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得了状元,却没有如约回来娶我。
另一位竹马说:「要不然你嫁给我怎么样?」
我还没说话,身后传来未婚夫的声音:「我就是晚回了几天,又不是死路上了!」
江陵城西涴河镇,有一屠户长相高大威猛,为人真诚良善。据说原来是个侠士,短暂地当过土匪。第二次下山就爱上了一个姑娘,决定金盆洗手。大当家的舍不得人,最后被他一番彻夜长谈,劝得领着全寨当义匪。
我不是那姑娘,我是屠户的女儿。
我继承了我娘的美貌、我爹的力气,又学了一手千金难求的丹青功夫。
丹青是跟周先生学的。她丈夫顾先生是进士出身,做官时因不够世故圆滑被同僚排挤,辞了官,携妻儿归隐,在我们镇上当教书先生。
我听课不认真,但随手涂画的同学和一脸严肃的先生神态尽显,顾夫人觉得我是个苗子,便教我学画画。
我在他家学画画的时候,跟顾先生的儿子在一间房的东西屋。
打小我就从心底觉得,顾止行真乃奇人也。他只比我大两岁,能一坐学一天,我画半个时辰都得出来跑两圈。
我第一次见他时已经学了好几天,画累了在院子里溜达见他开着窗,才想起来还没和周先生的儿子说过话。
彼时我六岁,扒在窗边偷偷地看。他长得真好看,比镇上的其他小孩都好看。
我看得太久了,被他注意到转过头来看我。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名止行,我点点头,像模像样地说:「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
他认可地点点头,又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林柰,他若有所思地说:「弃捐药芷与杜衡兮,余柰世之不知芳何?」
我哪能听懂他说的什么,缓慢地摇头:「因为柰花是茉莉花,我阿娘喜欢。」
然后他就像吃年糕噎住了一样,转过头去看书不理我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大多时候是我俩一同坐在廊下休息。他思考经史策论,我甩手瘫坐打滚。
时间长了也混熟了,他跟我聊今天学了什么,说昨天吃的瓜很好吃。我把他读书的样子画给他看,说下次给你带我娘做的栗子酥。
2
知道我在陆家学画画时最惊讶的人是陆鸣野。
我俩是邻居,他跟顾止行一般大。他爹是镇上南风镖局的总镖头,跟我爹拜把子兄弟,我俩从小就混在一块玩。
我俩是上树打果、下河摸鱼的好搭档,在顾家读书一样读得稀烂。不过我有顾止行给我补课,比他成绩好不少。
学画的第一天,放了学我没有跟他一起走,陆鸣野问我做什么去,我如实地答了。
「你坐在这听半个时辰都坐不住,怎的还要去学画?学几天?」
「因为我想学。除却休沐,学会为止。」
等我回家时,陆鸣野坐在他家门口等我:「你还当真坐得住?那你还有空跟我一起玩吗?」
我龇着牙笑:「这天不是还没黑吗!」
那时候我还小,不需要上摊子帮忙,学完了就跟着陆鸣野到处疯玩。
有天碰上顾止行出来买纸墨,正碰上我俩在树上摘杏。我叫住他,一溜烟地往下爬,他在那儿皱眉看着,叫我慢点。
我挑了几个杏给他,邀功似的等他谢我,他只吃了一口说很甜。
当时我以为只是想跟他一起玩,现在想来是早就看上他了。
于是我挑挑拣拣,拿了好多杏让他回家慢慢地吃。陆鸣野在树上喊:「你都给他了我吃什么?!」
「酸的都给你留着呢!再多摘点,让他带回去孝敬先生!」
叉着腰冲树上喊完,我蹲在地上分甜一点的和酸一点的。
顾止行吃完了那颗杏就不再吃了,小心地装好,还往旁边站了站给我挡太阳。
3
最后一天学画是我十五岁的前一个月,周先生能教的都教尽了。她说我的山水画还欠些火候,是见得世面太少。人不亲眼见天地,是不知道自己缺什么精神的。
顾止行去年参加院试,甚至是第一次就考了第一,是涴河镇最年轻的秀才相公。
正巧那天有人上门为顾止行保媒,说是江陵城郑富商的独女,貌若天仙,倾慕顾相公多年。他没有出面去见,由两位先生去招待,留我俩在书房做功课。
我坐在廊下,他的影子映在旁,能看出他正在写字。
我心里很不舒服。像是谁往我嘴里塞了一颗又酸又涩的梅子,酸了眼眶涩了心口,却觉得甚没来由。
尚未想明白为什么,他便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并肩听雨,半晌无话。
「……那郑小姐的事,你怎么想的?」
他侧过头看我一眼,淡淡道:「不如何,我没那个意思,何必耽误
人家姻缘。」
「你都没见过郑小姐,怎知没有意思?我给她画过像的,确实花容月貌,你就不怕错过一桩良缘?」
「良缘自是我中意的才算。有人求功名,有人重利禄,我自然也有不同于旁人的索求。」
这话越说越深,我本能地开始躲避,打岔道:「我都学完了,便不用日日都来了,有的是时间去玩喽。」
他似有些不高兴,眼睫微垂:「那你以后再也不来了?」
「也不是,还得给周先生看看我的画。你好好地读书,等你有空我肯定来找你玩。」
顾止行没有接话。过了半晌雨要停了,他才说:「可我想让你多来的。」
我怕耽误他读书,想着隔三天再去找他。不巧第四天开始我娘的馄饨铺忙得很,一连五天没抽出空。
第八天傍晚,我剁馅都要剁出火星子,案前忽地站了个月白色衣衫的神仙。
我「啧」了声:「你往边上站站!这肉馅崩身上了不好洗,衣服要废了!」
「……你不讲信用。」
这几天本来就忙得怪累,他又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怒从心头起,「当啷」一声把菜刀立在菜墩上:「顾小郎君,你说话也得有个凭据吧?我何时不讲信用了?」
顾止行毫不畏惧我的淫威:「你说过会来的,你食言了。」
我猛地一怔,倒是有这么回事。
「……我这不是怕打扰你读书嘛。这几天镇上修杏花巷的河堤,来这儿吃饭的工人多,忙不过来呢。真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
外边确实有很多人吃饭。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幼稚,清咳两声,白玉般的脸微微地泛红。
4
顾止行这人真是作怪得很!
我超过三天不去看他,他就会出现在我家馄饨摊幽怨地看着我。等去了他家,他总是猝不及防地藏些什么。
我瞧他那样都累,说干脆你做完了不能见我的事我再来,他又摇摇头说没关系。
镇上的姑娘及笄都要在嫦娥庙办仪式。流程颇长,阿娘和周先生给我加钗,还要换几套衣服。
我并未有多开心,只觉得有些疲惫。
前一日我还是小女孩,今日就要是大姑娘。一觉醒来我并未有变化,人生要往前迈一大步,甚至担上一些责任。
黄昏时顾止行才找过来,我正坐在靠岸的一架乌篷船上晃着腿发呆。
江陵城坐落于云梦大泽,无数人家靠莲塘生计,接天莲叶无穷碧。这船是别人换新了停在这里没处置的,我花了五十文就买下来了。
他坐在我旁边,道了一声「生辰吉乐」。
我向他伸手:「喏,我的生辰礼,拿出来吧。」
他无奈地笑笑,伸出的大袖掩过我的手。他的指尖温热,放下的东西却触手微凉。
晴山蓝的布料撤走,我掌心的是一根白玉簪。
这簪子玉料没有一丝杂色,纯白无瑕,簪头是五朵茉莉花。花朵大都是栩栩如生的,只一朵有些棱角,我知道了,这是他当时躲躲藏藏的东西。
「怎的想到要做这个?伤了手没有?」
顾止行顿了一下,伸出手给我看,修长的指节上有几道浅白疤痕。
我心下一片柔软:「哎呦,早知你做得这样费劲,让我别去不就好了?这种小伤最磨人了。」
他被我拉着手看,耳朵尖通红,还是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想给你个惊喜,又不愿时间太长见不到你。」
5
太阳彻底地落下去,我俩各自回家。
过了石桥,看见陆鸣野正坐在最后一节石栏上。
他两年前就跟着他爹一起走镖,这一趟走之前跟我说怕是赶不上我的及笄礼,我说这不是什么要事,你还是在任务上专心些。
看来他还是赶回来了。
少年清俊舒朗的眉眼带笑,马尾高扎,轻袍箭袖上还带着草木露水的清香。
「柰柰,及笄喜乐。」
我俩并肩一同走回去,陆鸣野给我讲这次的见闻。
阿娘拿给我一个盒子,说是陆鸣野送来的。
有我托他帮我买的做颜料的矿石,还有他常给我带的一些路上见到的新鲜小玩意儿。
最底下是个小檀木匣子,放着一块品相极佳的玉镯。
玉镯晶莹剔透,像一湾定住的水流。分量不重,我却觉得十分压手。
陆鸣野从不曾送过我什么首饰,别人问起时总打着哈哈说哪有送兄弟首饰的,那也太奇怪了。我也没当回事,还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
想起前些日子刘家姐姐请我去给画一幅相,用作亲事。她和夫婿坐在那,肩挨在一起,看向对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情意。
我的生活有画不完的画、干不完的活、找不完的乐子,又觉得年纪还小,几乎从来不想情爱之事。
我手里有笔兜里有钱,爹娘和睦家庭幸福,并不需要什么男人啊、情爱啊来让我开心。
所以我更不愿意将就,遇不到那个人就爱不上,不是那个人就没结果。
可我见到刘家姐姐与未婚夫恩爱,我想到的居然是顾止行,想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会对心上人如何。
想了许久,还是把镯子重新放好了。
6
七月初,陆叔叔有事上门来。
「我们镖局近日接了个活,要送一位官家小姐从锦城往渝州外祖家。这活轻松又酬金颇高,这天大的好事不知怎的落到我们头上了。
「咱们镖局都是些老爷们,多有不便。想请柰柰帮个忙,跟我家阿野去走一趟。这路上风景奇绝,你也好多作几幅画。不须你出钱,还有酬金拿!只要多照顾照顾那官家小姐。」
我爹眉毛倒竖:「不行!我女儿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我不放心!」
「林兄,我知道你拿女儿当眼珠子疼,我家也是拿柰柰当亲女儿的!这一趟当真没有什么险事,我同你发誓,一定头发丝都不少地给你带回来!」
我听得心动,不顾我爹在一边把眉毛横来竖去,一口答应。
傍晚我去找顾止行,跟他说了这事。
「诗文里说的三峡何等壮阔,不知亲眼见到会是什么样。这一趟要走一个多月呢,待我回来,你乡试都考完了吧?」
我头一次要出这么远的门,心里期待。等我一股脑地说完转头看,顾止行的脸色并不好。
他剑眉微蹙:「你跟陆鸣野?就你们两个人去?」
「哪能啊,还有几个镖局里的哥哥。」
「……那你是想跟他一起去?」
我没转过来弯,心想我要是不愿意跟他一起玩怎么会答应:「那当然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嘛。」
顾止行脸色一黑,眉毛蹙得更紧了。我向来看不得他不开心,像是尊玉面郎君像要裂开了一般。
「顾小郎君,你怎么了?是嫉妒我要出去玩,而你只能在家读书?」
他深吸一口气:「……那你就一个多月见不到我了,只能跟陆鸣野在一起。」
我心想我又不是三岁,这点小事还不知道?
「……你喜欢跟他在一起?」
「顾小郎君,我又不是有痴症!谁会愿意跟不喜欢的人一起出门,在一块一个多月?」
他眉毛松开了,眼睫低垂,我本能地觉得他要化掉了。
后来任我怎么逗他都不说话了。
过了两天我们整装出发,因船不顺水,要先骑马去锦城。
阿爹前几日还没好气,此刻八尺高的汉子眼里闪着泪花,叫我遇事千万保全自己。阿娘拿手帕递给他擦眼泪,说我大了,许多事自己要有主意,递给我一张纸。
这是顾止行常用的那种,上边只写了两行字:一行是【一路平安】,另一行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7
锦城到渝州城只需坐船,再顺长江而下就能回江陵。
这路程不长,但要去锦城却只能骑马。亦是我万分想不通,为何这事要落到百里之外的南风镖局头上。
我贪路上景色,常半夜打草稿,白日就在放物资的马车里补觉。到锦城这天我下车时脚步一软,陆鸣野上前来接,差点栽在他怀里。
沈小姐要游山玩水,决定走慢的那条水路。她是个美人,但不知为何对我有些许敌意。
上船的第二天,我画了一张她的像拿给她看,她见我画得确实不错,便同我多说了几句。
「我以前听说南风镖局的少镖主是风流倜傥、飒踏流星的少侠!前日一见果真如此,我心里隐隐地有些爱慕。这些天见他对你如此珍视,不自觉拿你当情敌了。
「林姑娘,你把我画得这样好看,可见不是什么心理曲折之人,我便拿你当姐妹了!从前同我一起的都是些闺阁小姐,我一直很想认识一个你这样的女侠!」
我真的很想说,她话本子看得太多了,但没说出口。
沈小姐心思单纯,两三天来跟我打得火热,好得能盖一条被子。后来的日子都是我俩和她的侍女在船头看风景闲聊,陆鸣野抱着剑在我们身后站着。
沈小姐:「陆少侠真的好英俊啊!若我和他一同长大,必定及笄之前就同他定亲!」
「……还好吧,我认识一个人,比他要好看几倍呢,我觉得天下没有比他更好看的郎君了。」
「真的?那郎君是做什么的?」
「读书的,江陵城最年轻的秀才相公,如玉君子。」
沈小姐的大眼睛发出些光亮:「当真?!柰柰你可真幸福,认识这样两种风情的帅哥。」
我忍了忍,还是没说出劝她少看话本的话。
8
夜里睡不着,坐在船头吹风。陆鸣野值夜,与我并肩坐。
江上夜风大,船行得快,两岸青山如走马灯过,露出的穹顶时常变幻。江水好像没有尽头,我们就好像要一直这样飘,一辈子都不会靠岸。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巍峨与壮丽,第一次见到「月涌大江流」,知道什么叫「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意识到天与地何等辽阔,人在其间怎样渺小。
我想起顾止行教过我的诗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想起周先生说,人不亲眼见天地,就不知道自己缺什么精神。
陆鸣野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我连他走了又回都没注意到。
「在想什么呢?」
我喝了一口他递过来暖身的薄酒:「在想若是我的才学也够好,就能把现在看到的也写出一首诗,流传个百十来年。」
「词句是文人墨客的画笔罢了,柰柰的丹青已经出神入化,自然也能名留千古。」
此间江上青峰月明净,适宜对酌赏月听竹笛。陆鸣野随意地吹了一曲小调,我轻声地跟着哼,忘了词是什么。
「柰柰。」陆鸣野那双深邃眼睛诚挚地望着我,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开一朵花。
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他要说出来的东西很真诚,但又很沉重。
但他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看,今夜月亮很亮。」
空中一轮下弦月,今日七月二十三。离家已经大半个月了,回去时能赶上中秋,但乡试当是考完了。
9
发现夜景好看,入了夜我又去船头坐。今日沈小姐见我出来便挽了手臂一起走,她说昨日听见了笛声,觉得很是潇洒,今日还想听。
这次我说出口了,劝她少看点话本。
陆鸣野在一边吹笛,沈小姐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她微微地一愣,还是那个我看不懂的笑容:「柰柰,这位君是何人呢?」
问得我也一愣,连日来不知为何就是想着这句诗,又不知道到底是在思谁。
到了渝州,沈小姐平安地到达外祖家,热情地留我们玩几日。我俩携手闲逛,在一个玉器的小摊看见一只丁香紫玉佩,最普通的祥云如意锁。
我蓦地想起顾止行的眼睛。他的瞳孔边缘是紫色的,跟这玉佩的颜色很像。周先生也是这样,说是祖上有胡人的血统。
那双眼睛更多时候映着的是书上的文字,与同窗论道时充满从容不迫。看向我时总是温柔的、包容的。像夏日的晚霞,融化的冰雪,昨日天尚未黑透的颜色。
像是困扰我心头多日的阴云散开露出的月亮,像一种答案。
第二天有个灯会,我跟陆鸣野去看热闹,差点被人群挤散,他拉了一把我的手腕。
「对了,怎得不见你带我送的镯子?」
「太贵重了,怕磕坏。」
他又问要不要再玩几日,最近水流快,一日便能到江陵。
我摇了摇头:「渝州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10
到家那天八月初五,乡试刚考完。
阿爹绕着我转了好几个圈检查有没有伤着,把我都转晕了。阿娘对着我带回来的腊肉很是满意,决定明天给我做顿好的。
陆鸣野不过休息一天多,又被叫去出一趟镖,要中秋当天能回来。
我连夜把打的草稿画了两幅,拿去顾家给周先生瞧。
去时顾家父母都不在,顾止行在书房看书。他见到我时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一瞬。
我心想真是今日鸿运当头,天助我也!
去画室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乡试都考完了,怎的还在看书?不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吗?」
「杂书,解闷的,不累脑子。」
把卷轴打开给他看,看我笔下,两岸青山壁立千仞,孤帆远影天际流。
我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看他眼里惊喜到欢喜,笑着说:「画得很好,下笔有鹄峙鸾翔之意。」
他转过头来时我俩贴得很近,鼻尖不过三寸些许距离,不约而同地呼吸变轻。
顾止行挺直了腰板向后撤,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似要参禅悟道,坐地登仙。
我不禁笑出声,拿起桌上的笔递给他:「顾小郎君,给我提两句诗吧。将来这画能传千古,也带上你一份。」
「嗯……你想写什么?」
我看着那双连日来频繁地想起的眼瞳,边上一点难以看出的紫色:「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那颗又酸又涩的梅子不知什么时候生根发芽的,如今已结出甜酸的果,占据心上最柔软的角落。
11
那天去顾家忘了带玉佩,后来也找不到什么机会给,我想着干脆等到他过生辰吧。
八月十四乡试放榜,顾止行不但中举,还得了解元。
顾家父母没什么意外,只顾先生捋着胡子说「不可骄矜自傲,放松懈怠」。
中秋佳节,申时初我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包馄饨,正发着呆,眼前出现一身眼熟的月白色袍子。
这场景熟悉的过分,袍子还是那身袍子,人也还是那个人。
「……顾小郎君,怎么跑出来了?今家不是很多规矩?」
他抿着唇,微皱眉,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他这是脾气上来了,要等他自己愿意说。
「这些你都要包完吗?」
「也不用,弄百十来个就够了。今日不是有灯会吗,我酉时就可以出去玩啦。」
他点点头,去后厨洗了手,要同我一起包。我教他这样那样捏一下,结果他一捏就把馅挤爆了。
我在旁边憋笑得一抖一抖,他有些无措,我去拿了布巾给他擦手。
江陵城最年轻的解元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包得有模有样。
申时过半来了许多人,我在前厅忙活,他仍坐在那儿包。我路过跟他说不必包了,明天该不新鲜了。他乖乖地点头,看着我忙活。
不知道第几碗馄饨端上去,阿娘叫我别忙了,跟顾小公子出去吧,人家等你这么久了。
我把围裙一甩,拉着他就往外跑,生怕我娘反悔。
此时华灯初上,天都尚未黑透。
有一家猜灯谜的铺子,挂着一盏巧夺天工的宫灯,里外两层可各自旋转,漂亮极了。
我在研究这灯到底怎么两层各自能转,顾止行却直接拉过我钻进去,要猜那个灯的题。
「公子,这个灯谜可要打中里面的圆盘,在它旋转时看清题目,再答对才能获得。」
那圆盘七寸大在八步外,旋转起来更难以看清。但一听我就来劲了。从小打不过陆鸣野,但我目力极好,准头更佳,投壶射箭绝对是五条巷子内的头筹。
搭弓上箭一气呵成,擦过铜圆盘的边。转了两圈半,正好把谜题那面向这边。
老板有些惊讶,片刻后给转了回去,而我俩已经记住了。
顾止行当然能答对,但老板耍赖,非要他再连解五个。身边挤进来一个书生笑道:「你就是让他解一百个他也解得出!老板不认识他吧,他可是今年的解元,人家考了一次就考上了!」
周围人纷纷感叹,顾止行作揖道「赵兄」,我也跟着一拱手。
赵兄摇着折扇道:「哈哈!他今日碰上你也算是倒霉了!老板,快把灯给人家吧!小心人家把你这铺子灯都赢来讨美人欢心呢!」
许多人都在起哄,老板皮笑肉不笑:「今日就算我倒霉了!举人老爷把我这宝贝赢走了,可就别再来了啊!」
12
这灯挺重的,我俩一人提一会儿,从街头逛到街尾,抱着一堆买来的吃食玩意儿去莲塘。镇上有许多赏月好去处,这边叫我俩捡了个便宜。
他还是有些心事,我钻进船舱里,摸出一支竹笛:「顾小郎君,你还没听过我吹笛子吧?」
一时间我也想不起什么别的曲子,随便地吹了个简单些的什么小调。
万顷波光摇月碎,一天风露藕花香。正是良辰吉日,明月清荷,心悦于侧,我林柰真是艳福不浅。
顾止行似乎终于憋到了头,语调平静又难掩心情地说:「昨日成绩出来,我爹要我进翰林院,但我想走仕途。
「他说人心诡谲,不如进翰林院研究学问,不枉君子风骨。我知道我爹在仕途上吃了亏,不愿我重蹈覆辙。他情急之下说话有些太难听,我有些生气罢了。
「旁人都道我聪明,也是一身难得的君子风骨,可我爹还时常想让我再完美些。柰柰,我想他不是不懂人无完人,只是还对我不够满意。
「柰柰,我不知道要怎么让他满意。从前我喜欢读书,参加科考是顺势。如今我连连夺魁,又不知为了些什么。」
顾止行是十里八乡难得的人才,连清光山上土匪的儿子都知道,顾相公有文曲星罩顶。寻常孩子最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也能一坐学三个时辰,周先生常叫我去拉他出来玩,别累坏了眼睛。
他不论什么情况都能学进去。从前有一回房子漏雨,我俩盘腿坐在桌子上,抱着一堆书本、画卷打着伞,场面这样滑稽,他还能岿然不动地读《史记》。
我说顾小郎君,你这样用功读书,皇帝看了定要封你个宰相。他放下书看向我,说并不为平步青云,修经纂史或为国效力都是好的。
「以前你说不在乎的,现在怎么想走仕途?」
他眼里出现了些沉重的东西,叹了口气道:「从前我觉得修经纂史也不失为乐趣,为官做宰并非没有能力。如今朝廷有些积弊沉珂,不是长久之计。江陵如今是世外桃源,但世上却还有许多水深火热之处。纵我偏安一隅,这世上并非太平无虞。
「我不想说做什么神仙,拯救黎民。但我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刻在心里的就是『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哪怕是南墙,我不撞不死心。」
那一刻我竟觉得,有点喜欢他这奇怪的英雄病。
从小我就知道的,他心底的坚持谁也动摇不了。顾小郎君人如其名,山止川行,坚不可摧,行不可阻。
「你这不是知道为了什么吗?这是你的路,旁人替不了你过日子。顾止行,你我都知道,什么都拦不住你的,不是吗?」
视线相对,两双清亮的眼睛盈满笑意。
13
后来又聊了很久,聊到我都有些饿了。翻找吃食的时候却摸到一块微凉的石头。我细细地摸了一番,发现是那块紫玉佩,今日让我带出来了。
眼前荷叶上的露珠映着一轮圆月,我心想千万要得嫦娥娘娘保佑。
我要他伸手,轻轻地放到他手上。可惜我没有大袖的布料来掩,一眼就能看见。
「这是我在渝州买的,回来一直忘了带给你。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好。」
文曲星此刻看起来有些痴,两手捧着那块玉佩借着灯光端详,平日执笔有力的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理。
「祥云如意纹?这是一般姑娘家的璎珞锁吧?」
「哎呀!这块玉料的颜色很难得嘛,不要在意这细枝末节的!」
「有什么难得?我好歹是为了雕玉做过功课的,你莫不是让人给诓了吧?」
我急得恨不得拿竹笛敲他一个爆栗:「这颜色同你的眼睛很像啊!」
他并不惊讶,也不意外,眉眼弯弯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这是上当了,他方才是在激我自己说。
咬着后槽牙瞪了他一眼,把身子转向一边不理他。
「柰柰?别生气。」
我又拿垂着的腿踢了他一脚。
他的指尖同我的紧紧地挨着,食指轻轻地蹭着,写字的薄茧磨得人心痒。
我把头扭回去,想叫他别蹭了,却不知何时他靠过来的,像那天看画的情景。
他笑着,真诚道:「柰柰,你愿不愿意……当状元娘子?」
可能是气氛到了,可能是色迷心窍,我看着那双日思夜想的眼,贴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唇。
我本能地闭眼,其他的感官却更加敏锐。我感觉到他微微地颤动,唇瓣柔软微凉,带着一些湿润的荷花香。
刚才他喝的饮子,原来是荷花酿。
「我不要当状元娘子,我要当顾止行的夫人。」
14
那晚月上中天,我俩才从莲塘往回走。
路上人很少,于是一直都拉着手。我让顾止行先回家,不然我爹看见了明日就要提刀上门。结果我俩谁也舍不得先走,在巷子口演了一出十八相送。
第二天早上吃饭,提到刘家姑娘成亲订了许多肉,我状似不在意:「刘家姐姐才比我大一岁,这么看来我也快谈婚论嫁了吧?」
阿爹正夹起一块咸菜,听见我的话吓得掉在了桌上。阿娘挑着眉,从桌上夹进他的碗里。
「柰柰你知道的,你娘生你时疼了两天一夜,后来就再没敢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阿娘拿起一个包子直接塞进他嘴里:「前些日子阿野他娘还说这个事,她很中意你呢。你跟阿野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陆老弟夫妇人也不错,我们也很满意。」
「……可我不喜欢陆鸣野呢?」
阿爹终于咽下了包子:「不喜欢那便罢了。要我说小陆好得很,江湖人侠肝义胆,比那些小白脸强!有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嘛。」
我准备出门去顾家,碰上陆家小妹在门口编头发,过去帮了把手。
「说起来昨日中秋,你哥哥还没回家呢?」
「哥哥回来了呀,吃了个月饼说局里还有事,就走了呀,还没有回来呢。」
一过月亮门就看见顾止行开着窗子,好像生怕我来了他看不见。
刚走到一半的院子,他已经急切地到了我身边,借着大袖遮掩握住了我的手。
我轻轻地回握:「顾小郎君,提亲一事须得从长计议了。」
15
爹娘的铺子里都有足够的伙计,我只需饭点去馄饨铺帮帮忙。平时画画读书还是捉鱼采莲都没人管,就趁些空当去看顾止行。
我决定跟我亲爱的爹再做做思想工作,每天也去肉铺坐一会儿。
我爹自然舍不得让我干什么活,只叫坐着算账收钱。
有一日店里暂且只我自己,顾止行路过来与我说说话。正好来个姑娘急要排骨,但还一大扇在案上没有切。我手起刀落几下剁好给她装上,姑娘目瞪口呆。
姑娘走了,顾止行挑着眉:「我觉得岳父完全不必担心你婚后委屈受气,倒是我要担心性命。」
我长得不说倾国倾城,倒也是有些美貌,能吸引些年轻公子来我家吃馄饨的。
一连好些天都有一位孙公子在人不多的时候来,红着脸要碗馄饨,坐在不远处慢慢地吃。
某天去买画纸,碰上孙公子在买墨,兜里漏了几文钱,我便给垫上了。
他红着脸跟我一起走:「林姑娘真是人美心善,貌如西施,心若菩萨。」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回了两句夸他聪明勤勉之类的,叫他回家补补口袋,可不是每次都能碰见好心人。
到馄饨铺门口分别,孙公子腼腆地说:「其实我对丹青颇有兴趣,不知明日可否有空,想向姑娘请教一二。」
我还没张嘴,腕间一温,视线突然被玉簪绿的布料占了个满。
是顾止行握住了我垂下的手,挤在我俩中间。
「她明日没有空,后日也没有。」
「是顾兄啊。早知道顾兄与林姑娘交情匪浅,是早就有约?若是风雅之事,愚弟能否参与一二?」
「不能。明日诸事皆宜,我要上门提亲。」
我比他矮大半头,视线正好能越过他的肩头,看见孙公子的脸白了又红。
馄饨铺里的人都倒吸一口气,同时传来碗掉地下噼里啪啦的稀碎声音,我还以为是谁的心碎这么响。
看过去发现确实是心碎了,是我爹的。
16
晚上我被抓去促膝长谈,子时三刻都没能睡觉。
第二日顾家父母拿着聘书,顾止行抱了聘雁登门,半个巷子的人都来看热闹。
我爹昨日的气还没消,又不能对举人老爷有什么气,关上门来好言相劝:「虽然咱们两家孩子也是从小就在一块,但顾家兄嫂也知道,我就这一个女儿,那是眼珠子一样地疼……」
不等他再说什么,顾止行「咣当」一声跪下:「我知伯父担心我他朝平步青云弃糟糠。止行可签一份文书,若我将来有背信弃义之举,伯父可拿着它告到京师,参我表里不一、品行不端,叫我革职下狱。
「今日登门求娶,自然是万分诚意。令爱蕙质兰心,明艳端庄,在我心里是天底下顶好的姑娘。止行愿与林柰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他跪在地上恭敬地一礼,肩背笔挺。
顾先生作揖道:「林兄,四月他去都城参加会试,我们夫妇也正好回一趟祖宅,去家庙告知婚事。待他考完便回来完婚,绝不生什么旁的事端。林兄,我们可现在立个状子!」
阿爹咬了的半晌后槽牙:「你说的都当真?」
「当真,今日所言如有半字虚假,就叫我往后十年都落榜。」
我甚至没来得及去捂他的嘴——倒不是不相信他的才学和真心,但还是总觉得这话少说为好。
阿爹脸色稍缓和,让我去拿纸笔。
顾止行在一旁签字画押,留纸来写文书,在我娘和周先生的掩护下拉了我往后院去。
我有太多话想说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哪句。
「……顾小郎君,我以为你说今日上门提亲是骗我的。」
「怎么会!今日黄历上写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这么好的日子两年之内可没有了!不提要等什么时候?」
一时间我竟有些痛心疾首,解元郎怎么还对这个深信不疑的。
「怎么不等殿试之后再来?那不是更没法拒绝?」
玉面郎君红了脸,挠了挠耳根:「不把你定下来,我没法安心。」
17
这事第二天就在整个涴河镇传得沸沸扬扬的。
碰巧又暂时只我一人,我又在给那位姑娘剁排骨。突然一位琼花玉貌的姑娘冲到案前,她来势汹汹,还给我吓了一跳,试探性地问她买什么肉。
「你就是林柰?!你凭什么跟顾相公定亲!你一个屠户的女儿,怎配得上他那样光风霁月的公子?!」
排骨姑娘眼睛都亮了,恨不能从篮子里掏出一把瓜子。
「……他一幅字能卖一百两,我一幅画能卖一百二,配不配得上你说了不算。话说您是哪位?」
美人绣眉倒竖:「我是钟灵毓!涴河镇的才女!你不认识我?!」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她是谁。镇上有个豆腐西施,据说人长得十分漂亮,又颇有才情,有些公子做什么风雅宴还常请她去。我没去过这种宴席,顾止行避不开去过几次,想必是一起、作过诗之类的。
他跟我说有个什么豆腐西施的时候我正在包馄饨,我说那我是馄饨貂蝉,她太老了。
「……那你不买肉是吧?」
「你眼里只有这些铜臭!真不知道顾相公看上你什么!」
我把排骨剁得「咣咣」响:「他就喜欢我这样,关你什么事?」
豆腐西施气的夺门而出,还差点让门槛绊倒。
定亲之后我知道了什么叫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膈应,顾止行不好常来找我,只好抓紧其他时间见面,比如我去馄饨铺的路上。
远远地我就看见他被钟灵毓拦住,在路边说话。我一个凌波微步转过到柱子后观察。
她甚至还泫然欲泣,好像昨日那张牙舞爪的不是她而是条狗。
不清楚,再看看。
「我不信!你这样清风明月的公子,怎会真心地瞧上林柰?你喜欢她什么?」
「她一刀就能把猪肋骨剁开,还能两刀砍断猪腿骨。」
我听得五分想笑,又实在有五分笑不出来。
钟灵毓这回是真哭了,捂着脸跑走,空中还洒了两滴泪。
顾止行一转角就看见我了,笑着唤我。可我脸上尚有几分哭笑不得,忍着想咬他一口的冲动:「下次可不许跟别人这么夸我了。」
「为何?我觉得很好啊,你哪里我都喜欢的。」
「……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18
日子像江水一样流走,小雪大雪到冬至,是顾止行的生辰。过了他的生辰又期待过年,上元节还提着那盏中秋赢的宫灯。
我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开出第一朵花,顾家要收拾行装去都城了。
顾止行定能直达殿试,要七月底才能回来。
从认识开始,我俩就没分开过这么久。
他正了正我头上因为走神有些歪了的白玉簪:「任它牡丹千千万,我心头自有茉莉香。」
倒是真把我给逗笑了:「顾小郎君,你最好雇个人去看放榜。不然榜下捉婿之时,你可要吃些苦头了。」
四月初,顾家三口把钥匙交给我,坐上了去洛阳的马车。
过了两天,我在院子里看书,过了好半晌有影子在书页上晃动,才发现陆鸣野坐在墙头。
从渝州回来之后他总是接很远的镖,有一次甚至走到了波斯边境。我俩不像以前那样见得频,他时常欲言又止,此外一切如常。
我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不提,我便觉得是我自作多情了。
日子还像以前一样慢悠悠地过。
陆鸣野这段日子也不远走了,成天给我讲什么陈世美和前朝一位抛弃妻女的探花。总之他要我擦亮眼睛,我恨不得拿馄饨皮把他嘴糊死。
柳枝长到像姑娘的辫子,塘里莲花结出苞。江陵正是雨季,我收到了顾止行的信。他说会试也已中榜,即将要赴殿试。叫我不必担心,总之他一切都好,没有拈花惹草。
我哭笑不得,修书一封。说我也一切都好,也没有拈花惹草。若是有官家小姐看上他,就说你未婚妻能一刀砍断骨头。
出门去寄信,才走出巷口,见陆鸣野急切地在路上叫住我:「不好了,杏花巷的河堤裂缝了!」
19
去年杏花巷和梨花巷的河堤裂了,上边拨款修补。河堤满打满算才用十一月,一连三天暴雨,竟然就裂缝了!
我和陆鸣野带着一位工匠去看,说是一开始就偷工减料了,这天气没法修。又去敲县丞的家门,发现他家人去房空,连根狗毛都带走了!
我们仨斗笠蓑衣的打扮,站在门口被踹开的门前,异口同声地骂娘。
涴河穿镇而过,有些街区依分流而建,河堤塌了,难免要有几栋房子要跟着塌。
花了大半个时辰,我揣着好不容易写好的信去镖局找陆鸣野。
「你回家就为了写这封信?我这也不是没有纸笔。」
「可别弄坏了,我费了好大劲儿写的。」
那是我照着顾止行从前写的草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画出来的。他那笔价值千金的瘦金字难写得很,跟他一块学这么多年我也没学出五分像。
一个屠户的女儿未必能得官府信任,但要是与解元的字迹差不多,总会更重视一些。
「你去问问局里有没有人愿意去送信……」
我尚未说完,一个瞧着比我还小两岁的少年上前来说,他去。
「这封信务必要完好无损地送到知州手里,最不济也得是通判。云梦泽现在各处都在下雨,路难走得很,又不见得有酬金,你也愿意去?」
少年不假思索地点头:「我原是个孤儿,流浪到这儿来的。林姑娘请我吃过馄饨,还引荐我来这学功夫养活自己。我先前听到你们说的了,镇上的人都待我很好,我愿意为大家去一趟。」
少年名叫阿晨,他把拿防雨布裹了好几层的信件揣进怀里,披着蓑衣、斗笠,向着大雨迷蒙的前路策马。
陆鸣野给我倒了一海碗红豆薏仁汤:「为何要送到知州手里?知县不是更近些?」
「这县丞敢拖家带口跑,上边定然有人罩着。现在能找到最快的、不能不办的就是知州。算账还要等到秋后,眼下最要紧的是别出人命。得趁着还没坍塌,把巷子里的人都转移出去。」
「柰柰,那两条巷子二十户人家,少说有七十人,要移到哪里去?」
那一海碗实在喝不下,我只喝了两杯祛湿:「我自有办法。」
20
我趁着雨势小,去了趟清光山。
山上有一道观,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少,并入了其他的寺庙,而房子还都留在这里。正巧二十几年前打仗,有一伙人占山为王,拿道观的房子当山寨。
这伙人上山只是为了躲避兵税,还打跑了另一山头为非作歹的土匪。
当年我爹年少轻狂,觉得当土匪很是酷炫,结果待了两天就让我娘给招安了。
山上曾经有道观,也有结实宽阔的青石阶。只要这山不塌,多大的雨也冲不垮。
寨子门口坐着一个七岁的小童,看见我就回身冲院子里喊:「爹!姑奶奶上山来了!」
我眉心直跳,掏出一块糖给他:「乖,以后叫柰柰姐姐。」
小孩他爹欧阳壮出来:「姑奶奶,怎么上山来了?二当家不是让你少来往?他发现了不会下次少给二两肉吧?」
「别贫了,这次有正事。大当家的呢?」
「搁屋里看书呢!听说看上了你们镇上的什么娘子,正学什么『人在水那边,君子好逑』的诗呢。」
我刚一进屋,大当家的眼睛一亮:「阿柰啊!正好,你来帮我看看这两个字,是什么假啊?」
「这两个字是蒹葭,是芦苇的意思。」
大当家的又抽出一张纸:「这几个字是我让常乐写的,想让他上学的时候带给先生看看,我俩都不认识,这些都念什么啊?」
常乐就是门口那个小孩。
暂时压制住了他的好学之心,我讲了镇上的事,大当家的猛拍桌子:「他娘的狗官!贪了老百姓的保命钱还敢跑?!」
「我上山来是想问问,那边好几进院子都空着,能不能让那两条巷子的人来这住几天。这雨实在太猛,这次镇上定要闹灾。饭食、被褥我这里有钱,你们只需给个地方就好。」
「这话说的,我们江湖中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赤胆忠心!这么多年镇上的人从不对我们有偏见,这忙是我们应该帮的!」
我想了想,还是没纠正赤胆忠心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作为补偿,我把那一页纸他不认识的字都教会了。
21
回到镇上,我把计划跟陆鸣野说了,又掏出一锭银子,叫几个汉子去买被褥送到清光山上。
工匠又来了一趟,说梨花巷的河堤也裂开了缝。我又掏出一锭银子,叫他去买沙包和修补用的东西。
陆鸣野眉头皱得能夹碎块石头:「你是把嫁妆都掏出来了?!逞英雄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上下山一趟给我冻得够呛,拿过一条被围身上:「哪能啊!这是在县丞家拿的,本来就该是用在这儿的。」
「县丞家还有钱???」
「是啊,他卧房虽然收拾得很干净,窗边有一块墙很新但不牢固。是一个装满银锭的盒子,当成砖砌了进去,我拿锤子砸出来的。」
陆鸣野沉默良久。
晚上我们两家人分头去通知大家,收拾重要物品和衣物去山上避难。
三个时辰过去,总算把这二十户人家劝好。
这一天一夜说了不少话,比如「这剩菜不用带了,山上有饭吃」「鸡鸭鹅不能带到山上」「我知道这床被是三十年前你结婚新做的但是山上真的有被盖」。
我和陆鸣野的父母在山上安排,我们俩和壮叔在山下检查。实在拿不了的放到县丞家锁上,鸡鸭鹅放在县丞家后院。
雨势渐大,河堤的一块石头滚进河里发出巨响。我们正要撤走,忽地出现一个素衣老人站在了河边。
壮叔反应最快,冲过去把老人扛起来就跑。那老头像是一心寻死,挣扎着要放他下来。我掏出一块手帕塞进他嘴里,怕他投河不成再咬舌。
因为这番跑动,河堤越裂越快,我们拼命地往前跑,终于在塌到脚下之前到了安全的地方。
老人晕了过去,我才发现这是岳先生,先前在镇上教过书的。
他醒过来发现身在清光山上,悲愤地一时想撞墙,叫陆鸣野单手给制住,将嘴里的手帕拿了下来。
「老夫一生清风高洁,绝不与山贼土匪为伍!宁死也不在这里苟活!」
大当家正巧听见,扬声道:「老腐朽!我们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怎的这样瞧不起?你们读书的高人一等,那父母官也是读书人,你看他如今干了什么?!不是看在我林老弟和阿柰的份上,这个忙我还不乐意帮呢!」
我爹跟在后边:「张俊美!你少说两句!」
身高八尺、宽四尺的张俊美气的络腮胡直颤:「林辉明!不许叫老子大名!」
看来有些名字真的是世上最短的咒语。
岳先生如遭雷击,山羊胡抖了半天,伸手指我:「你!这竟是你出的主意?!林柰!你夫婿顾止行可是今科举人,你竟与土匪勾结?!」
我脸上沾了些许泥巴,现在干了难受得很,一边挠一边说:「这是我的主意,但我想先生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了,不是吗?」
咬着牙「你」了半天,眼看他要气得背过气去,陆鸣野轻轻地一个手刀给他放倒。
壮叔照顾他年老,多给他加了床褥子。晚上送饭进去,他气得又摔又骂,相邻的居民们都来看热闹,好些人还劝他。
岳先生单薄的身躯抖得要散架一般:「老夫绝不原谅这些杀人如麻、横行霸道的匪贼!」
大当家闻声而来:「老先生,我敬你是个先生!我们山上没有一个兄弟手里有过人命,也从没做过什么鸡鸣狗盗之事!你心里可以看不上我们,但不能上下嘴唇一碰,就让我们身上背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