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新停浊酒杯
文/我伤我愈
我是苏北人,饮黄酒少,白酒多也。与友聚会,若只喝黄酒,会被友嘲笑:小家子气,没有豪放劲。
品烈酒,食佳肴,更有好友在,意气飞扬。一成如秀才;四成像武人;八成之上,酒醉似疯;十成呢,抱桶狂呕,两眼直瞪,泪水、鼻涕、浊物,三管齐下,可怜兮兮。这就是我,都曾经历过的,狠心发了一回又一回,不长记性,最后变成了空。
我酒量虽不高,但嗜酒如命。若打嗝,一股酒气往上涌,即知我喝的是纯粮酒还是勾兑酒。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收藏些黄酒,空了再添,添了再空。
记得有一次,冬晚天寒,与老友相会,其中有两位女士。约在第一烤场,我则带了些黄酒、桂花酒、青梅酒……每到傍晚,烧烤店里氤氲之香,烟雾缭绕,确也温暖怡人。烤生蚝,烤牛肉,烤虾、烤茄……尤其难忘的是辣椒酱,红、鲜、香,不咸不辣,味调得甚到位。寒暄了几句,忍不住欲滴的垂涎,开吃!飞觥献斝,盈盈笑语,传情于体己。谁知酒不过三巡,一女士哭且呕吐,不欢而散。我思量:一点黄酒也醉人,真是好笑。
一个人常走南方,通常一瓶黄酒而已。不管是上海和酒、苏州同里红还是绍兴女儿红,总觉其淡而无味,又岂能把我喝醉?
还是2014年前后,我晨赴东阳,夕会台州,为生意,来回奔波。晚上客户招待,美酒佳肴。喝什么黄酒,我已记不得了。喝多少?估计有三四瓶吧。华姐送我至酒店,方能清醒,寻房间,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口干舌燥,脑壳钻心疼,后劲太厉害了。起身冲浴毕,反复回忆,我胡言乱语否。
想想都有些害怕,我做生意,他也在做生意,都是为了钱,我岂能贪一时酒欲?而断了生意毁了钱财。
五年前,我生大病五日才醒,妻子劝我不要喝酒了,什么酒也不要喝。无奈,我忍了两年,滴酒未沾。
我平生爱以花生米佐酒,什么炸、煮、泡样样都行,可干嚼嚼也不是个味啊!我还不如孔乙己呢,二两黄酒佐以茴香豆,有滋有味的,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
渐渐的,我没了朋友,常常一个人在家。斜板、拉筋、弓箭步……每天不间断地锻炼,甚是无聊。口齿嗫嚅,一句话也说不周全。于是我重新大声读书,于是我右手残左手写,想说的话把它写下来,一发不可收。
书,能知天下事!杜康造酒,这是天下之人都知道的,可仪狄酿黄酒,我们北方人知道的就不多了。古文云:辛女仪狄作酒醪以变五味,杜康造秫酒。酒,是个好东西,舒筋活血,如能打通经脉,岂不更好下一个错别字?黄酒也就这十几度,我每天喝二三两,能伤害到我?我朝思暮想,软磨硬泡,终于,妻松动了。
我喝黄酒,以坛为主,未封之酒,终不保险。如今二十斤的坛子,已放十数有余,置庭院中。
我喝黄酒,以甜、半甜、半干、干型,依次而进。如今,甜的我不买,干型为佳。可是我总觉得这酒,甜丝丝的,香醇醇的……中午饮毕二三两,眼饧骨软,睡半时及醒,无有酒意。
书之又云: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某县夜晚,两男子酒后互搀,遇一夫妇携子散步。一男调戏揩油妇人,妇人不饶并训斥他。那男子倚酒三分醉,先木后刀,害己又害人;福建两民警,酒后涉嫌女性;团委书记楚挺征,被控在酒局中,试图青年海归女企业家杨女士……酒能起性,酒能乱性。
曹操醉酒斩刘馥;翼德醉酒命呜乎;楚恭王与晋国的军队战败于鄢陵,恭王之目也中了一箭。召大司马子反前来商议,子反却喝醉了酒。楚恭王只得对天长叹,曰“天败我也”。酒能误事,酒能误国!
西周初年,颁布《酒诰》。周公指出商亡国是沉湎于酒色而不理政事。在文中,周公认为,殷商的灭亡皆是由于整个国家饮酒过度,荒废了政务和社稷,说明酒对于国家兴亡的影响。
这足可证明,中央颁布禁酒令势在必行。定要严加管罚,言必行,行必果,不能嘴喊得响,偷偷摸摸又搞小动作,这样下去,有始无终。
您说我残叟,平生老耽酒,仰天长叹,喝还是不喝?
唐代宗大历二年重阳节这天,年迈的杜甫在客居之地夔州(今重庆奉节)独自登上高处,写下了一首被后人称为“七律之冠”的千古名作《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新近停杯戒酒?
儒家阴阳观以六为阴数、九为阳数,二九相重称为“重九”、“重阳”。重阳节之时,民间有登高的风俗,故又将其称为“登高节”。古往今来,重阳登高之诗不胜枚举,却无出《登高》之右。明朝学者、诗人和文艺批评家胡应麟认为,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诗人客居的夔州,离巫峡很近,峡口多风,又大又急,特别是登上高处,风就更为急骤。巫峡两岸,山中多猿,哀啼长啸。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有云:“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诗人漂泊万里、年迈多病,在这萧瑟凄凉的重阳节,远离亲友,独自登上高台。俯瞰江中小洲的边上,秋水清澈、沙粒洁白,仰望天空,鸟儿盘旋飞翔;茫无边际的山林,树叶被急骤的秋风吹得唰唰飘落;望不到尽头的长江,激流奔涌着滚滚而来。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对个人身世的惆怅,致使如霜的白发不断增多。穷困潦倒之间,如何排遣这无尽的忧愁?诗人叹道:潦倒新停浊酒杯。
对于这句“七律之冠”的结穴,有注释认为:“新停:刚刚停止。杜甫晚年因病戒酒,故谓‘新停’。”这是沿袭了旧注的说法:(1)久客于万里之外,而方独登台,以多病之人,而对景悲秋,其惟艰难潦倒甚矣。安得不添白发而废酒杯乎?(2)远客悲秋而多病,鬓安得不白,加之停饮则愈戚矣。(3)远客悲秋,又以老病止酒。
这种说法影响很大,已被众多现代专家学者当作定论:(1)穷愁潦倒本可借酒排遣,偏偏又因肺病而被迫戒酒。(2)诗人备尝艰难潦倒之苦,国难家仇,使自己白发日多,再加上因病断酒,悲愁就更难排遣。(3)重阳节登高,例应饮酒,时杜甫因肺病戒忌,故云。(4)这句指作者因肺病戒酒。(5)穷愁潦倒,本可借酒排遣,但因患病停饮,致使酒杯污浊。(6)诗人无限忧愁,又平生嗜酒,常借酒消愁,现在病得连酒也不能喝,岂不更加忧愁。(7)穷愁潦倒因病我又新近停下浊酒杯。(8)本想在衰颓失意的时刻借酒浇愁,而又新染肺疾刚刚戒酒,胸中的郁闷无法排遣了。(9)这样艰难潦倒的境遇,本来还可借酒浇愁,偏偏又因染上肺疾,不得不暂且罢饮,这更添了难以排遣的忧愁。(10)潦倒不堪,新近因病戒酒,又怎能开释忧思百结的胸怀!(11)这两句是说艰难苦恨使自己白发日多,所患的肺病又使自己不得不戒酒,古来登高有饮酒的习惯,但这时杜甫患肺病,又不能不暂停借以浇愁的酒。
如果仅就本诗来看,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说得通。但如果把杜甫的相关诗作综合起来研究,则其误立见。就在写此诗的前一天傍晚,杜甫写下一首《晚晴吴郎见过北舍》:圃畦新雨润,愧子废锄来。竹杖交头拄,柴扉隔径开。欲栖群鸟乱,未去小童催。明日重阳酒,相迎自酦醅。
酦醅,就是重酿未滤的酒。杜甫表示,明天自己要亲自滤酒招待吴郎。可是,第二天重阳节,吴郎爽约未至,也没有其他亲朋来和杜甫一同过节。诗人于是在这天的《九日五首》(其一)中叹道: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由“独酌杯中酒”可知,杜甫当时并没有戒酒。由此,“新停浊酒杯”显然不能解释为新近停杯戒酒。
新修成的亭子?
那么,“新停”该如何解释?有人根据宋郭知达《新刊校订集注杜诗》中此诗末句作“潦倒新亭浊酒杯”以及杜甫《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中的“新亭举目风景切”,推断实为登高所在,即新修成不久的亭子。
例如,有人提出,“新亭”就是新的亭子,登高之所在也。还有人进一步考证:广德元年秋,杜甫在梓州时曾作《随章留后新亭会送诸君》,旧注说这“新亭”在梓州,而《登高》诗中有“潦倒新亭浊酒杯”,颇能吻合。
这些解释颇可商榷,因为第六句“百年多病独登台”已经说明“登高所在”,这句如果再说登高所在的“新亭”,难免重复累赘。再者,把“新亭子”放在原诗中也不通:“潦倒新亭子浊酒杯”,这是什么话?另外,本诗“八句皆对”,四联都是对仗的,把“新亭”解作新建亭子就成了名词,与上句“苦恨”(极恨)失对。
日本学者森獭寿三解释说:“重阳时节一人登台,独酌经济便宜的酒而无亲朋相伴,慢慢举起消忧解愁的酒杯停在嘴边——我的身体已承受不了啦,至今饮酒不断、未曾有过停杯体验的我不禁为自己身心之衰感到愕然。”这里,将“新停”解作“酒杯停在嘴边”,则有点牵强而拘泥。“我的身体已承受不了啦”云云,更不免增字解经之嫌。
还有人提出新的解说:“因放下酒杯而抱病登台,故而不胜‘万里悲秋常作客’之思。”重阳节是登上高处之后在亭台上赏菊饮酒,而不是饮酒之后才去登上高处的亭台。说喝完酒后再抱病登台,显然是把前后顺序弄颠倒了。
综合各方解读,有观点提出,“新停”者,“方饮罢”之意。就大意的疏通而言,此说庶几近之,但“停”毕竟不能直接翻译成“饮罢”,因此终觉隔了一层。
其实,“新停”是刚停下的意思,“新停浊酒杯”就是指刚喝完浊酒。这样就能与同一天写的“重阳独酌杯中酒”相互吻合。我们今天也有类似的说法,如有人请你去喝酒,可你刚刚喝过酒,于是就说“不去了,刚撂下酒杯”。这里的“刚撂下”,就相当于《登高》的“新停”。
◎本文原载于《解放日报》(作者张立华),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