏，其他时段去打猎成功率更低。三点金肩负着牧羊重担，每天早晨要赶着羊群上山，每天黄昏要吆喝羊群回家，两个黄金狩猎时段都无法脱身，只有在羊群进入牧场后才能抽出空来到山林去转一转，还不能走得太远，每次转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怕耽误久了羊群会出事。这么一来，很自然，它屡屡空手而归。

那天上午，三点金匆匆将羊群赶进北麓草场，便直奔箐沟石榴树下的石洞，看望妻儿。

雌花豹正卧在洞口翘首以待地等着三点金。它分娩已经三天，只吃过一窝小老鼠，而这窝小老鼠还是它昨天早晨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自己跑到洼地里去挖来的。它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因为食物不足营养不够，奶汁也就稀薄如水，两个小家伙瘦得皮包骨头。它盼望三点金能给它带来新鲜食物，当远远闻到三点金的气味时，它从洞底爬到洞口，焦灼的眼神闪闪发亮，死死盯着三点金的嘴。它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了，三点金的嘴角空空如也，连一只老鼠也没能给它带来。它的眼光立刻黯淡下来，长长发出一声哀号，凄凉委婉，如泣如诉。

雌花豹这声哀号，犹如一把尖刀刺在三点金的心上。雄豹天生就有爱自己妻儿那份情感，它懂得自己有义务给刚刚产下幼崽的妻子送食物。当它的眼光落到一黑一黄两只豹崽身上时，它的心快要碎了。小家伙因为奶水不够，虚弱得连爬都爬不动，脑袋耷拉在地上，已奄奄一息了。它晓得，假如再不能赶快设法弄到食物，两只可爱的豹崽就会活活饿死，雌花豹也难保性命。

它舔舔雌花豹的额头，做出很快就会带回食物来的承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蹿进山林，寻找猎物。这个时候，就算遇到一头嘴吻长出獠牙凶蛮剽悍的公野猪，它也会毫不迟疑地扑将上去，殊死搏杀，拼它个你死我活。遗憾的是，它时运不佳，在山林里东跑西颠了半天，连猎物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万般无奈下，它回到北麓草场，将充满杀机的眼光投向由它放牧的养得油光水滑的羊群身上……

我想，当三点金向羊群伸出罪恶的豹爪时，心里一定很犹豫很矛盾也很痛苦。它晓得不伤害自己羊群里的羊是一条牧羊犬或一只牧羊豹必须无条件遵守的一条铁的戒律。它晓得监守自盗是一种严重的犯罪。它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从小把它养大的老梵娌。可是，它如果不叼食放牧的羊，雌花豹和一黑一黄两只豹崽就会变成饿殍。它进退维谷，思想斗争很激烈。天平的一端是妻儿的性命，天平的另一端是牧羊豹的职责与操守，终于，天平失去了平衡，向妻儿性命这一端沉落倾斜。

我这么想，也是有根据的。记得第一次丢羊，我怀疑的眼光注视三点金时，它不敢与我对视，转过脑袋，趴在地上，还用哽咽的嗓音朝我呜呜叫。现在看来，它那个时候是用豹子特殊的语言，在诉说内疚与羞惭，在表达犯罪后的忏悔心情，在祈求我的饶恕。

三点金是牧羊豹，对它来说，从自己放牧的羊群中骗走羊宰杀羊，轻松得就像在做游戏似的。

我差不多相隔五天丢失一只羊，换句话说，三点金每隔五天从羊群里盗走一只羊。据我所知，哺乳期的母豹食量很大，如果放开肚子吃的话，一只哺乳期的母豹三天就可吃光一只羊。从这一点来分析，三点金似乎还懂得节俭，不像贪婪的盗羊贼，狂捕滥杀，对羊群进行毁灭性的扫荡。也许，确如我所推测的那样，它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干起了偷羊的勾当，于是乎，它厉行节约，把消费压到了最低限度，五天给雌花豹送一只羊去，维持妻儿的生活，又不过多地糟蹋它所放牧的羊群里的羊。

我这么想着，便觉得三点金监守自盗固然可恨，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起码是事出有因，可以理解。或许，说它是利用信任拐骗羊只，未经允许私自屠宰更确切些。

这时，三点金在野石榴树冠上藏匿好食物，跳下树来。一黑一黄两只豹崽钻在雌花豹怀里吮吸奶汁，三点金小心地用舌尖舔理着小家伙背上的毛。雌花豹轻轻咬着三点金的脚杆。

真是一个充满天伦之乐的豹家庭。

我怕时间待久了，会被它们发现，事情已经调查清楚，真相已经大白，没必要再待下去了，我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灌木丛，退出箐沟，回北麓草场。

八

从豹子出没的箐沟到羊群所在的北麓草场，要翻一道山梁，爬半座山坡。一路上，我都在紧张地思考该如何处置三点金。

寨子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条带有狼狗血统的牧羊犬嫌主人提供的饭菜不合口味，伙同两条恶狼偷食了好几只羊群里的羊，事情败露，被愤怒的主人用枣木棍敲碎了鼻梁。可我觉得，不能将三点金同恶贯满盈的盗羊贼相提并论。同样是偷羊，动机不同，罪孽也就有轻重之分。再说，三点金曾智斗蟒蛇勇战豺群，两次拯救羊群，比起它偷吃的四只羊来，怎么说也是功大于过，将功补过，对动物也是适用的。

有一种处理办法，既可以让三点金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又能让它继续做一只牧羊豹，那就是等三点金赶着羊群回家时，找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帮忙，摸到箐沟野石榴树下，用乱枪将雌花豹连同一黑一黄两只豹崽送上西天，挖个深坑埋掉。三点金没了抚养对象，没了生活压力，没了犯罪动机，当然也就停止偷窃，改邪归正，重新成为一只尽忠职守的优秀的牧羊豹。可是，杀它妻子，诛它儿女，毁它家庭，然后利用动物不善明辨是非、不善洞察秋毫的弱点，让它继续为我这个凶手放羊，继续为我这个凶手卖命，这似乎也太残忍了，于心何忍，天理怎容？我觉得我狠不下心来这么去做。

三点金监守自盗这件事，好像还须替它保密，不能随便张扬出去。报纸宣传过它的事迹，吹嘘它是比牧羊犬更忠诚更负责更富爱心更有能耐的牧羊豹，许多人都知道这事。我这个劳动模范也是托它的福才评上的，州长亲自给我戴大红花，还奖励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要是传了出去，优秀牧羊豹原来是只狡猾的食羊豹，岂不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我是欺世盗名，借黑豹骗取荣誉。要是报纸再以《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为标题登一篇报道，说我怎么将一只吃羊不吐骨头的恶豹乔装打扮成一只可爱的牧羊豹，沽名钓誉，欺瞒社会，我就会身败名裂，永远背上骗子这个黑锅！

当然，我更不能就这样让三点金继续留在我身边充当牧羊犬。豹子有偏食的习惯，一旦吃惯了某种动物，就会持续不变地专吃这种动物。就算三点金能克服偏食的毛病，雌花豹还须一年才能将一黑一黄两只豹崽抚养大，平均五天吃我一只羊，一年就要吃掉六七十只羊，岂不是要叫我倾家荡产？更何况雌花豹还会怀第二胎、第三胎……

唉，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说也说不得，真正难煞人啊。

也许，可以把三点金放归山林，解雇它牧羊豹的职务，让它和雌花豹一起带着一黑一黄两只豹崽远走高飞，去过正常的野豹生活。我想，这样做虽然我会失去一只罕见的牧羊豹，但其他矛盾都能得到解决了。

首先，三点金从牧羊的岗位上退下来后，凭着它强健的体魄和聪慧的头脑，是能够自食其力自谋生路并养活妻儿的；

第二，它偷盗我的羊，我没惩罚它，也没背着它去杀掉它的妻儿，也算是对得起它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它曾勇斗巨蟒和红豺，两次拯救羊群功劳的回报和补偿，它心理应该平衡了，我也可免受良心的谴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三点金离去后，我可以编造一个故事，就说它是为保护羊群与一头大狗熊搂抱在一起滚下了百丈崖，百丈崖下是茫茫林涛，连尸体也找不到了，这样既保全了它的名声，也保全了我的荣誉，避免了它吃羊罪行暴露后给我带来的一系列麻烦。

我左思右想，除此以外，好像找不到更好的万全之策了。

唉，悔不该当初把老猎人波黎溯的好心劝告当耳边风。看来波黎溯说得有道理，豹子总归是豹子，天生视羊为鲜美食物，做不到像牧羊犬那般一辈子忠心耿耿替主人放牧羊群。

我这么想着，回到了北麓草坡。

过了一会儿，山下绿色植物间出现了三点金黑色的身影，我忙躲进母羊双胎娘被拐骗走的那丛蒿草间。数分钟后，三点金登上草坡，来到羊群身边。毕竟做贼心虚，它东闻闻西嗅嗅，脚步迟疑，脸上还蒙着一层愧色。一只小羊羔从它面前跳过去，不小心被草结子绊了一跤，它赶紧用尾巴将小羊羔钩扶起来，还殷勤地舔掉粘在羊羔屁股上的碎草泥屑，真是个十足的两面派伪君子！

它来到我藏身的那丛蒿草前，伫立着，慢慢垂下脑袋，神情有点哀戚，不知道为什么，这使我想起人类社会“凭吊”这个词。

追忆往事？表达忏悔？诉说无奈？祈求原谅？

我突然从草丛里站了起来。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站了起来。我的突然出现，而且是出现在双胎娘被拐骗的位置，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我没有訾骂它，没有指责它，也没有审问它，我闭着嘴唇，缄口不语，我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我脸色肯定很难看，目光严峻，就像法官面对人赃俱获的罪犯。

在我从蒿草丛中站起来的一瞬间，三点金的豹脸和整个身体一阵猛烈颤抖，豹嘴大张，豹眼突凸，表情极度震惊，随即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脸变得僵木，身体变得僵硬，尾巴变得僵直，定定地望着我，好像一具灵魂已经脱壳的动物标本。好一阵子，它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仰头望着天，奇怪地在原地转着圈，发出一声声哀号，声音嘶哑凄厉，就像负了伤一样。

羊群惊慌失措，纷纷逃到我的身后。

毫无疑问，三点金明白自己的盗羊罪行暴露无遗了。

啪，我抡动羊鞭甩出一声清脆的鞭花，做出驱赶的姿势。

疑团已经解开，谜底已经揭穿，你这个堕落的食羊豹，你还待在这里干吗？走吧，走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它知趣地朝山下退去，垂头耷尾，很沮丧很委屈的样子。它走得很慢，走到山脚下的三岔路口，停了下来，回头朝我“--”哀嚎数声，一抡豹尾，钻进灌木林。

去吧，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我们两清了。

我把羊群赶回寨子，按事先想好的办法，撒了个弥天大谎，说三点金为救我和羊群，与狗熊英勇搏斗坠崖身亡了。许多人听了我杜撰的故事唏嘘不已，连叹可惜。

九

事情过去后，我到边境集市上买了一条缅甸德钦牧羊犬，代替三点金的位子，帮我放牧羊群。这是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花狗，我给它起名叫黑白龙。

黑白龙虽然有个威武的名字，却难以与虎豹豺狼这样的猛兽匹敌，也不如三点金那般聪明灵活，这就苦了我，天天得陪着羊群上山，护着羊群下山，再也不敢偷懒躲在家里睡觉了。

约一年后，有一天傍晚，我站在牧场边挥动羊鞭，正准备吆喝羊群回家，突然，黑白龙面对牧场右侧那片茂密的小树林狂吠乱叫起来，背毛耸立，狗眼圆睁，如临大敌。它叫了一阵后，气势汹汹地冲进小树林去。过了一会儿，小树林里传来它得意非凡的汪汪吠叫声。我走过去一看，小树林里躺着一只赤斑羚，脖子已被咬断，但还没死绝，四只蹄子还在抽搐踢蹬。

赤斑羚是当地一种野生山羊，皮毛褐红，身体比家山羊要大得多，成年羊体重可达一百公斤，头上长着一对尺余长的羊角，性格暴烈，善于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跳跃，很难捕捉。

虽然牧羊犬黑白龙围着赤斑羚欢跳雀跃，好像是它的功劳，但我知道，一条牧羊犬在正常的情况下，是无法追上并咬倒一只赤斑羚的。事实上，体格相比较大了整整一倍的赤斑羚根本就不怎么害怕狗。面对一条狗，赤斑羚会用羊角进行反击，迫使狗退却逃跑。黑白龙蹿进小树林才一会儿，即使是条神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制伏了一只成年赤斑羚的啊。老林子里，只有老虎、豹子、狗熊、狼群、豺群能咬死赤斑羚。可是，这些猛兽都是不好惹的，各个都是拼命三郎，为了保住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敢于同来犯者咬个你死我活，怎么可能因为一条普通牧羊犬的出现而扔下猎物逃走了呢？

这实在是件很奇怪很不合逻辑的事情。

管他的了，就算是老天爷开恩，赏给我一只赤斑羚。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我喜滋滋地将赤斑羚扛回家去。

过了约三四天，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这一次是早晨，羊群放牧途中路过一处山洼，黑白龙突然吠叫着冲向一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我跟过去一看，嘿，又是一只脖子被拧断才咽气的赤斑羚！

四周静悄悄，不见猎手的踪影。

我仔细察看赤斑羚脖子上的伤痕，有四个尖锥形的血洞，毫无疑问，是被匕首似的锐利的门齿咬伤的，可以肯定，不是虎牙咬的就是豹牙咬的。世界上难道会有听见狗叫声就吓得浑身哆嗦扔下猎物逃遁的老虎和豹子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隔了一个星期，更让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早晨我来到羊圈准备开栏放羊，就看见一只赤斑羚躺在栅栏门前，虽然已经被咬得窒息而死，但身体还是热的。

老天爷再慈悲，也不可能对我如此慷慨的呀！

又过了几天，我赶着羊群到大黑山边缘的兔儿坪去放牧，在穿越一片野苜宿地时，牧羊犬黑白龙又冲着前方一条小山沟狂吠乱叫起来。这一次，我受好奇心的驱使，拔腿跟着黑白龙一起奔过去。跑进山沟，又像上几次一样，看见一只蹄子还在划动的赤斑羚躺在地上。野苜宿枝叶沙沙晃动，向山沟里延伸。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去，想看个究竟。进入山沟，野苜宿稀稀疏疏，没了遮挡。我远远看见，一只黑豹和一只花豹，正在往山沟里退却。我虽然未能看清黑豹的模样，但凭着一种直觉，我想它一定是一年前被我放归山林的三点金，跟在它身后那只色彩斑斓的豹子，肯定就是那只雌花豹了。

眼瞅着两只豹子就要钻进密匝匝的灌木丛了，我大喊了一声：

“三点金——！”

正在奔跑的黑豹放缓了脚步，扭头朝我张望。

“三点金——三点金——”我舞动手臂，拼命叫喊。

它停了下来，回转身，蹲坐在地上，望着我。我们之间相距约五六十米。我看清楚了，流线型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漆黑的皮毛，只有两只耳廓内侧和尾尖有三撮金黄色的绒毛，果真是三点金，比一年前离开我时更壮实更威风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三点金在给我送赤斑羚。从时间上推算，它和雌花豹所生的一黑一黄两只豹崽已满一周岁，离开它们闯荡世界独立生活了。压在三点金身上养育幼豹这副沉甸甸的担子终于卸掉了，它有能力也有多余的时间去捕捉赤斑羚来送给我。我很清楚它为什么要送赤斑羚给我，它曾为生活所迫过我的羊，它这是在弥补以往的过错，偿还给我造成的损失。

我招着手，向它走去。牧羊犬黑白龙在我身后大呼小叫，连嗓子都叫哑了，大概是在提醒我别冒险走到豹子身边去。雌花豹在三点金身边蹿来跳去，朝我龇牙咧嘴，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叫声，威胁我别再靠近。我只好停了下来，却仍叫喊着三点金的名字，期待它能主动跑到我身边来，像过去那样，豹脖子摩蹭我的脚杆，豹舌舔吻我的鞋，重温昔日的友情。

它站了起来，仰天吼了一声，一抡豹尾，钻进山沟去了。

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愿再回到我身边来了。

我希望三点金能经常不断地给我捕捉赤斑羚。赤斑羚肉质细腻，是酒宴上名贵的山珍野味，价钱卖得很俏，比普通山羊差不多要高出一倍，它隔三差五地给我送一只来，送上一年半载的，我就要发财啦。可遗憾的是，从此以后，三点金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年前，它总共从我的羊群里偷走了四只羊，现在，它已经捕捉了四只赤斑羚送给我，即使曾经欠下债务，它也已经连本带利偿还清了。它不再欠我什么，当然也用不着再来看望我。

这是一只活得很有自尊的黑豹。

推理游戏|海龟汤保姆级入门指南part2

海龟汤的有趣在于提问者脑洞大开，有时会问出一些不可思议的问题，引起爆笑；有时会突然问到关键的问题，令人细思极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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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海龟汤大多是猎奇恐怖的故事，在提问过程中会不自觉想象故事中的场景，体验感十足。

为了让大家更好的体会到海龟汤的乐趣，丝丝为大家奉上海龟汤保姆级入门指南！

汤面：海龟汤题目本身

汤底：海龟汤的答案

清汤：没有尸骸呈现的海龟汤

红汤：有尸骸呈现且偏血腥的海龟汤

黑汤：重口味、恐怖的海龟汤

本格：没有超自然现象

变格：含有超自然现象（如：魔法、异世界、超能力、妖魔鬼怪等）

叙诡：叙述性诡计，利用了玩家的惯性思维，通过叙述来误导玩家（如三兄弟，其实是一个人幻想自己有两个兄弟）

隐喻：字面意思与隐喻不同（如洗衣服，其实衣服指的是人）

年代背景：

古代、现代、等等

时间：

1. 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是怎样的？

2. 是否存在多个时间段？

3. 时间跨度是否较大？

地点：地点、场景、每个人的所在空间时空等，是否重要

是否是本格/变格？

人物：

1. 一共有多少人/群体？

2. 是否都是人？

3. 是否有动物/植物/物品/人格等角色？

4. 人物关系是怎么样的？

5. 人物之间是否认识？

6. 是否有血缘关系/亲密关系/平辈？

7. 是否有隐藏人物？

8. 职业/身份/性别/年龄是否重要？

9. 是否有人死亡？死了几个人？

死法:

他杀、自杀、意外身亡、自然死亡

杀人动机：

1. 是否故意杀人/误杀？

2. 仇杀、情杀、为了利益、杀人狂随机杀人/专门杀害有某种特点的人、被抓住把柄、被威胁、被迫等

是否有隐喻？

汤面上XX与XX是否是同一个？

从大范围逐个排除至缩小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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