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笠、蓑衣、绣球灯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黛玉送走宝钗,变天下雨了。黄昏时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雨滴竹稍,更添凄凉。黛玉心有所感,写下了《秋窗风雨夕》。
放下笔,宝玉就来了,披着蓑,戴着笠。黛玉“不觉笑了”,戏称,“哪里来的渔翁”。那斗笠蓑衣不是寻常市上卖的,“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十分细致精巧。原来是北静王所赠。
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如此有趣的东西,难怪宝玉要送林妹妹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却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正遥思林妹妹穿蓑戴笠的画面,却又读到黛玉“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的文字,不知为何,心下凄然。“画上画的”“渔翁渔婆”,这是暗示了“心事终虚化”吗?黛玉的敏感多思,与宝玉的“不留心”相互映衬,读来伤感。
临走,黛玉把玻璃绣球灯送了宝玉,说:“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说自己也有这么一个,怕丫鬟婆子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不知道黛玉的玻璃绣球灯是怎样的晶莹剔透,承载着她的女儿情思。如同宝玉得了什么新奇东西都想着黛玉一样,黛玉的玻璃绣球灯也只给宝玉,那是一种爱的习惯。虽然两个人的情意“不在东西上”,但是宝玉的蓑衣斗笠和黛玉的玻璃绣球灯却无一不是深情的明证。
曾经护花惜春季,一片痴情付水流。《秋窗风雨夕》的凄凉,雪天探视的深情,纵使有一天物是人非,也会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吧?
(二)薛蟠带来的江南土仪
薛蟠是土豪。因为调戏柳湘莲遭苦打,难见人,于是“情误思游艺”。这一次出门远行,倒不为赚钱,主要是躲羞,顺便游山玩水。
回来后给妹妹宝钗带来一箱子礼物:有“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
这一箱子东西真是丰富无比:知道妹妹是风雅的读书人,送她笔墨纸砚。女孩子家用的香料脂粉,还有好玩的小东西,薛蟠看起来粗鄙无知,对妹妹却也是尽心尽力。
于宝钗而言,尽管哥哥不成器,不能宽慰母怀,可到底是亲哥哥,兄妹感情还是很好的。且看“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宝钗的一笑,是被哥哥娇宠的小女儿之顽皮。虽然宝钗安慰黛玉时说,“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哥哥与宝钗,还是兄妹深情的。
再看宝钗如何分配这些礼物的。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顽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
宝钗对黛玉一向宽厚,从不计较黛玉的小性儿,连送她东西都比别人加厚一倍。可是宝钗大概想不到,这江南的土仪却引出林妹妹的思乡之情。那些本是黛玉的故乡之物,想来曾经是她年幼时司空见惯了的。可是如今父母双亡,自己客居外祖家,那些土仪似在提醒她过往的已逝年华,多少感慨与惆怅啊!
紫鹃知道她的心事,宝玉知道她的心事,可是他们都不敢点破,为了保护林妹妹剔透的玻璃心,开导、转移、凑趣……诚然,黛玉是不幸的,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呢?
宝钗也给了贾环一份礼物,喜得赵姨娘都满心欢喜,赞不绝口:“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宝钗是皇商之女,家底丰厚。其为人又妥协,面面俱到,什么人参,燕窝,螃蟹宴,宝姐姐都是不等人说,主动赠与,更何况这些小玩意儿?宝钗的大方得体,确实让人叹服。
(三)“直而不拙,朴而不俗”话探春
探春与宝玉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宝玉宽厚温暖,对别的女孩家尚且关心备至,更何况自己的三妹妹。而探春虽有亲兄弟贾环,然而因为由赵姨娘教养得“狐媚魇道”,探春并不与之来往,反与宝玉亲近。
饯花神一回,探春与宝玉几天不见,在树阴下聊天,言语亲近。难怪宝钗打趣他俩“显见的是亲兄妹,背了我们是体己话”。
可是透过表面,我却发现,宝玉对探春,亲情是真的,疏远也是真的。探春对宝玉,亲近是真的,隔阂也是真的。
探春说,自己又攒下了一吊钱,要宝玉出门时再给她带些“直而不拙,朴而不俗”的小玩意儿:“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作为回报,她应许宝玉,再给他做一双鞋,比上次还用心。
这样娇俏央告的小儿女状,很少在探春身上出现。这样的探春,煞是好看,煞是珍贵。可惜宝玉,却告诉三妹妹上次的鞋引发的两桩事情,引得探春的神色言辞大变。
宝玉对探春,也算温暖如春。探春对宝玉,也礼貌周全。
探春病了,宝玉让人送去荔枝和颜真卿真迹。探春要起诗社,给宝玉下了帖子,感怀二哥哥的关爱“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探春喜欢那个盛荔枝的缠丝玛瑙碟子,宝玉就干脆送了她。
宝玉生辰,怡红院的众丫鬟们晚上偷偷给他过生日,玩拈花名游戏时,他提议把三姑娘也请来,可见是把这个妹妹放在心上的。
赵姨娘唆使彩云偷太太的东西给贾环,引出一系列麻烦事。事情败露后,彩云要承担责任。可宝玉为了顾全探春的面子,愿意把事情揽过去。这份体谅,探春若知晓,应该感动。
可是探春理家之时,除弊兴利,宝玉和黛玉说她做了几件大事,“专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宝玉终不离“富贵散人”的贵公子的做派,对于探春的管家手段,他的态度是,赞叹探春之才干,却也对好好一个清净女儿家被俗务所累而不以为然。
从这个角度来讲,宝玉并不理解探春。而以探春的胸襟见识,也未必对宝玉专在女儿堆里厮混看得上眼。但是我以为,这并不影响二人的兄妹感情。在贾府那样复杂错综的关系里,对一个庶出的异母妹妹,如宝玉一般已经不错了。
探春的经世致用之才,宝玉不懂。探春并不能苛求共鸣,因而更加孤独。连黛玉都曾感慨探春是个“乖人”,宝玉却始终沉溺在他的精神家园中不可自拔。两个人的价值观迥异,也注定了他俩看似亲密,实则疏离的关系。
(四)新鲜花篮、金线络子
莺儿那带着柳树叶子编的花篮儿,采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真是好看好玩。
她“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的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
小时候也曾幻想用柳条编个花篮,终是未果。想象中,莺儿这个花篮一定精美无比,连蕊官也喜得笑道:“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笑道:“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顽。”
来至潇湘馆,黛玉也正晨妆,接了花篮,也笑着夸她道:“怪道人赞你的手巧,这顽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那黛玉,根本不将薛姨妈差人送来的新鲜宫花的放在眼里,却大赞莺儿手巧,可见花篮多美。
这么美的花篮,却牵出了一桩“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的闹剧。真是大煞风景。年轻女儿的灵动婉转与老婆子的昏聩粗夯,岂不是宝玉宝珠与鱼眼睛的最佳注解?
莺儿手巧是出了名的。第三十五回,宝玉求莺儿替他打几根绦子。莺儿一番娇语宛转,道出种类颜色:
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圧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姣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姣艳。”莺儿道:“葱绿柳黄可倒还雅致。”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 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也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柱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是攒心梅花。”
“攒心梅花”。听着就精致。种类,颜色,样式,真是讲究。
后来,宝玉不胜其情,与莺儿议论起宝钗来。宝钗来了,说这样无趣,出主意让莺儿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宝玉道:“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喑。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才好看。”
每每读到此处,难免兴意阑珊。宝钗是有意为之,还是话赶话无心之举?玉,连打络子也要用金线?金玉良缘虽好,然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宝姐姐如此通透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懂这样的道理?此系疑案,许是我多虑了。
(五)红麝串、鸳鸯肚兜
元妃赐了端午节礼物,独宝钗与宝玉是一样的。宝玉要看宝钗的红麝串,肌骨莹润的宝钗褪串子,“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 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宝玉一时忘情,想起\"金玉\"之说。“再看看宝钗形容, 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哪里还顾得宝钗的红麝串呢?
想象之中,那串子该是鲜艳欲滴, 暗香浮动。戴在宝钗肌肤丰泽的手腕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还有宝钗的花容月貌,难怪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病又犯了。难怪林妹妹将帕子一甩,正打在“呆雁”的眼上。
一串红麝珠,将宝玉之忘情多情,宝钗的羞涩妩媚,黛玉的戏谑醋意,点染得煞是好看。
宝玉挨打后已经“一日好似一日”。袭人已经成了王夫人暗地里封赏的姨娘——“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宝钗来寻宝玉说话,顺便向袭人道喜。谁知袭人在做针线,原来是宝玉的鸳鸯肚兜。这个鲜亮的活计“实在可爱”,以致于袭人出去后,宝钗“不由的拿起针来替她代刺”。
此情此景,我曾经充满了质疑:一向遵法守礼的宝姐姐怎如此“轻狂”了?午休时间,女孩子家怎好坐在宝玉这个男子的卧房?还在床畔绣起了肚兜这样私密的内衣来?这样的行止,会被视为失礼吧?更何况,纱窗外的黛玉湘云都看见了“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两个人都笑了。黛玉自然是吃醋,湘云也要笑,说明这个画面的确暧昧。
总觉得,袭人刚刚晋升姨娘,宝钗便坐在床畔绣鸳鸯肚兜,是有强烈的暗示意味的,所谓“袭为钗影”。暗中晋升为姨娘,宝钗是否也注定了将来要与宝玉婚配?
宝钗那一刻也是忘情忘我的吧?然而,宝钗只做了两三个花瓣,宝玉的梦中喊骂就打碎了她的一点绮念“和尚道士……”怔住了的宝姐姐此时内心是怎样的暗潮汹涌呢?可惜,林妹妹随湘云走了,没有听见宝玉这话。不然,也少生几回气,少掉几次眼泪。
只是,那鲜亮精致的鸳鸯肚兜,让我想起甄士隐为《好了歌》做的注解“昨日黄土陇头堆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到底,宝玉没有依照早就注定的贤妻美妾的定局,而是悬崖撒手,做了人间的惆怅客。
作者:杜若,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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