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岩
《说文解字》对“盐”字的解释是:“天生曰卤,人生曰盐。”
相传在黄帝在位时期,诸侯夙沙取海水煮卤,制出人工食盐。
根据福建出土的煎盐器具等文物,考古专家考证认为,早在仰韶时期(距今大约五千至三千年),我国的先民就熟练掌握了以海水煎盐的方法。
古人奉夙沙氏为“盐宗”,数千年一直以香火祭祀。
汉朝时期,出现了以盐井取盐的方法。
《蜀王本纪》记载:“宣帝地节(公元前69年—前66年)中,始穿盐井数十所。”
西周时期就严格规定,不同种类的食盐有不同的用途。
《周礼》规定:祭祀用苦盐、散盐;宾客用形盐;天子膳食,专用饴盐。苦盐就是粒盐,产自盐池,因没有经过进一步提炼而味道发苦。
散盐就是末盐,产自海水和盐井。
形盐,也称作印盐,为“云积卤所结”。
饴盐就是经过深加工,加入饴糖的精盐,味道甜美,产自西戎之地。
此外,按照产地区分,还有石盐、伞子盐、木盐、蓬盐、崖盐等品种。
南北朝时期,著名医学家陶弘景总结认为:“五味之中,惟此(盐)不可缺”,食盐虽然在五味之中不可或缺,但是多吃对人有害无益。
西北人吃盐数量很少,因此“多寿少病好颜色”,而东南人偏重咸味,则“少寿多病”。
过量摄入食盐,会“损人伤肺”。
古代制盐
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同样阐述了多盐伤害身体的理论:“盐之气味咸腥,人之血亦咸腥。咸走血,血病无多食咸,多食则脉凝泣而变色……喘嗽水肿消渴者,盐为大忌。或引痰吐,或泣血脉。”
由于食盐像粮食、钱币一样重要和稀缺,西周时期,官方就垄断了盐的制作和贩卖。
《周礼》记载:西周时期,王室就设立掌管盐政的官员——“盐人”。
百姓买盐定量,不是说有钱就能随便买。
《管子》记载:“凡食盐之数,一月丈夫五升少半,妇人三升少半,婴儿二升少半。”
汉朝时期设立“盐法”,严禁贩卖私盐。
《史记》记载:汉武帝在位时期,私自贩卖食盐,“钛左趾,没入其器物”,以镣铐锁住脚指,没收其价格不菲的制盐工具。
晋朝时期,贩私盐的百姓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官员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五代十国时期,盐法最为严苛,私自贩卖食盐超过一斤就会被砍头。
明朝时期出现盐商,交给盐运史一定数额的税银就可以贩卖,清朝沿用了明朝的制度,使得盐商大发横财,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
《清稗类钞》记载:“(盐商)使门下客以金尽买金箔,载至镇江金山寺塔上,向风扬之,顷刻而散,沿缘草树间,不可复收……”
《南史》、《宋书》等史书记载:南朝宋和北魏之间,曾经有友好往来的历史,南朝宋赠送甘蔗、酒、柑桔、螺杯、炬烛、锦缎等土特产品给北魏,北魏则以食盐、骆驼、马、毡、胡豉等回敬南朝宋。
北魏太武帝赠送给南朝宋的食盐种类众多,包括白盐、黑盐、赤盐、胡盐、柔盐、臭盐、马齿盐等等。南朝宋靠近大海,并不缺少食盐资源,北魏太武帝为何频频赠送?
食盐在古代还是战略物资,太武帝向南朝宋赠送食盐,表面上是友好交往之意,实际上是一种武力炫耀和威胁,意思是,北魏控制了西北大部分地区的食盐产地,你南朝不要小觑我北国哦!
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六月初五,扬州盐院,新到任的两淮盐运使尤拔世挥毫而就,向远在京师的乾隆帝上一道奏折,汇报了一下他的工作心得。
然而,这份内容看似简单的政务报告,却隐藏着杀机!
“上年普福奏请豫提戊子纲引目,仍令各商每引缴银三两以备公用,共缴贮运库银二十七万八千两有零。普福任内,共动支过银八万五千余两,其余现存十九万余两,请交内务府查收。”---《清高宗实录.卷之八百十二》
扬州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署
什么意思?
就是说,自己的前一任盐运使普福,在去年(乾隆三十二年)已经奏请朝廷同意,提前将今年的盐引钱收进盐院的金库了,金额高达二十七万八千余两,除去他用去的八万五千余两外,我将剩余的盐引库银共计十九余万两上缴内务府,也算完成了今年盐业税赋的任务。
六月初七,在养心殿批阅奏章的乾隆帝,看了尤拔世的这份报告后,不由心生疑窦,他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自己的钱袋子被人动了,有人黑了他的钱。
因为按照户部的说法,他们并没有扬州盐院预提盐引的备案;而最为重要的是,除了尤拔世外,历任两淮盐运使都没有奏明私自动用过盐引的钱。
乾隆自己算了一笔账,自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改革盐引制度,允许本年提前销售第二年部分盐引定额后,每年的定额数为二十万至四十万不等,如果每引都以三两白银计算的话,那么从乾隆十一年到乾隆三十二年的二十余年间,预提盐引的收入应该有千万余两。
银子,是大清的基础货币
盐引,清代盐商卖盐的许可证
但实际上,别说乾隆自己,就连户部的主事都没有看到这笔巨款。
“此项银两该盐政等,何以历来并未奏明私行动用?甚可骇异。因令军机大臣检查户部档案并无造报派项用数文册可稽,显有朦混不清,私行侵蚀情弊。且自乾隆十一年提引之后,每年提引自二十万至四十万不等,若以每引三两计算,二十年来银数应有千万余两。”---《清高宗实录.卷之八百十二》
把账算清楚后的乾隆帝,震怒不已,当即密令江苏巡抚彰宝前往扬州查办此事,只是彰宝这一查,结果却让乾隆帝触目惊心。
二十年来,两淮盐运使预提盐引收入高达一千零九十余万两,除去历年置办贡品和盐院各项开支的四百六十七万余两外,竟然还有六百余万两的银子没有入库。
“查历年提引各商,共获余利银一千九十余万两。据称,历年办贡及豫备差务,共用过银四百六十七万余两,尚有各商未缴余利银六百数十余万两。”---《清高宗实录.卷之八百十二》
乾隆画像
这样的结果,对极度缺钱的乾隆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大清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何况,西南前线的将士还等着朝廷的军饷呢(清缅战争)。
盛怒之余,乾隆下了一道圣旨,不仅要追查自乾隆十一年来历任两淮盐运使所贪之银,还要扬州盐商补缴这一千余万两的白银,否则人头落地,性命不保!
“传谕彰宝等按款查究,除摺内所称纲引应交官帑,各商未缴余利六百数十余万两,并该商等代盐政等一切冒滥支销,应行追出归公之项,自应按数查办外。至历任盐政等,如此任意侵肥,审明有应著追之项。如力不能完,亦应于商人等名下按数分赔。再该盐政等在任日久,其中必有留寄两淮等处,令商人生息渔利情事,该商等即应一一供明,和盘托出,如此时稍有含糊,将来一经发觉,亦惟该商等是问。”---《清高宗实录.卷之八百十二》
圣旨一下,扬州盐商人心惶惶,这可是倾家荡产的节奏!
清人绘《巨富盐商聚会图》
怎么办?
关键时刻,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将全部罪责独揽其身,他就是被乾隆引为知己的扬州盐业总商之一,御赐布政使之衔的江春。
江春,一介商人,他究竟有什么能耐,能被皇帝引为知己?既是皇帝知己,又为何联合两淮盐运使和扬州盐商共同欺瞒乾隆?难道他不怕杀头,不怕被诛九族吗?
江春,字颖长,号鹤亭,又号广达,大清安徽布政使司徽州府歙县江村人,他之所以被乾隆引为知己,和其身份、财富是分不开的。
能成为两淮盐业的总商之一,除了自己在商场上的经营外,还得益于朝廷的恩赐。但徽商是儒商,有了财富之后,在官场上打通自己的人脉,在文坛上广结善缘,也是徽商的天性使然。
《大清盐商》中以江春为原型的汪朝宗
扬州码头的繁华
正因为如此,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视,只要涉及到花钱的地方,官府都会把江春推到前台,由他来解决。
但接待皇帝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尺寸的拿捏要稳,不然,后果堪忧。
乾隆南巡,除了游山玩水的心思外,还带着更多的政治考量,所以,要想完成接待工作,除了要满足乾隆的口舌之欲外,还要配合乾隆的政治作秀。
只是,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乾隆帝第一次南巡,距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康熙帝最后一次南巡已经过去了四十四年,期间因为雍正对奢靡之风的打击,江南各省府早已丢失了当年接待康熙的章程。
毫无接待经验的江春,只得硬着头皮拟定了所有的接待事宜。
他如何做的呢?
他没有听从乾隆自己提出“力屏浮华”的要求,而是以“地方文武官员身着朝服,和耆老、缙绅、生员等跪伏恭迎,八十岁以上老翁老妇穿黄布或黄绢外褂、手执高香跪接,并在河道设龙舟灯舫,营造巷舞衙歌盛景”①的方式,迎接圣驾。
《万笏朝天图卷》中绘画的乾隆南巡景象
《万笏朝天图卷》局部
就是这次接驾的筹划,加上两淮盐业总商的身份,让江春进入了乾隆的眼中。
此后,乾隆二十二年,乾隆二十七年、乾隆三十年的三次南巡都由江春筹备接驾,而每一次他都能想出不同的心思,玩出不同的花样,让乾隆开怀不已,龙颜大悦,满足了乾隆的虚荣心。
正是这四次南巡,乾隆记住了江春,并先后赐江春为内务府奉宸苑卿、布政使的官职,还诰封江春为光禄大夫,赏戴孔雀翎。
因为会玩,乾隆把江春引为知己。
“春扫除宿戒,懋著劳绩,自锡宴加级外,拜恩优渥,不可殚述。”---《歙县志》
既然有了官职在身,又和皇帝成了知己,那江春为什么还要和两淮盐运使及其他总商欺骗乾隆呢?
《大清盐商》中的乾隆形象
问题就在这里!
世人都知道扬州的徽州盐商富甲天下,但他们有口难言!
正因为有钱,他们成了扬州地头上大小官员眼中的肥肉,谁都想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就更别说他们的直接管理者,两淮盐运使了。
而且,作为好儒的徽州商人,还有一个特性,即喜欢修建园林,举办诗会,广交文友,这都是要大把大把的花钱的。
除此外,徽州盐商们还要反哺徽州故里,在家乡修桥铺路,建设书院,又是一笔巨额的支出。
这样一来,银子根本不够用。
当然,乾隆四次南巡,以江春为首的徽州盐商,前后投入的银子高达数百万之巨,加上向朝廷捐输的银子就更多了。
再大的财力,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故而,乾隆十一年改革实施的预提盐引制,让花钱如流水的徽州盐商们,从中看到了可弥补亏损的操作空间。
不仅是他们,乾隆帝钦定的两淮盐运使也从中发现了致富的捷径。
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万笏朝天图卷》局部
《万笏朝天图卷》局部
既然如此,有人又要问了,这新上任的两淮盐运使尤拔世,为何没有和盐商打成一片呢?是他为官清廉吗?
当然不是。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因为尤拔世上任后,没有向盐商们售卖乾隆三十四年的预提盐引,反而直接找盐商行贿,被盐商们拒绝了。
而且盐商们心中也有所持,除了总商江春简在帝心外,两淮盐业上下,即历任盐运使和盐院其他官员,加上扬州盐商,已经形成了一股利益团体。
而在尤拔世之前,担任两淮盐运使的还有一位乾隆帝的小舅子,他叫高恒,慧贤皇贵妃的亲弟弟,和盐商们的关系非常融洽,是盐商们在京师的最大靠山。
所以,盐商们根本不把尤拔世放在眼里,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尤拔世必须按两淮的规矩来。
《大清盐商》中以尤拔世为原型的阿克占
而性格素来谦和的江春,也对尤拔世的行事颇有微词,为了两淮盐业的共同利益,他没有主动向尤拔世服软。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尤拔世在索贿不成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去想着售卖预提盐引,转身就向乾隆告了密,两淮盐政长达二十余年的官商之间的潜规则,就这样被捅破了。
为了不让盐商全军覆没,江春顶着极大的压力,把和盐院各级官员通秘合作,侵吞银子的罪责全部承担了下来。
面对皇帝追缴欠银的怒火,他以长者之风的气概,承担了大部分的补缴额度,拯救了扬州盐商。
“公(江春)慨然一以身当。廷讯时,唯扣头引罪,绝无牵引。上素爱公,又嘉其临危不乱,有长者风,特予赦免。其他盐政诸大吏,咸伏欧刀,而公与群商拜恩而返。”------《小仓山房文集》
《两淮盐法图》中盐场向货船发货的繁荣景象
结局:
两淮提引案是乾隆朝三大贪腐案之一。
查清楚后,乾隆并没有因此对盐商大开杀戒,只是将补缴的期限放宽,没有逼迫盐商们立即拿出现银,而是分十年还清。
除此外,乾隆四十五年、乾隆四十九年的两次南巡,依然由江春负责接驾,所用银两都由徽州盐商们掏腰包,只是这两次,他们无法弥补自己的亏损了。
当然,两淮提引案的后遗症,对江春来说,还远不止如此!
乾隆三十六年的皇太后八十寿诞,三十八年的大小金川用兵,四十七年的黄河筑堤,五十三年的镇压台湾林爽文起义等等,每逢朝廷大事,江春都领衔捐输,数额高达九百万两之巨。②
而乾隆三十六年,乾隆五十年,乾隆帝突然心血来潮,从自己的内帑银中分别拿出三十万两、二十五万两,以赏钱的形式借给江春,作为其经营的本钱。
只是皇帝的钱是那么好拿的?江春深知皇帝的意思,赚取的利润全部上缴,不得不成为乾隆的私人理财官。
徽商商训
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年),饱受压力的江春病逝,时年六十九岁,而在他离世前,变卖部分家产归还了乾隆五十年的内帑借款。
纵使身为两淮盐业总商,富甲天下,又哪里受得起如此输出,江春死后,江家家道就此中落,“身殁之日,家无余财。”③
而他死后的第四年,即乾隆五十八年,乾隆帝借抚恤为名,把江家的一处私家园林充为皇家所有,却又令其养子成为皇家的理财官。
“江广达充当总商有年,办理公务尚为出力。今念伊继子生计艰窘,自当量加轸恤。江广达旧有康山园一处,本家无力修葺。著传谕董椿,即令众商出银五万两承买作为公产,其银两即赏给江振鸿(江春养子)营运,毋庸起息。又江广大旧借帑项二十五万两,业经缴还,著于交内务府闲款拨借五万两,照例起息,其所借本银不妨令其从容缴纳。江振鸿得此十万两作为营运资本,伊家生计自必渐次宽裕,以示体恤。”---《两淮盐法志》
徽商家族
汪郎说:
江春是清朝中叶徽州商人的杰出代表,他的成就,无论是财力,还是名望,在清代徽商之中无疑是最高的,时人称他为“盐商之冠,时谓以布衣上交天子。”④
然而,他的经历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皇权时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和皇帝交朋友那只是奢望,没被砍头,除了幸运之外,还得感谢自己有存在的价值。
同时,江春的财富变化还向我们透露了一个微妙的信息,大清在乾隆的统治下,已经在盛世之中散发出一丝衰败的气息。
而号称富甲天下的徽州盐商,虽掌握天下财脉,但依旧被时代所束缚,沦为皇家赚钱的工具。
大清,在世界落伍了!
注:
①《万笏朝天图卷》
②捐输次数及金额,依据嘉庆《两淮盐法志》所得。
③袁枚,《小仓山房文集》
④《歙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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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五十三年清朝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