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蜜柚(六)
“妙妙,拿出来。”
“……什么?”她的眸光闪动。
他耐心地看着她:“柳拂衣给的东西。”
凌妙妙骤然抬眼,眼中冒火:“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
他翘起唇角,白玉般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这样的环境和距离,无端有浓重的劣势感,她顿了顿,怂了:“不是给你的。”
“……”他抬起她的脸,复杂地凝视她的双眸,半晌,声音很轻,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自语:“不听话。”
他俯身下来,嘴唇轻轻碰到她的脸颊:“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听话吗?”
她避开,飞速道:“想必也不是给我的,既然不是给我们的,谁都不要拆。”
“我们”二字一出,少年一顿,神色稍霁,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缓和:“放在你手里不太好。”
“还是拿出来给我吧。”
凌妙妙摇头瞪着他,视死如归。
慕声沉默半晌,垂眸望着她,虚点两下她的胸口,漆黑眼底似含有冷冽的笑意:“你以为放在这里,我就不敢吗?”
话音刚落,他欺进一步,骤然吻上她的唇,辗转反侧,左手将她双手制在背后,旋即趁她不备,右手将她袄子的系带抽开,钻了进去。
“嗯……”她剧烈挣扎起来。
他稍微离开,声音微哑,似乎在忍耐的边缘警告:“不想让我碰到,就别乱动。”
凌妙妙审时度势地不动了,他吻完,那张薄薄的纸笺也捏在了他手里。
他不着急展开,而是先帮她把袄子系好,毛毛领子抽了出来,拍平,衬着她通红的小脸,若不是她满眼愠怒地瞪着他,他还想再顺势摸摸她的脸。
这一下得逞,消去了他大半怒火,眼中的愉悦盖都盖不住。
他神情轻松地展开信笺看,上面横七竖八的墨迹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瑶儿:已得脱身之法,十日后无方镇‘花折’酒楼汇合。照顾好自己。”
他翘起的睫毛微颤,面上讥诮:“还算有点能耐。”
“你别把它扔了。”凌妙凑过来看,他手一抽,轻巧地避过了她,没让她看见一个字,将信笺揣进了自己怀里。
“我为什么要把它扔了?”慕声望着她的双眼,刻意道,“柳公子说了,回来便要和阿姐成婚。”
“……”
酒肆灯光亮着,一楼大厅仍有满满的人,小二穿梭其中,正在往外提水,看见了他们,特意过来打了招呼。
“对了,凌姑娘,”他眉眼弯弯,“那本书看完了么?”
凌妙妙怔了片刻:“书……”
慕声半挡在她面前,少年的面容鲜活,而笑容疏离:“我们先上去了。”
“噢……”小二挠挠头,疑惑地看着那女孩被他紧紧牵着上楼。
凌妙妙回了房间,径自翻箱倒柜,最终在桌子下面捡起了那本没看完的小说,“呼”地吹了一下上面的灰,转身便要下楼。
“你去哪?”他挡在她面前。
凌妙妙仰头:“还书。”
“我帮你还。”
“……”凌妙妙看他半晌,似乎是忍了又忍,将书扔给他,扭身掀起帐子,气鼓鼓地躺到了床上。
少年捏着书下楼,老旧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走着,忽然想到什么,慢慢拿起书,翻到最后一页,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结局。
凌妙妙清醒的时候讲过,故事是公子爱上他的先生,不择手段,强取豪夺,逼得先生两度自杀,后来,二人竟还强行在一起了。
昏黄的灯摇曳亮在他头顶,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微微抿着唇。
书的最后一回,先生不堪忍受他的占有欲,第三次自杀,想吓唬一下公子,没想到真的死了。公子遭遇重创,吐血而尽,死前绝望地笑道:“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少年“啪”地合上书,润泽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的愠怒。他捏紧手指,忍着自己想炸火花点了的冲动。
好在她没看完。
“慕公子来还书?”小二一天到晚都笑吟吟的,抬起汗巾擦擦脸,接过了书,放在了一楼的木架子上,接着走回来擦桌子。
慕声立在一旁,声音很低:“你那位相好,最近有传来宫里的消息么?”
“宫里……您是想问柳驸马?”
“嗯。”
“我听说,柳驸马日日悉心照料,帝姬的疯病已大好了。”
他点点头,不做他语。
小二擦过了桌子,又好奇地问:“慕公子的婚事筹备的如何了?”
“快了。”
他愣了一下,竟然没太明白“快了”指的是什么意思,另起话头:“对了,慕公子,我听闻捉妖世家都傲得很,不与普通人家联姻,那凌姑娘想必很讨人喜欢吧。”
他先前与凌妙妙打过两回交道,嘴甜又没架子,是个蛮可爱的女孩,不过若要想让捉妖世家公子着了迷一样上赶着娶,一切手续全部加急,倒是引人好奇。
“她……”少年睫毛低垂,想了半晌,只吐出两个字,“很好。”
“是我高攀。”
凌妙妙怀着一肚子气躺在床上等,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桌上烛火摇摇晃晃,弥漫出细细的烟雾,在眼里渐渐模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慕声回来的时候,发现帐子里的人连被子都没盖,和衣侧躺在床上,手放在枕边,睡得很沉。
他伸出手,将她头上尖利的三只蝴蝶发钗卸下来搁在桌上,拉开被子给她盖上。
不知为什么,书里的那句“强扭的瓜不甜”始终横亘在心里不去,扰得他心烦意乱。他决定今晚暂时放过她,不扰她了。
“呼”地吹熄了烛火,屋里陷入黑暗,扑光而来的一只飞蛾,骤然间迷失方向,“砰”地撞在窗户上,随即发出一阵“啪啦啦”的扇翅声。
“慕声……”她哼唧出声。他一怔,借着冷清的月光俯下身去看,她的眼睛还紧紧闭着,眉头已经蹙起来,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唉,你好烦。”
“……”
吹了蜡烛,也不知怎的惹到了她。
他的指腹反复摩挲她绵软的脸,声音压得很低:“叫我什么?”
她不吭声,手腕搭在额头上,似乎睡得迷迷糊糊,懒怠睁眼。
他又用了几分力,惩罚地捏了捏:“嗯?”
凌妙妙终于睁眼看他,黑色瞳仁在月色下极亮,满眼都是嫌弃:“烦人精。”
“……”今晚是不能好好睡了。
将她从床上捞起来,吻在她额头,旋即抱着她轻声道:“叫子期。”
“……”
他抱得更紧,耐心地重复:“叫子期。”
凌妙妙骤然气笑了,瞪着他:“叫你爸爸好不好?”
他沉默了两三秒,低眉吻她的脸:“你想也可以。”
凌妙妙将他推开,气急败坏:“去你的吧。”
翌日清晨,凌禄山的回信和嫁妆跋山涉水送到长安,随之而来的还有三个人——灰衣服的阿意和凌虞表叔表婶,据说是代表女方家来商谈婚事的。
这顿饭吃得很尴尬,因为凌妙妙对眼前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毫无印象,只得挨着唯一熟悉的阿意,不住地低声询问:“他们做什么官的?”
“家里几个孩子?”
“孩子多大了?”
阿意看家护院是把好手,在这种情形下却频频抹汗,坐立不安,结结巴巴道:“小姐,我不知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就是、就是个带路的……”
凌妙妙恨铁不成钢地暗叹一声。
凌禄山官居要职,脱不开身,又没什么兄弟姐妹,只得从亡妻那边点将,点了两个自告奋勇帮忙的,专程跑来考核准女婿。
说是考核,却没半点考核的自觉,坐在饭桌上喜笑颜开,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慕瑶处事一直稳妥,慕声更是进退得宜,三言两语间,已经把她那位便宜表叔哄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个世界,捉妖世家似乎地位超群,即使慕家只剩个空壳,徒有声名在外,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她一方官宦家庭不相上下,似乎嫁过去,反倒是她捡了便宜似的。
慕瑶如实道:“家父家母已逝,妙妙嫁过来,没有长辈照拂,还请多担待。”
表婶笑得灿烂如菊:“哎呀,没有公婆需要侍奉那最好了……”
让表叔踩了一脚,急忙改了口:“哦,对不住,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妙妙在家娇养惯了,只怕侍奉不好公婆,呵呵呵……”
凌妙妙也跟着尴尬地笑了几声。
慕瑶顿了顿,又谨慎道:“捉妖人常年在外漂泊,居无定所……”
表婶又称赞道:“妙妙性子野,年龄又小,让她在外面多逛几年,就当玩了,我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羡慕呢!”她扭过头亲切地看着慕声,似乎对这位俊俏的准姑爷怎么看怎么喜欢,“再说了,不是还有慕公子吗?”
慕声的表现礼貌谦逊,还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长辈最喜欢的羞涩:“嗯,我会护着妙妙的。”
“你看你看……”表婶回头对着表叔使眼色,“我就说没问题。”
表叔抚须颔首,掩不住的赞赏:“慕公子实乃青年才俊……”
凌妙妙干干坐着,像是摆在桌上的端庄花瓶,半晌,她回头低声问阿意:“你路上看紧了人吗,这真是咱们家亲戚,没被掉包?”
阿意嘴里几乎能吞下个鸡蛋:“掉……掉包?被谁掉包?”
凌妙妙冷笑一声:“准姑爷。”
“啊?”他越发惊骇了,“小姐,您讲鬼故事哪……”
凌妙妙长吁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阿意,还有酒吗,给我倒点儿。”
阿意刚伸出手,忽然瞅着她身后,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小……小姐,准姑爷好像在瞪我。”他坐立不安半晌,脸色都变了,“刷”地站了起来,“小姐稍坐,我先去行个方便……”
“哎……”她伸手去拽,阿意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瞬便不见人影了。
她扭过头看慕声,少年嘴角弯着,眸中映着水色:“妙妙过来,坐我这边。”
她不动,表婶竟然戳戳她,脸上带着过来人洞悉一切的笑:“去呀。这孩子,不好意思什么。”
她提着裙摆,慢吞吞地坐在他身边,甫一坐下,桌下的手便被他扣住,似乎生怕她跑掉一般,直到他要双手敬酒才不太情愿地放开。
酒过三巡,表婶试探着问:“妙妙,你爹爹脱不开身,他着我问问你,你是想在这里成婚,还是回太仓去,按我们的乡俗隔三十天成婚?”
慕声听在耳中,手指攥紧杯盏,指节微微发白。
“不回太仓,就在这里吧。”她平静应道。
表婶和表叔对视一眼:“那也好……那我们留在这里,给你操持婚事?”
妙妙抬头问道:“表婶,您准备一场婚礼,需要多久?”
“呦,那多少也得二三十天。”她扳着手指头,“嫁衣得订做,宅子也得有哇……”
少年垂眸,脸色微有苍白,无声地灌了一口酒。
凌妙妙笑道:“我们十日后就要动身去无方镇了,婚事一切从简吧。”
表婶有些意外:“……你想……你想简到什么份上?”
“在长安城里寻个月老庙,拜过堂就算成亲。”
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慕声的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这?!”表婶擦了擦汗,“这恐怕……”
“天地为证,遥敬高堂,没什么恐怕。”女孩轻松地笑笑,眼里黑白分明,“就后天吧。”
慕声的神色骤然一滞,酒杯中酒险些倾出来——恰是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第85章 蜜柚(七)
量做嫁衣,就花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凌妙妙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三日之内要结婚,就意味着嫁衣不可能多么精巧细致,刺绣坠珠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得力求裁剪简洁大方。
表婶鞠躬尽瘁,还带着千里之外给捎来的礼物——一双匣子里装的珍贵绣鞋,两足尖饰以圆润的东珠,行走之间光华流转,据说这鞋连底子都是羊皮做的,柔软异常,只是材料娇贵得很,沾不得水,是凌虞娘家给的陪嫁之一。
天气凉了,凌妙妙就在室内穿着它行走,裙据下面两汪圆月似的光,亮闪闪。
鞋子半穿着,她坐在床上,伸直双臂,任裁缝女第三次核对她的臂长尺寸。
量至末尾,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慕声的影子,他没有犹豫,径自走了进来。
裁缝女发现这少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而女孩也习以为常,连脸都不抬,心里有些诧异,收了尺,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
慕声这两日忙得很。尽管婚事已经一切从简,他要料理的事情依然堆满了案头,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跑,直到傍晚才抽出空来看凌妙妙。
她将睡未睡地倚在床上,半穿不穿的鞋子“啪嗒”一声落了地,他撩摆蹲下,握住她的脚踝,将鞋子穿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凉,覆在她脚踝上,将她骤然惊醒了。
她低下头,慕声正在由下往上看她。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下是纯粹黑亮的瞳仁,眼型犹如流畅的一笔浓墨划过,在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尖,眼尾微微发红,妩媚得不动声色。
这个角度,越发显得他的美锐利而无辜。
“月老庙,是你想的?”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在哄人睡觉。
凌妙妙软绵绵地倚在床柱上:“嗯。”
他睫毛颤了一下,眸中有流光闪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臂,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从简,为什么……是后天?”他的语气带了一丝罕见的惶惑,似乎真的是在急切地请求她的点拨。
她勾勾嘴角,扬起下巴,语气宛如嘲笑:“子期不是很着急么?”
他猛地一愣,旋即站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脸,许久,竟然有些迷离地笑了,像是透过琉璃瓶,看着里面垂死的鲜花:“要是真的你……就好了。”
凌妙妙皱起眉头:“你才假的呢。”
他微微一顿,白玉般的脸凑过去,非常克制地喊了一声:“妙妙。”
他抬起脸,垂下的睫毛轻轻颤,似乎在紧张地期待着慰藉。
是一个相当虔诚的索吻姿态。
凌妙妙瞅他半晌,食指在自己嘴上点了点,沾了绯红的口脂,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紧赶慢赶的婚礼,天公亦不作美,从清晨开始就阴沉沉的。天上聚集了大朵的云,空气中漂浮着发闷的潮气,在秋高气爽的长安,竟然嗅到了木头家具发霉的味道。
镜子里金步摇像秋千一样无声摇晃,慕瑶修长的十指穿梭在她栗色的发间,伸手为她戴上繁复的头面。
金凤衔珠,那串精巧细致的珠链,垂在前额,最后一枚细小的珠子恰好印在嫣红花钿的花心。
慕瑶抿唇望着镜中人,凌妙妙的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指,睫毛垂着,眼尾罕见地以红妆勾起,还没有来得及上正红的嘴唇。
寻常的小家碧玉在这个时刻,都会带上一丝平时不显的妩媚。
“妙妙……你看看?”她有些生疏地扶住凌妙妙的肩。
凌妙妙认真地往镜子里看,嫣红妆面,桃腮杏眼,出挑的鲜艳,一时将脸色苍白的慕瑶衬得黯淡无光。
“慕姐姐……”她有些诧异,“你脸色不好。”
“我……”慕瑶苦笑了一下,从镜子里注视着她,许久,开口嘱咐道:“阿声他……”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若是将真相告诉她,会吓着她吧?
她踌躇了片刻,淡色的瞳孔澄清:“……他若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不要忍着,知道了吗?”
凌妙妙抿唇笑了。
她反手握住慕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慕姐姐,慕声这个人哪,可能跟你表面看到的不一样,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不一样,你不要害怕他。”
“……”慕瑶一怔,旋即哑然。
凌妙妙竟把她要说的话抢先说了。
她抿了抿嘴,眼角下的泪痣似乎在灯下闪着光,“你不知道,阿声他……”
“慕姐姐,”凌妙妙又开口打断,“倘若你十年的坐骑忽然发了狂,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一步是平坦大道,你怎么办?”
慕瑶顿了顿,下意识答:“自然要临崖勒马。”
“处境很危险,其实你可以撒开缰绳跳下马,任它自己冲下去的。”
“可我既然能拽紧缰绳,为什么不试一试?相处十年,想必已经心性相通,即使发了狂,也不该……”
她骤然停住,脑子里嗡地一下,似乎明白了她话中意味。
凌妙妙拿起胭脂纸抿在唇上,眼中泛着明亮的水色,鲜艳的红唇微翘,望着镜子道:“那就请你拉他一把吧,不要让他掉下去了。”
红盖头边缘垂着长而秀气的流苏,直坠到了凌妙妙胸口。
她走路步子很快,从来学不会矜持的轻移莲步,因而盖头上垂下的流苏就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像是在雀跃。
下了轿,慕瑶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轻声提醒:“慢点走。”
长安城内最大的一座的月老庙就伫立在前方,天边浓厚的云层低垂,仿佛吸饱了了水汽,下一秒便要滴落成雨。
慕瑶抬头望着发青的厚云,眼中无声地露出一丝忧虑。
“来了来了……”一溜杂乱的脚步响起,是表婶扔掉磕了一半的瓜子吆喝的声音,几个人这才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落了座,着急忙慌地保持礼仪。
月老庙里有一座两人高的石塑像,塑像头顶的屋盖上还有一个大洞,乎乎漏着风。
几天前表婶他们专程找了据维护寺庙的人,期望能把这破屋顶赶着补一补,结果对方回复:这洞是专程留的,子夜一至,月光从这洞里穿过,照在塑像身上,这月老就显灵了。
修,是不可能修的。
表婶仰头看看那个洞,看到了一小块阴沉的天,冻得打了个哆嗦——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婚礼了。
凌妙妙的嫁衣是特意订做的,裁缝女心灵手巧,给她留了穿棉衣的尺寸,红色嫁衣里套了一件贴身的小袄,坦然站在那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扶凌妙妙手臂的力道一重,熟悉的梅花香袭来,她微微偏头,透过红纱看得到满室蜡烛摇曳的红光,身旁已经无声地换了人。
一对新人携手走入庙中,走得很慢。
他们身上的喜服是暗色调的,缎面光滑,并无多少珠饰,新娘身后曳出长长裙摆,暗绯色的衣服借了几缕室内的光,竟然有种慵懒的华丽。
双排蜡烛在月老像前摇曳,点点星火如同河中飘灯。
表叔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就……”
眼前骤然一亮,随即“轰隆——”一道雷响彻云霄,窗外的树叉被风吹得几乎要拔地而起。
表婶惊叫一声,这座狭小简陋的月老庙内,除了新郎新娘毫无反应之外,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凌妙妙低头看着裙据下,露出的鞋尖上两枚圆润的东珠闪着流光,她稍微换了个姿势,他虚扶着她的手臂即刻收紧了,既是安慰,也是辖制,斩断了她退缩的后路。
“别怕。”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凌妙妙侧头,不吭声。
“慕姑娘,你看,快要下雨了,这……”
别说这年久失修的庙能不能禁受得住一场狂风暴雨,就是头顶这个洞,就是个烦。
“没事……快一点吧。”慕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催促。
一切仪式都加速进行,外面的雷声越来越急,底下的亲戚也战战兢兢,慕声却不慌不忙,几乎是架着她一板一眼地拜了三拜。
二人起身,面对着那做手牵红线的月老塑像。因年久失修的缘故,月老手上的红线都被风霜摧残的千疮百孔了,看上去像是在扯面,沾了满手的面絮。
凌妙妙不由勾了勾嘴角。
少年敏锐地侧头,无声地盯着盖头后面。她的眉眼只看得到一点模糊的轮廓,他却有种错觉,错觉她此刻是高兴的。
他垂下长长的眼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除了他欣喜若狂,谁会真心高兴呢。
“立誓吧。”慕瑶急促地宣布了最后一项。
按这个世界的礼仪,要彼此双方许下诺言,才算礼成。
“我要说什么?”凌妙妙开口问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久违的声音脆而亮。
慕瑶一怔,旋即低声提醒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好。”她顿了顿,转向月老像,慢慢道,“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话音落了,他却半晌不作声,大家都屏息等着他重复,室内一时间只听得到外面狂风折断枝丫的声音。
“阿声……”慕瑶皱眉提醒。
“……”
“阿声!”她又催了一声。
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不是既定的词。
他的眼眸漆黑,眼角却发红,语气沉郁,带着偏执的痴气:“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最后一个字吐出的瞬间,天光骤然大亮,旋即“轰隆——”惊雷爆裂,仿佛天上神祇用一记重锤砸裂了天穹。
几乎是同时,天像是破了个大口子,暴雨骤然倾泻而下,“哗啦——”
外面被浓重的水汽包围了,几人的惊呼,被骤然埋没在这天地巨响中。
趁水灌进庙里前,众人簇拥着新人,匆匆离开月老庙。
外面天色昏暗,雨点在浅浅一层路面积水上打出无数个细小的水涡。
凌妙妙门槛前停下了,有些踌躇地看着自己珍贵的羊皮鞋子。
旋即腰被他揽住,身子猛地一轻,他将她打横抱起,义无反顾地踩进了满地积水中。
绯红柔软的裙子在他手上叠成一堆,长长的后摆垂在他脚边一晃一晃,阿意艰难地给一对新人撑着伞,踉踉跄跄地跟着慕声的步子走。
少年微掀眼皮,黑眸也让水汽浸得有些湿漉漉的,平淡道:“给你家小姐打着就行了。”
“噢……”阿意睨着他的神色,将伞倾了倾。
慕声掀开轿子帘,将她塞了进去,弯下的背上浸湿了一片,显出更深的颜色。
第86章 蜜柚(八)
客房内的蜡烛比平时多了一倍,案头、床头乃至墙角,都是成排的红色喜烛,室内点点光明晕染成一片,几乎让人有些眩晕。
帐子换成了旖旎的红色,凌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裙摆夸张地铺在地面上,更显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团。
这场雨,她一点也没沾湿。
慕声换下湿衣服才回到屋内,挥袖斩灭了沿路的半数蜡烛。
屋里一下子昏暗下来,唯有环绕着新娘的一圈是亮的,昏黄的光照射着暗红的缎面,泛出暖洋洋的光泽。
他的手指掀开盖头,露出女孩带着红妆的脸。
唇上的颜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艳丽感却消失了,她双眸明亮,眼尾和脸颊俱是醉人的绯红色,花钿之上坠着一串灿然生辉的珠饰,像一朵娇嫩的桃花成了精。
少年长久地望着她的脸,许久,眼底浮现出冰凉而满足的笑意:“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
“……”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牵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几乎是在恳求:“妙妙,叫我一声好不好。”
她看着他,偏偏保持沉默,木头人似的坐在他身边。
他等不到回应,暗叹一声,眸中黑得深沉,望着她的目光迷离而复杂。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开她大氅的系带,绯色的宽袖从背后落下,里面还穿着一件杏色的小袄。
他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微翘,似是嘲讽,自言自语道:“倒还记得不能冻着。”
凌妙妙袖子上还挎着脱下去的大氅,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袄,没有任何举动。
他接着解开她小袄的纽扣,将袄子也从肩头脱下,再往里便是纯白的真丝襦裙,两肩点缀地绣了两朵精致小巧的银线菊花。
凌妙妙最不喜欢穿厚重的中衣,出门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里面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江南女儿家的襦裙,上襦总是很薄,几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我这样……你也不怕么?”他捏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
女孩神色恹恹,只是因为穿得太薄,骤然打了个哆嗦,头面上的坠珠左右摇摆起来。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将人狠狠压进怀里,右手掀起她头面上那串精致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额头娇艳的花钿上。
这个吻停留的时间极长,久到嘴唇从滚烫变得冰凉,凌妙妙都怀疑他要贴着她的额头睡过去了。
旋即,他松开手,拉开被子将她塞了进去,抬手挥灭了所有的蜡烛。
屋内昏暗只剩月光,他将自己拢在黑暗中。
凌妙妙已经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着坐姿,这个姿势相当紧绷,和他往常靠在树下睁着眼睛睡觉的坐姿并无区别,他一动不动,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冻结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骤雨拍打着窗,吱呀作响。
他仰头注视着昏红的帐子顶,迷惘地等待着天亮。
这掺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实在太短,一眨眼就过去。
天亮以后,会是决裂,还是怨怼?
所有一切,他照单全收,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决无可能。
细细的手指向上试探着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虫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来。他就像是坐着被冻僵的人,骤然有了一点知觉。
女孩在黑暗里眨着眼,声音很脆:“你还睡不睡觉了?”
“……”他骤然低头,凌妙妙也坐起来和他对视,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饰地闪烁着讥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呆滞,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偏头避开,眸光像锐利的剑。
他骤然僵住,感到从头至尾被冰水浇透了。
——提前醒了吗?还是……
她冷笑一声,打量他半晌,笑容里怀揣着巨大嘲讽:“你这么喜欢听我说‘我喜欢子期’,我多说几遍给你听听?”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两丸瞳仁漆黑润泽,整个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当着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彻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个瞬间,原有的局势翻天覆地翻了盘。
他在居于颓势的基础上,再次一败涂地。
凌妙妙见他凝固成了一张相片,眸子里戾气褪尽,湿漉漉的黑眼珠里满是惊慌,脆弱得像个纸片人,憋了七天的气,也不忍心再讥讽下去了。
她把挂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袄子彻底脱下来,扔到一边,飞快地钻进了温暖的被子里。
没有……没有怕他……
慕声终于在千头万绪中勉强拉回神智,他僵坐着,一阵战栗的喜悦爬上心头,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不敢确定:“那你……还愿意和我成婚……”
“别想太多了。”妙妙打断,将沉重的头面从鬓发上卸下来,摆在一遍,枕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扭头朝着他,眼睛亮闪闪:“等你死了,我就嫁给柳大哥去。”
仿佛被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脸色变了又变,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困倦地闭上了,语调脆生生,竟然辩不出是到底是反讽还是认真叮嘱了,“你最好惜命一点,别死了。”
“……”脑子彻底乱成一团浆糊。
“还有,明天开始你睡地上。”
他沉默了数秒,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粉嫩的脸,终于于混乱中抽出了关键词:“今天呢?”
她不自杀,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闹,就已经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御墙彻底摧毁了。
绝处逢生的庆幸,宛如溺水之人骤然吸进肺里的一大口空气,顾不得辨别是不是海市蜃楼。
凌妙妙哼了一声,翻过了身背对他,柔软的长发铺在床上,有些困了,声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将就一晚。”
他拉开被子,缄默无声地躺下,靠近她身边的时候,心跳竟然开始紊乱起来。
她的白皙的脖颈近在咫尺,他悄悄牵起铺在床上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轻嗅,眸光微有迷离,她身上的栀子香气笼罩了整个帐子。
他终于冷静下来,脑子凉了,心里却在无声沸腾。
鲜活的、真实的她。
令他……心神不属,又怯懦接近。
太阳当空。
凌妙妙坐在妆台前的时候,还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新婚之夜,黑莲花在她背后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头发,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稳。
因此,当她看到他在镜子里出现的时候,没好气地捧着脸看向窗外。
大树枝叶被雨水濯洗过,青翠欲滴,茂密的树冠在二层窗外,仿佛一朵绿云。
慕声望着趴在妆台上的少女,她的头发一向是扎两个翘起的髻,灵动娇俏,他很少见到她梳头前的模样,栗色的柔软发丝垂下来,有的落在两颊边,其余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显得她格外乖巧柔顺。
他走到她背后,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头发,凌妙妙瞬间绷紧脊背,瞪着他:“你干嘛?”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丝委屈:“梳头。”
“我自己又不是没手……”她从镜中望见他瞬间低落的神态,戛然而止,摆了摆手,“行了,梳吧梳吧。”
他苍白的手捏着橡木梳子一下一下从上到下,她的发丝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软,他留恋地抚弄了好一会儿,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妆台上摆的梳头水。
凌妙妙阻住他的手臂,从背后看得见她颤动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是么?”
“你看看,”凌妙妙扬了扬下巴,心疼地瞅着那半瓶可怜的梳头水,“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看着凌妙妙抓着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余的梳头水,动作又轻又柔,没忍住骤然俯下身圈住她,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梳头就梳头,这是干嘛?”凌妙妙的动作僵住了,飞快拿手肘顶一下他,“起来。”
他不情愿地起身,似乎意犹未尽:“好香。”
凌妙妙从镜子里睨着他:“香?你先前说这味道闻多了反胃,为了不反胃,还是少闻些吧。”
“……”少年眸光一动,不吭声了,抿着唇继续梳她的长发,脸上似乎挂着些克制的委屈。
凌妙妙拿沾湿的软布擦去头上的花钿,因条件有限,婚礼简陋,这朵额心花不是贴的,而是她拿根笔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对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专注地看着镜子,边擦边道,“以后别亲这个,这是朱砂,吃了中毒。”
“……”他的动作骤然一顿,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半晌听不见他回答,凌妙妙抬眼,赫然发现他耳尖通红。
结婚对于捉妖人来说,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数日后,两队人挥手作别,各往目的地而去。
太仓和无方镇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团,和凌妙妙的娘家代表团,就这样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临下船前,表婶握着妙妙的手,飞快地讲了一路的女德女训,为人妇道,凌妙妙边跑神边默默听着,时不时地配合地点一下脑袋。
“依我看呀,咱们妙妙用不着这些。”
表婶一句结语否定前文,将她一只手臂亲昵地抱着,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甲板上站着的慕声,眼中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慕声黑色的袍角在狂风中飘飞,江上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背影,船头的少年伫立在雾中,平白显得有些纤细,轻灵得似要乘风归去。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夸张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后,你就好好玩,可劲儿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困住了,谁都不像你一样,比当姑娘时还要自由。”
她的语气钦羡,眼角带上了一点点湿润的泪光,“活得高兴最重要。孩子不急着要,家也不着急定,跟着姑爷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们这群人,下半辈子都在小院子里过活。”
听她的话,似乎将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托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表叔在旁听着,捻须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开了口:“咄!别说,教坏了孩子……说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表婶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当初长得不如新姑爷三分俊,我嫁你,难道不委屈吗?”
二人娴熟地拌起嘴来,拉拉扯扯地进了船舱。
表婶在吵架的空隙,还抓住机会远远地喊:“妙妙,记得早点把姑爷带回家给你爹看看——”
“哎。”凌妙妙站在船舱边,哭笑不得地抱紧了怀里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后嘱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说一声,等我们从无方镇回来,就回去看他。”
阿意听着,表情有点不舍:“知道了。”
慕声走过来,站定在她身边,望着她:“下船了。”
大船经停无方镇,茫茫大雾扑面而来,整个镇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码头只见浓雾,不见人影。
经久不散的大雾和茫茫水汽,使得这里看起来总有种半梦半醒的迷蒙感。
凌妙妙看着慕声漆黑润泽的双眸,瞬间明白他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打哪儿来的了。
撇去父母给的基因,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行李给我吧。”少年低眉望着她,伸出手,语气里竟然有几分温软的央求。
凌妙妙将包裹塞给他,提起裙子随着他下了船。
他的脊背紧绷着,带着初来陌生环境的警惕和戒备,唯有扎高的头发上皎洁的发带似乎放松得很,被风吹得慵懒摇摆。
凌妙妙微微叹了口气。
子期,还不知道吧——
这里,其实是你家乡。
(第三卷 完)
第87章 迷雾之城(一)
无方镇的秋,比别处都要凉。
白雾里带着刺骨的潮气,似乎蕴藏着无数针尖大小的冰花,挨到皮肤便立即化开。
眼前的渠塘是宛江的一条细小支流,两岸长满了丛生的香蒲,高过人的膝盖,像是大地茂密而干枯的毛发。
主角团赶路,一向爱抄近道,往丛林、荒地里面钻,水塘里连座像样的石板桥也没有,只有几块尖锐的石头裸露着顶部。
“阿声,”慕瑶回头一望,眼中有淡淡诧异,“这……不是暗河。”
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浅浅的、没有任何危险性的小水塘。
慕声背上背着半睡半醒的女孩,头也不抬地迈进了水里:“她走不了。”
慕瑶一时哑然。
凌妙妙搂着他的脖子,眼睛都快闭上了。他愿意背,她也懒得沾湿裙角,随他去了。
悬着的腿晃了晃,她忽然倾了倾身子,慕声微微侧头,从她的角度,看得到他睫毛的弧度。
“怎么了?”
“我的鞋……”她抬了一下右脚,隐约露出裙摆下纤细的脚腕,“要掉了。”
她晃了晃脚腕,想让他帮忙勾一下。
“……”他顿了顿,反手飞快地将她一双鞋子脱下来,并成一双,顺手揣进自己怀里,“掉不了。”
“……”凌妙妙羞耻地将一双赤足蜷起来,藏在裙子里,不想再理他了。
他的手却再次向下,捏住她的右脚踝摩挲了两下,眸子乌黑,“冷么?”
“不冷。”她腿一缩,气急败坏地挣开,还在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上踩了一脚。
少年骤然让她踩了一脚,睫毛一颤,默然捞住她膝弯,乖乖地不再言语了。
一安静下来,凌妙妙立即犯困了。
察觉到背上的女孩呼吸渐平,暖融融的身子软绵绵的,搂着他脖颈的手有越来越松的趋势,他手臂收紧,唤了她一声:“别睡,掉下去了。”
凌妙妙骤然惊醒,下意识搂紧了他,眼睛都睁不开,在他锁骨上拍了两下,不耐烦地哼唧起来:“掉不下去,不是有你托着么。”
“……”慕声从一溜石头上踏过,袍角已经浸在水中,她石榴红的鲜艳裙摆揉着,像一捧柔软花瓣,紧紧压在他袖口下。
少年一面走,一面望着流淌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可能是疯了,连这随口的一句话,他也觉得幸福得眩晕。
慕瑶早就过了河,耐心地站在岸边等着慕声慢吞吞地过来。他将人背过了河,轻手轻脚地放她下来,由背着改为抱着,径自抱到了一棵树冠硕大的榕树下树荫下,平稳地坐了下来。
少年抬眸,黑润的眼珠望着慕瑶:“阿姐,休息一会吧。”
这商量的句式,用的却是平淡的决断语气。
“……好。”慕瑶神色复杂坐在了一旁,看着他低下头,无比耐心地帮她穿上鞋,旁若无人地玩弄起了怀里女孩鬓边的头发。
凌妙妙从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的是满天绚烂的晚霞,一行大雁凝成小小的点往南飞去。
她泛着水光的杏子眼呆滞地望着天,旋即转了转,看到了天际沉滞的暮色。
她发觉自己躺在慕声怀里,他的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她的头发,丝丝缕缕的痒。
后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隐隐作痛。
她还有些混沌,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还是烈日当空……
她骤然坐起身来,满脸通红,又惊又惧:“我……我睡到晚上啦?”
黑莲花竟然任她睡着,不叫醒她。
一回头,便看到慕瑶靠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们,似乎等成了一座望夫石。
为着她一个人,居然延误了整个主角团查案的进度。
“……”凌妙妙心中的自责顿时泛滥成河,“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没关系。”慕声混不在意地应,伸出手十分认真地帮她正了正头上睡歪的发钗。
“谁跟你说话了!”凌妙妙拍开他的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沮丧极了,“慕姐姐,是我不好……”
“没事的。”慕瑶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温和怜惜,“妙妙这几天可能也是累了……困了就多歇歇,晚点走也是一样的。”
走到无方镇城内的时候已近黄昏,街边的灯笼都逐次点亮了。
慕瑶拦住匆匆归家的行人:“您知道‘花折’在哪里吗?”
那人蓦地笑了,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瞧见这些灯笼了吗?”他伸手指指道旁酒肆璀璨的灯火,说话还带着南部特有的口音,“顺着这些亮光走下去,自然就能找到了。”
“是吗?”慕瑶回头望着街,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那人讥诮地一笑,不太满意她的表情:“镇上的人可能不晓得皇城在哪里,但,酒楼酒肆肯定找得到的。”
三人谢过了他,拔足朝着大街深处走去。
无方镇是个小镇,统共也没有多少人,连码头都显得格外萧索,却有一整条街的餐馆酒肆,灯火粲然,夜夜笙歌。
这座城,隐在迷雾中,自顾自醉生梦死。
沿着两旁灯笼一路前行,慕瑶忽然驻足,指着头顶的匾额:“到了。”
凌妙妙抬头一瞧,果然见到破旧的牌匾上斑斑驳驳的两个扁扁的隶书字体“花折”,大门敞着,连个门迎都没有,却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相互簇拥着迈了进去,生意显见的不错。
花折的楼足三层,是比两旁的建筑大了一圈,从尚未毁坏的雕栏玉柱,依稀可见旧时如何富丽堂皇,只一点——太破败了。
大门和匾额上的漆面是剥落的,金属生了锈,门口两座石柱上面雕刻的狮子,头顶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未加修葺,连悬着的红灯笼,看起来都比旁边店家昏暗一些,像是坐落在新街上的前朝旧古董。
慕瑶与妙妙对视一眼,面色隐隐凝重:“进去吧。”
柳拂衣选的地方,果然不同凡响。
沿着蜿蜒的主廊进入,南北天井投下凄清的夜色,廊上灯烛荧煌,闪闪灭灭,一直延伸到远方,慕声的眉头微微一蹙。
似乎那主廊侧边,本应有无数人影晃动,衣香鬓影,轻歌曼舞,光华流转。
可是再瞧,只有寂寂夜色,冷落门庭。
“怎么了?”妙妙望着他的脸色。
“没事。”他收回目光,望着她的眸光里倒映着昏黄烛火,显得格外柔软。
妙妙一顿,也放低了声音:“不舒服说话啊。”
他眸光动了动,半晌,看着她点点头。
这一路上的景幽静凄清,看起来足像是酒肆资金不足、倒闭前的惨状,一直到大厅里,凌妙妙的印象才有所改观——
酒肆一层坐满了人,喧闹嘈杂,觥筹交错,一股热闹的人气混杂着酒菜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冲淡了进来之前的破败凄清。
大厅里的桌椅已经加到了饱和状态,人从桌子间通过,都要侧着身走,食客们扭个身,都随时有可能擦到另一桌人的后背。
小二只有一个,两手都端了托盘,恨不得再在头上顶一个,在这迷宫般的大厅内飞快地绕来绕去,大约是应付了太多人,脸上连笑影也没了,满脸的不耐烦。
“李兄,这个酒楼好是好,怎得名字里带了个‘折’字,不好听。”身后一桌两人对酌,需要大声说话,才能让对方听得清楚。
“你有所不知,此楼原身是无方镇最大的秦楼楚馆‘花折’,取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今宵有酒今宵醉’的含义……多少王公贵族,从京城远道而来,跑到无方镇,为花折腰。”对首的公子也艰难地扯着嗓子喊,“你以为大家都是为了什么来,乃是为了看一看这一‘折’的风采!”
“这楼里可还有姑娘?”那人身子前倾,显然来了兴趣。
对首的解答者晃了晃筷子,头也不抬,“没了,早没了,这里换了四五任老板,早就不是妓馆了。”
“噢……”他有些失望地嘬了一口酒。
“不过,还有个保留节目。”公子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我先不说,一会儿你便知道。”
现场已经混乱一片,满大厅的人吃得如火如荼,主角团见小二顾不上伺候,便自行寻了空桌坐下来,亲力亲为地倒了茶,慕瑶捡起桌上的菜谱,递给了妙妙。
妙妙看着菜谱,密密麻麻一版蝇头小字,还是竖排,头一阵发昏,便将菜谱塞给了慕声:“你点。”
慕声顿了顿,垂下纤长的睫毛:“你想吃什么?”
她一时半刻想不出,他已经非常贴心地低声念起来:“……盐水鸭,素什锦,桂花拉糕,冰镇酒酿,赤豆元宵……”
“这个吧。”她喊停。
他停了:“哪个?”
“赤豆元宵。”
“嗯。”他点点头,将菜谱合起来,递给慕瑶。
凌妙妙拦住他的手,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望着他,“你不点?”
慕声微微一顿:“不用了。”
妙妙的眼睛眨了眨:“没有喜欢吃的么?”
他的黑眸潋滟,水光之下略有些茫然。
“那我再点一个。”凌妙妙瞧他这模样,毫不客气地夺过菜谱,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杏云糕。”说完,斜睨着他,着意观察他的反应。
……甜的。
回忆碎片里,蓉姨娘端了一盘给他,说那是他儿时很喜欢吃的东西。
慕声闻言,眼里未起波澜,只是有些疑惑:“我刚才没念杏云糕。”
凌妙妙的装模作样被拆穿,满脸通红地将菜谱塞给他,脆生生道,“就是很想吃,那你找找上面有没有。”
慕声低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然真的在一排糕点中找到了这三个字,“杏”字上头还拿笔点了个圆圆的点,想必是推荐的意思。
少年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倒是会吃。他的指尖停在那个圆点上:“有。”
“那就点。”
慕瑶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妙妙抬起头,席上赫然多出了一身黑的柳拂衣,似乎是风尘仆仆赶来,渴得连喝了三杯茶水,才缓过来。
喝完,才顾得上谴责地看着慕声:“阿声,我给你烧了一路的通讯符,你怎么理也不理?追得我腿都快跑断了。”
“阿声?”慕瑶惊异地扭头去看慕声,少年眼睫半垂,充耳不闻,眼尾的弧度在灯下清冷又妩媚,隐隐带着一丝讥诮。
凌妙妙却很兴奋:“柳大哥,你和慕姐姐是不是明天就要成婚了?”
“啊?”柳拂衣一口茶水差点呛在喉咙里。
慕瑶的目光又转向了凌妙妙,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满脸震惊。
忽然从背后传来了清脆的梆子声,旋即大厅里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红鼻头的老头穿着彩色布片缀成的破袍子,花里胡哨地站在了大厅中央,一手敲梆子,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各位,又见面了。”
众人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鼓起掌来,欢声雷动。
他笑眯眯地微一颔首,四下致意:“今天,我们讲无方镇慕容氏与赵家公子的故事。”
话音未落,大厅里竟然响起了如潮的掌声和口哨声,活像是大明星开嗓。
身后那一桌对酌的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得意的笑:“瞧见了吗,这就是那保留节目。”
第88章 迷雾之城(二)
“这慕容氏,是什么花呀?”有人横出一嗓打断。
老头摇摇头:“慕容氏不是‘花’,甚至,她的名字都没有刻在牌子上——因为这名讳也不知真假。”
大厅里一阵低低的骚动,似乎是很不满地喝起倒彩,那个发问的人再次提高声调:“那讲她做甚?上次玉兰花芜香戏两男的故事精彩,何不接着讲芜香?”
座下人纷纷应和。
慕瑶脸色涨红,左右看了看,果真发现四周坐的大都是年轻男子,脸上更加挂不住了。
身后那桌还在滔滔不绝科普:“这老头在此,每日讲一小段故事,供在座食客消遣,讲的都是从前在花折里发生的事。”他的尾音带上一点轻浮之意。
“从前?”
“就是当花折还是妓馆时的故事,每个姑娘花名之上还有一个雅号,那人说的‘小玉兰’便是芜香姑娘的别称。传说花折挂牌上九九八十一朵花,琳琅满目,各有风姿……这老头,已经讲到四十九朵花了。”
对首那人笑了:“果然,来这里吃饭,倒是为了顺便听听这香艳故事。”
公子嘬一口酒,感叹:“香艳,但不俗气,精彩得紧。”
凌妙妙仰头打量大厅内装潢,二层还留有未撤去的纱帘珠帘,细节里保留了些明艳的粉气,透过老旧的木楼梯,仿佛能想到当初女子们扭着细腰、拿着手帕踏上二楼的情景。
“诸位听我说。”老头伸手安抚不满的食客,“你们定是想这慕容氏必定貌若无盐,才不能上木牌、冠以花名,可对?”
“事实恰好相反——慕容氏冰肌玉骨,天人之姿,花折的老板榴娘,想不到哪一种花衬得上她,只得将她藏在三层东暖阁里,做匣中珠玉,非王公贵族点名相见,绝不出来抛头露面。”
“喔——”底下的人立即便被镇住了。
自古以来,美人越是神秘高傲,越是引人注目。
老头满意地扫视一圈,接着道:“故事要从赵公子落脚无方镇开始讲起。赵公子其人,谁?高门大户的公子爷,身份尊贵,相貌更是万里挑一,从十几岁起,便被各色贵女竞相缠绕,不胜烦扰。”
“因而,赵公子脾气极傲,尤对向他示好的女子,几乎不拿正眼看待。”
三言两语,引得座下人入了境,兴致勃勃地听。
“这一年,赵公子推拒了两三门婚事,又拒绝了数十次表白,心里烦得很,便借由办事,跑到无方镇来散心。咱们这镇子,最出名的岂非吃喝玩乐?酒肆成排,半夜还灯火通明,最让游子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那一年,上元节里非但有灯会,还有烟花盛典。赵公子想看烟火,但又不想挤人,便着意观察了一番,看上了城南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山——攀上山顶,又能俯瞰镇子,又能仰望天穹,实在是个妙处。”
“于是从前半夜起,赵公子便独自上山,山中只有条废弃多年的小路,路很陡,草又荒得很,到处都是虫子,他满头大汗,形容狼狈,走了一个时辰,才攀了三分之一,不由得有些泄气。”
“忽然闻见一阵香风,抬头一瞥,见得前面有个白色的影子,原是个窈窕的姑娘,独行上山。”
“那着素衣的背影如履平地,走得很快,似乎不受山路所扰,一袅细腰不盈一握,衣袂飘飘,既无汗渍,也没有沾染灰尘,真像是天上仙子。”
“赵公子心中好奇,便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姑娘回过头来,见了生人,十分吃惊。她面上缀着一块白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光看露出的那双眼睛——真当得起眸似秋水,眼波流转,却不是一般的水,简直是西子湖的潋滟山水,明明不谙风情,却一眼就酥到人心里。”
“啊……”下面低低一阵吸气声。
老头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得色,接着讲,“赵公子便愣了一愣,旋即压下心中的震惊,解释道,在下非是唐突,请问姑娘何故一人上山?”
“那仙女一般的姑娘,眼中竟然露出无措的情绪,似乎是害怕自己的行为不被准许似的,她开了口,那声音如丝绸扫沙,听得人心头震颤的——她小心地轻声答:我来看烟花的。”
“哈——”众人心头有了数:天下姻缘,正是无巧不成书。
趁着这个停顿的空隙,慕瑶低头,悄悄地问了柳拂衣一句:“你跟殿下怎么说的?”
酒楼里烧着碳火,热气熏蒸酒气,柳拂衣擦了擦汗,脸上有些赧然之色:“得了帝姬的命令,遁出来的。”
凤阳宫外重兵把守,盔甲折射出冷光,人人严阵以待。
“帝姬,驸马跑了。”佩云的快步走到妆台前,镜中倒映出她脸上凌厉之色。
端阳正在悉心描眉,这次大病一场,她的小脸有些发黄,企望能用妆将病容遮掩一下,闻言手上一颤,螺子黛便断了。
她挑起画了一半的眉毛,连脸上娇纵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咋咋呼呼的——还当是什么事呢。”
“帝姬,您就这样把驸马放走了?”佩云瞪大眼睛,抓住她的手臂,由于太过用力,指甲掐进了她的皮肤里,少女惊叫一声,急忙推开了她,“大胆,你弄疼我了!”
佩云倒退几步瞪着她,默不作声,浅色瞳孔浮现出了一丝冷意。
“柳大哥心从来不在我这儿,强留他也没什么意思,显得我端阳小气。”端阳揭开衣袖,小心地吹了吹被掐红的皮肤,本想呵斥佩云几句,身上又一阵无力,让她扶着额头趴在了妆台上,抱怨道,“本宫已经好了,不会咬人也不会乱跑,让皇兄把外面的人撤走吧,这么多侍卫,看得人心烦。”
佩云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冷冰冰道:“帝姬,您怎么能不经我同意,便私自将驸马放走?”
“你……”帝姬抬起通红的双眼,终于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呵斥,“本宫是帝姬,宫里的人想留就留,想放就放,还需经过你同意吗?”
佩云冷哼一声,走到妆台前,描着端阳倒映在镜子里的蜡黄小脸,语气中带上一丝尖刻:“您可知道柳方士何故不喜欢你?奴才们谄媚,未敢告知真相——慕氏女之貌,远在殿下之上。”
“胡说!”端阳打断,气喘连连,想把她压在肩膀上的手拨下去,几次都没能成功,“本宫自视相貌姣好不输慕瑶,柳大哥不喜欢我,不过,不过是因为……”她很不情愿地承认,“不过是因为本宫的性子不大讨人喜欢罢了。”
佩云冷笑一声:“殿下还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何止是不讨人喜欢,简直是令人作呕!”
“你……”端阳半趴在妆台上,瞪大眼睛,气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完整,“反了你,你怎敢……”
佩云死死按着她,锐利的目光如冷剑:“若不是您生在帝王家,大家连这一二分好脸色也懒的给你,如此飞扬跋扈,嚣张恶毒又愚蠢的女人,也配做我华国帝姬?”
“胡言乱语……住口!”
“告诉你,非但是柳拂衣,这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你。奴婢们在背地里嘲笑你自以为是,陛下对你不过是歉疚使然……”
端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浮现出反常的潮红:“住口……给我住口……”
佩云的语气却渐渐放柔了,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就连你的亲生母亲,也曾经想过烧死你,把你当做不值钱的柴火棍,一把火点了,去铺她亲生儿子的光明大道……你多可怜啊,李淞敏。”她将气得不能说话的帝姬耳侧的乱发别到耳后,眼中带着嘲讽的意味,“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去死……你不觉得愤怒吗?”
镜中,端阳的瞳孔骤然放大。
她和身后的佩云同时定住了,随即,齐齐颤抖了一下,佩云像是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端阳却从妆台的桌子上坐直了身子,栗色瞳孔被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像是名贵的猫儿宝石样的眼睛,有种异样的绮丽。
帝姬开始慢悠悠地给自己梳头,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插上簪子,食指点了点胭脂,慵懒地拍在自己唇上。
最后,她捡起那半截断掉的螺子黛,不紧不慢地补全了方才画了一半的眉毛,眉尾斜飞,锐利如剑尖。
端阳身上大氅上以无数小珠片绣有长尾绿孔雀,在阳光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她裙摆曳地,手中提了一只六角灯笼,踩着喑哑的落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林木掩映的偏宫。
“帝姬……”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帝姬怎么来了?”
华国最尊贵的少女浓妆艳抹,不怒自威,她眼也不抬,语气平平:“我想进去看看母妃。”
“可是陛下交代过,不准外人进去探望赵太妃……”
“荒唐。”帝姬轻启红唇,脸色愈发显得淡漠威严,“我岂是外人?”
说话时她抬眼一瞥,那眼神像是风情万种,又似冷若冰霜,语气像是嗔怪,又像是责难,令人心头冷不丁颤了一下。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有些忌惮地让开了路。
端阳的眼尾是绚丽的花色,提着六角风灯,拖着长长的尾摆,不紧不慢地踏入了禁宫。
凌妙妙往椅子上一靠,将碟子往旁边推了推:“吃不下了。”
小碟里的六块杏云糕剩了三块,色白似云,如同切得方方正正的纯白雪块。
方才她、慕瑶和柳拂衣各尝一块,慕声没有动筷子。
慕声望着眼前的碟子,侧头看她。
“你吃了吧,别浪费。”女孩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碟子里的糕点,语气随意,脸颊却有些发红。
慕声望着那盘糕点,迟疑了片刻,她已经挽起袖子小心地拈起一块,不容置疑地搁在他唇边:“喏。”
少年眸色暗了片刻,嘴唇先在她白生生的手指上半吻半蹭地碰了一下,才在她羞恼地松手之前,张嘴飞快地咬住了糕点。
凌妙妙切齿地盯着自己的手:“你这人……”
慕声满脸无辜地嚼着杏云糕,眸中飞速地划过一丝笑。
杏仁的清香袭来,甜味柔软如云朵散开,竟是一种有些亲切熟悉的质感,像是像是不会走路的孩子,牙牙笑着触摸母亲裸露的手臂的温热感觉……
他顺着那感觉走神,太阳穴便猛地锐痛起来,仿佛迷路的人在林中无意踩到了陷阱。
他闭眼定了定神,将杏云糕咽下去。
“……不好吃吗?”凌妙妙见他脸色发白,心骤然提到嗓子眼里。
慕声的黑眸望着她,半晌才道:“好吃。”
“你这种表情,我还当糕点里有刺。”
凌妙妙舒一口气,拿筷子敲敲碟子边,杏眼里有一点笑意,“这两块也是你的。”
第89章 迷雾之城(三)
从成婚第二日起,黑莲花就打地铺睡在了紧挨着床的地上,睡得乖巧安静,毫无异议,凌妙妙和他比邻而居,相安无事,日日酣梦,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她醒的时间照例比慕声晚一刻钟,她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的时候,慕声已经把地铺的褥子卷好靠在一旁出门去了。
目光再转,看到床头柜上蹲了一只孤零零的苹果兔子,兔子屁股朝着她的脸,看起来说不出的委屈。
凌妙妙不屑地斜睨着苹果兔子——睨了半晌,觉得有点渴,便顺手拿起来啃了。
正啃着,慕声捏着梳子出现在眼前,黑润的眸子乖巧望着她,眼里含了一点笑:“好吃吗?”
“唔……”凌妙妙吃人嘴短,仰头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
他点点头,居然拉出凳子坐了下来,耐心地看着她吃苹果,梳子捏在指尖,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你在干嘛?”凌妙妙疑惑。
少年抿了抿唇,眼里竟然同时浮现出跃跃欲试和惴惴不安两种矛盾的情绪,顿了顿,才道:“我帮你买了新的……梳头水。”
“噢,”妙妙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
“一整瓶。”他补充。
“……”凌妙妙心里竟然泛出些许愧疚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梳子的齿,似乎在无声地缓解心内的紧张,漆黑的眼里含着一点轻微的光:“我可不可以帮你梳头?”
吃软不吃硬的女孩眨了眨杏子眼,有点被他的模样哄住了:“你上一次,可没有这么客气……”
她放下苹果,擦了擦手,配合坐到了妆台前。
凌妙妙不知道慕声对她的头发到底为什么表现出这么大的兴趣,只知道头发到了他手里,没玩个半小时,他是绝对放不开的。
她从镜子里看着少年以一种轻柔到几乎暧昧的手法玩弄她的头发,如坐针毡,在他又一次试图吻她发丝的时候,严肃提醒了一句:“子期,好好梳头。”
慕声动作一顿,抬起头,黑眸委屈地望向镜子,见镜中女孩的柔顺的发丝中露出个精灵似的耳尖,脸颊红扑扑的,也正强装镇定地望着他,心里像被猫爪子猛地挠了一下。
“妙妙,”他语调平静地建议,“以后在房间里可不可以不扎头发?”
“……为什么?”凌妙妙的睫毛颤了一下,如坐针毡的感觉更强烈了,连说话都有些打飘。
“好喜欢你这样……”他语气中的平静维持不住了,轻声说着,慢慢俯下身来吻在她颊上。
凌妙妙心里暗叹一声,没有躲开。
算了,就让他亲一下吧。
——以后再也不能让他梳头了。
她低头,桌上摆着一瓶崭新的梳头水,瓶子上精致地刻了一朵栀子花。
无方镇的胭脂水粉精巧细致,品类繁多,就连瓶子都比其他地方产的精致,是女孩子最喜欢的模样。
瓶子旁边,还摆了几盒色泽鲜艳的胭脂。
慕声不舍地放开她,撩了撩她的头发,见她盯着桌子看,便轻声道:“这些也是给你买的。”
凌妙妙拿起一盒看,有些迟疑:“我从没用过这个红。”
“那便试试。”他不以为意,“我帮你涂?”
“不用!”凌妙妙立即拒绝,瞪着镜子,挫败地发现折腾了半个小时,她的头发还是没梳起来。
主角团在无方镇落脚的第二天,柳拂衣就非常贴心地为他们找了一套不算大的新宅,安顿下来,做好了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打算。
带小园的宅邸,比局促的客栈舒服得多,只是宅子荒了许久,很多家具都是新置办的,床上的帐子都没来得及装上。
这几日白天的工作,就是分头东奔西跑,在集市上将零碎的生活用品买齐全。
因凌妙妙要裁贴身新衣,周围都是女眷,便赶慕声先回去,自己扎进夫人小姐堆里挑挑拣拣。
量完衣服,时间还早,凌妙妙在店里转了转,又精心选了新帐子,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宅子。
妙妙的步伐轻快:手底下这帐子,简直是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最有质感的帐子了——深墨绿色的,有点复古典雅的质感,摸起来像是鲛纱,却远比鲛纱柔软,更妙的是,店主说这款布料既透光,又滤光,能将阳光柔化得不那么刺眼。
谁知,当她坐在床上,将帐子展开的一瞬间,慕声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这是什么?”
凌妙妙边理帐子角儿边随口道:“我新买的帐子呀。”
慕声快步走过来,盯着她手里的帐子,语气有些异样:“……别……别挂这个。”
“为什么?”凌妙妙惊异地抬头,发现他的表情格外不对劲,像是被夹住了尾巴的小动物,奋力挣扎却挣不脱的惶惑,“这帐子……怎么了?”
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半晌才谨慎地吐出了一句话:“……这个颜色不好看。”
“可是我挺喜欢的。”凌妙妙有些失落瞅着他,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柔软清透的帐子,“……你看多了就顺眼了。”
他抿抿唇,困兽犹斗:“我……我不喜欢。”
“……”凌妙妙心头火起。
事实上,自从成婚以来,慕声对她几乎百依百顺,时间久了,便将她惯得有些晕头转向了。
现在他骤然提出激烈的反对意见,她不太习惯,登时恼了:“我自己的床,我喜欢就行了,你要看不惯,睡到隔壁去。”
少年缄口,眼睁睁地看着她气鼓鼓地将那墨绿色帐子一个角一个角地挂上去,阳光从帐子顶滤下来,一点点亮光镀在她额前柔顺的发梢上,她稍一抬下巴,那光斑便滑动到她微张的唇上,那嘴唇看起来娇嫩得似某种糕点……
他眸光暗沉,强灌了自己一杯凉水,定了定神。
凌妙妙挂完了帐子,敏捷地牵起裙子跳下床,快走几步到了柜子前,从柜子里取出了几样物什。
“叮叮当当——”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听到这声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又是什么?”
凌妙妙微一转身,让他看到了怀里的东西——四串串起来的铃铛,那式样和声音……
梦中那香艳的场面登时席卷而来,他额上都生出一层薄汗,尾音有些颤抖:“从哪儿来的?”
“哎呀。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凌妙妙满头大汗地在床角系铃铛,绑了好几次,丝带都往下滑,累得她手都酸了,还是没绑紧,“在泾阳坡,我见到十娘子卧房床上四角挂了铃铛,很漂亮,十娘子见我喜欢,就送了我四只铃铛。”
“别挂这个……”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央求。
凌妙妙哭笑不得:“这铃铛又怎么碍着你了?”
“晚上会响,吵你睡觉。”他漆黑眼眸盯着她,错觉间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噢,怕吵……”凌妙妙抿了抿唇,真诚地保证,“我睡觉很安分的,不会响,吵不到你的。”
“可是……”
铃铛串又往下落了,她挫败地缩回手臂,用力敲了敲:“挂不上……”
她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子期,你能不能帮我挂一下这个?”
慕声站在桌子旁边,面色茫然地喝了三杯冷水,见女孩满眼希冀地盯着自己,浑浑噩噩地便走过去了。
好在她将铃铛递过来以后,便拎起裙子下了床,只远远站在旁边看。
他跪坐在床上,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将铃铛牢牢系在床角,他稍稍一动,那铃铛便响,帐子里的光晕便晃,弄得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答应她,就是自虐。
他正万分艰难地挂着,猛然床一沉,他一低头,猝不及防看见妙妙的脸。
她和衣躺了上来,领口微开,露出一点细嫩白皙的肌肤,正眨巴着一双杏眼,无辜地仰视着他。
“你……你这是……”他喉头一阵发紧。
“我躺上来感受一下。”凌妙妙躺在新帐子下,满心都是欢喜,左边滚两下,右边滚两下,越看越喜欢,无意中一抬头,见他黑漆漆的眼盯着她不动,奇怪地笑道,“你挂你的呗,管我干嘛。”
她又换了个位置,他的膝盖无意中顶住了她柔软的腰肢,那一块热源,似乎从膝盖敏锐地传遍全身。
他手上抖得越来越厉害,只觉得床上似乎躺的是一团火,烧得他像是被烘烤得出现数道裂纹的陶罐,就快……就快……
他低眸一望,心里一片绝望,向下无声地拉了拉衣摆。
“你可不可以……先下去……”
凌妙妙发觉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再一抬头,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点潮红。
大约是她躺在这里,碍了他的事,才让他挂得这么吃力,她一骨碌爬起来,拎着裙子退到了一旁:“好。”
望着他的脸色,又有些歉意:“你慢慢挂,别急。”
他的睫毛抖着,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动作飞快地挂完了四个角,撑了一下床,夺门而出,掀起一阵冷风。
“哎?”凌妙妙疑惑地望着慕声的背影。
深夜。
凌妙妙正如她保证的那样,安分守己地睡觉,睡得四平八稳,一动不动,静谧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睡不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无声地从地铺坐起身,悄无声息地将中央围拢的帐子掀开一个角,女孩平躺着睡,一手放在腹部,随呼吸起伏,另一手随意搭在床畔。
他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轻柔地吻她的手背。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他便立即僵住了,随即她的手动了,慢慢抚上了他的脸,又向上移动到了他的额头。
他在黑暗中心跳怦怦,一动不动地感受她的触摸。
“怎么还没睡呀?”妙妙睡得迷迷糊糊,尾音里带着诱人的软糯,显得毫无爪牙。
她冰凉的手指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会儿,温声道:“是不是太冷了?”
“……”
“要不上来睡吧,你的被子薄。”她半梦半醒中嘱咐,甜甜的声音微有点哑,异常亲切动人。
“……还是不要了。”少年的黑眸在夜里闪光,艰难地拒绝。
“那就算了,好好睡。”她翻了个身,接着睡去。
背后却一阵窸窸窣窣,旋即铃铛叮当作响。
他还是爬上来了。非但爬上来,还将手试探地搭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揽,将人一点点拖进了怀里。
凌妙妙没有挣扎,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只是嘟囔道:“别乱动。”
“……”慕声低头,她倒是先把台词给抢了。
怀里的人呼吸平稳,睡得一派安宁,毫无戒备地依在他怀里,他沸腾的热血也慢慢平息下来,抱着那暖融融的一团,嘴唇小心地碰了碰她温热的颊。
第90章 迷雾之城(四)
凌妙妙睁眼,眼前是慕声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绣的麒麟花纹,她的鼻尖快要贴在他衣服上。
他身上是清爽的凉,连淡淡的熏香也是带着沁寒的冷香,即便他的手圈在她腰上,也没有让她觉得被压迫的难受。
靠着他,就像靠着上好的绸缎床帘,有种奇怪的、尊贵的、奢靡的舒适。
慕声觉察她醒了,慢慢靠近,吻从她额头小心落下,试探着下移,印在她红润的嘴唇上。
她的睫毛颤了颤,身子动了一下,却没有挣扎,甚至抬了抬下巴,方便他亲。
他心里即刻有了计较——刚睡醒的时候,是她最乖、最没脾气的时候。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吻得安静而小心,凌妙妙心里微微一动。
眼前这人表里不一,剑走偏锋,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践行着“不是好人”,冷酷、暴戾、嚣张的模样她都见过,可是在她面前,竟然意外地……纯情。
——反正她从未见过,有人亲吻的时候,是这样小心地拿嘴唇贴着蹭的。
她的手从他背后挎过去,摸了摸他那一头黑亮的长发,发丝摸起来也是凉的,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真像是矿。
少年骤然停下,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腕:“这个,不能乱碰。”
她斜睨着他睡觉的时候依然扎着的白色发带:“你那玩意,对我没用。”
“那也不行。”他将她的手抓着,强硬地压到了身侧。
见女孩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是毫无畏惧,便摸了摸她的眼皮,沉下脸,半是恐吓是引诱:“难道你还想做我的‘娃娃’?”
“……”
竟是吓唬她了。
她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毫不留情地从他怀里挣扎起来:“起床。”
对于柳拂衣审时度势的逃遁,除了慕声毫不客气地予以嘲笑以外,大家都表示理解。
花厅很敞亮,是主角团日常集合讨论案情的地方。
阳光透过花窗,在慕瑶头发上落下一块光斑:“帝姬的疯,是否另有隐情?”
“……是。”柳拂衣默了片刻,神情凝重,“有人企图蛊惑帝姬,但事情没能如她所愿。兴善寺事件过后,陛下遣皇宫里的方士钻研三日,给帝姬做了一道护身的符,专辟妖邪。妖物想要侵入帝姬意识,却被这符阻挡,两相拉锯,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帝姬的精神失控了,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
慕瑶问:“那人是谁?”
柳拂衣敛袖喝茶,叹了一口气:“宫城之内,几无妖气,很难辨别。”
“我甫入宫城,就被死死看住,只能跟帝姬待在一处,不能与其他人多做接触。我走到哪里都有四五个侍卫跟着,实在无法脱身。那一天我借着陪帝姬出宫散心的机会,乔装改扮得以脱身片刻,本想到你们所在客栈递个信……”
他庆幸地笑了笑:“没想到在街上恰巧碰见了妙妙。”
只是这女孩不知其中利害,当街大喊他的名字,他只得扔下信遁了。
凌妙妙一点也不觉得幸运,凉凉地看了慕声一眼——就是为了接这个纸条,她被人按在树上威逼利诱了一番,真是大义凛然,无私奉献。
她抿了抿唇:“那柳大哥是如何找到‘花折’的?”
无方镇的酒楼很多,花折并不是最起眼的的一座,但是从那个说书老头出现的瞬间,便意味着它成了解开一切秘密的关键之处。
柳拂衣解释:“帝姬身上的妖术,老一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同心蛊’,同心蛊并非是蛊,不过是使得受控制的人任凭那妖物驱使的惑心之术罢了。称之‘同心’,是因为受蛊人被妖物的心念所控制,因此有时也会出现混乱,感知到那妖物的记忆。”
“我在帝姬床榻旁边,曾经听见她在梦魇中念叨过两句反常的话。第一句,是‘榴娘,求你。’”
“榴娘?”慕瑶微一思忖,回忆起前一天听到的内容,想到了这有些耳熟的名字的出处,“是‘花折’的老板娘?”
柳拂衣颔首,表情变得相当严肃,接着道,“第二句,是‘花折,这样才算干净。’”
梆子声敲响,老头挥舞着手臂,袖子上彩色鸡毛一般的布片上下飞舞。
“午夜,满城的烟火盛放,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赵公子如愿以偿看到了烟花,可心,却不在那烟花表演之上了。”
“立在他身旁的姑娘,仰头好奇地看着满天的光华璀璨,似乎沉醉于其中,姹紫嫣红开遍,朵朵都在她眸中”。
座下鸦雀无声,人人悬着筷子,似乎看到了山上那绝世佳人的眼眸。
“你道赵公子这就动了心?”老头笑着摇头,“开始的时候说了,赵公子性子内敛,为人倨傲,不是那等轻浮浪荡之子。看完了烟花,他与那姑娘真的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这个姑娘,和他从前见过的都不大相同——见惯了旁人的惊艳之色,娇羞之态,骤然见着一个对他毫无反应的,反倒觉得自在极了,喜欢与她攀谈,何况在此良宵,两个人同时想到登上这座山看烟花,多么巧!他一路走,一路惦念身后的那个人,犹豫要不要回头同她搭句话。”
“他正走神,没留意脚下踩空,就这样倒霉地跌进了石洞里,碰伤了额头。”
“赵家公子高门大户,出入城门都是七香车拉的,何曾有过这种狼狈的时候?他心里懊恼的时候,倏忽一阵香风,一道白影子轻盈地落下来了,他抬头一瞧,怔住了:那姑娘竟也跟着他跳了下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一双柔荑,就来拉他起来。”
台下听众骚动了一下,低低的笑声混杂着窃窃私语。
——孤男寡女,深夜被困在一起,倒是不少烂俗话本的开头。
只是慕容氏一个姑娘家,有勇气跳下山来美救英雄,倒是惹人服气。
“赵公子和这白衣姑娘呆了一晚,说了许多话。只知道她姓慕容,问她名讳,她又说不出,道父母唤她慕容儿,家乡在极北之地。”
“不知怎的,她说极北之地的时候,他竟相信得很——极北之地,想必是雪原了,是纯白无瑕的冰天雪地,才走得出这一朵一尘不染的雪莲花。”
“极北之地的一座高山脚下,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寨子,寨子里只有很少的人,慕容氏就是那寨子中为数不多的女娃娃。赵公子听着,有些明白了——深山里来的姑娘,难怪没见过烟花。”
“按赵公子的脾气,旁人很难投其所好,他喜欢真实,讨厌矫饰,讨厌到了苛刻的程度。可是眼前的慕容氏一言一行,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他不可避免地动了心——在他故去的二十年光阴里,头一次地,主动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当风掀开她的面纱的时候,赵公子呆住了。他的姿容昳丽,世人夸他貌比潘安,可是当他看见慕容氏的脸,他便想,自己的样貌在她的面前,才是最大的矫饰。”
“美人面孔是天工造物,一气呵成,短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妖艳,她便是那个恰到好处。更关键的是,她眸中天真,似未经尘世沾染,美而不自知,才是杀人利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只能抽象地将她感知,就像感知无方镇轻柔的云和浓郁的雾,大概也是这样的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凌妙妙的筷子无意识地绞着碗里的桂花糕,将它夹成了稀碎的块,看起来惨不忍睹。
“赵公子想,这个女子,他要定了。”
“一个风华绝代的公子,在带着必胜的目的去猎取一个女子的时候,没有人逃得过他的掌心。”
“慕容氏的宠辱不惊,并非是性子里的高傲,相反,她的性子平和得很——诸位或许不信,那是因为她从山下的寨子里出来,还没见识过这滚滚红尘的纷乱。一个天真的女人,第一个遇到的人,便是一个认准了要她做妻子的人,她怎么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台下一阵细细的唏嘘,似乎不太满意这样的美人就这样被人收入囊中。
慕声听得不太专注,伸手将她的碗拿走了,又夹了一整块边角完整的桂花糕,喂到她嘴边。
凌妙妙下意识地叼住了桂花糕,发现是他,恨铁不成钢地拿着筷子在他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好好听,认真听!”
少年漆黑的眸子一闪,有些委屈地捂住了手,扭头看向那喋喋不休的老头,按着碗,开始一点点吃她那碗被夹碎的桂花糕。
唇齿间甜味蔓延,他的嘴角又无声勾起来。
“这一年三月,慕容氏嫁给了赵公子。赵公子为人很爽快,既娶了慕容氏,自感人生圆满,便决心不回长安了,一心一意定居在无方镇,万贯家财终可弃,功名利禄皆可抛——他压根不在乎。”
“成婚以后,赵公子发觉,他这位妻子对于感情的感知有些迟钝,人情事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样一样慢慢教过来,便像是给一副未画就的美人图,点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样——慕容氏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愈发美得惊人,惊动了邻里街坊,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哪怕泡澡的花瓣,转瞬便被全城女子竞相模仿。”
“赵公子自然是爱她的,可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样一个女子,容颜绝美,性情温柔和善,一心一意地照顾他,似乎没有任何缺点,他不知道要怎么爱她,才能配得上她的这般完美。”
“……”台下的人怔怔听着,陷入沉思。
“很快,这无谓的烦恼便消失了,次年五月,榴花绽放的季节,慕容氏有孕。赵公子终于觉得心满意足——飘在天上的妻子,终于像是踏入了凡尘,她即将为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有一半是他的骨血,脱离了他无法造就。这是他和慕容氏爱情的证明。”
“赵公子握着妻子的手,在桌上画院外芭蕉。这个冬天,她已身怀六甲,赵公子对她笑道:‘此子是你我心中期许,就叫做子期,好不好?”
慕声倒茶的手骤然一抖,茶壶盖掉了下来,滚烫的茶水径自从圆口泼出,哗啦一下浇在他手背上,手背上的皮肤立即红了一大片。
凌妙妙吓了一跳,在一片热气蒸腾中,飞速地将他的手拉离了桌面,斥道:“你怎么回事啊!”
“……”他的眸中是深重的茫然,似乎完全没有感到疼痛。
第91章 迷雾之城(五)
凌妙妙拽着他的手腕,径自从席间起身:“出来。”
慕声让她拉着走,走出大厅,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与里面的明亮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凌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边还靠着一只木瓢。
“过来点。”她拉着他蹲下来,将他的手腕抓着,扯到了水池边,舀了一瓢冷水浇在他手背上。
慕声静静地看她的侧脸,凌妙妙专心致志地低着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发鬓上的绸带有些散了,长长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帮她将那绸带拉了一下。
凌妙妙回头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将他的手按进了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见底下绚丽的彩石和石缝间茂盛生长的蓬松水草,几尾狭长的鱼在水中警惕地穿梭来去,有几条擦着他的手背过去。滑腻腻的、带着韧性的触感。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火辣辣地痛。
凌妙妙仍然保持着抓他手腕的姿势,望着水面自顾自地笑了:“看,小鱼来咬你了。”
“……”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乌黑的眼珠凝望着她,看起来异常柔软。
浸了一会儿,凌妙妙将他的手抽出来,放在眼前细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红的一片,好在没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两下:“疼么?”
“不疼。”他平淡地扯谎。
凌妙妙这才舒了口气,撒了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瞥着他,晶亮的杏子眼里满是嫌弃:“连个水也不会倒。”
她顿了顿,征询道:“回去吧?”
慕声猛然抓着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里,“手疼。”
凌妙妙心里大概有了数,他暂时不想听。
她没有再劝,瞅着池子:“那你自己泡着,拉我干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轻轻一动:“挡小鱼。”
“……”凌妙妙没绷住,“嗤”地笑了,撩了点水到他脸上,他没有躲,只是闭了一下眼睛,等攻击过去后,立即用沾湿的脸颊去蹭她的脸。
两人蹲在池子边,撩着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里的鱼惊恐地四下穿梭。
老头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他在繁华时来,给这种热闹再添一把火,随即在一片热闹间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瑶随之起身,跟着他走到了外间,叫住了他。
穿着布片衣服的老头意外地回过头,离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红鼻头旁边的皱纹,和因为开始掉牙而显得有些干瘪的嘴,配合着一身简陋艳丽的衣裳,滑稽荒诞。
这也只是个被生活打磨的民间艺人。
慕瑶的双目澄清,隐隐流露着急切的情绪:“可以问问您的故事是哪里听说的吗?”
传闻逸事加工一下,还可以像模像样,只是很多细节,都是私密之事,他说的如此细致,好像他当时就身处其中一样。
老头眼里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们并无恶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间混的,大都听过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谦逊有理:“别怕。我们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这儿听到了一些线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烦请解惑。
“……”老头默了默,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小老儿靠这点吃饭,还请二位不要说出去呀。”
柳拂衣诚恳应道:“那是自然。”
“小老儿原先是混迹市井茶坊的说书人,讲些演义传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馆突然失了火,烧得干干净净,老板榴娘死于非命,幸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从废墟里面挑拣出了一些没被烧毁的女子首饰,拿到集市上低价倒卖,赚些闲钱。”
“我就是那个时候,在集市上买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妆奁,本想拿回去送给我家婆子用……”他犹豫了一下,“谁知打开以后,无意中发现那匣子有个夹层,夹层里装了近百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我看着好奇,便捏起来看,一个没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画面便凭空入了我脑海,仿佛我亲历了这些事一般。”
慕瑶轻不可闻地一叹:“是女人的泪珠。榴娘收姑娘入烟花之地,竟然还要收集她们苦楚的回忆。”她有些烦乱地捏了捏鼻梁,“——这个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没说话,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后来……花折换了老板,改成了普通酒楼,我便去碰碰运气,将这些珠子里的画面稍加叙述,改编成了故事,岂料大受欢迎……我也从老板那里拿了分成,日子过得比往常更红火。”
他言语间有些歉意,仿佛也知道消费逝者的悲惨过往是件不太仗义的事。
只不过,芳魂已逝,无人追责。
“慕容氏的故事,可与旁人有所不同?”慕瑶追问。
本来她只当是普通故事去听,直到听到了“你我期许,名之子期”,她骤然大惊,发觉恰巧让他们赶上的这一段,并非偶然。
“……不瞒二位,这慕容氏的珠子,与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红色的……”
帝姬提着食盒出来,裙摆上绣着闪闪发光的金线,脚步轻而慢,高贵优雅。
“殿下又去给太妃娘娘送饭了?”面对她的侍卫出了声,有些紧张地同端阳搭讪。
传闻帝姬飞扬跋扈,娇纵任性,但这几日看来,似乎并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种异常柔婉的……女人味,总是不经意间吸引人的视线。
这几天,帝姬每天带着精巧的糕点进去探望赵太妃,想来还孝顺得很。
帝姬微微侧头,眸中天真良善,又带着不可亵渎的慵懒优雅,平和温软地应道:“是啊,母妃想本宫。本宫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话的侍卫面颊微红,低头避讳,不再言语了。站在她背后的那名侍卫却暗自皱了皱眉——帝姬华丽精致的粉红色后摆上,溅上了点点发黑的污渍。
那是什么东西?他心里暗想,乍一看,还以为是血迹。
“殿下!”身后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一个人,老內监满头白发散乱。银丝在阳光下闪着光,满脸褶皱,面容浮肿而瘦骨嶙峋,肩膀竟连官服也撑不起来了,看起来老态龙钟。
“徐公公?”两名侍卫吓了一跳,异口同声。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风箱般费力,死死看着她,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流下来,似乎是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殿下,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待太妃娘娘呢?”
“你说什么,本宫听不懂。”帝姬提着食盒,向着门前侍卫靠了一步,高贵而柔弱,像是匣子里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费心呵护。
侍卫腰上配剑“刷拉”一动,提醒:“徐公公,不得对殿下无礼。”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语气沉痛,“殿下!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错处,到底也是你生身母亲,您怎么能……”
帝姬的红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翘,抬起眼来,眼中带着一点怜悯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轻启,眼中一点点结了冰,轻飘飘道:“诛。”
吐出这个音节时的唇形温柔,仿佛是在进行一个缠绵的亲吻。
“……”侍卫的手犹豫地放在刀鞘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帝姬的脸。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辈子……”他发出几声干哑的笑,话音未落,他含着热泪,“砰”地撞在宫门前的柱子上,热血四溅。
侍卫的手一抖,一丝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听见这头骨碎裂的声响,动也未动,提着食盒走了两步,又旋过身来看他,双眸又纯真又娇媚:“明天,本宫还来给母妃送饭。”
“阿声不是你亲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当时没有那么震惊。
直到现在才明白慕瑶为何坚持追了出来。
慕容氏的故事复杂,说书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后天,便能讲完,便令那惶恐的说书人先行,他走了以后,慕瑶才骤然吐出了这个惊天秘密。
他细细思量,只觉得一阵冷意盘桓心头:“瑶儿,你仔细同我讲,阿声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听爹娘说,阿声是三岁上让他们从妖怪窝里捡出来的,当时孩子父母至亲皆不在。”
柳拂衣捏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响,他只在遇到棘手的问题时,才会露出这样的动作。
他沉吟半晌:“……这事情,你怎么从未跟我提起过?”
慕瑶的眼里含了一点忧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闪闪的:“非但没跟你说过,外头的人,一个也不知道——我从小将阿声当做亲弟弟养,也不想让他在外面看了别人的脸色。后来家里出了事,我每天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想这件事。”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你还知道什么,若是不介意,就说出来,我帮你想。”
慕瑶靠在他怀里,顿了顿:“你记得阿声头上那个发带吗?”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时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间。当时阿声还小,坐在椅子上,脚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记得——那时他的头发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来像个小女孩。”
“嗯。”柳拂衣轻拍着她的手背。
“娘从匣子里取了一条发带,当着我的面,给阿声把头发扎起来,扎得很慢。梳好头以后,她就开始咳嗽,咳了好一阵,才扶着阿声的肩膀,对他说,‘无论如何,这个发带不能摘下来,知道了吗?’”
柳拂衣皱了皱眉:“这发带……”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发带,扎上以后,除非他自己摘,否则便不会掉下来。”
“然后呢?”
“然后……”她用力回忆着,眉头深深蹙起,“然后,娘把阿声牵过来,对着我说,‘瑶儿看着弟弟,不能让他把发带摘下来’,还让我对着那面刻着慕家家训的墙立了个誓。”
“在那面墙下的誓言,终身不能有违,我一直印象深刻,后来待阿声与我亲近了,便让他答应我决不取下发带,这么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叹了口气:“你就没有问你娘吗?这个发带到底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不能卸下来?”
“娘对我说过,阿声救出来之前,让一个妖物注入了妖力,体格并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导,否则易行差走偏,切记切记。”
柳拂衣顿了顿:“那就是约束、规范的意思了?”
慕瑶点点头,想到那个月夜,慕声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阵冰凉,“到底,是我这个姐姐没做好。”
柳拂衣摇了摇头,定了一下神,又摇了摇头:“不对。”
慕瑶扭头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从阿声小时候开始想,想到现在。”
“……”慕瑶顺着他的话回想,从他初入慕家,扎上发带,长大,陪她历练,被旁人轻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
“我怎么……我怎么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阳穴,眸中罕见地闪现出了惊惧的神色。
她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开的记忆如同一个连续的长卷,她赫然发现,中间有好几块,竟然是空白。
就连慕声什么时候有了表字“子期”,为什么叫“慕声”……就他七岁以前的画面,她都毫无印象,似乎最早的记忆,就是母亲在镜子前给小男孩扎上发带的那一刻。
慕声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觉得,一切顺理成章,本该如此?
第92章 迷雾之城(六)
园中嶙峋的假山背处,僻静得连枝头鸟鸣都听不清晰。山石的凹脚还留有上次下雨留下的未干的积水,在不平的地面聚集了小小水洼,粘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
微风吹来,峭壁上斜生的松树舒枝叶晃动,干枯的松针下雨般撒落到了凌妙妙肩上。
她缩了缩脖子,有几根还是掉进了她的衣领里。
她徒然拉了几下,放弃了,忍着不舒服,抬起了头:“柳大哥,你刚才说什么?”
柳拂衣的宽大衣袖挡住了稀薄可怜的阳光,脸色反常地严肃,甚至连面对她惯有的那种放松的笑意都收了起来:“妙妙,昨天那段故事,你怎么看?”
凌妙妙眼睛一眨:“什么呀?”
柳拂衣看她半晌,似乎没时间同她绕弯了,直截了当:“我和瑶儿现在怀疑,阿声的身世有问题。”
晌午一过,凌妙妙出门遛弯,第一只脚刚踏出房门,便被柳拂衣截住,拉到假山背后,摆明了是要说些不能为他人言说的秘密。
虽说是青天白日,但她对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是有些异议,本想提议一下,柳拂衣这句话一出,她暂时便把这件事忘了。
凌妙妙满脸复杂地看着柳拂衣:黑莲花的身世问题……终于被这两个心大的觉察了。
原著里男女主角一生的心思都放在除魔卫道之上,慕声从出场到退场,都没能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带着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奔向了仓促的结尾。
而弄清这个秘密的前因后果,正是她任务的支线之一,两枚回忆碎片和几场似是而非的感知梦,都是在引导她慢慢解开这个谜团。
现在,慕声没能成功黑化,依旧是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主角团查案的重心也在慢慢偏移。
“柳大哥是说,慕声就是故事里那慕容氏和赵公子的孩子?”
柳拂衣满脸郁结,生怕她觉得荒诞,尽力试探着:“……你觉得呢?”
凌妙妙点点头:“嗯,我相信啊。”
别的不说,慕声生母的样貌,主角团里唯有她一人亲眼见过。那说书老头的形容再精妙不过:“短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妖艳,她就是那个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柳拂衣瞅着她,半晌才错愕:“妙妙的胆子……果真是大。”
“柳大哥,就算他是那慕容氏的孩子——又碍着谁什么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她坦然望着柳拂衣的脸,顿了顿,“那慕容氏是什么来头?”
“她的身份……”柳拂衣棘手地捏了捏鼻梁,“我有怀疑,但暂且不能确定。”
“奇怪的是,瑶儿发现她对阿声的记忆线是紊乱的,很多事情记不得。”
妙妙沉默了片刻:“这不奇怪,慕声的记忆线也是紊乱的。他只记得自己有个亲娘,其余的想不起来。”
“……”柳拂衣陷入深深的思索,自言自语起来:“是忘忧咒吗?可又不像……”
“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出了问题……”
妙妙见他眉间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来似的,掰着手指头玩笑:“柳大哥别愁啦,世上的巧合多了去,说不定是房梁塌了,他们姐弟一人被砸了一下;或者屋子被卷进水里,同时被浪头拍昏了;又或者有什么慕家人打不过的人物,挨个打了他们俩的脑袋——”
柳拂衣并没有笑,他眉头紧蹙,浑然似没听进去。半晌,才轻轻道:“妙妙,事情比你想的……略微复杂一些。你须得再去问问他,从小时候到现在,事无巨细地回忆一遍,忘了什么,记下来给我看看。”
“……”她迟疑了片刻,柳拂衣鼓励地拍拍她的肩,眸中似有掩藏的忧色,“阿声现在防备心重得很,总不相信我和瑶儿是护着他的。同样的话,只听你的。”
妙妙顿了顿,还没张口,“啪嗒”一声轻响,柳拂衣脸色一变,放在她肩上的手闪电般收回。
那迎面飞来的尖锐石子像是一颗凶戾的流弹,狠狠打在他手腕麻筋上,他半只手臂瞬间没了知觉,低呼一声握住了手腕,错愕地看向妙妙身后。
凌妙妙一回头,身后的少年抿着唇,发带在空中飞舞。
他望着柳拂衣的眼神里带着妒忌的杀气,怒火点染了他漆黑的双眸,像是某种闪烁着冷光的玉石。
“柳公子,”他的眸子慢慢转到凌妙妙身上,染上了一丝复杂的缠绵,只是语气仍然是轻飘飘、冷嗖嗖的,“别人的妻子,不可以随便乱碰。”
“……”柳拂衣抓着手腕,张口结舌,百口莫辩。
慕声低眸,浓密的睫毛向下一压,便显露出了温柔无害的模样,伸出手,“妙妙,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凌妙妙没去牵他的手,如果她此刻有兜,她恨不得双手口袋。她压低声音:“好好说话。”
他置若罔闻,径自抓住了她的手腕,强行拉着她走,眸中流淌着深沉的夜色,语气比刚才还要耐心:“乖,回去了。”
凌妙妙去扯他的手,他抓得紧紧的,简直像是囚徒腕上的锁链,骤然让她感觉到像是回到了“做娃娃”的那段日子。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过院落,经过慕瑶身边,将她吓了一跳,转向跟上来柳拂衣:“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凌妙妙一声低呼,慕瑶一回头,发现慕声强行将人拦腰抱起来了,不顾她挣扎,拿脚点开房门,抱进了屋里。
“哐当——”门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柳拂衣揉着手腕。哄道:“别看了,没事。”
慕瑶拉着柳拂衣的袖子,罕见地憋得脸颊发红,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一倍:“什么叫没事?你快去……快去听一下他们说什么呢?”
柳拂衣望着她,那神情说不上是诧异还是调侃:“人家小夫妻关门说悄悄话,我怎好去听墙角?”
他凝眸望着慕瑶,觉得她满脸紧张的模样说不出的生动,眼里带了一点促狭的
笑意:“要不——你去?”
慕瑶瞪着他,一跺脚,手一撒,直奔窗口而去。
半晌,没听见人声,只听得一点咯咯吱吱的轻响,听得她心里发毛。
她心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好弟弟磨刀霍霍的画面,正在犹豫要不要将那窗户捅个窟窿,或是直接破门而入,身旁一阵松风扑面而来,柳拂衣也跟着她到了窗边,笑道:“你还真听。”
她面上骤然飞红,还没想好怎么驳他,身子骤然一轻,她惊呼一声,又怒又恼地捶他的肩膀,却不敢大声:“拂衣!放我下来……”
“看见阿声看妙妙的眼神了吗?你做长姐的,别管得太多,瞎操心。”
他抱着怀里挣扎的少女,青丝上散落着阳光,慢悠悠往回走,“天气真好,咱们也抱回去。”
“咯吱咯吱——”
漏窗受了力,慢悠悠推开条缝,转轴发出拉长的喑哑响声。
妙妙整个人被他死死压在窗边亲吻,一丝细细的风从窗缝吹进来,灌入她脖颈里。
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放她喘了一口气,她才从窒息的边缘拉了回来,脚踩实地面的瞬间,双腿一软,像是酸软的后槽牙咬了冰块,险些跪倒在地上。
他就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接着,顺势一搂,将人抱进怀里。
凌妙妙将他推开,只是那推也没什么力气,她脸颊通红,眸中泛着水光,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恼:“你走开……”
慕声抱着她不撒手,手指卷着她的头发吻了一下,眸中漆黑:“我错了。”
凌妙妙推开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模样,心下一凉。
这黑化了半截的人,那黑暗的一面始终存在,蠢蠢欲动,一旦情绪到了临界点,他便在失控的边缘。
“你要真生气,就跟我吵架呀!”凌妙妙语无伦次,嘴唇还在隐隐发痛,她拿手背碰了碰,“这又算什么?”
他的情绪发泄,种种都是隐忍迂回,再骤然爆发,没有一样反应是正常。
“可我舍不得跟你吵架……”他又贴上来,顺着她的头发,“我只想要……你。”
中间低下去的部分凌妙妙没听清,皱起眉头:“嗯?”
慕声低眸望她,眸中带着一点笑意:“我现在不生气了。”
凌妙妙气笑了:“我生气,你快把我气死了。”
“所以你不要让我妒忌……”
“你别想太多了。”凌妙妙打断,黑白分明的眼严肃地望着他,轻道,“我和柳大哥在大白天正常对话,没有犯清规戒律。”
慕声凝眸望着她:“……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她梗了一下,想起了对话内容,觉得有些棘手,“这个……不能告诉你。”
他眼眸一暗,语气带着凉意:“你心里就这样念着柳拂衣么?”
凌妙妙头皮发麻,摆着手警告:“别,别提这个。”
“我偏要提。”他嘴角翘起,眸中的情绪显见地不稳了,整个人也就脱离了掌控,“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了,再去嫁给柳拂衣,嗯?”
“……”她只得保持沉默,愠怒地瞪着他。
“妙妙,让你失望了,我轻易死不了的。”少年的指尖微微颤抖,面上仍然笑得像明媚的迎春花:“……那死的柳拂衣,你还喜欢吗?”
凌妙妙吓得后背一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付诸行动,语速飞快:“你要敢伤柳大哥性命,我记他一辈子,恨你一辈子,听到没有……”
他一怔,望着她的眸中似有黑云翻滚,旋即点了点头:“好。”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眼中的危险神色:“那你以后可以不跟他说话吗?”
“那不可能。”凌妙妙望着他,“我跟谁说话,那是我的自由,你怎么管得比我爹还多?”
“……谁都可以,他不行。”他抬眼望着她,漆黑瞳仁在睫毛掩映下,那样的亮,“好吗?”
“不行。”凌妙妙的火也被激了起来,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这个份上。”
“……”他沉默片刻,漆黑眼眸温柔地凝望着她,“我好想把你绑在我旁边,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凌妙妙再度被气笑了:“你试试看啊。”
十分钟后。
“慕声,你给我放开……”
女孩以一种略有奇怪的姿势坐在椅子上,脸色反常地红,再仔细看去,她的双手让收妖柄反剪背在身后,身上拿一指宽的长长绸带,缚在了椅子上。
她先前还剧烈挣扎,只是她发现他结的绳子极妙,看上去不太牢,可是实际上不仅不会被她挣松,反而弄得她衣衫凌乱,她动一下,他的眼神就暗一分。
妙妙不敢动了,手指在背后蜷了蜷,碰到了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心内切齿:真想不到,收妖柄还有此妙用呢。
慕声坐在她旁边,手里捏着把匕首,垂眸给她削苹果,削得细致耐心。
“你现在就是削一万只兔子也没用。”凌妙妙冷眼瞅着他的手,“快点放开我。”
他手指一顿,兔子耳朵“啪”地削断了,他停下来,将断掉的耳朵小心地搭在断口上,垂眼望着它,半晌才道:“妙妙,它也很疼。”
“疼?”凌妙妙没听出言外之意,冷笑一声,“又不是我把它耳朵削掉的……”
她觉得自己跑了题,望着他的脸,杏子眼中满是恼意,跺了跺脚,“你不能这样捆着我,快点给我松开。”
少年无声地将兔子拿起来,喂到她嘴边,柔和地问:“吃吗?”
作者有话要说: 1.
老柳:生活真美好。
慕瑶:辣鸡直男气得劳资脑壳痛。
2.
咯吱咯吱——
慕瑶:弟弟在磨刀?
慕声:呵。
3.
妙:你试试看啊。
声:好啊。
第93章 迷雾之城(七)
“不吃,你拿开!”凌妙妙冲着兔子发火,又觉得气不过,就着他的手,照着兔子屁股狠狠咬了一大口,边用力咬边委屈地骂:“你有病。”
慕声捏着苹果,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将所有的表情收进眼底,在心底喟叹。
她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凌妙妙吃完了苹果,冷静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子期,你放开我,好好说。”
他脸上危险之色还没褪去,眉梢眼角显出些艳色,睫毛低垂的模样,像一朵带毒的妖花:“就这样说。”
“这样怎么说?”凌妙妙跺着脚瞪他,气得七窍生烟,憋了半晌,严肃地憋出一句控诉,“你……你不尊重人!”
不单不尊重她,还不尊重整个女性群体,靠力量优势制服她,什么人呐!
慕声望着她,眸中偏执的依恋如同浓稠的夜色。他倾过身子,虔诚地碰了碰她的嘴唇,语气缠绵悱恻,又像是在撒娇:“我爱你。”
“……”妙妙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你想绑我到什么时候?”她的嗓子都有些说哑了,清了清嗓子,语气都有些打蔫了,尾音里带着几丝委屈,听起来像是在撒娇,“我胳膊要断了……”
慕声骤然抬眸,飞速地收了收妖柄。
凌妙妙双手骤然解放,未及收回来,他已经顺着她的手臂极其柔和地按了按,沿着血管的脉络捋了几下,仰头看她,“还疼吗?”
凌妙妙摇摇头,满脸希冀地看着他,见他只是卸了反剪她手腕的收妖柄,毫无解开绸带的意思,表情迅速垮了下去,气鼓鼓道:“疼。”
他眸中一凝,怜惜一闪而过,“我再帮你按按。”他捏着她肘关节耐心地揉了十分钟,问:“好点了吗?”
他仰头看人的时候,瞳仁和上目线的角度恰到好处,藏起了所有的爪牙,只剩单纯无辜的美,恨得人牙痒痒。
凌妙妙咬着唇,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上房梁:“我想喝水。”
他顿了顿,随即将茶盏送到她唇边。
妙妙就像笼里的小鸟儿,就着主人的手臂啄几滴甘泉,差点憋屈成一只火鸟,在他手心里炸毛。
妙妙故意将他使唤来使唤去,绕着小小一间房来回跑了一刻钟,他依然没有不耐烦,反而愈加兴致高昂。
而且,她语气越软,他越耐心温柔,眸中光芒越盛,几乎到了灼热的程度。
凌妙妙颓然靠在椅背上想,她大概明白怎么能脱身了。
——哭一下兴许可以,黑莲花最怕她的眼泪,仿佛流下来的不是水,是滚烫的岩浆。
而且,不能是那种大义凛然的哭,而是要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撒着娇求着他哭。
妙妙闪动着杏子眼,冷静地望着少年的侧脸,无声地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等下辈子吧。
她气急败坏地想。
两人都没察觉,临近的墙根上洇出了几块黄色的水渍,如同隐形巨人飞檐走壁的脚印,一步又一步。
又过了十分钟,妙妙有些坐不住了:“子期……”
慕声抬眸:“嗯?”
她颊上不受控制地浮上了绯红颜色,踌躇了一下,鼓足勇气,尽量使自己显得高傲而漠然:“我想小解。”
少年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果然向她走来,俯身抽掉了她身上的绸带,凌妙妙还没来得及窃喜,便听得他平静地在她耳边道:“我抱你去。”
“……”她眼中的雀跃骤然折成了滔天愤怒,往后缩去,“我不想去了,你走,快走!”
“……”慕声撒了手,漆黑的眼珠无辜地望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凌妙妙扭过头不理他,手指烦躁地拨弄着裙摆,心里后悔极了。
——早知刚才不该喝那么多水的。
耳边细细一丝风来,倏忽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骤然吸进肺里,灼得鼻子都痛了一下。
随即是“咣当”一声巨响,她惊异地一回头,一股黑云形成了一堵墙,几乎要撑开屋顶,黑云里伸出一双手来,正死死掐着慕声的脖子。
凌妙妙脚下一热,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拖在地上的裙角浸湿了一圈。
少年的身影在黑云之下若隐若现,脸色发红,额角青筋暴起,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小笙儿,喝了你这么多血,我真舍不得杀你呢。”
那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来。
她凝聚了这些日子积蓄的全部力量,非但体型膨大数倍,连声音也变得粗哑起来,听起来越发贴近宛江船上时鬼王雌雄莫辨的声音。
小打小闹的骚扰,水鬼终于玩够了。她铭记着血海深仇。这次是猝不及防、出手怨毒、一举便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偷袭。
不择手段,他非死不可。
凌妙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去。
桌上那收妖柄明晃晃地放着,刚才他为了绑她卸下来,还没来得套回去;慕声的收妖柄,一只在她手腕上,一只搁在桌上,他此刻空手接白刃,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少年脸上挂着淡漠的挑衅之色,他任凭水鬼掐着,在难以脱身的攻击中艰难地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相碰,“砰——”地炸出了一朵橘黄色的火花,却不是朝着水鬼的脸,而是越过她,径自朝着远方而来。
“砰。”
火花精准地落在绸带绳结上,连妙妙的衣服都没碰到,缚得紧紧的绸带瞬间滑落了。
“……”凌妙妙骤然脱困,扶着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火花炸了一下还不算完,从她身上滚落到了地下,在地上连续炸了四五下,一直炸到了门口,好似一个焦急的小精灵,着急火燎地引她出门。
凌妙妙愣了一下,抬头望去,慕声没在看她,也没能发出声音。
刚才那个任性的火花,令他错失了自卫良机,整个人被黑云压到了墙角,连炸火花的余地都没有了,在这种索命的攻击中,只得徒手飞速拉住水鬼掐他脖子的手,单凭肌肉的力量与妖物抗衡。
他的双手因用力而有些颤抖,脸上还挂着漠然的笑容,只是嘴唇血色褪尽,额角青筋暴起,显见地已经被弄得有些眸光涣散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托大呐?
她顿了顿,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冒,只觉得头重脚轻,捡起桌上的收妖柄,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
收妖柄“砰”地打散了一片黑云,几块森白的骨头伴随着水花哗啦啦地跌在地上。
收妖柄开始在空中嚣张地飞舞起来。
这一个还不够,她冷静而盛怒地往黑云深处走,捋下手腕上另一只收妖柄,也砸了过去。
黑云斜压,劲风猛地扫在她脸上,像是谁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感到耳根火辣辣地痛,背后瞬间冒了一层热汗,脚步却没停,在这三四秒的时间里摸遍全身,掏出了来这个世界积攒下来的所有符纸:这其中有柳拂衣送她的,慕瑶送她的,还有慕声原先留下来的,足有板砖厚的一沓。
她不分门类,照着水鬼的脸,五张五张地往出飞,像是照着靶子在远处狠狠扎飞镖,“啪啪”“啪啪”“啪啪”,那靶子钝得很,若是扎得不够用力,就要脱靶了。
她甩得越来越快,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觉,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剧烈跳动的心脏则是核心的发动机,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可怕的能量。
手上捏着的符纸肉眼可见地迅速变薄,两只收妖柄在黑云中穿梭来去。
水鬼躁动得越来越厉害,桌上的花瓶被扫到了地上,茶盏碎了一地,凌妙妙的半边身子都被飞溅的水渍打湿了,还在坚持向前走,嘴里飞速地念着口诀,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几乎是照着水鬼的脸不住地扔符纸了。
心脏发疯似的狂跳着,手,步子和嘴,她都不敢停,似乎一停下来,他们两个,就会再无翻身之力。
她扔出了最后一片符纸,几乎隔着黑云站在了慕声面前。
与此同时,水鬼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门窗共振起来,黑云乱舞,如同一个被烈火焚烧的女人,发出变了形的呐喊,旋即——
“哗啦——”水渍下雨一般淋了凌妙妙满头。
她闭眼抹了一把水,再睁眼的时候,黑云烟消云散。
一枚白森森的头骨咕噜噜滚落在地上,裸露的牙齿枕着满地水渍,空洞洞的眼眶斜对着地面,似乎在不甘地望着尘世。
收妖柄飞回慕声手上,少年倒退几步才接稳,脸上还没有回过血色来,黑眸如墨玉,怔怔望着眼前的人。
女孩额发湿透,两颊发红,一双眸子亮得似灼灼星火,安静地睨着他,气喘吁吁地冷哼:“不用谢我,我很早以前就想打死她了。”
手臂放下来,瞬间酸软得抬不起来了,她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伸手托住了小臂。
“妙妙……”他一步迈过去,伸手拉住她柔软的手臂,颤抖着手检查了一下,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步一步主动,连续不断地甩了一百多张符纸。
是……为了他吗?
一阵恍惚,一种慌乱的狂喜,伴随着极近负罪的怜惜将他淹没。他将湿淋淋的人搂进怀里,全然不顾她的衣服将他的胸前也打湿了一片。
他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她只要伸手轻轻一戳,便瞬间漏了气,打回了原型。
他近乎蛮横地抱着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身子在微微发抖。
这样紧紧贴着她,才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妙妙脸颊红扑扑的,赧然挣开他,忍着手臂的酸,扭头着急地跑掉了:我想小解……”
太阳西偏,酒肆成排的灯笼次第点亮,花折的大厅里很快坐满了人,小二在席间穿梭忙碌,桌上的珍馐一道一道增加,迅速摆满了。
茶杯在慕瑶指尖转动,她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两个座位,有些疑惑:“他们俩……今天还打算来吗?”
柳拂衣轻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背,顿了顿:“不来反倒更好。”
慕瑶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梆子声响。
老头出场时,没有前几日那般神采奕奕,似乎是没有睡踏实,眼下两块乌青。看到二人,苦笑着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为他带来的无尽虚名与财富的故事,毕竟是已故之人不堪回首的血与泪,却被他肆意讲出来,供后世之人消遣调笑。
偶尔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
“慕容氏临盆在即,沉浸在幸福里,全然没想到,她美满的生活即将四分五裂,以后的桩桩件件,都使得她远远偏离原来的人生。”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听。
“我们先前说过,赵公子是高门大户的公子爷,他愿意隐居在远离长安的无方镇,辞了大好官职,摒弃身份,告别挥金如土的生活,家里人却不肯放任他这般碌碌一生,当下便带着人坐船跑来无方镇寻他。”
“这一年四月,他们找到了赵公子和他的妻子,对慕容氏大为不满。”
老头嘲讽地笑了笑:“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身上背着家族的荣耀,怎能只为自己而活?即使他不能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至少他的婚姻,是应该对家族有利的。”
“赵公子的姐姐查了慕容氏的身份,不知是是哪个荒山里长的野丫头,无父无母,没有亲朋,更别说家世如何,说她是平民都是抬举。在他们看来,一个只仗着漂亮面孔的低贱丫头想做赵公子的妻子,还将他留在这偏远的小镇不归家,已是天大的罪过。”
“赵公子的姐姐三番五次派人去请他回家,都被赵公子回绝,他不胜烦扰,甚至放出话来,若再惊动慕容氏,他就与她断绝姐弟关系。”
“赵公子的姐姐果真安生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只派了一个方士,上门与赵公子说了一炷香的话,随后离开。”
他顿了顿,深陷在眼窝中的浑浊眼睛,流露出浓重的悲悯:“五天后,赵公子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航船,头也不回地,将慕容氏永远地留在了无方镇。”
第94章 迷雾之城(八)
“那方士给赵公子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就撇下慕容氏走了?”
“是呀是呀!这时候快生了吧……”
台下嘈杂声起,听众义愤填膺,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
老头抬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待下面安静下来,:“那方士只是递给赵公子一张符纸,对他说,‘那慕容氏不是普通人,您若不想被她蒙在鼓里,白白受人蛊惑,便去试一试。’”
台下霎时鸦雀无声,只余老头的声音在响:“赵公子当即愣住了。他没有立刻去找慕容氏,而是看着桌上的符纸,静静地回想这些年的日子。
“他想,在他活过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未见过慕容氏这样貌美的女子——至少按照他的标准,没有人比慕容氏长得更顺眼。她为人毫无矫饰,性子也随和温柔,简直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莲花,没有经过任何俗世的沾染,让他也时常怀疑,像她这样天真的人,是怎么平平顺顺地长到这么大的?”
“他在书房里坐了好几日,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眼中的慕容氏,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她?他平生最厌恶女子伪装矫饰,而慕容氏似乎是为他量身打造,一举一动都合他的意,倘若慕容氏的天真纯净,从一开始就是伪装呢?”
“赵公子并非什么天真之人,他生在外表光鲜、内里的锦绣朱门,长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阴谋诡计、人心怨毒,他见得多了,便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现实。这个猜想令他如坠冰窟,只觉得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夜之间全部破碎了。”
“他开始一遍一遍回想自己对慕容氏的浓烈感情,从初见那日起,他对慕容氏的爱有增无减,只恐自己不能掏心掏肺,甚至连他这样自负自傲的人,在她面前总会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
“而他对她的迷恋,到底是不是真实呢?”
“他恐慌地回想着,他对慕容氏这样夸张的爱,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被蛊惑产生的魔障?”
“他开始恼怒起来。我们的赵公子,一向活得恣意万分,他平生所求不是功名利禄,也非锦绣荣华,不过就是一个‘真’,他连拜见权贵的违心恭维都觉得恶心,为此不惜担上一个‘恃才傲物’的名头,又怎么能容忍自己被一个女子用其他手段蛊惑,产生了虚妄的感情?”
凌妙妙解决完问题,又去隔间烧水泡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长舒一口气,擦着头发,体面舒服地回到房间里。
“叮——系统提示: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已达到95%,请再接再厉。提示完毕。”
不知怎的,她最近非常反感系统报喜的声音,总感觉她和慕声两个活生生的人之间,格格不入地插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让人心里难过。
凌妙妙调整了一下心情,慢慢地走了进去。
地上摔碎的瓷片和积水都被打扫干净,剩余的水渍也被擦干,屋里几乎一尘不染,几乎看不出一个时辰前的生死混战。
房间里烧了暖香,空气里是香甜的馥郁味道,使人一进来,感到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少年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安静地坐在床沿上,阳光透过墨绿色帐子,落在他漆黑的发丝上。
如果不是他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个骷髅头骨,堪称一个非常安静美好的场景。
凌妙妙将他手里的头骨夺了过来,顺手放在了一边,俯下身,眨巴着眼睛看他的脸:“你干嘛呢?”
他安安静静地抬起头,秋水般的黑眸注视着她,认真道:“等你。”
这模样又无辜又乖巧,几乎使人不忍欺凌了。
凌妙妙歪头瞅着他,笑了:“等着感谢你的救命恩人呐?”
“……对不起。”他眸光闪了闪,彷徨地看她的脸,好似害怕被人抛弃的小狗。
“……子期,”凌妙妙坐在他身边,擦头发的手停了停,顶着块方巾同他说话,“我可以答应你,以后不跟柳大哥在没人的地方单独说话。”
她刻意咬重了“单独”两个字,扭头望着他的眼睛,“但你不能不让我跟别人说话呀,否则我长嘴是干什么用的呢?”她像只猫儿似的扬起下巴,“你自己说,有没有这种道理?”
慕声的手伸过来,接过她头上的方巾,轻柔地擦起来,小心地避过了她的耳朵,嘴角自嘲地翘起:“妙妙,你做什么都可以。”
他顿了顿,眸子乌黑,“我就是妒忌而已……”他脸上微有迷茫,所有戾气、憎恶和钦羡一滑而过,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妒忌他?”
“……那约法三章吧。”凌妙妙望着他,叹气,“以后我们谁都别提柳大哥,行不行?”
“嗯。”他柔顺地答应,嗅着她发间一点淡淡的清香,眼珠里倒映着一点微光,语气越发轻了,“什么都答应你。”
话音落下,他凑过来,闭上眼睛,熟练地索吻,浓密的睫毛将这张脸装点得安静温柔。
妙妙顿了顿,将他的脸轻轻推开,接着说,“不要动不动就绑人。”
少年睁开眼睛,语气异常无辜:“我没有绑过别人,向来是直接杀了。”
“……”妙妙一时语塞,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夸他坦诚。
“那你更不该绑我,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强行捆着我就是……就是下三滥。”
她自以为已经说了很重的话,应当在他单薄的自尊心上留下一笔,让他痛定思痛,有所反思,谁知他竟然望着她微微笑了。
不知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取悦了他,他的表情,乃至语气,全都柔和得一塌糊涂。
像是抽大烟病入膏肓的人,在烟雾缭绕里微笑自嘲,带着一点微弱的求救讯号,孤注一掷、毫无廉耻地堕落给旁人看:“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了吧?”
凌妙妙望着他,心里出离愤怒了,柳眉倒竖:“什么东西?灵长类动物,人呐。”
她揪过他的领子,将他玉白的脸狠狠拉到自己面前,二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了:“子期呀,”她望着他,眼珠跟着他的眼珠转,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自己把自己当个东西,别人才当你是个东西,知道不?”
没来由的悲愤像是利剑催逼着她的心房,喷出又酸楚又恼怒的汁液,恨不得照着眼前这张脸打几下,看看他还清不清醒。
她恨恨地盯着他,不知怎么想的,脸一倾,张嘴一口咬在了他嘴唇上。
少年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旋即闭上眼睛,就着她这一咬,轻柔地吻在她唇上。
妙妙撒了揪他领子的手,松了尖牙利齿,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吻得缠绵又急切。
床角的铃铛轻轻响动,像是一对冷得发抖的孩子拥抱彼此取暖,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身体里。
“赵公子想了三日,决心去证实一下。”
“他没有像那方士所说,用符纸验证。而是找到慕容氏,直截了当地问了她。”
“他们关起门来谈了一刻钟的话。赵公子出门时,面色如死灰,即刻一言不发地收拾行李,离开无方镇,慕容氏抱着肚子倚在门口,满脸惊惶地望着他。她没有阻拦,而是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离去。”
“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个被摔得粉碎的琉璃美人。”
“赵公子大病一场,一个月以后,他在赵家的安排下,与一个仕宦家族的贵女成了婚,赵公子的姐姐很是得意,只是他从那日起,几乎再也没有笑过。”
“那慕容氏的孩子呢?”底下有人插空喊。
“慕容氏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独自生下了孩子。”
“她没有请稳婆,而是坐在家中冰凉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纤细的手指抓着桌子腿,发出小猫一般垂死的呻吟。她昏昏醒醒,直到后半夜才生下了孩子,她的裙子泡在一片污浊的血泊里,整个人被汗水浸透了,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
“外面雷声大作,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准备好的剪刀剪断了脐带,慌乱中不慎刺伤了自己的手掌——在此之前,赵公子甚至连剪刀也不许她碰。她顾不上手上鲜血直流,将啼哭的孩子抱起来,埋进自己单薄衣襟里,吻了吻他的额头。她实在精疲力尽了,就那样昏了过去。”
凌妙妙心里想,她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好歹是见过猪跑的。眼前这人活了一十八年,却是连猪跑都没见过的,不由得产生了一点怜悯之情。
怜悯之后,她觉得自己作为经验稍微富足一些的那一方,应该主动带带他,才算尽到责任。
这样一想,那一点慌张和踌躇瞬间便被庄严的责任感取代。
她不大熟练地搂住了少年的脖子,整个身子全靠在他身上。
慕声愣了一下,感觉到了她强烈推倒自己的意愿,于是就势靠下去,顺从地任她压在了床上。
凌妙妙趴在他身上,手指强作镇定地解他的衣袍,手抖得厉害,解了半天也没能解开,快在他注视的目光下尴尬地哭出来了。
四目相对,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乌黑的杏子眼带着羞恼的慌乱,半干的头发散落在他衣襟上,被蒙昧的阳光染成了浅栗色,淡淡的花香盈满了小小帐子。
少年一把攥住她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指,眸光漆黑,含着柔润的水色。
僵持了两三秒,他搂住她的腰,往帐子里侧一个翻身,两人位置颠倒。他微微起身,抿着唇,右手飞快地解开了衣袍,手指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样解。”他望她半晌,吐出三个字。
凌妙妙看着他,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他解开了,却不脱,挂着衣服,俯下身自顾自吻她的耳垂,睫毛扫在她脸颊上,仿佛有人用羽毛轻轻挠。
他的吻也有些不稳当,带着些火急火燎的味道,顺着她的耳垂往下,直到脖颈,再向下,嗅到她衣襟上的一点花香。
他一阵目眩神迷,手抚弄着她热乎乎的脸颊,叼住她上襦前襟的系带,一点点抽开了。
“能不能别这样……”妙妙的手指无措地划拉他的背,眸子转了转,小小声道:“我……有点难受。”
外面的天显见地昏暗下去,帐子里的光变成了暖黄色,撒在她额头上。
少年正吻着她的侧脸,闻言抬起脸来看她,黑发滑落下来,他额头上罕见地出了一层薄汗,眸中有些茫然,轻声道:“我也……很难受。”
妙妙本能地感觉到这样的僵持不是办法,可是又对未知感到一点儿惧怕。直到手指摸到了他背上道道交错的鞭痕,心霎时软了:“那你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嗯……”他似乎是得了允诺,终于迈进那一步,感觉到身下的人无声地吸了口冷气。
他低头将她额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撩开,声音很低:“疼么?”
妙妙咬着牙,目光闪闪烁烁,轻轻倒着气,像是在反过来安抚他:“还……还行。”
他心里被一阵涌上来的暖意填满,感觉到自己似乎飘忽在云上,幸福得有些不真实。
低头吻着她的唇,不给她呼痛的机会,慢慢放任了自己。
兵荒马乱中,他的手指蛮横地抵在她唇上,生生将她咬在下唇上的牙齿抬了上去:“别咬自己。”
妙妙的虎牙叼着他的指腹烦躁地磨了磨,气喘吁吁地骂:“不咬……我……难道咬你吗?”
他真将手背乖顺地伸过来:“可以。”
她伸手轻轻一推,将他的手推开了,沿着原有的牙印迅速地封住唇,好似在给一瓶不太稳定的汽水用力拧上盖子。
他的眼疾手快,再度用手指抬起她的牙,怜惜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带着混乱的呼吸,在她耳畔道:“妙妙,你可以出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妙:旁边这个连猪跑都没见过。
声:吃过。(小声BB)
水鬼:够了吧!够了吧!都死了还要受这种折磨。
第95章 迷雾之城(九)
羞耻的热度沿着脊梁骨往上爬,霎时间占据了整个大脑,鸡皮疙瘩起了一后背。
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给自己一遍一遍打气:合法夫妻,合法夫妻……
合法行为,合法行为……
他的指腹抬着她的牙,哄诱般地贴着她的耳朵说话,“出声吧。”
她忍不住含糊地呼痛。
“妙妙……”他缠绵地唤,眸光迷离。
凌妙妙茫然望着他,这人看起来好像没羞没臊,全无下限。
汽水瓶“砰”地打开了盖子,她开始哼唧。总归已经摒弃了羞耻心,便故意夸大其词,觉得自己变成了豌豆公主,被他掐了一下腰也哼哼,无意蹭了一下手臂也哼哼,背后垫着衣服硌得慌也哼哼。
妙妙看着他像濒临失控的野兽一般躁动起来,又怕真的弄疼了她,拼命克制自己,手足无措,连眼尾都泛着殷红,心里幸灾乐祸,手指轻快地摩挲他的脊背,像是在顺着小动物的毛。
慕声觉得怀里的人真的变成了一朵云,软绵绵、热乎乎还能发出美妙声音的云,恨不得将她拆碎了揉进胸口,又怕她真的一下消散了,只好拿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
耐不住了,便吻一下,舔一下,再放回去,珍藏起来。
“这是一个男孩,轮廓与慕容氏如出一辙,秀美灵动,眉眼生得倒像他父亲。”
“慕容氏带着孩子,在镇上艰难生活。开始时,邻里尚对她关照有加,可是时间长了,家里没有男人庇护,慕容氏的容貌终究招来了祸事。”
“开始时只是一两个光棍邻居打她的主意,让她严词拒绝,呵斥几句,尚顾得面子,连连致歉退开。”
“慢慢的,发现他们孤儿寡母毫无还手之力,便有许多地痞流氓、醉汉赌鬼上门纠缠,慕容氏家里的锁,每天都被不同的人撬开,慕容氏担惊受怕,每天捏着一根长棍,和衣坐在院门口,夜夜不敢安睡。”
“她的女邻居们,开始时还同情她,时间久了,便也视她为不详,镇子上开始有了谣言,说她水性杨花,在外与男人,这才被夫君撇下,是个没人要的。此名一出,慕容氏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好几次差点被人欺负,她挣扎叫喊了半夜,也没人来搭救她,身旁婴孩大声啼哭,引得邻院里的狗狂吠,好事者心里有鬼,吓得连滚带爬地跑掉,她才逃过一劫。”
“慕容氏决定抱着孩子离开无方镇,回自己的家乡,可路途漫漫,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不太安定,哪怕她戴着面纱,揣着匕首,一个窈窕的单身女人抱着个婴孩,也总是逃不开觊觎的眼睛。”
“车舟行途,流窜的恶人尤其多。船上有一伙恶匪,盯上了慕容氏。便在一个夜里,几人分工配合,抢走了慕容氏怀里的孩子,强令她屈从,否则便要将孩子掐死扔进江水里。慕容氏为了孩子,不得已含泪答应,事行至一半,船上脚步切杂纷乱,有两人从廊中经过,高谈阔论,正提及长安的赵公子,高头大马娶了新妇。”
“慕容氏听在耳中,万念俱灰,刹那间仿佛天地失色。”
“忽然婴儿夜梦惊醒,放声啼哭,匪徒们嫌他扰了好事,想要违背诺言,顺手将他掐死,不知是不是恶行触怒了老天……”老头伸出指头指了指头顶,瞪圆了眼睛,“忽然红光大作,四人齐齐倒下,霎时死于非命。”
台下鸦雀无声。
“慕容氏敛好衣服,挣扎着起来抱着孩子一看,不知发现了什么,当天便踏上返程,回了无方镇。”
听众们一阵骚动,窃窃私语不绝:“怎么了呀……”
“不知道呢……”
“慕容氏抱着孩子连夜赶回了无方镇,径自去找了花折的老板榴娘。”
“这榴娘,谁?无方镇里的秦楼楚馆,唯数花折最有名。花折里的姑娘,个个绝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既有样貌,又有才情,引得无数达官显贵不远万里前来风流,榴娘便是那个老鸨之最。慕容氏早年与这榴娘曾有过点头之交,现下走投无路,就去投奔于她。”
“榴娘见了慕容氏,给出的第一个建议,便是让她去把襁褓里的孩子溺死。”
慕瑶心里咯噔一下,与柳拂衣对视一眼。
“为什么呀……”身后有人悄声问道。
临桌人轻轻敲了敲碟子,笑道:“那还不简单,她独身一人还算抢手,带着个拖油瓶孩子算怎么回事?”
“慕容氏不愿意放弃孩子,与榴娘不欢而散。可是她回到家,镇上那几个恶棍地痞,就像是豺狼虎豹,虎视眈眈,慕容氏过得万分艰难,生计也是问题。赵公子已再娶,她对男人已经绝望。她便想,与这样磋磨度日,不如换得个锦衣玉食,好好将孩子养大。就再回头去找榴娘,同意卖身,只求个避难之所。”
“唉……”听众们两眼含泪,叹息连连。
“榴娘对此事万分谨慎。一来,以慕容氏的绝色,必定是艳压群芳,超过了花折里所有的姑娘;二来,慕容氏多多少少跟她有份交情,她也不想亏待了慕容氏。”
“于是,榴娘没有把慕容氏的名字写上玉牌,也没给她起花名,辟了三层最豪华的东暖阁,锦衣玉食地供着她,是慕容氏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以示与过去划清界限,叫做‘容娘’。”
慕瑶听到这里,猛地蹙起了眉头:“容娘?”
柳拂衣奇怪道:“怎么了?”
“容娘,蓉娘……”她嘴里默念着,摇了摇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没什么……”
“容娘接客,只接那王公贵族,人上之人,须得才貌俱佳,才有幸与她春风一度。榴娘觉得,这样,她算是照顾容娘了,即便是沦落风尘,容娘也算是个受人仰视的红姑。”
“只有一点不妥,便是容娘那个孩子。男孩养在妓馆多有不便,四岁以前还能同母日待在一起,容娘接客时,托付别的姐妹照顾一下。四岁之后,却是没法时时待在花折里了,容娘只得给他些钱,嘱咐他在太阳落山以后在外面逛,后半夜再悄悄从后门进来,在小房子里睡下,不要惊动其他客人。”
“容娘待在‘花折’七年,见过她的人,都对她的样貌津津乐道,只是可惜她那样浑然天成的一张脸,隐在浓妆之下,没能昭显于世。”
“七年里,容娘的容貌一如往昔,似乎没有被时间影响,也没有染上风尘气,在权贵之间的名声越来越响,那一年,据说连先帝陛下也惊动了,借微服私访之名,一睹容娘芳容。”
“嘶……”下面的人吸着冷气。
“陛下见了容娘,很是喜欢,当夜便留宿在花折,夜里颠鸾倒凤时——”
他顿了顿,所有人都提起了气,“不知怎的,偏偏就是在那天傍晚,容娘那七岁的儿子忽然违背了母亲的叮嘱,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花折,冲进了房门,看到了母亲与别的男人的模样……”
“陛下骤然被扰,慌乱之下拿茶杯砸他,那小儿不知是不是吓呆了,竟跪在地上不肯走,一番拉扯,惊动了榴娘。”
“陛下本是来寻欢作乐的,秦楼楚馆的夜夜笙歌,本就是你情我愿,天下佳丽谁敢不在真龙面前笑着承欢?可那小儿用那样一双眸仇恨地盯着他,好似他强抢民女,欺辱人家母亲似的,不由得心里膈应,雷霆震怒,拂袖而去。榴娘苦苦哀求,花折才幸免于难,只得按照陛下的交代,将涉事的容娘赶出‘花折’,放她一个自由。”
“可是‘花折’才是容娘的庇护之所,‘自由’于她,反倒是劫难,她带着孩子,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榴娘也不肯答应再收她进来。”
“唉……”厅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的叹息。
“于是,慕容氏只得带着孩子离开了无方镇。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是听说,有人在长安见过她,也不知道容娘此后有没有再遇到歹人。
“容娘就像是无方镇的雾,天亮之后便消失了,像是从未在此地出现过一样。”
妙妙将拉起被子裹到脖颈上,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蚕,滚到了床边。
夜色围拢下来,帐子里很快便暗了。他在外面点亮了蜡烛。
听说男孩子结束之后,大都没什么兴趣温存,她便趁着他起来点蜡烛的功夫,自顾自闭起眼睛,一个人安生睡了。
慕声回过身来,手却伸进被子里,抓住她的脚踝,将她从被子里一点点拖了出来。
“干嘛……”她慌张地扭过身来。
他身上披着衣服,睫毛在灯下凝着一点微光,低头吻着她裸露的小腿,柔光勾勒出他发丝的轮廓,简直美得像是一副名家画作。
凌妙妙红着脸抽了抽腿,想快点破坏掉这种诡异的虔诚美感,他便猝不及防地吻在了她脚背上。
一阵电流似的感觉骤然沿着脚背向上,她低低哼了一声,他便难耐地俯下身来压住了她,双手捧住她的脸。
凌妙妙眼疾手快,立即抵住他的唇,哭丧着脸:先亲脚背,再亲脸,什么顺序……
“睡吧,别折腾了。”她眨巴着眼睛望着
他,突然发现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他眉梢眼角带着艳色,嘴唇嫣红,黑水银般的眼珠里水光潋滟,诱人至极,只想引得人去一亲芳泽。
这真是……真是……传说中的面含春色?
这荒诞的感觉,刹那间让她有些迷茫,刚才被睡的到底是谁?
她向后靠了靠,身上的痛楚又将她拉回现实,一把将他推下去,拉开被子盖住他,假意凶巴巴道,“快睡。”
少年眨着眼睛,无辜顺从地看着她,侧脸极美。
她心里一动,忽然无端想起说书老头形容慕容氏的话来。
“人情世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样一样慢慢教过来,便像是给一副未画就的美人图,点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样。”
“慕容氏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愈发美得惊人。”
她扭过头,细细端详着慕声在昏暗灯下的脸,果真惊心地发觉他的眉眼、鼻尖、嘴唇以至于眸中神采,就如同被打磨的璞玉渐渐生光,越发显露出从前不曾显出的秾艳之色。
妙妙心里咯噔一下,一阵无端的难过,慢慢地拱到了他怀里,伸手搂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想,这一点温柔慰藉,在他那里已经算得上蜜里调油了。
那他原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
——————
基本上接上了第二个感知梦。剩余疑问后来会解释到。
我觉得赵公子的行为很不道德但并非完全不能理解,慕容氏是没什么错,但她唯一的错也是致命的——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最后瞒不住了才说出来。不是每个成年人都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有些人不在意伴侣身份,但有些人真的在意。这个世界里,隐瞒真身和隐瞒婚史、隐瞒遗传病什么的没区别。赵公子的走,不只是“两句话”的问题,他整个爱情观都崩塌了,他根本不敢再相信慕容氏了。
颠倒性别举个例子吧。女孩子某天遇到一个长得很帅,非常完美的男生,费尽心力把他给追到手了,放弃了富二代身份,跟家人断绝联系跟他成家生活在小镇上。她每天都在想,这么完美的人怎么被她给找到了。
然后家人来找了,跟女孩说你现在这个丈夫有问题,他不是普通人,他展现给你的样子不是他的本来面目,是他按照你心里理想的标准去塑造的一个假人,快点跟我回家去过正常生活吧。女孩去找丈夫对质,对方也承认自己不是普通人。
这能不恐慌吗?有的人肯定很害怕,选择回家去了,哪怕怀孕了也打掉回家了。谁知道生下来的是什么呢?家里人再不讨人喜欢,至少是真的可信任的。
何况男性相对女性来说是比较理性而且心狠的。
但最残忍的是,教会了一个不懂爱的人怎么去爱,再将她抛弃。爱人抛弃,众口铄金,人性之恶,都是慕容氏堕落的理由。
第96章 迷雾之城(十)
这是妙妙头一次主动伸手去抱他。
慕声怔了一下,不敢动了,连呼吸都不自知地放轻,全部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集中在她的手搭住的地方。他感觉到妙妙搂着他的腰,用力紧了两下,低声道:“今天都没去成花折,等慕姐姐他们回来,让他们给你复述一遍?”
原是为这个。
他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的事情,向来没人在意,现在竟有人比自己还上心。
他顿了顿,很乖地应:“嗯。”
凌妙妙完成了安抚,准备抽回手,他手臂却飞快地一夹,将她的手无赖地压在了自己腰上。
妙妙哭笑不得,没再挣扎,在昏暗的烛光下,以这种古怪的姿势搭着他,忽然小声道:“子期,你是不是害怕听那个故事?”
慕容氏的故事已经过半,他应该可以猜到后面是如何的急转直下。
他寻觅了那么久的真相,临到跟前,却近乡情怯了。
半晌没听见他有回音,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睫毛忽闪了几下:“就算是真的……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过去很久了。”
他不作声,留恋地反复摩挲着她的腰侧,将那里摸得热乎乎的,半晌,手伸到腰后将她一揽,一把压进怀里。
妙妙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寝衣,还是刚才随便套的,二人的身体紧紧贴着,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小动物的挣扎。
“嗯,我怕。”他的声音忽然低低地从头顶传来。
凌妙妙顿了顿,不挣了,仰头看着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英雄不问出身?”
说完,觉得有点人微言轻,补充论证似的,在他冰凉的脖子上轻轻啄了一下,不太熟练,警觉得像是叼虫子的啄木鸟。
他一僵,手臂登时收紧了,那一下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仰着脖子等了半晌,也没等来第二次。
他顿了顿,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有些委屈:“没了吗?”
“……什么?”凌妙妙空出来的那只手正在玩他寝衣上缀的黑色珠子,骤然听到发问,满脸疑惑。
少年眸色暗沉,在昏暗的烛光中勾了勾唇角,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望着她,眼中泛着水色,故意道:“……我连阴沟里蟑螂都不如,算什么英雄……”
凌妙妙望着他的眼珠里果真浮现出了怒火:“人家蟑螂还觉得自己活得怪滋润的呢,哪儿像你……”
说罢,又觉得心里酸涩,情绪上了头,勾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咬,好几次嘴唇不慎蹭到了少年的喉结,惹得他眸光暗了又暗。
她这才撒开手,没什么力道地推了他一把,恨道:“说的什么屁话。”
怒火一消,她便下意识地摸了嘴角,又伸手摸了摸他颈上的几个浅浅的牙印,呆住了,背后一阵凉。
她大概是让黑莲花教歪了,总是在冲动想打他的时候,下意识上的却是嘴……
还没想明白,就被人翻身压住了。
少年吻着她的头发,随即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颈侧,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腰,在她耳侧克制地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请您留步。”慕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故事里略去的部分,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老头略一沉思,问道:“慕方士想听哪一节?”
“在房间里,赵公子找慕容氏谈判,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老头抚了抚额头,强笑道:“不瞒您说,那珠子里的记忆有限,很多地方都是破碎不堪,有许多事,还是小老儿自己捋顺,猜出来的。”
“那按照您的拼凑,他们大约说了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道:“赵公子径自去问慕容氏的身份,慕容氏先是沉默,随即据实告知。说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慕瑶一眼,“说自己不是人,是……是……”他似乎有点不太确定,音节在嘴里将吐未吐。
“魅女。”柳拂衣适时接道。慕瑶脸色苍白,但没有打断。
“对,魅女。”老头眼睛一亮,有些紧张地询问道,“这魅女,是妖吧?我只怕讲出来引起恐慌,只得删去了这一节。”
慕瑶神色复杂,指尖下意识地捻在一起,似乎不太想接受现实:“真是魅女?”
柳拂衣道:“魅女天生无泪,若痛极悲泣,只会泣血。在那一堆透明的眼泪里,才会有一颗血珠子。”
他顿了顿,抬抬手,示意老头继续。
“赵公子的脸色很难看,只反复问她,为什么要蛊惑自己,为什么要骗自己?”
“慕容氏愣了好一会儿,说自己没有,可赵公子不信,似乎是负着气,不久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赵公子为人自傲自负,在某些事情上,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猜测,难免有些固执己见,刚愎自用。
越是在乎,越是多疑,越是止不住地乱想。
而魅女美艳绝伦,天生就是蛊惑人心的胚子,她强辩自己是真心,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慕瑶和柳拂衣一时无言,半晌,柳拂衣对着慕瑶耳语了几句,后者转身回了花折。
待她走远了,柳拂衣才低声问:“那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可有异状?”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咂嘴道,“刚生出来的时候,皮肤白得似雪,耳朵很尖,胎发长得盖住了额头,也不哭,长得是古怪得很呐。可是第二日的时候,就变得和寻常婴儿一般模样了。”
“哦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比划起来,“这孩子小时候,头发长得忒快,一夜之间便从肩膀长到后腰,离开花折的前一日,他娘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剪刀,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给他握住,一把剪了。”
“什么样的剪刀?”
老头回忆了一下:“就是农人剪草的那种剪刀,只是剪刀轴子上,刻了个弯弯的月牙。”
“断月剪?”柳拂衣低声喃喃,暗自诧异起来。
慕瑶回来了,问:“那赵公子到底叫什么?”
“这倒不知道,只是听慕容氏有一次唤他‘轻欢’。”
赵……轻欢……
高门大户……长安城……
慕瑶半晌没缓过神来,这故事里的主人公,竟是赵太妃赵沁茹的亲弟弟……轻衣候。
今日桩桩件件,都令她觉得心惊肉跳,她捉妖世家收养的孩子,生母居然是个棘手的大妖。
这个大妖竟也是魅女……那么……和“她”有关系吗,还是说……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轻衣候真的是慕声的生父,那么他手里那块玉牌,是什么情况下得来……爹娘又为什么要撒谎,说阿声是妖怪窝里捡来的呢?
他做了个梦,梦里马蹄哒哒掠过窗边,细条状的光影纷乱,狭小的房间里,他趴在窗台上,巴望着窗口。
这里不是那拥有如血般红罗帐的绣楼,身旁的人说的也不是轻软的南部方言。偶有马蹄掠过,扬起黄色的灰尘。
他知道,这里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几道交错的红痕,手臂上还有青紫的甲印,惊心的累累伤痕。
在这逼仄阴暗的房里,他曾经拥有的那一段温柔怜爱也烟消云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后的垫子上,兀自对着一面破旧的镜子点妆描眉,给那一张绝色的脸,带上艳丽的假面,眉尾斜飞,像是祸国妖姬依仗的利剑。
漆黑眸子里倒映的天穹,慢慢从湛蓝到昏黄。
他整日趴在窗边,期冀地望着那一点亮光,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等谁。
有时候,只是看着檐下的燕子衔着泥搭出个巢,还没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几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点的残骸中绝望地流出浓稠的汁液。
燕子拍着翅膀,在空中悲鸣,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家可归。
乞丐们残忍地笑着,趴在地上将蛋液争抢分食。
他向后缩了缩,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发凉。
头顶拢上一层阴影。她身上劣质的香气伴随着风笼罩了他,他扭过头,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饿吗?”
他不自然地眨着眼睛,捂着肚子,抿了抿唇,声如蚊讷:“饿。”
“饿啊。”她笑着,慢慢蹲下来,搂住他的脖颈,扭过去,强令他向外看,冰凉的手指让他打了个哆嗦,“看到了吗?”她指着外面那几个衣衫褴褛的癞头乞丐,“去啊,去跟他们一起吃。”
他直往后缩,眼中的不安愈来愈重:“娘……”
“娘养不起你。”她下了结论,脸上的微笑恶毒,“你去自己要讨要吃的吧,若是要不来,就去偷,去抢。”
她望着他,栗色瞳孔中含着的笑意,像是无法摆脱的诅咒,“要是这点本事也没有……”她艳丽的红唇轻启,“就去死。”
“……”他战栗着,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慌乱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娘……”他发出小兽似的惶恐的哀求,“我听话,我听话……”
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她猛地回头,涂着红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颈,直接将他顶在了破旧的矮窗上,矮窗发出嘶哑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汹涌,“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他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她率先松开了手,他倚着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来,雪白的颈上留下两点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来,俯视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小狗。她怜悯地抚摸他的发丝,话语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儿,你要乖。杀死他之前,自己去讨饭吃,嗯?”
“娘不会不要你的。等你杀了他,娘便带你走,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不好?”
她平静下来后,许诺异常温柔。
小孩子,总是易于哄骗,甚至不用哄骗,只要她像以前那样对着他笑一笑,他便什么都依了。
他怀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又亲近了她:“那……娘去哪里?”
她无声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头来,抚摸他的脸,尖利的指甲,有几下剐蹭到了他颊上,“小笙儿喜不喜欢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极凉,像是一块冰贴着他,冻得他浑身僵硬,他本能地摇了摇头。
他想,娘是疯癫了,哪里来的弟弟妹妹?
她高兴地笑着:“嗯,真乖。娘也不喜欢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有人将被子折了两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边角翘了起来,她嘟囔了几句,翻身过来用身子压住。
她隔着被子手脚并用地抱着他,像抱着树干的熊,抱得那样紧。
他睁开了眼,恰与她四目相对,眼前的人骤然一惊,旋即不好意思地将胳膊腿放下去,滚到了一边。
被子边角立即翘起来,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手一捞,将女孩抱进了怀里。她的脸蛋贴着他的心口,热乎乎的一团。
这样的热,直接辐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里终于奔流着正常的、鲜红的血液,从那样的如坠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还冷吗?”她问。
“……”
“你刚才一直发抖。”她的睫毛一动一动,痒痒地扫着他胸前的皮肤,又执着地问了一遍,“……还冷吗?”
他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吻着她温热的脸颊:“不冷了。”
阳光从帐子顶上投射下来,每一片光斑都温柔明媚,在阳光下行走的女孩,带着一身光明磊落的温热,大大方方地钻进他怀里,抱着他。
暖得像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得到了主动的拥抱和亲亲。”声妹咬着笔杆,心满意足地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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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时间线在第一块回忆碎片之前,小笙儿有一段流浪长安街头的日子。
第97章 迷雾之城(十一)
“妙妙,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前厅里,两旁花窗漏下的细碎阳光,照在几盆吊兰的叶子上。
柳拂衣眉宇间带着忧色,招了招手,把走过院子的凌妙妙叫进屋,顺手帮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没听见回音,他一抬头,只见凌妙妙为难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等我一下。”
她挽着裙子飞快地跑过去,截住了从前厅路过、准备去院子里炼术法的慕瑶:“慕姐姐,你能不能进来坐一会儿?”
慕瑶一脸茫然地让她拉进了前厅,按着坐在了柳拂衣旁边,随即她搬过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摆出了六方会谈的架势。
“现在好了。”她双手相抵,撑着下巴笑了笑,“柳大哥你开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与慕瑶对视一眼,两人都对她说话前的严肃准备摸不着头脑。
“别一直看着我啊。”凌妙妙轻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慕容氏的事?”
慕声一早就去镇上采买笔墨黄纸,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现在是这些天里,他唯一不在场的时机。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许不该叫做慕容氏。”
凌妙妙竖起耳朵听。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个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征永夜的存在。他们身上体现着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只手遮天。”
“……”
“你还记得过宛江的时候,在大船上,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魅女吗?”柳拂衣的望着她,表述缓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点点地引导着,“魅女,能歌善舞,美艳绝伦,善蛊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来了,那个人格……”
当时,柳拂衣对她讲过,若是魅女被人辜负,就会于体内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妖魂,名为怨女,本性极恶,为祸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却没想到,这样的巧……
柳拂衣颔首,还在观察她的神色:“暮容儿是魅女,她说的那座故乡的山,就是极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数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凌妙妙思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垂着眸子嘟囔,不知是惊异还是茫然:“那慕声——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慢慢地印证着这个事实。难怪,在第一个记忆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没地钻进轻衣侯的七香车;难怪他头发一长,红光一闪,就能杀人于无形;那蛊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术,应该是天赋了……
那发带呢?原先她以为慕声是借了发带的力,现在看来,那发带,怕只是个把门的闸口。
厅内静静地燃着熏香。花窗外人影动了动,衣角擦过了茂盛的兰花,刚结出的一只长长花苞,“噗噜噜”地滚落在地。
少年将背抵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却颤抖着,连一个讥诮的微笑都没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拥有这样的血统,却在嫉恶如仇的捉妖世家长大,手里沾了无数妖物的血,可却终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隐约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终于被证实的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过去的十几年,终于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话。
不论哪一方,都不应该多余出他这样的怪物。
他转过身,透过花窗的缝隙,一动不动地看着凌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墙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转颤抖的星河,极端危险。
现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终于毫无掩饰地知晓了他惊天的不堪。
他知道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哪怕她皱皱眉,都会如一记重锤砸下。可是他迈不动步子,发疯似的想看看她的反应……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忧心她长久的沉默,身子倾了倾,“怎么了?”
“没有。”妙妙抬起头,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后讲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对她过于平静的反应有些吃惊:“想……什么?”
她蹙着眉,含着微不可闻的叹息,抬头一望,声音仍旧很轻:“我在想呀,那子期岂不是很可怜。”
“……”
屋内屋外的人一并默然。一时间,窗外落叶沙沙,由外而内传来。
她接着道:“做人有做人的快乐,做妖有做妖的潇洒,他夹在中间,该往哪儿去呀?”
阳光倾落的室内,女孩歪着头,眼中有真诚的疑问,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瑶没有想到妙妙的反应竟是这样,顿了顿,试探着问:“妙妙……不怕吗?”
凌妙妙看了她一眼,反问:“慕姐姐怕吗?”
“……我闯南走北,见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脸色很难看,“只是……有些诧异罢了。”
慕瑶觉得,自从慕声在那天夜里爆发以来,她的心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宽了,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弃的意味。别说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难道她还能提刀把养了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举不起来的,哪怕躲远点眼不见为净,也不想直接对上他。
这几个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怀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妙妙点头,“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终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瑶的手腕,她没有说下去。
柳拂衣接着道:“赵公子,你也认得,就是赵太妃的弟弟轻衣候。”
白色发带在风中飘飞。
慕声的腰斜抵在墙上,手指点在花窗上,贪恋地描摹着妙妙的轮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个小巧的勾,罕见地勾住了一点暖色,侧脸恬静,像一块被抚摸得热乎乎的暖玉。长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阳光,倒映着一点迷乱的光晕。
她说……是人是妖都没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缓刑。
随即,他看见凌妙妙诧异地抬起头:“轻衣侯?”
她惊愕了两三秒,那双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皮发红,飞快垂下了眸,越发像只兔子。
“怎么了?”柳拂衣吓了一跳。知晓一个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晓一个妖更让她吃惊。
“没事。”凌妙妙的手指交握着,看着地板,胸口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揉着她的心。
亲人背离,父子相杀,至亲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只当仇人搏命……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顺利,黑莲花本该是赵家的小侯爷呀,锦衣玉食堆砌,被恭维祝福包围,鲜衣怒马、自由自在地长大。
父母期许,名之子期。
“……”柳拂衣担忧地盯着她。
“没事儿。”凌妙妙摆摆手,强笑道,“柳大哥接着讲吧。”
“我曾经对你说过,魅女隐居山林,一旦流落于世,必会招致灾难。”
凌妙妙点头:“是因为怨女的缘故吗?”
“也不全是。”他顿了顿,“魅女天生地长,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怀孕生子,妖力便会被大幅度削弱,甚至会失去妖力。”
他提着一口气:“她们的孩子即将继承……或者说是‘剥夺’母亲的妖力。”
凌妙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若生男,则妖力减半;若生女,则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儿得来的妖力无法延续下去。”
妙妙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也就是说,随着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为“魅女”继承妖力的女孩会越来越少……但是……妖力会越来越强……”
“对。”柳拂衣颔首,赞许地看着她,“这就是魅女族群的‘进化’。”
“如果放任她们‘进化’,最后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强大怪物,这个世界能不能承受这种力量,谁也无法预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几个人身上,因而,她们将自己藏起来,不会轻易繁衍。”
凌妙妙长舒一口气,还没能这口气吐完,便听见了接下来的话。
“但我猜,暮容儿是个例外。”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但这个男孩的妖力竟然没有减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与人结合的缘故。”
“……”
“与之相应的是,暮容儿的强大妖力几乎全被他剥夺了,她有了这个孩子以后,孱弱得几乎像是个普通女人,甚至没有办法去抵御普通人的欺侮。”
凌妙妙诧异地听着,把自己的手都掐红了。
厅堂里的人没有发觉花窗外兰花叶片摇摆,外面的衣角一闪,无声地消失了。
“我还听到过一种说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长成之前杀了他,属于母亲的妖力就会回归己身。”
“原来如此……”凌妙妙喃喃,“难怪暮容儿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时候,榴娘建议暮容儿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个大雨磅礴的感知梦里。撑着伞的榴娘,隔着门缝怜悯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诉过你,他留着就是个祸害。”
而暮容儿跪在雨中,语气虽柔,却很坚定:“小笙儿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
“暮容儿不舍得杀这个孩子。”柳拂衣低声道,“即使赵轻欢已经负了她,她仍旧觉得,这个孩子是她的宝贝。”
“她本来想要抱着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头,有些迟疑道,“可是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再次折回无方镇。”
凌妙妙沉默了许久,试探着问:“是……船上的红光吗?”
根据老头儿的叙述,暮容儿在船上被恶人欺凌,忽然间婴儿放声大哭,他们想要掐死这个孩子的瞬间,天降红光,四人同时暴毙。
这个场面,柳拂衣他们不知道,凌妙妙却并不陌生。
那个感知梦中,慕声在巷子尾被几个大孩子压着欺辱的时候,也骤然爆发出了这样的红光,这种地动山摇的巨大戾气之下,他周围的几个人都顷刻间死绝了,随即他的头发暴长,从双肩长到了腰侧。
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嗯。”柳拂衣颔首,“我猜这个时候,暮容儿发现他的妖力加倍,且不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会将这个危险的异类解决掉,而孩子平素跟人无异,需要熟食和热水。她决定折返无方镇,自己想办法。”
“榴娘,大概是一只餍。”慕瑶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欢乐为生,她开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这些苦难女子的心酸泪水,攒起来,然后一并吞掉。”
“大妖之间,不会深交,甚至多有敌对。”慕瑶叹息,“我猜想,暮容儿实在走投无路,才去找了这只餍,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劝说暮容儿把孩子杀掉,恢复自己的妖力。”
“后来,大概是暮容儿流下了珍贵的血泪,送给了她,榴娘才答应将她和襁褓里的孩子留下,加以庇护。”
四个穿着道袍的方士捧着四个半开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阳涂着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边走边挨个抚摸过去。
她停在第三个面前,从中拿出了那张软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镜子前。
四个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觑,瑟瑟发抖地看着她缀着珠宝玉石的裙摆。
端阳回过头来,赫然是清冷美丽的另一张脸,她的手指在颊上摸了两下,淡淡道:“不够像。”
说着,揭下脸上的面具,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个盒子里的面具,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们抖得更厉害了。
先前宫里传闻娇纵的帝姬疯了,他们还不信,后来又传闻帝姬好了,不仅好了,还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挥,直接将爹不疼娘不爱的钦天监划给了这个小姑娘。
他们只敢心里默默想,现在看来,帝姬没好,疯得厉害。
好好的,做什么要换另一张脸?
“真是废物啊。”她再度将脸上面具揭下来,娇嫩的脸蛋被面具牵拉变形,显得扭曲恐怖,她的动作粗暴直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光,眼里泛着冷冷的讥诮:“偌大一个钦天监,竟然连一个像样的面具也不会做么?”
“殿下……”一个老头似是忍无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头,“已经很像了……”
帝姬弯下腰,骤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鲜红指甲埋进他的胡须里,惊得其他人低呼一声,瞠目结舌。
“还不够。”她嘴角勾起,冷冷望着他,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样,完美无缺,懂么?”
“殿下……”门口有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慑的目光中骤然停下,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笑,“……就这么耐不住性子吗?”
传话的内监瞪大眼睛:“您说……什么?”
“没什么。”她微微低下头,哀婉地将发梢别至耳后,“本宫说,不必再准备给母妃的糕点了——用不着了。”
第98章 迷雾之城(十二)
慕声早上出门之后,竟然一去不返,一整天都没回来。
傍晚时候,妙妙惶惶然跟着柳拂衣和慕瑶去街上找了一圈,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了。”
柳拂衣下了结论,看了看妙妙的脸,顿了顿,叹了口气,“让他静一静也好。”
凌妙妙坐在床边点着灯,一言不发地等到半夜,呼了一口气,留下了桌上的灯,拉开被子躺在了床上。
自打那一次春风一度,他就收了地上的铺盖卷,夜夜睡在她身边。
往常这人黏人得很,经常将她搂得喘不过气,她后来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主动抱着他。
一旦她主动伸手搂他,他便乖得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像她床上摆的凉凉的大型人偶。
今天她的大型人偶丢失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寒意从床板上渗出来,从脊背钻进去,布满全身,盖着被子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潮湿的凉。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墙壁,感到那霜一样的寒意仿佛渗进了头皮之下,太阳穴鼓胀胀的,那种冷想要从眼眶里钻出来。
妙妙将手腕搭在额头上,绝望地想:真出息,居然因为找不到黑莲花而委屈得想哭。
这么想着,门微微一动,有人推门进来了,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她敛声闭气,心跳在胸腔里怦怦作响。
回来了……
慕声进来,看见桌上竟然点着暖融融一盏灯,将屋里照得很亮,不由得愣在原地。
他悄无声息地慢慢走过去,拿手在那烛火面前虚虚地摸了两下,似乎是想借这一点微光烤烤火,又抬头去看帐子里的人影,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暖黄的火光,安静地看了很久。
妙妙紧张地闭着眼睛装睡,指尖蜷着,轻轻搭着手背,指尖冰凉汗湿。
他站在那里,像一抹幽魂,让她担心自己一动,就把他吓跑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门外冷风,慢慢飘散过来。
他没有上床来,只是站了一会儿,返身出门去了。
他在隔间里打了一桶冷水,然后在深秋时节脱掉了沾血的外衣,整个人泡了进去。
呼出一口白气,他将脸靠在桶壁上,水珠顺着他的侧脸滚下去,漆黑的眸似乎也涌动着波光。
刚才那一刻,他差点就被那一盏灯融化了。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带着刺骨的寒冬夜色进来,背负着杀意和血气,对着那样暖融融的房间和帐子里安睡的女孩,像一种格格不入的入侵。
头一次这样憎恶着身上的血气,憎恶自己周身如大雾压境的阴郁。
越贪恋她,越厌恶自己。
凌妙妙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中不慎眯了一觉,床角的铃铛轻轻一响,她才惊醒。
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直到后半夜才不声不响地爬上床,轻轻地躺在她身边。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贴过来挨着她,中间留了一个人的宽度,他僵硬地躺在床沿上,再翻个身就该掉下去了。
怎么回事?她有些躁了,手一伸,摸到了人,扣住了他的腰。
慕声感觉到她搂着他,一点点地把他往床中间拉。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洗不去的淡淡血气,他眸光一闪,与她在昏暗的光中对视:“弄醒你了?”
“没睡。”凌妙妙侧躺着望他,吃力地把他拉向自己,轻道,“躲那么远作什么?”
少年翻了个身,几乎将她压在了墙壁与床的那个直角上,捏住她的下巴,眸光深沉:“不想问我干什么去了吗?”
“还能干什么呀。”妙妙任他抬着自己的脸,嗅着空气里漂浮的一点铁锈味,顿了顿,语气轻佻,“杀人放火去了呗。”
他忍不住吻在她柔软温热的脖颈上,似乎在急切地寻求慰藉,动作称不上温柔,语气很凉:“怕吗?”
凌妙妙将他的脸捧出来,发愁地看了半天:“从你打死水鬼那一次开始,我不就一直在边上看着吗?你现在才问,晚了点吧。”
她戳了一下慕声的脸,笑容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怎么这回还矫情起来了。”
少年垂下眼睫。
是了。他行走世间这么些年,张狂自负,手上沾满妖物的血,杀人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从来没有觉得负罪。
可是,为什么当她这样抱着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洗刷不净了?
妙妙他不仅没笑,反而愈加低落了,心里也一阵挫败,捧着他的脸,在他颊上吻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打死了水鬼呢。”
她眨巴着眼睛,学着他的表情,夸张地做了个嘴向下瞥的表情:“我也伤心得很。”
“我杀鬼了,怕吗,子期?”她呜呜呜地假哭起来,“嗯?怕吗?”
话音未落,她没忍住笑了场,摸小动物似的,轻快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眼里似有亮光在颤。
妙妙摸着他的手臂,一翻身搂住了他:“你身上好冷啊。”
她哆嗦起来,牙齿打颤,“不会用冷水洗澡了吧?”
慕声没出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背。
她将热乎乎的自己展开,妥妥帖帖地将他抱着,将全身的温度传递过去。
“你下次再用冷水洗澡,我就不抱你了,冻死……死人了。”
慕声顿了一下,微凉的唇,顺着她的脖颈向下吻。
凌妙妙觉得,她和慕声就像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她把蛇揣热乎了,他活过来了,就开始在她怀里乱钻乱咬了。
他往下吻到了她的小腹,吻越来越炙热,带着颤抖的呼吸,手伸到她背后,熟练地将她背后的系带抽掉了。
床角铃铛开始响动起来。
“你怎么还下去了……”床上的女孩眸光里含了水色,慌乱地捞了一把,没捞着,他早顺遂地溜下去了,“你别……”
她的话骤然低下去,变作惊慌的呜咽。
他的吻迷乱而灼热,软绵绵搭在他肩上的白皙的腿,脚踝小巧,不盈一握,躁动地晃着,无可奈何。
“子期……”
“子期子期……”
慕声抬头向上看,少女脸上潮红,尾音里都带了点慌乱讨饶的颤。
她快不行了……
不知怎的,这个念头一出,深重的怜惜和排山倒海的欲念同时出现在他心头,他心里顽劣地想,若是还不停手,会怎么样?
她开始挣扎着向上逃脱,他抓着她的腰,将她摁在原地,还点了一把火。
然后,身下的云朵便颤抖着,化成了一摊软塌塌的水,捞也捞不起来了。
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他带着惊奇的心动,将这摊水慢慢地、温柔地拢起来,又塑成一个她。
转眼间,迎来了这一年第一场雪。
窗外雪花飘洒,室内炉子上咕噜噜地滚着沸水,妙妙在屋里也穿上了带毛毛领子的袄。
赵太妃的薨逝的消息从长安传来时,主角团正在围着桌子吃饭。
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心知肚明,但没有吭声。慕声侧头看了凌妙妙一眼,她只是筷子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如常吃饭,淡定如常地吃满了二两稻香米,还称赞慕瑶炒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总之,大家对某个猜测装聋作哑,最大限度地纵容了最有嫌疑的人。
虽然如此,凌妙妙察言观色,发现慕声好像不太高兴。
他有心事的时候,眉眼低垂,一言不发,脸上貌似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自打跟他在一起之后,她莫名地获得了一种能力,哪怕他掩饰自己,她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不高兴。
虽然不太理解黑莲花为什么突然对他从前毫不在意的杀人放火行为产生了抵触情绪,但是身边坐着一大朵蓬松松、沉甸甸的乌云,她心里也跟着不开心起来。
柳拂衣伸出筷子,夹走了竹筛上放着的最后一只杂粮馒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对面的凌妙妙满脸希冀地盯着他看。
他刚想喂到嘴边的馒头犹豫地移开了,迟疑道:“妙妙……你是……想吃吗?”
凌妙妙摇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抱起了桌上空空的竹筛:“柳大哥,这个能不能送给我?”
“……”柳拂衣哭笑不得,嚼起了馒头,“行啊,门口的铺子里就有卖的,我明天再买一个新的去。”
凌妙妙点点头,在柳拂衣和慕瑶诧异的目光中,心满意足地把大竹筛抱回了房间。
雪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蓬松地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精致糕点上松软的糖霜,零星的几棵黄叶树枝头枯哑,沾染了一点白。
凌妙妙蹲在院子里,戴着手套的手拂开一小块雪,小心地用短棒斜支起了竹筛,呼出团团白气,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
忽然背后一暖,她回过头去,慕声在她身上轻轻搭了一件披风,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了。
她站起来回望,雪还在下,小块的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飞,大块的粘连在一起飘落下来,像是春天的满城飞絮,少年双肩上落了薄薄的雪花,显然站了有一会儿了。
凌妙妙伸手一摸他的衣服,单层的,便将身上的披风解了,踮脚披在他身上。
“怎么穿这么少呀?给你穿着。”
慕声捏着披风的边,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有些疑惑:“我不冷。”
凌妙妙摘下手套,猝不及防地伸出热乎乎的手摸了一把他冰凉的脸,笑道:“还不冷呐?”将手上的手套扔给了他,“给你给你,这也给你。”
见慕声望着手套发呆,她的手又伸到脖子背后,解了几个带,将袄子上的毛毛领子给拆了,在他脖子上迅速地一围。
暗灰色的獭兔毛蓬松柔软,越发衬得他面白唇红,双眸黑得纯净,像个粉琢玉砌的娃娃,妙妙歪头看着,猛地抓着那领子一拉,把他的脸拉到跟前,踮起脚照着他脸颊亲了一口。
“……”慕声摸着侧脸,凝眸望着她,彻底魂飞天际了。
凌妙妙看着他笑,粉嫩的嘴唇像是初春的花瓣,带着点儿娇憨的得意,似乎还有点取笑他的意思,旋即自顾自地蹲下来,在擀面杖上系绳子。
“……在干什么?”慕声望着她的背影,视线终于落在斜支在地上的竹筛上。
倒扣的竹筛上部已经积上了一小块雪,尚未融化的六角冰晶闪着光,竹筛下的地面却很干净。
“捉鸟呢。”凌妙妙边忙活边轻快地答,拍拍手站了起来,在手上哈了哈气,“屋里挂着个空的笼子,看着怪吓人的。”
房间角落的鸟笼大致是宅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不知为何没被收走,孤零零地挂在那里,落满了灰。
他看见妙妙将它擦干净,摆在了桌上。
慕声眸中似有些不解,仰头看了看四方院子围出的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鸟雀飞过,漆黑的一个点儿,哆哆嗦嗦的,似乎也被这场雪打湿了翅膀。
他将妙妙的手套揣进怀里,从袖中拿出几张符纸,干脆利落:“我帮你捉下来。”
“别用符。”妙妙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了指地面,笑得很兴奋,“要这么捉,这么捉才有意思。”捅捅他,“快,你去厨房抓把谷子来。”
慕声看了看她的笑靥,收了符纸,听话地朝厨房去了。
冬天的食物难觅,喜鹊儿饿得没力气叫了,在小雪暂歇之后,耷拉着翅膀,垂头丧气地在墙头踱步。
绿豆大的眼睛四下乱瞟,它盯着下面的谷子好久了。是人放的,堆成个小小山,不知道用来做什么。旁边只有个草帽样的东西,没生命的。
总之,好像没人看着。
它从墙头飞下来了,开始在院子里踱步,假装无意地慢慢靠近了那个小山包美食。
假山背后,凌妙妙看准时机,把绳子塞给了旁边的人:“给,你来拉。”
慕声骤然被塞了根绳子头,回头看去,旁边的女孩扒在石洞的缝隙前,像是兴奋得竖起一双耳朵的兔子。
“……”他的睫毛颤了颤,居然有些紧张起来,“我拉?”
“是呀,你拉。”凌妙妙拉着他的衣服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低声玩笑,“看准了拉,抓不住可不行……”
话音未落,他的手猛地一收,钻进了阴影里面的喜鹊刚叼起第二口谷子,惊恐地发现头顶上叩下来一个庞然大物。
“喳……”
“抓住了,抓住了!”凌妙妙连蹦带跳,抓着他的手腕,兴奋地拉着他往出跑,敏捷地蹲在了倒扣的竹筛边上,毫不在意裙摆沾上了湿漉漉的水渍,将那竹筛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边。
“喳喳……”小鸟看到了光明,猛地往出钻,慌乱地拍打着翅膀,从她伸出的手背上踩了过去,眼看就要挣脱了,妙妙瞪大眼睛,“啊……”
慕声眼疾手快,双手一拢,在空中一把将它拢在掌心,感觉到手里的活物在扇动着翅膀挣扎。
捏断过无数颈椎骨的手,不沾血地轻轻包裹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鸟,鸟的翅膀尖儿扫在他手心上,野性的,带着余雪的湿意。
他骤然觉得时空倒转,好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孩,终于把生机勃勃、纯粹美好的世界轻轻拢在了手心。
那挣扎的触感,就是一潭死水中开始慢慢跳动起来的心脏,砰砰,砰砰,雀跃而鲜红。
他的黑眸闪动,望着女孩娇嫩的脸,许久才启唇:“抓住了。”
第99章 迷雾之城(十三)
“声声乖,喝水。”
慕声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凌妙妙拎着笼子,拿着根细长的狗尾巴草,专心致志地逗鸟。
他出神地看着她,听着她脆生生地喊“声声”,脸上的表情复杂,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妒忌。
笼子里的鸟儿耷拉着脑袋,就着她的“指点”喝水,似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自己被豢养起来的事实。
这鸟儿进了门,凌妙妙就说要给它取个名字,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点点笼子,非常高兴地说:“就叫声声吧。”
慕声骤然怔在原地,诧异地盯着笼子里的鸟:“为什么叫声……”他停滞了一下,竟然吐不出来那两个叠字,睫毛动了一下,脸上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凌妙妙偏过脸看他,故意看了许久,杏子眼里里闪着光,似乎在无声地憋着笑,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因为是你抓的,而且它总是出声,吵得很。”
他无言以对,只得接受,并且非常不高兴地发觉,凌妙妙有了鸟之后,整个人的热情都倾注在它身上了,属于他的那份……也被分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踱来踱去的鸟身上,含了一丝冷淡的敌意,出口的却仍是平静的话:“要养到什么时候?”
“开春吧。”凌妙妙兴致勃勃地看着它,随口道,“等天气暖了,就放它自由。”
“嗯。”他微微舒一口气,看鸟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冬天的第一场雪,未及盖满枝头就停了,雪化之后,气温一日塞一日的低,连遮蔽无方镇的大雾,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气,一出房门,冷气就往人脖颈里钻。
大家没有要事,就躲在宅子里不出门,日子过得格外惫懒。
事实上,这应该是凌妙妙加入主角团一来,过得最闲的一段日子了。
他们无法主动出击,更多的情况下,是在守株待兔,就像十娘子提示的那样,耐心地等着那个大妖最终回归无方镇,等着她打上门来。
等待的过程,就有些无所事事了,凌妙妙甚至有一种退休养老的感觉——原著里写柳拂衣和慕瑶最终携手归隐,生了两儿一女,大概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
入了冬之后,小动物都爱冬眠,凌妙妙也越发困倦,可是黑莲花似乎完全不受干扰,总是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把她弄醒。
清晨天刚泛出鱼肚白,窗子上结着冷霜,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屋子里有股清冽的白梅冷香,帐子里面的香味尤甚,是慕声衣服上的味道。
凌妙妙裹得紧紧的被子被掀开,裸露在外的手臂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哆嗦,反手捡起被子想盖上,他便覆了上来。
“冷。”妙妙望着他的脸,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娇态。
“嗯。”他捏着她的腰,吻着她娇嫩的脖颈,吻得像混杂着冰碴的绵软沙冰,间杂着啃咬,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痕迹,眼角泛着克制的红,“马上……就不冷了。”
那语气很软,简直是信誓旦旦的哄骗。
“……”凌妙妙想要翻身将他甩下去,没能成功,一番挣扎,她倒真的出了一后背的汗。
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动,在他的尖牙利齿触碰之下,像是踩着刀刃上享受快乐,妙妙本能地向后缩:“你是小狗么?”轻轻推开他的脸,飞快地拉上了领子,笑着瞅他:“还咬人。”
“喳喳!”“唧唧!”挂起来的鸟笼左右摇晃,她错愕地一望,鸟儿在里面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羽毛都掉了几根。她一怔,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笑得身子都颤了:“看见没,声声都笑你了。快起来。”
慕声抓着她不放,顺手在帐子上弯垂的珠串上一捋,拽了一颗珠子下来,脸都不抬,“嗖”地弹了过去。
“吧嗒”一声,随即,“嘎——”鸟儿发出一声粗嘎的尖叫,即刻便没声了。凌妙妙吓了一跳,伸着脖子仔细一看,那珠子只是撞在笼子底下,又弹了出去,距离“声声”只有一指宽的距离,鸟儿缩在角落里,将头藏进了翅膀瑟瑟发抖,滚成了一个毛球。
“……”妙妙不知该不该笑,“你打它干嘛?”
旋即,脸被他强行扳了回来,正对他漆黑的眸,他的睫毛半阖,语气微凉:“你看它干嘛?”
他的手指熟练地解开她的领子,俯身下去,听着女孩的哼唧声,亲吻她的耳垂,又像是在轻轻地撒娇:“别看它,看着我。”
“吁——砰!”
“吁——砰砰!”
年三十之夜,无方镇上空烟花盛放,火树银花交错浮现,整个天空都被光芒、星火和烟雾笼罩。
窗户半开着,凌妙妙探头向外出神地看,袖口挽到肘上,双手支着,手上沾满了白乎乎的面粉,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妙妙,别看了。”柳拂衣一边擀面一边提醒,“快回来干活。”
慕瑶紧紧挨着他,接过饺子皮,小心地挑了一筷子馅儿放在皮上,看了一眼恋恋不舍拿胳膊肘关窗的妙妙,低声道:“让她看吧,我包就行。”
柳拂衣贴着她的耳朵,轻轻笑:“我是怕她着风了。”
慕瑶将饺子放在簸箕上,低头不语,红了脸颊。
妙妙慢慢走回神仙侠侣身边,抬眼打量着他们:一身潇洒的柳拂衣现在戴着个不太合身的滑稽围裙,正在噗噜噜擀面,冰山女神慕瑶依偎在他身边,双手沾满面粉,正在小心地剥离两块黏在一起的饺子皮,漂亮的一双手狰狞得像鸡爪。
妙妙忍俊不禁。
从前,她总是无法想象这两个人过日子的模样,到今天她才明白,原来世界上的所有人,真是这样不凡而又平凡地活着。
妙妙靠在桌子边,包饺子的动作很慢,只会压着边儿浅浅地捏一遍,捏成个扁扁的半圆,在簸箕上立都立不起来,她扶了半天,还是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柳拂衣看着她挣扎的全过程,摇摇头,直接了当地叹息:“妙妙,你不行。”
凌妙妙深吸一口气,望着慕瑶面前那盘同样东倒西歪的饺子,刚想辩解……
柳拂衣含着笑指着慕瑶同样抖得像鸡爪的手,一本正经:“你看瑶儿包得就很好。”
凌妙妙:“……”
恰巧,慕声从外面回来,身影一闪,凌妙妙跳着脚喊:“子期!”
慕声被她叫进厨房,站在她身边。柳拂衣看了他一眼,又盯着簸箕笑道:“别挣扎了,阿声向来也是说实话的。”
凌妙妙将黑莲花拉到水池边,头也不回地回嘴:“谁让他说实话了。”
她指指盆,两眼亮晶晶,轻快地说:“洗洗手。”
少年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洗了洗手,随后就被凌妙妙拉着带到案板前,手上被她飞快地塞了一块饺子皮和一双筷子,“给,你来包一个。”
“……”他眨动着纤长的睫毛,回头看着凌妙妙,嘴唇动了动,脸上竟然慢慢地浮现出一层薄红,“我……不太会。”
慕声带着长年累月照顾姐姐的经验,几乎是个生活全才,上至盖房捉妖,下至打水做饭,无所不通,凌妙妙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差点以为他无所不能。
可他竟然不会包饺子。
“不怪他。”慕瑶接话,看了慕声一眼,拿手背飞快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们家……没怎么吃过饺子。”
甚至没怎么过过年,偌大一个家,紧紧张张、勤勤恳恳,也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几乎没有丝毫的俗世热闹。
“也就吃过一次。”她出神地想,“那是蓉……”
她忽然住了嘴,神情黯然,摇了摇头。
凌妙妙贴在慕声身后,从他身侧艰难地探出个头,左手托着他的手背,右手半握着他的手,带着他从盆里挑了一团饺子馅,放在了皮上:“这是放馅。”
柳拂衣看得好笑:“妙妙,你自己半桶水,还教人家。”
凌妙妙咳了一声,没搭理柳大哥的讥笑,松开了慕声的手,拿手比划着:“封上,封上就可以了。”
慕声将饺子皮缓慢地对折。
“对对对,封上。”凌妙妙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手。
他用力掐了边,咕叽一声,饺子馅从后面漏了出来,径自掉下来,凌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接,捧着掉下来的饺子馅,笑得东倒西歪,肘搭在案板上,人已经蹲了下去。
慕声本来有些紧张,只是见她似乎异常高兴的模样……
……那,多包坏几个倒也无妨。
凌妙妙笑够了,才撑着案板站直,对着柳拂衣无比得意地说:“终于有人比我还不行了。”
“……”
慕声垂着眼睫,揪着她的衣服,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忽然看见她侧脸沾了一小块面粉。
他的鼻尖贴近了她的脸,停顿了一下,挨了上去。
凌妙妙都被他亲习惯了,没有躲闪,谁知他这次不知怎么回事,看上去像是亲吻,实际却照着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地舔了一下。
凌妙妙让这一下弄得一个激灵,回头呆愣愣地望着他,杏子眼里泛着水光。
“有面粉。”少年无辜地抹了抹嘴。
妙妙诧异了:“生面……”
“嗯。”
“能吃么?”
妙妙见他一脸平静的模样,有些怀疑自己的常识了,思索了半晌,又歪着头,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好吃么?”
慕声漆黑的眸望着她,显得异常专注,眼底浮现了一点危险的笑:“甜的。”
他甜腻如罂粟花的表情只维持了两秒,还来不及阻拦,凌妙妙已经一指头蘸着案板上的面粉,狐疑地伸进了嘴里。
慕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凌妙妙:“呸!”
“骗人!”
桌上碟子架着碟子,很快摆满了,红烧肘子,清蒸鲈鱼……自己做的菜,卖相自然是比不上酒店,可是做了这一桌子,足足花了主角团一天时间,真正端上桌的时候,倒格外有成就感。
一壶热酒倒进杯子里,凌妙妙啄了一小口,热辣辣的滚烫触感直入肺腑,些许上了头,热泪盈眶。
来到这个世界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别喝多了。”慕声见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桌子不说话,顿了顿,将她手里的酒杯夺下来,一筷子蔬菜塞进她嘴里,“压一点。”
“阿声你……别那么紧张。”柳拂衣笑着摆摆手,显见的有些喝高了,完全无视慕声不悦的注视,满脸兴奋,“今天高兴,喝醉也没关系,来,妙妙,柳大哥敬你。”
凌妙妙开开心心地和柳拂衣碰了杯,扭过来,单方面跟慕声捏在手上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才喝下去。
少年手上的杯子被她清脆地一碰,些许酒液溅了出来,他的神情微微一动。仿佛有人清脆地敲了一声锣,积蓄起来的那一点儿醋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慢慢地将溅在手指上的酒蹭在嘴唇上。
“柳大哥,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呀?”凌妙妙撑在桌上问。
她是真的好奇,出场便如神仙人物的男主角,看起来好像没有过童年似的。
“我小时候?”柳拂衣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边绽开一个笑,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慕瑶,“告诉你也无妨。”
“我不像瑶儿长在捉妖世家。我生于世井,家境算不上宽裕。”他笑道,“小时候,我成天爬树掏鸟窝,躲起来不去学堂,跟着个游手好闲的道士学画符,让我爹追在身后,抄着棍子打。”
凌妙妙听得目瞪口呆。
“他老人家自然打不到我。”柳拂衣笑起来,罕见地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因为我会上树。”
连慕瑶都禁不住笑了,用手背遮着嘴,将头扭到一边:“少说两句。”
“后来那个游手好闲的道士成了我师父,开始正式教我画符,可没画几年就死了。临终之前塞给我一座塔,放我自行闯荡江湖去了。”他单手摸了摸怀里的九玄收妖塔,咂咂嘴,“然后就变成你们现在看到的模样。”
他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用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碟子边,兴致勃勃:“瑶儿,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妙:呸呸呸呸!子期怕不是个傻子。
声:……套路女朋友玩脱了怎么办QAQ
柳【醉酒状态:我上树~爹抓不着~嘿嘿嘿~
慕瑶【捂脸:马德这个人咋那么不注意人设……
第100章 迷雾之城(十四)
“我?”
慕瑶今天多饮了几杯,脸上也泛起薄薄一层红,比平日迟钝一些,闻言倒也没有推辞,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开口,“我小时候,过得很无聊。”
“天不亮就出门练术法,每天画满十张符,每隔一个月,出门历练一次。”
慕声垂眸,没有抵触,安安静静地听着,看样子似乎还听进去了。凌妙妙悄悄回头看他,感到很欣慰。
“小时候,爹待我很严,要是没达到标准,就得去一个黑屋子里关禁闭。”她喝了一口酒,睫毛垂下来,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回忆往昔,“没有爹的命令,谁也不能放我出来。又冷又饿的时候,只有她……”
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没再避之不及,而是顿了顿,带着迷离的表情说了下去,“她对着门口的下人又打又骂,提着个食盒闯进来,给我送饭。”
她的神智涣散开,仿佛嗅到了那些年温热的香气,有熬好的排骨粥,还有煮好的鸡蛋。
那女人看着她吃下去,又抱着她哭天抹地捶胸顿足,哭得她的衣服都沾湿了:“谁爱当捉妖世家的家主啊!瑶儿不当了,咱们嫁个好男人不就好了吗?一辈子舒舒服服的……”
凌妙妙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回过头悄声问:“她是谁?”
慕声顿了顿,应道:“白怡蓉。”
凌妙妙诧异:“是蓉姨娘?”
来来回回,慕瑶屡次提及,屡次避讳,忌之如洪水猛兽,连名字都不愿意提,只肯称一句“她”的人,竟然是她的生身母亲。
“嗯。”慕瑶听见了,笑了笑,心情复杂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蒙尘了好多年的名称,“蓉姨娘。”
“蓉姨娘,是十八岁嫁给我爹的。”
那一年,慕家家主慕怀江和发妻白瑾成婚六年,膝下无子。
两大世家联姻,白瑾是嫡出长女,容貌出众,温柔大度,术法高超,与慕怀江是一对良人。哪里都很好,只可惜白瑾身体一直不好,难以生养。
白家也算是知进退的捉妖世家,怎好让慕怀江绝后?让姑爷娶了外人,肯定是不放心的。思来想去,又从家族里挑了一个女孩送了过去,是白瑾的庶出堂妹白怡蓉。
白怡蓉上上下下,和白瑾天差地别。庶女是没资格修习术法的,而是像一般女儿家一样闺阁里娇养长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目光短,脾气泼,喜装饰打扮,好争风吃醋。
简而言之,是个艳俗的蠢女人。
白家的想法很简单,白瑾早年被练功术法掏空了身子,后又随慕怀江四处捉妖历险,受过几次严重的伤,这才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他们就要挑一个不会术法、普普通通的女人,只管娇养在后院里,生下慕怀江的血脉,抱给白瑾养,威胁不到白家长女装点出的光耀门楣。
白怡蓉的生活,也确实很简单。
她生在后宅,长在后宅,下半辈子还困在后宅,于是每天对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乐此不疲:用媚态争宠,与根本不与她一般见识的姐姐争风吃醋,为一点小事呵斥下人,非打即骂,三天两头哭闹一场,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我不喜欢她。”
慕瑶下了结论,淡淡道,“她的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她吸了一口气,似乎不吐不快:“她还对阿声不好。”
慕声抬起头,看了半醉的愧疚的慕瑶一样,冻结的淡漠目光终于有松动的迹象:“……阿姐,不说这个。”
“慕姐姐……”妙妙疑惑地问,“难道就因为这个吗?”
慕瑶摇摇头,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渐冷,那一双总是清淡的琉璃瞳,忽而亮得惊人。
“六年前,我慕家倾颓,三十三口人死于非命,都是拜她所赐。”
“啊……”妙妙心中一惊,“她……为什么啊?”
“她是妖。”慕瑶的笑容中有些颓丧,“也许是被妖气沾染,也许是早就修习妖术,也许根本就是伪装成人的大妖,我也想不明白……”
依稀只记得熊熊大火中升腾起的烟雾,将眼前景象全部扭曲模糊,女人在烈火中的裙摆飞扬,踩着足下累累尸体,脸上沾着一串鲜血,蔓延着森冷的笑容,红唇轻启:“慕家,这样才干净。”
望向她的眼中,再无欣喜怜爱,只剩憎恶、嘲笑和一点冰冷的杀气。
记忆氤氲成一片,奋力回想,只有这短暂的一幕还留存在脑海。
“我就是因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慕瑶低低说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攥着酒杯,竟然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挂着破碎的表情,无声地着流泪,“我才恨她,才要找到她,问问她,为什么?”
柳拂衣叹了口气,将有些醉了的慕瑶揽进怀里,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凌妙妙想,这倒是原剧情里不曾有过的内容了。
灭了慕家上下的那只大妖,原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不想却是白怡蓉……妙妙脑子里一团浆糊,不住地往肚子里灌着酒。
慕瑶依偎着柳拂衣,望着桌上的空盘发呆。
曾经,在漆黑的屋子里,当她提着食盒出现的时候,当温热的粥流进肚子里的时候,当她抱着自己夸张地嚎哭的时候,把头上金贵的簪子发饰都捋下来,一股脑儿往她发间簪,笑着说“瑶儿戴”的时候……
她的留恋与亲近,那时候她碍于少年人的自尊,没有说出来。
可还没等她长大,忽而就相隔血海深仇,令人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卡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声“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叫出口了。
“砰砰——”
“砰砰砰——”
烟花骤然密集起来,窗户外面闪烁着忽暗的光,一时间几乎能听得见镇中心传来的热闹的人声鼎沸。
无方镇是吃喝玩乐的天堂,人们点燃焰火,狂欢至半夜,庆祝新春到来。
屋子里的气氛,在这样的热烈映衬下,显得有些伤感,烛焰轻轻摇曳着,几乎没人发出声音。
慕声靠在椅子上,看着慕瑶无声抖动的肩膀,想起了曾经那个怪诞的梦。
梦里他竟然管白怡蓉叫娘,亲如母子,多么的荒唐。
——太阳穴骤然尖锐地疼痛起来,少年脸色发白,屈指摁住了额角,痉挛一般突如其来的疼痛许久才消退。
他靠着椅背,有些茫然地转着指尖的收妖柄。
无方镇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掩藏着恶毒的惊涛骇浪,只要他掀开塞子,就会一股脑地涌出来,将他吞没。
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安感,与之相应的是,梦里暮容儿那张亲切的脸愈加清晰,只可惜在那些梦里,她都是恶毒的姿态,比白怡蓉还要恶毒。
“阿姐,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讨了爹爹的欢心吗?”
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一点点抿,眸光暗沉,语气平静。
慕瑶听到问话,直起腰,茫然地想了一会儿。
是了,最开始的时候,父亲是不太喜欢白怡蓉的,她的势利与浅俗与这个规矩严整、日子平淡的家格格不入。
可是到了后来,突然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变得如胶似漆起来,她不止一次见到她挽着父亲回房间,二人有说有笑,白瑾立在一旁,黯然地看着,欲言又止。
那个时期的白怡蓉,还是那张尖下巴的脸,钩子似的眼睛,浓妆艳抹,酥胸半露,却平白地多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这种傲气主要体现在她栗色眼睛里——睨着人的时候喜欢侧着眼,眼尾那个钩便显得异样妩媚,眼里含着疏离的笑意,笑意底下,淡漠如冰。
那段时间,她对自己的纠缠少了很多,大闹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也就是那时候,慕怀江忽然开始正眼瞧这一房侧室了,将她抬得位比正妻,日日流连,甚至有点儿……耽于美色的意思。
可是,怎么可能呢?慕瑶现在想来,依旧觉得颇为荒诞。白怡蓉那样的性子……她宁愿相信父亲被苏妲己勾引,也不能相信白怡蓉能做那个动摇他意志的人。
“我十四岁那一年。”她皱着眉头,有些犹豫,“有一次,她的房门没关紧,我从廊上经过,听见了……听见了爹在她房间里。”
她从没有想过,在外人面前威严刻板的父亲会有那种孟浪的时候,透过那个窄窄的门缝,她隐约看见白怡蓉勾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声音宛如莺啼,又酥又媚,嗔怪道:“老爷,我叫蓉娘。”
“……蓉娘。”
“嗯,老爷……”
她笑着,轻轻侧过头望向门缝的方向,眼里含着嘲讽的笑,竟是一个有些像挑衅的表情。
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以为自己的偷窥被人发觉了,手脚发凉地跑开了。
她抿着嘴:“她让爹叫她蓉娘。”
从此以后,慕怀江宠爱她,就依言叫她蓉娘,白瑾面前也不避讳。
白怡蓉得意的一段日子由此开始了,直到慕家灭门的那天晚上。
慕声转着酒杯,低声道:“叫……蓉娘吗?”
他拿起酒壶,再满上一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沉甸甸的烦乱。
一只酒盏忽而伸到了眼前,凌妙妙脸颊红红的,麂子似的眼睛看着他,有些醉了,声音软绵绵的:“我也想要。”
他回头一望,才发觉她听着他们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无声无息地把自己面前那一壶都喝干净了,还来要他的。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抬手就会碰到她的衣襟,女孩发间温暖的栀子香气混杂着烂漫的酒香,惹人心神荡漾,先前阴云般的那些思索,“砰”地一下便全散了。
他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绕开她的手,径自给自己倒,按捺住剧烈的心跳:“你……已经喝了一壶了。”
凌妙妙酒量算不上好,在泾阳坡一壶烧刀子,就能让她醉得胡言乱语,再喝下去,得成什么样子?
“没有,没有够一壶。”妙妙口齿不清地辩解,右手扒住了他的手臂,半个身子无意中靠在他身上,急切有点儿委屈,“差这一杯才醉。快帮我倒,我渴。”
她的呼吸已经吹在他颈侧了。
“……不行。”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将她的手臂轻轻放下去,不知道是在拦她,还是在克制自己,“渴,我去给你倒水。”
他端着酒壶不撒手,生怕她有可乘之机,刚起了身,一扭头,发现柳拂衣直接拿过自己的酒壶伸过去,豪迈地给她斟上了,“倒什么水……大过年的,喝酒!”
慕声咬着后槽牙:“柳公子……”
“谢谢柳大哥。”还没能他劈手来夺,凌妙妙就笑着一饮而尽了。
随后,她还不餍足,飞快地抓起他放在桌上的杯子,跟着灌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的杯子边缘,像只贪食的猫。
随后,她心满意足地将两只空荡荡的酒杯捏在手上玩,一会儿平碰一下,一会儿杯口相抵,似乎是没觉察到少年正双眼发红地盯着她,像是野兽盯紧了活蹦乱跳的白兔。
她还捏着那两只杯子,抬起眼,对他傻乎乎地笑:“新年快乐呀,子期。”
骤然数个烟花爆开,窗外一明,姹紫嫣红,无限星光散落。
第101章 旧恨新仇(一)
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声抱回房间的。
不是普通的拦腰抱——由于她醉了之后紧紧搂着慕声的脖子不放,他将她以拔萝卜的姿态抱起来之后,凌妙妙就势横坐在了他手臂上,双手交叠地搂着他趴在了他肩头,任他托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声的心思一直在飘,路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凌妙妙在耳边哼哼唧唧,反反复复地念叨:“子期,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
“……喜欢。”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迈进了房门。
“别喜欢慕姐姐了,喜欢我吧,喜欢我。”杏子眼里混混沌沌,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看起来特别可怜,揪着他的袖子不放,重复了一遍,“别喜欢慕姐姐了……”
“……”他这才明白,她这一路上不是在问他,是在请求他。
只是她的脑子……莫不是还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时候……
一进门,便将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将她支撑起来,俯视着她的脸,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帮她理了理额头上凌乱的头发:“已经成婚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已经成婚了,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着他,拖出个长长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成婚了?”
“嗯。”他顺势坐在了椅子上,牵起她的手背亲吻,不经意泄露了眸中浓郁的黑,“后悔也晚了,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凌妙妙呆滞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抽回了手,反手一抓,紧紧住了他的领子,往自己这边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从侧面看,还以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对,慕声一动不动地任她扯着,凌妙妙望着他,辨认了半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她的眸子动了动,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放开手,进入了恬静的入定状态,微笑着放空了。
慕声一怔,旋即欺近了她,眼里含着一点复杂的光:“等谁?”
“……”妙妙拧起眉,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他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扳住她的双肩,将软绵绵的人放倒在了桌上,双手撑着桌子,将她挟制在他空出的空间里,凑近了她的脸,睫毛下的双眸漆黑:“等谁?”
妙妙伸手烦躁地推了推他从脸侧滑落下来的马尾,头发被她推得一晃一晃,发梢扫在她脸上,她偏头躲了躲,随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骄傲地点了下巴,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乱颤,“黑莲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个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为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鬓发有些散了,碎发乱飞,像只毛绒绒的兔子。
“……”他双眸痴缠,神情变得无辜起来,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轻碰她的脸颊:“为什么?”
她伸出细细的手指头先点他的脸,言简意赅:“像……小白莲。”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地钻:“芯子是黑的……”
她戳了戳,又改成了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纾解疼痛一样,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热乎乎的,闹起来了:“黑到底嘛,别逞英雄……”
“嗤……”
她的话猛然停了,挣扎着伸头一看,少年垂着两排柔顺的睫毛,捏着她过年的新衣服,衬裙由下而上,撕纸似的,一点点撕开了,殷红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压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阵沁凉。
室内花叶摇动,窗外鞭炮烟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宫城内外红灯笼似火,宫宴开到了半夜里,觥筹交错,似乎集中了整个宫城全部的热闹。
凤阳宫内一片压抑的寂静,黑暗里只点了一盏灯,映在无数双期冀的眼睛里,是昏暗中的一点摇曳的橙红。
灯旁斜坐的女人红色的裙摆曳地,懒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肤显出冷而绵的质感,指尖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从盒子里拎了出来。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着最前头跪直的人手里打开的盒子,莫敢言语。
临近年关,天子忙着处理案头积压的折子,好多天没顾得上后宫事宜,钦天监就彻底成了端阳的天下。就连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帝姬也闭门不出,醉心于试面具。
因为没能让帝姬满意,十天里,她已经秘密杖毙了五个人,钦天监养的闲人虽多,但也禁不住她这般磋磨,何况他们已经打心眼里认定,帝姬已经彻底疯了。
那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孔,在他们眼中看来宛如噩梦。
戴上了面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抚平耳侧的褶皱,旁若无人地抚摸着这张全然不同的脸,发出了满意的喟叹,眼前的镜子忽然轻轻颤抖起来,她抬起头,发现是掌着镜子的瘦削的大宫女的手在颤抖。
“佩云。”她轻轻启唇,注视着她不自然眨动的眼睛,笑道,“你说,像吗?”
佩云先前病过一次,像是被什么人吸干了精气一样,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两只眼睛显得异常的大,惶然看着帝姬:“回殿下……像。”
她饶有兴味地站起来,抬起了佩云的下巴,看着她颤抖的嘴唇:“一模一样?”
“一模……一模一样……奴婢……几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绊绊地回应。
现在的帝姬让她无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转过脸来,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着一点光,竟然含着一丝笑意,这样愉悦的表情出现在这张冷清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
几个方士面面相觑,乖觉地以头抢地,齐声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么呢?几个人心里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只能看得见她拖到地上的裙摆,像是密不透风地盖在人心上。
“更衣,备马。”端阳敛了笑容,飞快地朝内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里呀……”佩云拉住了她,许久才敢劝出声,“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没去参加宫宴,一会儿……陛下肯定会来问的。”
端阳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转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几个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半晌,她缓缓笑了,“诸位爱卿,辛苦了。”
招招手,凤阳宫里的侍卫围拢上来,方士们只听见耳边银甲碰撞嚓嚓作响,阴影笼罩了头顶,他们慢慢抬头,只看得她微笑的红唇一开一合:“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红叶如火,叶片上挂着清霜,鸟儿的啁啾都似带着回声。
柳拂衣起了个清早,和迎面走出房间的慕瑶打了个招呼。
“拂衣,这么早去哪儿?”慕瑶有些诧异。
“去镇上买个新的竹筛。”柳拂衣叹气,边整袖子便道,“我们的竹筛让妙妙抱走了,扣过鸟的,想来也不能用了。”
慕瑶想起了那个画面,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瑶儿,一起去吧。”柳拂衣望着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们还没起呢,指望不上。”
慕瑶脸有些红,明知道没有人,还是做贼心虚似的左右顾盼了两下,随即飞快地将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面孔上浮出一个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牵着她出了门。
在过年,镇子上的手工小铺关了大半,只剩一家还开着,没什么生意。
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柜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竹筐。就连柳拂衣弯腰拿起地上摆的竹筛挑选时,她都没有抬眼。
“给你看看。”柳拂衣说着把竹筛递给她,语气很轻,像是小孩看到了好东西,在给同伴炫耀。
慕瑶摇摇头,随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会挑。”
柳拂衣笑了一声,放了回去:“都是圆的,没什么挑的。”
店铺只有两三个开间,很逼仄,前面是柜台,后面拿屏风简陋地挡了一下,便是卧室了,男人抱着几个小孩经过的影子,偶尔会闪现出来。
慕瑶环顾四周,摆设都极其陈旧,屋顶破了几个洞,下面摆着接雨水的缸子。想来是家境实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了这一点,挑好了竹筐,付钱时多给了一块碎银,温和地笑道:“多亏店家开着,否则不知道要去哪里买竹筛了。”
老板娘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练练道谢。
“娘!”一个小男孩绕过了屏风,光着脚哒哒地跑到了柜台前,怀里抱着个打开的盒子,“我可以从里面拿点钱吗?”
木头盒子里装着些小玩意,底层是碎银,还有几颗珍珠,大约是贵人遗落下的衣服缀珠,一路跑过来,哗啦啦作响。
盒子里东西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极珍贵的,老板娘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抢过盒子宝贝地抱在怀里,斥道:“作死呦!谁让你拿着它乱跑。”
她骂了孩子几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瑶无意中低头一瞥,转身欲走的脚步霎时顿住了。
“怎么了?”柳拂衣一回头,就看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脸色有些发白,“瑶儿?”
慕瑶几步走过去,有些失态地看着竖着贴在盒子边上的一张纸,黄纸只露了个角,角上画了个有些褪色的复杂图腾。
柳拂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半晌,反应过来,那个图案……
她伸出手指着盒子,“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老板娘望着她,狐疑地将那张牛皮纸抽了出来,原来是有厚度的,是个信封,信封显得有些年头了,边角黄而脆,透着光,好似干枯的落叶。
慕瑶的眼睛紧紧盯着信封上画的图腾:“这是我慕家的符号。”
“啊。”老板娘眯起眼睛,似乎是想了半晌,“你姓慕么?”
慕瑶抬起头,急切道:“我是慕家现在的家主,我叫慕瑶……”
“不。”老板娘摇摇头,“不认得你。”
她费力地想了半天:“这封信是让人退回来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个姓白的外乡女人,长得很漂亮。”她比划着,“她在这里转了好几天,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她听说我家男人在码头做工,可以托人带信,就在我这里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姓慕的,一封送给……姓白的,大概是娘家。”
“姓白的,这个。”她指着信,“没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给退回来了。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本想打开看看。可是打不开,便一直留着。”
信上的慕家标志,既是震慑,也是封印,印住了信封,内容绝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岂不就是……灭门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个时候来过无方镇。
慕瑶张了张嘴,嗓音干涩:“白瑾……是我母亲。”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闪,那个符号便消失了,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颤抖着手,抽出了信纸。
“父母大人亲启:
女白瑾至无方镇,怨女未有踪迹。思及近来家中之变,频感不安,怕与怨女相关,乃早年种下之因果。入秋以来,咯血严重,恐时日无多,留信于父母兄长,以备不测。”
“……”
第102章 旧恨新仇(二)
面前一只夸张漏斗形状的扁海碗,碗里是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腾腾,氤氲了男人的眉眼。
长安酒肆人声鼎沸,雕窗里漏出几缕暖黄的日光,斜打在凸凹不平的桌面上。
慕怀江埋头吃面,在蒸汽中不声不响地解决掉一碗,抬起那双凌厉的眼:“阿瑾,再吃些?”
白瑾只吃了几根便没了胃口,轻声道:“我吃饱了。”
腰上挂着的两只黄铜铃铛,躁动地响着,从甫一坐下,就叮铃铃地响到了现在,只是埋没在大厅的人声鼎沸中,不太明显,女人伸手压住颤动的铃铛,眉宇郁结。
慕怀江抬眼一瞥:“又是西边?”
“轻衣侯府。”
二人沉默了半晌,慕怀江将筷子拍在了碗沿上,沉吟:“她?”
二人是从无方镇一路追到了长安。
小镇上的秦楼楚馆被一把火焚烧干净,死人的焦臭味数十天飘散不去。死的还有一只餍,废墟里妖气冲天,整个镇子上方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紫云,简直像是点着了的烽火台,将有点名望的捉妖人都引到了这里。
大妖内斗是它们自己的事,可若大面积牵涉到了无辜凡人,就必然要惹捉妖人出手主持正义了。
慕氏夫妇强强联手,自然拔得头筹,因有法器镇魂铃的提示,顺着那稀薄得近乎没有的妖气,最先一步追来了长安。
“可能。”白瑾低垂眉眼,细瘦的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描画,“花折,宫中方士,轻衣侯。”
她直直看着桌上水渍,吐了口气。
按二人最初的估计,这大妖杀红了眼,恐怕惹得长安城内大乱,然而现在看来,此妖并非漫无目的,乱的只不过是钦天监和轻衣侯府而已。
轻衣侯远离政事已有两年,夫人是京中贵女,贤良淑德,诞一子一女,本是令人钦羡的权贵家庭。只是入秋以来,先是侯夫人受惊堕马,昏迷不醒,小女孩凭空走失,满城难觅,男孩莫名其妙七窍流血,大夫诊脉,竟说是中了毒药。
一桩两桩,还能说是人为,四五件事同时赶巧——
自有敏锐的道士察觉了妖气,前来鬼画符,留了桃木剑。
轻衣侯是今上宠妃赵氏胞弟,地位非比寻常,钦天监的方士知道他招了妖,一股脑地涌来作法,各种镇邪之物,几乎将轻衣侯府围成一只铁桶。
轻衣侯自是不高兴的。
他要的是永绝后患,而非被动地防御。可是妻儿之事已令他焦头烂额,整日忙着给中毒濒死的小儿子找名医诊治,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凶猛的瘟疫,就此传染到了宫中方士族群里,每隔一日,就有一个方士患疫病被隔离出去,钦天监一时人心惶惶。
“钦天监不识前因后果,我们却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渍,“此妖以无方镇为起点,就是直奔宫中权贵而去。”
“听闻,无方镇曾有一貌美惊人的女子,怀孕生子之际被丈夫抛弃,随后消失。我们那日去,又听说花折里有一女名容娘,美艳绝伦。”白瑾的眉头微蹙。
“嗯。”慕怀江抬起头,言简意赅,“我同你想的一样。”
“轻衣侯六七年前在无方镇待过数年,赵妃多有隐瞒,也难保他不会在那里另有妻室。”慕怀江语调很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些银两,搁在了桌上,“背叛,情殇,报复……”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绪浓重:“想必是赵妃派遣宫中方士去无方镇,强拆了轻衣侯和这容娘。”
“自作聪明。”慕怀江敛眉,面孔上流露出一丝轻蔑之色,“蠢货。”
人妖相恋不过一生,说到底只耽搁这一个人,妖的爱,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与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这赵太妃,未免自视过高。
二人一阵无言。慕怀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吓……你说此妖为什么总也不出手?”
“按镇魂铃的反馈,她确实妖气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着腰间震颤的两只铃铛,“真是弱到了此种程度……”
只好将人阴毒的那一套学了个遍,看似神龙不见首尾,其实不过是躲在阴处,借势与他们捉迷藏罢了。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慕怀江沉吟,“阿瑾,你说女子被丈夫抛弃,负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应是谁?”
“应该是这个负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确定地答,“毕竟,再娶的新妇,也是无辜的人?”
慕怀江无谓地笑了笑:“那你说,她怎么还不动轻衣侯?”
“难道是仍念旧情……”
“不可能。”男人打断她,“若是真念旧情,就不可能毒杀他的儿子,弄丢他的女儿。”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是在等。”
“等?”
“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白瑾神情一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了,轻衣侯从外求药回来,午时前后要入城门,若她在轻衣侯府……”
慕怀江颔首,站了起来:“走。我们这便去会她一会。”
轻衣侯乘七香车过安定门,内监照例在前面以尖细的嗓音开道。
不喊还好,“轻衣侯”三字一出,城内的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断后的车队举步维艰,一只细瘦的手打了帘子,露出了白瑾忧愁的脸:“怎么这么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见七香车上支起的轩篷,缀下的流苏左右摇摆,车一次只能走半步,几乎是在原地摇晃。
白瑾坐立难安,将衣服角都抓皱了。环境实在杂乱喧闹,即便是轻衣侯死在密闭的车里,一时也不会有人发觉。多停留一分,就是给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机。
慕怀江略一沉吟,按住了腰间的法器:“不等了,过去。”
阳光从他掠过的袍角溜走,余光瞥见侧边几个癞头小乞丐凑成一堆,穿着辨不清颜色的脏衣裳,对着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脏兮兮的手争抢吃食,才不管来的是什么权贵,看都懒得看一眼。
慕怀江的神色玩味,眼角划过一点轻蔑:这倒是真的不慕荣华。
白瑾停在轩敞的车下方,衣袂摆动,出神地望着那乞儿争食,紧皱眉头:“容娘当是有个孩子的吧?算算年龄,今年也该七岁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声,不以为意:“那崽子……”
“咔哒。”车内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撞在了车轮上,“咕噜噜”从华锦帘子里滚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射出刺目的日光。
一只玳瑁貔貅。
二人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一个女子身形,而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儿,赤着脚,双腿悬空地坐在桌板上,黑发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两点红光,杀意肆虐。
红光映得整个车厢仿佛沐浴在火光中,镇魂铃猛地大作,直牵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动摇起来,“叮铃铃铃铃铃……”
女人瞪大眼睛:“这是……”
慕怀江钻进车厢,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胸膛上。他毕竟年幼,被打飞出去,攻击猛然截断了,轻衣侯双手捂着脖颈,惨白着脸咳嗽起来,半个身子趴在桌上,黑发披散了整个桌面。
慕怀江一拎,直接将那凶兽似的男孩双手反剪压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鱼,仍然在拼命挣扎,只是红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猫,他一用力就能摁断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湿后背,和慕怀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能让镇魂铃如此躁动,除非天生地长之大妖,但眼前这小东西显然不是。
“半妖。”白瑾干裂的嘴唇做了个口型。
慕怀江脸色一沉。
什么东西诞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来,“是魅女。”
原来如此。
本就不是什么角落鼠辈,而是因为诞下这个小崽子的缘故。
如若当初那个报信的方士没死透,他甚至想将其挖出来补一刀。
魅女于怨女同体而生,岂是捉妖人轻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无孔不入,摆脱不了的黑色梦魇。
他低头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儿浓密的黑发,头发上似乎倒映出了矿石般的冷光,脸色略微好了些:“我当她有什么样的杀招,原来,这就是她的底牌。”
这个小的,这是她放飞的风筝,送出的棋子,全凭她调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关键时刻做挡在前面的傀儡。
——现在不就替她挡了一难吗?
好在,猛兽输于年幼。
男孩的细细的手指在地上痉挛地蜷起,指甲的形状圆润。白瑾回头望了一眼惊魂甫定的轻衣侯,顿了顿,神色复杂:“我们是一路追随妖气而来,殿下受惊了。”
“无碍,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轻衣侯松了松领子,脱力地靠着车厢,嫌恶地看了看地上那小小的一团,语气淡漠:“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何不将这妖物杀了?”
白瑾瞪大了眼睛,辩解:“殿下,这个不同……”
“怎么不同?”他狭长的眼波澜不惊,睫毛半阖下来,“杀了便是,省得再出来作祟。”
“您真的不认得吗?”白瑾蹙眉,“这是您的骨血……”
地上那小儿猛地一颤,挣扎着抬起头来,秋水般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眸,骤然间撞入他的眼。
眼尾上挑的,倒映着潋滟湖光的美丽的眼睛。
太阳穴钻心地一痛,他猛地扶住额头,一阵眼冒金星:“胡言乱语,本侯一生最厌恶妖物,怎么会跟他有半分联系。”
白瑾和慕怀江对视一眼,心下寒凉:忘忧咒。
对普通人下忘忧咒,强行篡改记忆,当真兵行险着……一旦记忆翻回,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还要再辩,慕怀江扯了扯她的衣角:“殿下恕罪。这个孩子,不能杀。”
若是杀了,容娘的力量回归本体,那才是噩梦。
“那便移交钦天监。”他说着便扬手,“来人——”
“也不可。”白瑾脱口而出。
“为何?”轻衣侯神色不悦,尤其是白瑾方才泼了他一桶脏水……他的语气愈加咄咄逼人,“你们捉妖人,难道不是以除魔卫道自居么?他差点便要了本侯的命,难不成要破例徇私?”
白瑾的神色微微一动,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不顾慕怀江阻拦的眼色,将玉牌递了上去:“殿下,我愿以慕家玉牌为交换,请您同意我们将他带回慕家处理。”
轻衣侯神色淡淡,不太明白他的意见为什么举足轻重,但他府邸现下被妖魔缠绕,确实需要这块玉牌。
他整了整衣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便带走。”
“老爷……”
“老爷!”白瑾追上去,她抱着瘦弱的男孩,走得气喘吁吁,孩子褴褛的衣裳前后都贴满定身符,像一只刚被抓住的刺猬,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眼中满是警惕。
慕怀江走得飞快,神色淡漠:“扔到地牢里关起来,若她还想要这张底牌,定会上门来救。届时你与我设七杀阵等她,将她歼灭。”
“我刚瞧过了,老爷……”白瑾打断了他,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眼里泛着微弱的、希冀的光,“至阴之体。”
慕怀江站定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侧过头:“你是为了瑶儿?”
这个承载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偏偏有个妖魔觊觎的壳子,意外劫数,防不胜防。就像一只细弱的豆苗,还没长大就被害虫啃坏了。
难怪她刚才不惜耗费一块玉牌,也要将人带走。
“你我护不住瑶儿一辈子……”
他犹豫了一下,对上那双带着杀气的漆黑眸子,仍然感到有些本能地抵触:“那也不行。”
谁会将一只老虎当小猫养,不畏养虎成患?只是想到慕瑶……
“因势利导,见机行事,不是老爷教我的吗?”白瑾的双眸极亮,“只要他不死,怨女便无可奈何,这张底牌捏在我们手上,为我们所用,难道还不够好吗?”
慕怀江捏住小孩的下巴,他的眸中泛着冷意:“忘忧咒一下,他一辈子都是瑶儿的死士。”
白瑾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将冰凉的手搭在他雪白的额头上,他的头枕在她胸口,嗅得到女人身上飘出的淡淡药香。
那样温柔地被抱着,他黑润眸中的杀意便像浪潮般消弭于无形,露出一点小动物似的天真茫然。
“我叫暮笙。”
他开了口,是瑶琴般的声音。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冠母之姓,生而代表了全部的离别和怨怼。
“真是巧呢。”白瑾苦笑着,声线温柔,“我们家也姓慕,从今往后,就叫慕声吧。”
第103章 旧恨新仇(三)
“唧唧……”
“唧唧……”
挂起来的笼子左右摇摆,鸟儿扇着翅膀,扑棱棱地从横杆上落下,歪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食槽,脑袋转来转去,绿豆大的黑眼睛里充满疑惑。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凌妙妙隐约听见这细微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眯着眼睛坐在了床上。
依靠强烈的责任心的支持,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掐着自己的虎口清醒了一会儿之后,她轻手轻脚地爬向床边,准备跨过床上的人,下去抓谷子。
“怎么了?”少年扭头望着她,眼中含着柔润的水色。
“喂鸟。”妙妙披上外衣,脸上睡得红扑扑的,还蒸腾着热气,低声道,“你看它都叫了。”
等了半天,不见人有动作,她推推他,笑了:“让一让。”
慕声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凝眸望着她:“睡吧,一会儿我来喂。”
“信你才有鬼。”凌妙妙低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系好了衣裳,手脚并用地跨过了他。
慕声柔顺地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乖乖地放她跨了一条腿之后,猝不及防伸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被迫骑在他身上的妙妙:“……”
“……你让我过去。”凌妙妙跪在床上,拿手支撑在他身侧,被这个进退维谷的动作牵拉得大腿根疼,右手拍着他放在腰上的手背。
慕声抓着她不放,一本正经地说着别的事:“昨天守岁了。”
“哦。”凌妙妙眨巴着一双茫然的杏子眼,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昨天熬了夜,今天理应多睡一会儿。
……倒是会讲歪理。
“你睡你的。”她把他的手臂往下拉,真诚地保证,“我也不起,我喂完就回来睡回笼觉。”
他不言语,就那样用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望着她。
“真的。”凌妙妙被他盯得额头上冒薄汗,挫败地看了他半天,“那……那你让我回去。”
不喂就不喂,回去躺着总该行了吧,她膝盖都痛了……
“妙妙累不累?”她感觉到他箍着她腰的手在往下压,慕声的眼眸乌黑,睫毛动了动,满脸无辜地将她望着,轻轻吐字,“坐啊。”
“……”她顽强地坚守阵地,手脚并用地往外逃,“不行,不行,那个……我很沉的!”
她的睫毛飞快地眨动起来,满脸严肃地恐吓:“真的,会把你的肚子压扁的。”飞速地掰着他的手,不慎在他手背上都挠出了几个浅浅的白印子,“快……让我下去。”
他的手抱着她,像是推音量开关一样,轻巧地抓着她往后推了一点,再向下压:“不会。不信你试试?”
妙妙像是踩了机关的猫,瞬间炸了毛。
“唧唧……”
“唧唧……”
鸟儿蹦跶了两下,发现自己的叫喊徒劳无功,便蔫蔫地缩到了角落,悲伤地用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凌妙妙放弃挣扎,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他身上,抓着他的一片衣角扯了扯,像是抓着套马的缰绳。
“年轻人呐,你怎么就不闻鸡起舞练早功呢?”她瞅着他,语气沉痛:“你再这样,大好的光阴都荒废了……”
慕声的眸子都半阖起来了,垂下纤长的睫毛,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腰侧,舔舔嘴唇,看上去惬意地很。
妙妙:“……”
“叮——”
“叮叮——”
久违的系统提示集中出现在脑海,急促的提示音一声盖过了一声,轰鸣的余音还在太阳穴内震颤。
妙妙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通知了,再听见机械的系统声音,恍若隔世。
“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四进度现在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系统提示:恭喜宿主,被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已达到99%,已到达胜利前夕。请再接再厉。”
“系统提示:触发任务二优秀任务奖励激励,奖励内容【钥匙】,请宿主尽快使用。提示完毕。”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过后,一切重归风平浪静,依旧是冷嗖嗖的冬日早晨,半垂的帐子围拢出一方安全封闭的空间,安稳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凌妙妙半天没能回过神来,直到感觉到自己下意识握紧的手里多了一个硬质的东西。
她摊开手掌一看,一枚小小的不规则厚玻璃片,将她的蜿蜒的掌纹放大了。
“系统,给错了吧?”妙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钥匙……这不是回忆碎片吗?”
没有得到回应,她叹了口气,小心地睨了一眼闭着眼睛的黑莲花坐骑,拢起手掌,准备将它轻手轻脚地收进怀里。
那小巧光滑的玻璃片就在她翻过手掌的一瞬间,不慎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妙妙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在虚空里捞了一把,没能抓住。
她瞪大眼睛搜寻,本该掉在床上的回忆碎片就好像掉进海里的一滴水,瞬间消弭于无形。
她僵坐着,脑子里空白了两三秒,迅速在被褥间摸索起来。
摸过了两侧,摸到了慕声身上,手腕冷不丁被他反手一抓,紧紧攥住了,少年的眸子里带了一点舒适的迷离,好像是刚被顺了毛的猫。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将妙妙的手拉到唇边亲吻,极尽缠绵。
凌妙妙坐立难安:“……不是,我找东西。”
“……”他顿了顿,终于一倾身子,放她从腰上下去,“找什么?”
“你别动……”妙妙急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躺好,小心扎着你。”
她用胳膊粗鲁地挽了一下滑下来的头发丝,瞪着眼睛看着床。刚才那块碎片好像一只滑溜溜的小鱼一样,钻了出去……难道回忆碎片掉了,就像落地的露水,直接消失了?
她感觉到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手从两侧拍打过来,直摸到他身上,慕声乖巧地一动不动,她像搜身的安检员一样快速摸过了他的衣服。
等一下……
她的手僵住了,慢慢摸回了他的胸膛,又伸手压了压,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霎时倒流。
慕声感觉到她的手忽然间急切地从领子里钻进去,指尖上还带着冰凉的冷汗,摸在了他胸膛。
冰冷光滑的,像是摸到了无生命的一块顽石。
凌妙妙的指尖触到镜面般的表面的瞬间,感受到了被盖在其下的,隐隐的心跳,像是冰封中的微弱的火焰。
……嵌……嵌进身体里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瞬间冻成了一座冰雕,牙齿都在打颤:“……你有感觉吗?”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慕声抬头一看,发现女孩儿的脸色都灰白灰白的,心中也跟着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的手覆盖在他胸口,带了点儿哭腔:“没有感觉吗?”
“什么?”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间,天地骤然褪了颜色。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牵拉变形,破开一个大口子,旋即碎成了片片雪花。
雪花飘落下来,像流星拖了长长尾巴,极缓慢地渐变作透明的雨。
雨丝纤细,狭长,斜斜织着。撑开的纸伞上绘有点点红梅,被雨水氤氲开来,伞面是淡淡的粉,从半空中看,像一朵开在山岗上的花。
这朵花沿着黝黑蜿蜒的山路,慢慢移动着。
握伞的手苍白纤细,十指的丹蔻红得逼人,像是雪白皮肤上的几滴鲜血。
她的步子很稳,却透露着急切,径直踩过了几个水坑,裙摆都被渐起的泥水沾湿了。
滈河在侧,她沿着河水的支流走,水面上映出她的一点倒影,红裙,苍白的下颌,和斜支出的伞骨。
无数小小水花将她的影子拆解扭曲了,又迅速重聚在一起。
仿佛被地上的风拖住了脚步似的,她走得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重。
终于,她驻足在河岸边。在长满青苔的大石上缓慢地坐了下来,倾头往河水中看。
倒映出的女人的脸,被水花打得模糊不清,似乎含着恶毒的笑意:“自以为是。”
她低眸看着她,自嘲地一笑,不作他言。
倒影中的她又开口了,讥笑着,仿佛那不是虚幻的倒影,而是被困在水中的活的魂灵:“真可怜,你也不过撑这一时半刻。”
雨势越发大了,水面上被溅起一层细密的白雾,雨水顺着伞汇成小溪,哗啦啦地浇在了石头上,她额角的头发都被沾湿了,贴在白皙的脸侧。
她纤纤的十指扣住旁边的大石,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手指几乎因用力而变形:“放我走。”
水中的影子在漩涡中几乎看不清楚面目:“我巴不得他死。”
她轻笑一声,静静盯着水面,似乎含着一点嘲笑。握着伞的手轻轻抖着,半晌,她才开口:“你活着一天,他们就不可能让他死。”
再次撑起了身体,语气是柔的,却含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所以啊,你与我,都必须试一试。”
“二夫人,别等了,老爷不来了。”
丫鬟两手闭上门,忐忑地拖了半天,才回过头来嚅嗫,“老爷和夫人这两日都忙……”
白怡蓉的笑容褪下去,握在手里的梳子“当啷”一声砸在了镜子上,镜面颤动起来,镜中人的红唇刻薄地翘起,“忙,一年到头都忙!”
“二夫人……您别担心。”丫鬟小心地睨着她,“还有……还有大小姐呢。”
白怡蓉冷笑一声:“大小姐……你懂什么。”她满眼复杂地看着镜中人,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你以为我靠什么留到现在?还不是因为瑶儿。”
手指烦躁地拨弄着妆奁,“瑶儿,毕竟是个女孩。姐姐生不出,老爷到底还得靠我生一个带把儿的,我努力了这些年,多少苦药偏方都吃下去了,现在倒好……”她斜睨着丫鬟,恨恨道,“他们在外头捡了个现成的!”
“往后这个家里,还有我的地位吗?”她说着,飞快地站起身来,踢开凳子,急急地往出走。
“二夫人去哪儿?”
“去看看那小崽子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引得老爷做了大善人。自己的孩子不要,偏帮别人养孩子!”
丫鬟紧赶着几步跟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臂:“听说……老爷和夫人也不怎么喜欢他的。”
“不喜欢?不喜欢还让他姓慕,还让瑶儿叫他弟弟……”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菡萏堂门口,便被门口守着的家丁挡住了:“二夫人,老爷吩咐了,不能进去。”
“凭什么不让进?”她伸着脖子往里看,错觉间听见里头传来了好几个人的惊叫。
打量四周,本来格局通透的菡萏堂,窗户上都贴了黑纸,把里面封成了一间黑乎乎的暗室,越发显得神秘而古怪。
“二夫人。”他压低声音,似乎有些为难地与她打商量,“里面这个刚施了忘忧咒……”他顿了一顿,“出了,出了点问题。您应付不了,还请回吧。”
白怡蓉瞅了一眼封住的窗户,不大情愿地点了头。
走到一半,丫鬟一惊,眼看着她拐了个弯,从丛竹掩映的小道绕回了菡萏堂后门。
“二夫人……”
“别吵。”她拨开树丛,接近了联通室内的一扇矮窗,“我偏要看看那个小崽子长什么模样。”
“二夫人,二夫人!”
她不顾急得跳脚的丫鬟,将外面贴住的浸了黑墨和桐油的纸张轻轻撕开了一个角,凑了上去。
屋里是有光的,暗红色的光萦绕满室,家具上仿佛被泼了一大桶狗血,妖艳诡异。一缕阳光正巧透过掀起的那个角照了进去,骤然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张脸。
入眼是乌黑的一双眸,眼尾上挑一个小小的弧度,染着诱人的嫣红,眸中仿若流动着水光,这样一双眼睛,缀在雪白的小脸上,仿佛一对宝石。他只穿了一件有些宽大的单衣的,衣袖与漆黑的长发被风鼓起来,仿佛要乘风飞去。
他并不笑,茫然而空洞地看过来,眼底满含着危险的戾气。红光从他背后发出,眸中也映着一点诡艳的红。
她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掌心。
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使得她倒退两步,危机感达到了顶峰——都说儿肖母,生出这般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么模样?
他……当真是慕怀江随便捡的?
“吱呀——”门开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进来,抬了什么出去,那个男孩默然坐在桌子上,无声地望着阳光的方向,似乎对外界没有反应。
慕府的总管事与下人们切切察察地低语:
“第几个了?”
“死第三个了……怎么,老爷和夫人还待在密室?”
“是啊,我们指着您想办法呐,我那里是没人敢再来送饭了。”
“往后将饭放在门口,不得与他多接触。”
“往常也不是没有过下咒的人……”那人吸气道,“怎么里面这个就变成了这样?还有他的头发……”
光影晃动,他似乎比划起来,“冷不丁就长到腰了,身上还发光,怪吓人的。”
第104章 旧恨新仇(四)
管事望了一眼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顿了一下:“往后,你每天来盯着,他的头发若是再长长,速来报我。”
“为……为什么?”
管事叹了口气:“小时候听老一辈的捉妖人说,’大妖之力,多蓄于发。’妖力越深的,头发越长,不知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心一点,总归没错的。”
“是。”众人盯着脚尖诺诺。
脚步声渐弱,管事走远了。
“唉……”那声音发愁地拖了个调子,喃喃抱怨起来,“你说这么个妖物,老爷费那么大力气弄到家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嘘——”另一人语气里带这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倒是听闻,这妖物的母艳绝伦。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还说不准呐……”
听的人笑了:“噢,你的意思是……”
“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瞎猜的。”
两人会心一笑,打趣起来:“虽说是半妖,万一真是老爷的种,多少也算是有后……”
“吱呀——”门扉闭上,二人嬉笑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门口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份冷掉的饭菜。
白怡蓉的手指将贴在窗口的黑纸都捏皱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若不是丫鬟将她的手往外拉,她差点将那张纸扯下来揉成一团。
眼中几乎要沁出火来:真是让她猜对了呀……
怎么样的美人,能迷惑得慕怀江这样冷淡自傲的男人都迷了心智?她再不济,好歹也是捉妖世家养的女儿,终其一生,撒娇耍痴,也没让他正眼瞧过。
一只妖……她凭什么?
她气得眼睛发红,撒手将黑纸一推,扭头便走。
坐在桌上的男孩歪了歪头,出神地望着窗口,似乎有些疑惑窗口投映在他脸上的一块亮光为什么消失了。半晌,红光慢慢敛去,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二夫人……”丫鬟一路小跑赶上了她,“您别听他们瞎说,都是瞎说的……”
“老爷在密室……”白怡蓉喃喃,回头睨着丫鬟的脸,凉冰冰地问,“在密室干什么呢?”
丫鬟生怕她闯进密室,汗毛根根竖起,险些给她跪下来:“听说是在布阵,万万打扰不得的……”
“我与怀江在密室布好七杀阵,以暮笙为饵,设局等待怨女。”
慕瑶手脚冰凉,信哗啦翻了一页。
“四日后,怨女果真夜袭慕府,欲将此子救走,最终身陷七杀阵内,落于我们之手。”
“怀江的老友空青道人知晓我们捕获怨女,急来阻止,告知于我们杀死怨女的后果。”
“……”
“不得已,将其以锁链囚于地牢,以黄纸符咒封印。”
“慕声自中忘忧咒后,无有记忆限制,妖力屡次失控,府内死者数十,除我与瑶儿以外,旁人难以接近。”
如果说他从前是以普通孩子的身份,偶尔泄露自己的半妖之力,忘忧咒夺去他记忆以后,他就是以半妖之身存世,偶尔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
这种情况,通常是白瑾去给他送饭,或是慕瑶陪他玩的时候。
他很信赖白瑾,每次当她靠近,他会收敛红光,有时候将头安静地靠在她怀里,像是藏在雌鸟翅膀下的雏鸟,乖得令人怜惜。
至于慕瑶——
那时她不过十岁,纯洁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丝毫恶念。慕声虽暴戾,却很聪明,拥有小兽般敏锐的本能,能够分辨出谁是真心待他,因此,并不抗拒慕瑶的接近。
“我对慕声,亏欠兼并怜爱。”
白瑾的字迹清瘦,这时候已隐隐有力有不逮的虚浮,“但其戾气难以自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大妖之力,多蓄于发。此子之发,更如仇恨之丝。入府以来,一旦遭遇刺激,头发便增长三寸,杀人数十,不过三月,已长至腰侧,除我与怀江,旁人难以招架。”
这件事发展到最后,慕怀江是第一个提出异议的。
在他看来,先前白瑾强行将人带回来,一是为了做饵等待怨女,二是为慕瑶提供保障,还有几分是女人家的恻隐之心。
但说到底,他最看重的还是第二条。他对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半妖并无好感,更不会将其当真正的孩子养。现在怨女已经被他们禁锢在地牢内,如若他不能为女儿保驾护航,便成了废子一枚。
忘忧咒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慕声几乎只能被关在菡萏堂内,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无法接触外人,更别提陪着慕瑶外出历练了。
何况,这只妖物已搞得府内人心惶惶,众人精疲力尽。
他属意将慕声处理掉,再召集诸多捉妖人,结成同盟,加固怨女的封印,即使她的妖力恢复,也会被永远锁在那方小天地里,不能出来作祟。
“恰于此时,空青道人带来永久杀死怨女之法,可一石二鸟,正中怀江心意。只是方法残忍,我并未同意。争执不定之时,事有急变。”
院落中笼罩着漆黑夜色,飞檐只剩下个漆黑的轮廓,耸立的水杉尖儿上挂着一轮小巧的弯月,不一会儿便被飘来的云遮住了一半。
慕怀江亲手提灯,引着身后的长须道人在曲折廊桥中行走,不时回过头低语些什么。他二人走得很快,手里的灯笼像一团游冶的星火。
慕怀江无意中回头,一个戴兜帽的身影有些慌乱地贴住了墙根,风吹动了宽大的帽檐和衣袖,隐隐露出一个娇小的轮廓。
凌妙妙在一片分辨率极低的画面里艰难辨认了半晌——是个女人。
二人迅速走开了,身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一身黑袍与夜色融为一体,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路线回环曲折,走到了最西端无人住的阁子,慕怀江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随即将门掩上。他将挂墙上的长卷山水取了下来,露出了一扇破旧的小木门。
女人躲在窗口看,手指攥紧了窗棂。
慕怀江取了钥匙,将小木门打开,示意长须道人先进,二人矮身弯腰,一前一后进了门,消失在门里,隐隐传来空旷的脚步声。
女人的脚步似猫,推开门迅速溜了进来。
木门之下,别有洞天。
沿阶而下,石头粗糙搭出的洞穴阴冷潮湿,角落里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印在水洼里,发出空旷圆润的回声。
每隔几步,地上仓促地摆有一盏灯,堪堪照亮脚下的凸凹不平的路。
“下去吧。”慕怀江一挥手,两名看守在外周的膀大腰圆的哑妇,躬身退下。
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慕怀江手里端着一盏烛台,骤然照到了昏暗的石穴里,坐在地上的那人抬手遮住了眼睛,挡了一下刺目的光。
伸出的那只手,五指纤细,皮肤苍白,手腕上拴着一只厚重的镣铐,铸铁是粗糙的青黑色,有斑斓的红色锈迹,与女人雪白纤细的小臂形成了强烈的冲击。
她被婴儿手臂粗的锁链拴着,几近,脚踝上也戴着脚铐,锁链延伸至墙边,牢牢钉入墙里。
一整面墙,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纸,丹砂字迹交叠,深深浅浅,密不透风。
她坐着的姿势诱人至极,展现出了优雅的曲线,像足了一只搁浅在岸边的美人鱼。
一点一点的,她移开了手指,斜睨过来。
睫毛像蝴蝶翅膀伸展着,眸中是江南烟雨,春色无边。
从鼻尖至樱唇,再至下颌的弧度,是天工造物,在她抬头的一瞬间,仿佛这幽暗的石穴都被照亮了。
长须道人点点头,打量眼前女子的眼神并无波澜,二人开始交谈,短促地说了三两句话,全听不清,背景音是刺耳的尖啸——
躲在石壁背后的女人,身子颤抖着,发红的眼里只剩下地上坐着的那个尤物。
似乎只是为了专程来看她一眼,慕怀江和那长须道人只短暂地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沉重的镣铐哗啦啦作响,她换了个姿势坐着,脸上依旧挂着无谓的淡漠笑容。
隐在黑暗中的女人从石壁背后闪出,几步走到了她前面,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花了妆的脸。
——白怡蓉。
她居高临下,死死盯着女人的脸:“你是谁?”
那女人歪过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漫不经心:“你又是谁?”
她的声音娇柔动听,带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回荡在石洞里,揉得人心房都酥了。
“你还有脸问我?我是慕府的二夫人,你这没名没分的妖物,你算什么东西!你连人也算不上,竟敢勾引人家的丈夫……”她有些气急了,说了没两句,便几乎演化成了指着鼻子的叱骂。
“勾引?”那女人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开始闪动起幽幽的光,越发显得那笑容诡异,“是你的丈夫死缠烂打不放,怎么能算勾引。”
“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她慵懒地笑着,“我与他的儿子,他不就接进府里,给你们慕家做继承人了么?
白怡蓉脑子里嗡地一下,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是,不是谣传吗?”
女人伸出手臂,拉动锁链哗啦作响,仿佛刻意给她展示手腕上的镣铐:“你看,有了儿子还不够,他还要我留在他身边。人妖殊途,他不能娶我做夫人,也要我做他的禁脔。”
白怡蓉双目发红,恨不得冲上来将她撕成碎片:“不知廉耻……不要脸的狐狸精。”
“他爱我呀。”女人似乎没看到她的怒火,接着缓缓道来,“他对我百依百顺,恨不得将天上星月都捧到我眼前,我都对他不屑一顾。”
她缓缓侧头,眼里含了一点讥讽的同情:“他爱过你吗?”
“你知道被人爱着是什么滋味吗?”
“你的一辈子,除了生孩子,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吗?”
“住口!”白怡蓉尖叫着扑过去,骑在她身上,揪住她的头发,在她那张动人的脸上,扇了几个耳光,又狠狠挠了几个血印,“小,,让你得意……”
她轻笑着,仰头挑衅地看着失态的白怡蓉,脸上的血印和红肿很快消退了,又露出白玉无瑕的皮肤:“可惜,没用呢。你忘了吗,我是妖啊,这点小伤怎能奈何得了我?”
白怡蓉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双眼里满是血丝。
“你活一辈子,青春不过二十年,便年老色衰,你看,你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了,真可怜。”
她轻轻笑起来:“而我永葆青春貌美,哪怕慕怀江成了老头子,我也永远是这个模样。”
“你奢求你一辈子的东西,单凭一张脸,就让我轻易而举地得到了,真抱歉啊。”
“毕竟男人啊,总是这样色令智昏,你说对不对?”
“你……”白怡蓉的牙齿颤抖起来,怒火上头,有一种溺水般的昏涨感。
“除非你杀了我。”女人笑得愈加妩媚,“否则,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拿我如何,知道吗?”
杀了,杀了她……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
“杀了你……”
“你敢吗?”她笑得挑衅,极亮的眼珠仿佛两盏幽亮的星。
“嗤——”颤抖的手握着匕首狠狠扎进了柔软的皮肤下,“我怎么不敢……”
湿热的血液流了她满手,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她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连爬带滚地往后退。
地上的女人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玩偶,在血泊中抽搐着,望着她,眼中闪着亮光,口中发出了“嗬嗬”的气声,竟然得意地放声笑起来,场面诡异至极。
旋即,那具完美无瑕的身体慢慢破碎,一半化作飞雪,一半化作落叶,在空中旋转散开,一阵风一样猛然钻出了桎梏,插在她心口的匕首和那锁链,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上。
白怡蓉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腿都软了,挣扎着爬了半天,才爬起来,沾血的手在石洞里拖出道道深红的血痕。
她顾不上戴上兜帽,转头便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旋转降落的飞雪和落叶,如雨势倾颓,罡风席卷,转瞬包围她娇小的身躯。
白怡蓉猛然向前扑倒在地,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她极其缓慢地爬了起来,步履不疾不徐地走回到石穴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揣进了怀里。歪过头去,像是游览一般,细细环顾了四周,随即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地牢。
第105章 旧恨新仇(五)
“怀江携空青在外言语两三句话,再折返地牢时,发现怨女已为人所杀。”
“杀”字最后顿下的一点极用力,像是铁块蓦地坠在纸面上,渐出毛糙的墨痕。
慕瑶的心头一坠,眼皮跳动起来。
那一顿似乎用尽了写信人的全部力气,后面的字迹变得松散无力,仿佛绵长的叹息。
“如果万物式微均有先兆,这便是慕家衰落的开始。”
魅女是天生地长之灵物,大自然以霜雪塑其骨骼,草叶做其体肤,山水之秀,万物之美,集于一身。
上天既然如此眷顾了她们,自然也要同等地惩罚她们。
魅女与怨女,双魂共用一体。极善与极恶,晦暗与光明,是为阴阳两分,如同世间朝暮。
魅女之美注定要归于天地山河,不能被一人独占,否则天平失衡,将会引来大恶。向往红尘的魅女,注定要与后来居上的怨女抗衡,争夺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直至被彻底吞没。
天生地长的幻妖的短板,是不能化人;同样被天地孕育的魅女,她的短板,是只能作人形。
按照空青所查阅的典籍来看,为防止大恶蔓延,这具无暇的躯壳即是控制怨女的最后一道关卡,它像一座华美牢笼,禁锢了怨女上下流窜的、兴奋不安的极恶之魂。
现在,怨女被杀,等同于最后一道牢笼被毁,怨女之魂彻底无所顾忌。她虽然没有妖力,却可以调动人心中的不平和怨愤,借机钻进任何一个被她所言语蛊惑的人身体里。
她非但没死,反而绝处逢生,并且再不为人所控。
慕怀江雷霆震怒,夜不能寐。
怨女先前受符纸所控,灵魂受损,需要在宿主体内休养生息,短时间内不会有所作为,也顾不上改变宿主的意志。这也意味着,究竟上了谁的身,谁也不知道。
但若是不做处置,任她休整好,恐怕她第一个便要血洗慕家。
于是,一场地毯式调查开始了,先是最有嫌疑的几个看守地牢的哑妇被秘密关到了不见天日的地牢,随后是几个在那天夜里被人见到曾经路过地牢附近的家丁,府内流言四起,一时人心惶惶。
一向作天作地的白怡蓉在此之前就病了,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年后,并未卷进这场风波。
关足了十个人,慕怀江决定收手了。
并不是他能保证怨女一定在这十个人当中,只是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吓自己,徒增烦恼。
他将白瑾叫来,舔舔因操劳而干裂的嘴唇:“阿瑾,慕声不杀了。”
白瑾抬起头,默默无语地望着他,眼里有一点责怨之意。
白瑾被白家精心培养起来,斩妖除魔无数,早就练得心硬如铁,不比寻常娇弱女子,饶是如此,她还是难以接受慕怀江的冷血与狠绝。
在此之前,他听从空青道人的办法,为了永除怨女之患,安排慕声泄出半妖之力,与其母同归于尽,一旦做成,便一次性解决两桩麻烦事。
她强烈反对,不惜与他大吵一架。
她只是觉得,慕声还是个孩子,先前被怨女蛊惑,差点弑父,现在又让他弑母,未免罔顾人伦——即便他有妖的血统,至少还有一半是人。
在他乖顺地靠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冰凉的脸颊的触感,肌肤细腻柔软,和慕瑶小时候是一样的,软绵绵。
而慕瑶年纪还小,从不知道,这世间所谓正义,还藏有很多大人才明白的龃龉。
慕瑶畏惧慕怀江,循规蹈矩,只是每隔几天,小心翼翼地问她一句:“娘,弟弟什么时候能从黑屋子里出来?”
“娘,弟弟怎么从来不哭,恐怕是关在菡萏堂里吓坏了,为什么不把他放出来?”
“娘,弟弟已经七岁了,再不练功,就要晚了,难道爹不准备把他放出来吗?”
“……”
问的次数多了,她连搪塞的心力都没有了。冰雪般的小女孩,才是慕家新生的希望,而她和慕怀江,早就是腐朽的刀刃了。
“你待如何?”她不动声色地问。
“我要慕声留下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他只认你我做父母,瑶儿做姐姐。”
白瑾笑了一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怨女的力量还在这孩子这里,拿捏住了慕声,是对怨女最大的挟制,也是他们与怨女抗衡唯一的资本。
“好啊。”她沉默半晌,带着苍凉的笑点点头,“不日我将回家一趟,求助于我爹娘。”
“但你要答应我,从今往后,全府上下,谁也不许再提慕声的血统,就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十日后,白瑾从白家归来,双手捧着一只匣子。
匣子里装着白家在极北之地求来的月魄冰丝织成的丝帛,裁下了细长的窄窄的一条。
梳子顺着黑亮的头发向下,一梳到底,纤瘦的手捞起发尾来,握在手里,露出他的耳朵。
白瑾与他脸贴着脸,在镜子里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语气柔和,像是天下所有的给孩子梳头的母亲:“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他茫然的眸子慢慢地有了焦距,目光落在她脸上,定住了,他的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回答了她:“高一点。”
“好。”
她弯眼笑了,在眼尾弯下的瞬间,她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细密的眼角纹,像是腐朽木家具上拉出的蛛丝。
不远处,是慕瑶懵懂稚嫩的脸。
白驹过隙,蜉蝣一生。
多少爱恨,正误,人妖恩怨,在这一刻,都暂时远去,梳头这个动作,似乎变成她一生的事业。
她将那一条皎洁的丝带小心地从丝绒内衬中拎出来,仿佛从废墟中拉出了一线希望。素手将发带扎紧的瞬间,终于咳出了喉间那口腥甜。
慕声静静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清秀的男孩,高马尾梳起,发顶上露出了一点美丽白色发带,像一只蝴蝶,垂着翅膀,匍匐在上面。
许久,他好奇地伸手,触摸了冰凉的镜面。
这个人……竟然是我。
“瑶儿。”白瑾牵过慕瑶的手,带她走到墙下,“你要看着弟弟,绝不能让他把发带取下来。”
待她立了誓,白瑾终于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闪动了一下。
“今天,弟弟便可以从那间黑屋子里出来了。”
她不顾眉宇间的疲倦之色,终于轻快地说出了答案。
……
信纸从慕瑶手中滑落,柳拂衣伸手一接,用力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浮现在二人中间的画面慢慢淡去,妙妙对上他的眼睛的一瞬间,就知道事情不好。
看他的神色……这段回忆碎片的内容,他也看到了。
二人四目相对,妙妙睫毛慌乱地颤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声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静默地挂上了床帘。
他的蝴蝶骨突出,形状优美,从背影看过去,还带着少年的单薄感。
他手上动作极轻,但不知是不是手抖的缘故,铃铛被他触得响动起来。
记忆碎片播放时,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楔进了另一段时空,结束之后,仍旧是天还未大亮的冬日早晨,被子里早就失去了温度,凌妙妙像是被扔进冰天雪地的人,脸颊因为恐慌而滚烫,身子却一阵阵地发抖。
他回过头来,睨着睁着一双杏子眼盯着他的女孩,看了半晌,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他身上也没什么温度,衣服的缎面都是凉冰冰的,凌妙妙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他顿了一下,拿过床头木凳上放着的她的袄子,给她披在了身上,连衣服带人再次拥在了怀里。
少年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半晌才开口:“异世之人。”
是个轻描淡写的、肯定的语气。
头顶如有雷劈,妙妙刚才打好的腹稿,瞬间便忘了个干净。
“我……”
她惊悚地想看看他的表情,却被他摁在怀里动弹不得,额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的白梅香。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隔着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心口。
柔软,温热的。
没有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钥匙,难道一定要长得像钥匙吗?这块回忆碎片,不是给她的,根本就是为了解开黑莲花身上忘忧咒的道具……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种事情,会被她的攻略对象直接看出来。
她在这场博弈中,早已由局外人变作局中人。现在,局中人还翻船了。
凌妙妙舔了舔嘴唇,放弃了挣扎:“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眼眸漆黑,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摸到了脖颈,指腹摩挲着她的血管,感受着她不安的脉搏:“妙妙,下次聪明些。不要让人虚张声势地一诈,就乖乖承认了。”
“……”凌妙妙五内俱焚。
“我就是你口中的异世之人,我也不想瞒你。”她僵硬地靠在怀里,还是忍不住问,“你……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九章算术》,勾股定理。”
慕声垂下眼眸,看起来混不在意,“九州之外更九州,原理相同,叫法不同,也没什么稀罕的。”
凌妙妙回想了一下自己洋洋自得的战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
黑莲花实在是太聪明了,装乖装得太久,她险些忘了他敏锐的洞察力。
只是……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崩溃地问:“你既然起疑,怎么早不问我呢?”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类似于失望抑或是愤怒的情绪。
“你会走吗?”他的双眸纯粹,倒映着她的脸,眼里含了一点支离破碎的希冀,混合着涌动的黑色浓雾。
“啊?”她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越过了中间无步骤,径直来问这个,没好气地拨弄着手指,言语中露出一丝委屈,“我哪儿像你呀,走不了。”
他眸中暗涌慢慢消退下去,言语格外温柔:“好啊。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离开我。”他摸了摸女孩的脸,垂眸替她系着系带,声音很轻:“谁带你走,我要他死无全尸。”
“……”
“你若自己走,我就把你……”
他停下来,歪头看着她,似在斟酌字句。想到她似乎不太喜欢被太粗暴地对待,他默默地将“锁起来”改成了“关起来”。
凌妙妙顾不上理睬他的恐吓,急得插了一嘴:“谁让你问这个啦?”
他愣了愣,眸中流露茫然之色。
凌妙妙都有点替他着急了,主动提示起来:“我不是凌虞……我是……夺舍的,那个,借尸还魂……”
“嗯。”他应声。
凌妙妙眼巴巴地望着他,几乎像是手里拿了个引雷器,高举双手对着乌云密布的天,主动寻求责难。
黑莲花生气起来总是先隐忍,很少表现出来,可若是不让他发泄,他便容易暴走。
可是一道雷也没等来,他垂下眼帘,眼中竟然反常地泛起些许暖色来。
他知道妙妙害怕什么,只是这个世界,人妖共存,世道乱了不知多少年,他半妖之身都没有吓跑她,难道她以为,一个夺舍还能吓着了他?
女孩的一双杏子眼惴惴不安,泛着水色,他贪恋地睨着她的眉眼,顺了她的意:“你早就知道我的事?”
凌妙妙如愿以偿地引到了雷,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到这里以来,我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她面不改色地扭曲了事实,“没想到是你的过去。”
还把锅全部甩给了系统:“我什么也不明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地瞅他,小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面,红润饱满,像是多汁的果子,抿了抿粉嫩的唇:“你介意吗……”
他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又在那果子似的脸颊上流连不去,半晌才道:“妙妙,不就是妙妙吗?”
不是凌虞,是凌妙妙,从头至尾都是这一个妙妙。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心里划过一丝隐秘的满足。
妙妙可能不记得了,她曾经对着慕瑶说过:“他不就是他吗,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这句话回赠给她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慢慢地靠近了这团火焰,比旁人都有资格将它紧紧拥在怀里,永不放开。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怎么样的秘密,只要是她,其它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耳垂,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栀子香:“好想让其他人也知道。”
“……为,为什么?”她搂着他的脖子,被亲得有些糊涂了。
又不是什么光荣……
他的声音很轻:“最好他们都退避三舍,没人敢觊觎你。”
“……”凌妙妙憋红了脸,气得将他推到一边,赤着脚爬下了床,“你让开,我喂鸟儿去。”
慕声伸手一搂,将女孩拦腰抱起,灵巧地换了个位置,放回了柔软的床上,漆黑的眸望着她,纯粹得只剩暖光:“我去喂。”
鸟笼儿摇摆,黄澄澄的谷子像流沙一般倾泻下来,堆成了一座谷山。
小鸟没有想到半途而废的乞讨竟然真的能换来吃的,双脚灵巧地蹦到了食槽前,抬头一望,望见了一双漆黑的眸。
“唧……”
今天竟然是大老虎来喂!
细细的食管猛凸,它噎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子期:高兴了喂鸟,不高兴打鸟。
鸟:你大爷!
第106章 旧恨新仇(六)
喂了鸟之后,他将凌妙妙的帐子放了下去,穿好外衣出了门。
慕声拎起放在石台上的壶,给前院的几盆千叶吊兰浇水,水很快洒完了,他便望着绿油油的草叶出神。
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圆圆的叶子上流动着水珠,闪着一点光亮。
他默然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皮肤下心脏的跳动。
忘忧咒解开后,无数遗忘的旧时光尽数涌回脑海。
他在脑海中描摹着暮容儿的脸,一颦一笑,终于慢慢绘成最初那个熟悉的人,在妆台前给他梳头发,言语温柔,“小笙儿的头发像他爹爹,又黑又亮的。”
红罗帐前光线昏暗,一缕光从帘子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恬静温和,眸中是掩不住的怜爱。
这样一个人,连恨也不会。
他有娘的,曾经。
纵然步履维艰,因为彼此支撑着,也从不曾觉得苟且。
离开花折的前一日,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把闪着银光的仙家之物断月剪,在他及腰长的头发上比划着。
她长久地望着镜子里他的容颜,似乎想要将他的脸刻在自己心里。
“小笙儿,娘问你。”
“如果有一日,娘不再是娘了,你会害怕吗?”
他仰起头,望着她,惊异地发现她虽然笑着,眼睛却红得可怕,旋即,两滴殷红的鲜血,从她眼眶中掉出,猛然落在雪白的腮边。
“娘怎么了?”他惊慌地伸出小手,抹花了这两滴鲜红。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笙儿,这是离别之泪。”
“娘不会让你变成个怪物的。”她说着,擦干眼泪,拉起他的头发,一把剪了下去,齐齐剪断了他那一头的仇恨之丝。
断月剪乃仙家之物,断爱断恨只能择其一,断了他与生俱来的恨,就断不了她累及一生的爱。
由爱生恨,孕生怨女。
容娘握着他的手,怜爱地理了理他的额发:“不要怕娘,娘会拼命护着你,要活下去。”
而他由此从六亲不识的怪物,退让一步,变作可以伪装成人的半妖,时至今天,还依旧有爱恨,有□□,有温度地活在这世上。
他的手掌按压着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胸口的温度传递到了冰凉的手掌。
如果没有他,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不是因为他,暮容儿也不会被怨女吞噬。他便是那个祸根。
少年翘起嘴角,自嘲的笑意蔓延,眼里含着一点冰凉的光亮。
又有一段回忆涌上脑海。
那是在刚入慕府的时候,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白怡蓉一反常态地提到了他。
“慕声还没有表字吧。”她不经意地问,慕怀江不以为意,白瑾则有些奇怪地看过来。
“我请人起了个名,转运的,叫做子期。”
她一向折腾惯了,大家都习以为常,白瑾默念了一遍,没挑出什么错处,便笑着答应:“那就叫子期吧。”
现在想来,那一日白怡蓉的语气,连装腔作势的冷漠下面,是挡不住的熟悉的温柔。
那时候她还在,想尽办法告诉了他本来的名字。
只是……这段记忆应当在忘忧咒之后,为什么他之前却不记得?
少年蹙眉,紧闭的睫毛颤抖着,太阳穴一阵阵发痛……忘忧咒已解,怎么还是会有这种感觉?
“子期。”
脆生生的一声唤,将他从深渊中带出。
他抬头一望,凌妙妙将窗户推开,正趴在窗口瞧他,不知趴了多久,脸都让风吹红了。
世界刹那间恢复了勃勃生机,鸟叫声和风声从一片静默中挣脱而出,屋里的一点暖香飘散出来,帐子里的馥郁,女孩温暖的身体和生动的眼睛,似乎都是他留恋世间的理由。
“你干嘛呐?”妙妙趴在窗口,眼里含着笑,手里提着鸟笼,悄悄背在身后,准备给他看看“声声”的杰作。
笼子里的鸟将堆成小山的谷子吃下去一个大坑,为了不噎住而细嚼慢咽着,还在上面喷了水,像是兢兢业业的雕塑家,雕刻出了风蚀蘑菇一般的奇景。
凌妙妙看着他走近,准备等他乖乖承认“浇花”,再怼他一句“壶里还有水吗”,谁知他走到了窗下,仰起脸,闭上了眼睛,将唇凑到了她眼前。
“在等你。”
女孩顿了顿,面颊上泛起一层薄红,手臂在窗台上撑了一下,身子探出窗外,慢慢低下头去。
“唧——”笼子倾斜了,鸟儿眼看着自己的风蚀蘑菇“哗啦”一下倾倒了,气急败坏地拍打着翅膀。
这些日子里,慕声和慕瑶二人见面,几乎无法直视彼此。
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冤冤相报,两个人到了这一步,竟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多一些。
相比之下,慕瑶沮丧得更加明显,柳拂衣强硬地将饭碗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只是吃了一点点,就没了食欲。
白瑾的信几乎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击碎了:“拂衣,我真不知道这个阵,到底还要不要布了。”
布七杀阵等待怨女,是主角团一开始的计划。而现在,她的家恨另有因果,白怡蓉是被怨女夺了舍,支持她走到现在的恨意,几乎变成一场笑话。
桌上沉默片刻,柳拂衣答道:“你觉得,我们不做准备,怨女会放过你们吗?”
他的目光扫过慕瑶,又无奈地望向慕声。
慕瑶并未开口,慕声先答了话:“不会。”
凌妙妙侧头看他,少年已经低头认真地吃起饭来。
慕瑶心里清楚这个道理,对于怨女,她是仇人之女,慕声是力量之源,就算他们放过了怨女,她也不会放过他们。
她叹了口气,不得不直视慕声的脸:“阿声……”
她的声音都有些生涩了。
“布阵吧。”慕声没有抬眼,边夹菜边答,“怨女不是她。”
吞噬了她的怨女,也同样是他的仇敌。
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午饭中,计划被敲定下来。
柳拂衣清清嗓子,打破有些凝滞的气氛,“瑶儿。”
他环视众人,叹了口气道:“要是你实在不开心的话,我们办婚礼吧。”
桌上瞬间寂静了,慕瑶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吧嗒。”妙妙的筷子掉了一根,她急忙捡起来,兴奋地拍打起桌子:“柳大哥,你在求婚吗?”
慕瑶先是错愕,随即脸色涨红:“妙妙,别胡……”
“嗯,我在求婚。”柳拂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柔和地凝视着慕瑶的脸,“拖了这么久,总不该拖下去了。我们成婚吧。”
“……”
大雪节气来临前,柳拂衣和慕瑶在无方镇的这套精致的宅子里举行了婚礼。
凌妙妙以为,她和慕声的破庙婚礼已经够简陋了,没想到慕瑶比她还要简陋数倍,连霞帔都没有,披了一块红色的纱巾,穿了深红的裙子,在厅堂里点了一排蜡烛,在小院里拜了天地,就算成了亲。
毕竟是原书里的男女主角,拥有原装的好壳子,柳拂衣温润,慕瑶清冷,两个人即使穿着最廉价的衣服,手挽着手走进来,也是一对高贵冷艳的璧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相配。
成婚当晚,凌妙妙亲自下厨,给新人们煮了一顿饺子。
饺子是她和慕声一起包的,个个软趴趴,惨不忍睹,捞起来的时候,破了好多个。凌妙妙非常愧疚地将破了的饺子都舀进了自己碗里,最后又让慕声倒进了他的碗。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学不会包饺子呢?”凌妙妙支着脸,忧愁地问。
少年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微一抿唇,肯定地说:“下次就会了。”
这么神奇的吗?
凌妙妙还没绕过弯儿来,穿着婚服的柳拂衣开口了,他夹着一只破开的饺子,看了半天:“妙妙,下次煮饺子撒点盐,就不会破了。”
“噢。”凌妙妙赧然点点头。
柳拂衣放进嘴里一尝,笑了:“妙妙,盐放少了,五香粉放多了。”
凌妙妙憋了半天,谅他今天结婚,哼道:“知道了。”
盖着盖头的慕瑶把盖头掀开来,露出完美勾勒唇形的红唇,小心地吃了一个,给妙妙解围:“我觉得挺好的。”
柳拂衣附在她耳边道:“她做饭实在不行,得好好练练。”
慕瑶忍俊不禁:“其实,我比妙妙也强不到哪去。”
“那不一样。”柳拂衣答得一本正经,“你有我,我会做饭。”
凌妙妙捂住了眼睛,只从指缝里看他们卿卿我我:“……柳大哥,吃完快点洞房去吧。”
柳拂衣果然不吭声了,正襟危坐起来,专心致志地吃饺子。一向反应迟钝的直男代表,在妙妙的调侃下,竟然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妙妙则好奇地盯着慕瑶的露出的嘴唇。
从慕瑶出场开始,她一直是以清清淡淡的形象出现,几乎从未见过她浓妆艳抹的样子。
妙妙心里当即痒痒的,小心翼翼地问:“慕姐姐,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脸呀?”
“可以啊。”慕瑶顿了顿,抬起手刚准备撩起盖头,便被柳拂衣按住了手。
“我的新娘子,只有我可以看。你看算怎么回事?”
妙妙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
柳拂衣挽着慕瑶入了洞房,二人的步子和缓平静,带着说不出的温馨恬然。妙妙远远望着,心里欢喜交杂着忧愁。
如果剧情线没有出大错,主角二人的成婚,标志着《捉妖》即将进入最后的尾声,最后一个巨大浪头打来之后,故事在高潮中戛然而止。
而这最后的关卡,是他们所有人的死劫。
回到房间,妙妙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发。
想到了没看成的慕姐姐的脸,气得给自己涂了个红嘴唇。
慕声坐在一旁,并不责怪她大晚上涂脂抹粉,而是双眼晶亮亮地看着她,眸子闪动了一下:“我帮你画。”
“你画?”凌妙妙犹豫了一下,怀着好奇的心情,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看他画成什么样。
少年从架上取了一只细头的狼毫,走到她身边,捏着她的脸,以笔轻沾着朱砂,在她额头上勾勒。
湿润的笔尖扫在额头上,有些痒痒的,她闭起的睫毛颤动起来,嘟囔道:“好了吗?”
“快了。”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端详她的眉眼,眉一笔都像是缠绵地亲吻在她额头。
“好了。”他松开手,凌妙妙睁开眼,凑在镜子前面一看,一朵赤红的五瓣梅花小巧玲珑地印在额心。
慕声乌黑的眸望着镜子,安静的,唇角微微翘起——他有私心的。
凌妙妙从前在竹蜻蜓上刻字,曾经用五瓣梅花代表了他。
“哇。”凌妙妙无知无觉,专心地望着镜子,想伸手去碰,又怕碰坏了,手指忐忑地停留在额头边缘,惊奇地称赞道,“好漂亮。”
她扭过头来,兴奋的眼眸撞进他眼里,慕声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吻在了她额头上。
“哎——”
我的花!
妙妙愤怒地惊叫起来,往后躲闪,慕声按住她的后脑不放,故意压着她的额头,用柔软的唇将那朵花揉成了乱红一片。
“……”凌妙妙望镜子里一看,活了不到一分钟的五瓣梅花已经毁尸灭迹,又看着黑莲花唇上的一点嫣红,吓了一跳,飞速地甩了条绢子给他:“快擦擦。”
“不是说了吗?朱砂吃了中毒!”
慕声乖巧地擦着嘴唇,满脸无辜地将她望着。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柳大哥,你变了。
第107章 旧恨新仇(七)
总是在天不亮就起床练早功的柳拂衣和慕瑶,在新婚第二天双双起迟了。
日上三竿,柳拂衣才从房间出来,甫一出门,就撞见凌妙妙抱臂站在他面前睨着他,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柳大哥。”她歪了歪脑袋,双髻上的碧色缎带飘动起来,杏子眼含笑睨着他,没羞没臊地问,“新婚快不快乐?”
这丫头……
“咳。”夜里种种旖旎涌回脑海,他掩饰地板起脸,张望起来,“阿声呢?你一大早杵在我们这儿做什么。”
妙妙调侃的笑容收了收,说起正事,“柳大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九玄收妖塔?”
她的眼睛眨巴着,眼神中带着点干涩的紧张和不安。
柳拂衣一愣,下意识摸到了袖口的小木塔,奇怪道:“你借收妖塔做什么?”
这收妖塔不像是什么日用品,乃是法力强大的法器,别说她驾驭不了,就算对方能用,他一般也不会轻易出借。
“哦,慕声招鬼,我房间里总是有小妖出没,实在烦得很……我想借它镇一镇。”
柳拂衣忍不住笑了:“区区小妖,阿声一出手就灭了,你让他来。”
“不要。”凌妙妙气鼓鼓地吐了口气,拉着他的衣袖,焦急地摆了两下,“跟他吵架了。柳大哥,你就借我摆一个晚上,明儿一早就还你,好不好?”
柳拂衣平生最架不住姑娘家撒娇,见她眼底发青,估计是实在不胜烦扰才来找了他,便从袖中掏出了九玄收妖塔。
小木塔只有巴掌大小,精致得像是桌上的摆件,不用口令操纵时,会一直保持这样小巧无害的形态。即便是如此,摆一晚上,杀灭几个骚扰人的小妖也足够了。
他将收妖塔递给了妙妙:“拿去吧。”
“谢谢柳大哥!”凌妙妙的眼睛几乎看成了对眼,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收妖塔拢着,慢慢地转身,一路小跑回了房间。
柳拂衣看着她的背影,好笑地摇了摇头,出门买黄纸去了。
房间里,凌妙妙一个人趴在床上发呆,手背垫着下巴,半晌,才伸手拨弄了一下面前斜斜立着的九玄收妖塔,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
她思索了片刻,飞快地爬了起来,抓起收妖塔走到衣柜前,“吱呀”一声打开了雕花木柜。
柜子里涌出一股浓郁的白梅香,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堆得很高,几乎抵到了柜子顶上。
……两个骚包的衣柜,就是这么满。
凌妙妙无声地笑了笑,踮着脚尖拿收妖塔比划了一下,小木塔只能横着塞进上方那个小空间里,显然不大稳当,塞了几次之后,她放弃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关上了柜子门,走到了厨房。
清晨,几缕细弱的光从厨房窗进来,投在灶台上,灶台旁边是个一人高的漆黑水缸。墙角布置着简陋的架子,摆满了灯笼形的陶罐,再向上看,墙上钉着一只放碗筷的梨木柜子,分了几个格挡,凌妙妙依次打开,从左往右数第三格,果然是空空荡荡的,阳光照着阁子底部的一层薄薄的灰尘,泛着微微的白。
妙妙将收妖塔放进去,那个柜子像是为收妖塔量身打造,不大不小,刚好够将其藏在其中。
妙妙关上柜子门,将准备好的锁拿出来,锁住了柜子。退后几步,拿脚丈量了距离,在柜子四周数米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架子,贴上了三张符纸。
伸手将符纸的边角展平,压在粗糙的墙上,她拍拍手,呼出一口白气,阳光下,无数细尘在她手边旋转飞舞。
妙妙将架子吃力地挪了回去,上面的陶罐震颤,发出叮铃铃的脆响,挡住了墙上澄黄的符纸。
按照《捉妖》的剧情,主角团走到了无方镇,便到了原主凌虞参与的最后关卡。此时,柳拂衣和慕瑶成婚,大有白头偕老的架势,被慕声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凌虞失去了希望,彻底黑化了——
她再也不奢望柳拂衣能将她救出苦海,不仅是慕声,慕瑶和柳拂衣也成了她仇恨的对象。
抱着拖所有人下水的扭曲心态,她完成了她在这本小说中的第四次作死行为——也是凌妙妙按照原主轨迹进行的最后一个任务:
用计骗走了柳拂衣的九玄捉妖塔,藏匿于厨房的柜子中,对外谎称被妖物夺走,直接导致主角团被怨女困在阵中时,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毕竟,柳拂衣的法器在这本小说中是外挂般的存在,如果不是凌虞暗中使坏,他们也不至于被逼到绝路,到了不得不有人流血牺牲的地步。
现在,妙妙按照几乎相同的方法将收妖塔藏匿起来,只不过做出了小小的挣扎,按照悄悄和慕瑶学到的方法,在橱柜周围用三张符纸造了一个“通道”。
只要她烧掉手中对应的符纸,便能将阵中幻境和实际空间联通起来,也就是说,真到了被困阵中的时候,她可以直接从幻境中的厨房,经过通道走到现实中的厨房,把柳拂衣的外挂法器给拿回来。
妙妙将下巴埋进绒毛领子里,长久地望着橱柜,最后用手试探地拽了拽锁。
照在墙上的光束变暗,无数斑点状的细小阴影流动在墙上,妙妙回头一望,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距离怨女攻来,应该留有一周多的时间。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庭院里一棵枯树,被雪压折了枝条,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厚厚的雪像一床棉被,起伏地铺在大地上,映得天地亮得刺目。
妙妙穿着鹿皮小靴“咯吱咯吱”地跋涉在厚厚的雪里,拿着一柄巨大的笤帚艰难地扫着雪,头发和睫毛上都沾染了白色雪点。
慕声掀开厚重的帘子一出门,就看到这幅艰难的画面,踩着脚踝高的雪,几步跨过去,夺过了她手上的笤帚:“给我。”
妙妙抬起头,睫毛上的雪化开,沾染得她的眉眼都湿漉漉的,小脸热得发红,把一双厚厚的手套脱下来,塞进他怀里:“给你戴着。”
慕声下意识地往单手往怀里揣,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冷。”
她张牙舞爪地伸出手,冰凉的十指猝不及防地伸进他颈窝里,脆生生地喊:“不冷,还不冷?”
少年也不躲,任她闹着,伸手一揽,直接将她拖进了怀里,抓住她的手腕,塞进自己温暖的胸口,漆黑的眼眸湿漉漉地注视着她,睫毛动了动,似乎含着一点惊叹:“你的脸好红。”
“嗯……热的。”妙妙抿唇,仰起脸,笑得傻乎乎,眼睛都弯了起来。
离得这么近,几乎看得到她脸上蒸腾出的热气。
慕声左看右看,忍不住压着她,在她颊上啃了几下,才放她离开。
院中的雪被笤帚簇拥着堆在了一起,堆成了几个山包,露出地上几个闪亮亮的光点。
这是凌妙妙第二次见识七杀阵了,只是当时在泾阳坡李府走廊的那个小圈子,跟眼前这个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收服怨女,几人布阵三天才画了这个大圈,几乎将整个宅子围在了里面。现在清扫掉地面上的积雪,露出的也不过零星一角。
妙妙强迫慕声戴上了熊掌一般的毛线手套,自己双手拢在袖中,哆哆嗦嗦地看着少年认认真真扫院子,看到堆起来的几座小小的白色山包,眼珠子一转,双手比了个喇叭:“子期呀。”
慕声停下来,直起身子望她,漆黑的眸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纯粹。
他一回头,就望见女孩的眼睛亮亮的,笑得很兴奋:“别扫了,我们玩儿吧。”
他顿了顿:“玩什么?”
妙妙已经弯下腰,抓了两把雪,在手里压成厚厚的团。
慕声抿唇,望着她的动作,身子绷紧,进入了备战状态。
凌妙妙拢了三把雪,回头一望,见他僵硬地站着,招招手道:“你过来呀。”
慕声望着她的手,她已经把雪团得像人头那么大了。
妙妙……
他的手有些紧张地握成拳,估量了一下雪团袭来的感觉,确认自己承受得了,无声地吐一口气,然后乖乖闭上了双眼。
“你闭眼睛干嘛?”声音突然逼近,他迷茫地睁开眼,低头一望,妙妙怀里抱着那个人头大的雪团,仰头奇怪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襟,兴冲冲地把他往一边拉:
“来呀,我们堆雪人。”
慕声:“……”
“堆……雪人?”他看着女孩把那一大团雪球墩在雪堆上面,它很快滚落下来,她顿了顿,再次墩了上去,嘴里喃喃:“头怎么又掉了……”
“是啊。”妙妙说着,再次用力将雪球墩在雪堆上面,几乎把雪堆砸出个坑来,“你小时候,不是都没人陪你堆雪人吗?”
“往后,都给你补上。”她蹲在地上,回过头睨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中,带着小小的得意之色。
少年的睫毛轻轻一动,还未及他开口,凌妙妙骤然一拍腿,恍然大悟地望着他:“对了,我忘了,这个是拿树枝撑的。”
慕声按照妙妙的指导,捡来枝干,给雪人安上了一颗圆滚滚的脑袋。
他握住她通红的小手:“冷吗?”
“冷。”妙妙连带着他的手一起搓着,待热起来了,伸手摩挲了一把雪人光秃秃的头顶,“它也怪冷的。”
说着,弯下腰去,捡了一片干枯的青桐叶片,小心地盖在雪人的头顶,“给它加个帽子。”
妙妙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望见了慕声看向她的眼睛,安静纯粹的黑,仿佛一片平静的湖,偶尔有风吹过,荡起满湖的涟漪,湖中倒映出她的影子。
“好像还缺点什么?”妙妙歪头望着雪人,眨着眼睛,慢吞吞地戴上手套。
“……鼻子。”他低声答。
“对对对。”她兴奋起来,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以一种怂恿的口吻对他耳语,“你快去厨房帮他偷个红鼻子来。”
柳拂衣捏着黄纸从廊中过,看着窗外两个人扫地扫到一半,扔下扫帚堆起雪人,蹲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无奈地笑了几声,慢慢踱回了房间。
掀开帘子,屋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边进门便打趣起来:“什么味道这么香。”
慕瑶背对着他,弯腰在香炉添着香,闻言顿了一下,柔声道:“妙妙送的香。”
小姑娘家总爱弄这些香,联想到凌妙妙那浓郁的梳头水味,他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倒是像她的风格。”
慕瑶慢慢地坐回了床上,低垂眼眸:“你看了吗,七杀阵怎么样?”
柳拂衣撩摆坐在了圈椅上,正对着她,玩笑道:“你怎么开口就问阵?昨天晚上怎么样?”
慕瑶脸上骤然泛起一层红,有些羞恼地看了他一眼:“我这两日……不同你睡一张床了。”
柳拂衣喝茶的手停住了,紧张地问:“怎么了?”
慕瑶垂下眼,半晌才吭声,声如蚊呐:“……疼。”
这几日新婚伊始,他确实不知节制了些……慕瑶一向脸皮薄,肯定是忍受不了才提出来的,这么一想,他心中的愧疚和怜惜化成一片,生怕她害臊,没敢盯着她的脸看,只是看着别处,柔声承诺道:“那我睡在外间,好不好?”
左右一整个宅子都是他们的,空房多的是。
来日方长,他不急。
“好。”少女脸上这才露出点笑影来。
窗外冰天雪地,白光涌向室内,柳拂衣伸出手,笑道:“走,我带你去看阵。”
白皙的手搭在他掌心。他转过头去的瞬间,慕瑶的绣鞋从裙下探出,无声踩住了从床下露出的一小片白色衣角,往里一挪,踢进了漆黑的床下。
作者有话要说: 声(委屈:妙妙想用那个人头大的雪团砸我。
弓弓(同情脸:好可怜呦,那你应该怎么办?(不打算压倒雪地play吗骚年qvq)
声(闭眼挺胸:给她砸。
第108章 旧恨新仇(八)
雪人的鼻子,一般情况下是鲜艳的胡萝卜。
但凌妙妙不吃胡萝卜,在厨房里找到一根胡萝卜便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慕声在厨房走了一圈,弯腰掀开了储存蔬菜的箱子,在角落里艰难地挑出了三根形状各异的胡萝卜,揣进怀里。
经过了橱柜时,他蓦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奇怪地看了一眼。
这么多年,他早已形成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环境的习惯,即使是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也会下意识地记住各个事物的方位和特征。
——第三格柜子外面多了一把斜挂的小铁锁。
这把锁很新,还有些面熟,他眯起眼回想了一下,得出了结论,是凌妙妙从他们房间的抽屉里拿出来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柜子本来应当是空的。
慕声站定在柜子面前,目光落在锁身上,含了一丝捉摸不定的意味,犹豫了几秒后,一张符纸拍在了锁上,伸手轻轻一扭,便将锁打开了。
打开柜子门的一瞬间,九玄收妖塔的威压扑面而来,小木塔端端立在阁子里,耀武扬威地俯视着他。
慕声睨着柜子里的小木塔,眸光幽深,手上把玩着小铁锁,显见的不太高兴。
又藏了柳拂衣的东西。
停了片刻,他伸手将收妖塔拿了出来,依原样锁好了柜子门,转身走出了厨房。
他沉着脸,快步走到了柳拂衣的房门口,衣角掀起一阵冷风,想了想,放下了敲门的手。
毕竟是贵重法器,须得交与本人才算稳妥。
慕声转身走到院中,踩进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一串明显的脚印,迎面碰见了在院子里转悠的柳拂衣和慕瑶,二人并肩走着,慕瑶骤然看见了他,目光不太自然扫向别处。
无所谓,反正这几日,他们都是这样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阿声。”柳拂衣被寒风吹得鼻尖微微泛红,心情很好地同他打了招呼,刚伸出手准备拍拍他的肩,手里就被不太客气地塞了一只小木塔。
少年唇畔含着警告的笑意:“柳公子,拿好你的法器。”
“……”柳拂衣望着手里的收妖塔,明白过来——想必是和好了,又把他当了靶子。
到底是大了十几岁,柳拂衣从来把慕声当做半大孩子,凌妙妙更不必说,他心里好笑得紧,脸上却摆出真诚之色:“别误会,是妙妙借去镇妖用的。”
镇妖?屋里摆着他这么大一尊煞神,还用得着从外面借法器?
慕声漆黑的眸沉了沉,瞥他一眼,凉冰冰道:“嗯,我替她还了。”
凌妙妙往两手上哈了气,蹲在雪人旁边哆哆嗦嗦等了好一会儿,几乎冻成冰块,才见到人来。
初始时只看到他的靴子踩在雪地里,披风角掀起凌厉的冷风,平白带了一股杀气,她奇怪地抬头去看他的脸。
慕声沉着脸来,一眼望见凌妙妙在雪人旁边缩成小小的一团,女孩抬起头,脸蛋半埋在领子里,睁着一双杏子眼,有点懵懂地看着他,半是无辜半是讶异。
心里那股无名火刹那间烟消云散。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又回归了柔顺乖巧的模样。
“去这么久?”
“嗯。”他含糊地应着,撩摆蹲下来,献宝似的将两手伸到她面前,掌心躺了三只长短不一的胡萝卜。
凌妙妙吃了一惊:“你怎么拿了这么多?”
冬天的食物紧缺,都是前段时间一并屯的,她不爱吃胡萝卜,不意味着其他人不吃。
慕声顿了顿,有点无措地看着手掌:“……那你挑一个吧。”
凌妙妙盯着那三根奇形怪状的萝卜,考虑了半天,挑了最长的一根,安在了雪人脸上。
妙妙笑出声来:“这个不像人,像尖嘴啄木鸟。”
她说着,握着胡萝卜拔下来,换了一根短一些的,笑得更厉害了:“这个像我爹爹。”
再次拔下来,换上最短的那个小萝卜头,睨了半晌,语气夸张地问:“子期,你看这个像谁?”
慕声与滑稽的红鼻子雪人四目相对,盯了半天,没盯出个所以然来,眨了眨眼睛,迟疑:“像谁?”
凌妙妙冰凉的手指在他微微泛红的鼻尖上快速地一刮,像羽毛扫过一样,轻佻而怜爱,随即搂着他的脖子扑进他怀里,笑得东倒西歪,软绵绵热乎乎的一团:“像你。”
柳拂衣回到房间便被那浓郁的熏香铺了满脸,急着推开窗,背对着慕瑶笑道:“妙妙给的这香还是不要点了吧,怪熏人的。”
“……嗯。”背后传来含糊不清的一声应。
“拂衣,”慕瑶唤他,声音柔柔的,“你每天把九玄收妖塔藏在袖中,不觉得累赘吗?”
柳拂衣觉得她今日的问题幼稚得可爱,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慕瑶也没有避开,似羞还怯地垂下眼,一声不吭,这柔顺的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他凭空起了逗她的心思:“我也不是每日都带在身上啊。”觉察到她抬起头看他了,才眨眨眼,故意笑道,“洗澡的时候,不就不能藏在袖中了么?”
慕瑶双眸明亮地看着他半晌,眸光中似闪烁着幽幽星火,顿了片刻,才低下头,抿嘴笑起来。
“阿嚏——”
“阿嚏——”
妙妙拍拍被震痛了的胸口,吸了吸鼻子,眼睛里浮出一层湿漉漉的水雾,感觉头昏脑涨,后脑勺钝痛得厉害。
在外肆意撒欢堆了雪人后第二天,她就感冒了,而且这次的感冒来势汹汹,整个身体迅速沦陷,每天灌三四碗热水也不管用。
来这个世界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生病,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适应,整个人迟钝得过分,走路都能撞上柱子。
蒸汽向上拢着,热乎乎地扑在脸上,妙妙捧着碗,小心地吹着气,一点一点地将碗里的热水喝进去。
从慕声的角度看过去,她像是叼着碗的小猫,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后背。
“阿嚏!”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身子重重一颤,碗里的水溅了她一脸,她紧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慕声眼疾手快地将她手里的碗夺过去。
“……”妙妙擤了鼻子,满脸郁闷地地把桌子和脸擦干净。
“好点了么?”柳拂衣坐在一旁,眉毛都忧心地拧了起来。
几天不见,就病成这样,还没出十五,恐怕医馆都还没开门。
“嗯,没事。”凌妙妙笑笑,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嘶哑。
慕声望着她的模样,心里乱得厉害,在碗里添满热水,轻轻搁在她面前,顿了顿,扭头冲柳拂衣没好气道:“柳公子身上是什么味道?”
那股浓郁的香,平白惹得他烦躁。
柳拂衣抬起手,无辜地嗅了嗅衣袖:“不是妙妙送的香吗?我早就说了,是太浓了些。”
“……”妙妙的目光迷惑,语调显得软绵绵的,“我?”
柳拂衣顿了顿:“你送给瑶儿的香……”
妙妙想了半天,带着浓重的鼻音喃喃:“我好像没有送过慕姐姐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柳拂衣的笑容慢慢敛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三四秒,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将妙妙吓了一跳。
柳拂衣背后一阵凉意慢慢爬上来,仿佛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他“刷”地站起来,大步朝房间走去。
“哎,柳大哥怎么了?”妙妙茫然地问,还未等有人回答她,女孩的睫毛低垂着,似乎越来越沉重,身子一歪,猝不及防地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妙妙!”
慕声几乎是同时扑过去,伸手将她接住了。怀中的人双眼紧闭,面颊反常的红。
他用手背一碰,她的额头滚烫,额角的发丝都浸湿了,骤然摸上去,仿佛摸到了一块烫红的铁。
烧成这样……
慕声的指尖都在发抖,眼角发红,将人拦腰抱起来,走回了房间。
凌妙妙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呼吸都是灼热的,身上却冷得发抖,厚厚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种头昏脑涨的感觉,好几年没有过了。
什么东西凉冰冰地贴在脸上,她伸手一摸,是慕声的手。
她一动,慕声便立即反应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扶坐起来,靠在他身上,一碗热水送到她嘴边。
妙妙整个人都脱水了似的,没有丝毫力气,刚想就着他的手喝水,低头一看,差点吓了一跳,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脸色比她还苍白。
她顿了顿,推开碗,回头好笑地瞅着他,捏了一把他的脸:“怎么啦,子期。”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眸子仿佛某种玉石,黑得发亮:“不该让你去玩雪。”
凌妙妙一时语塞,这个世界的医术大约不怎么发达,才让他觉得发烧也可能要人命。
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浮现出了些微怜惜。
“就是风寒而已,裹紧被子多睡几觉就好了。”她清清嗓子,尾音还有点哑,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笑了,“记不记得,我上次都被幻妖捅穿了……”
慕声的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扶她躺下去,撑着床俯下身去,嘴唇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末了,吻了一下,摸摸她的脸,轻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香炉里香篆已经燃到尽头,见了一点火星。
“瑶儿?”柳拂衣一面推开房门,一面快步进门。
帘子半放,慕瑶背对着他躺着,一头青丝若隐若现藏在被褥中。
“瑶儿,你最近是不是睡得有点太多了?”他慢慢地逼近了床,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将人翻了个儿。
随着他的动作,人的头发、脑袋和身子登时分离了,一张惨白的脸正对着他,面孔上只画了一张血红的嘴,嘴唇一直裂到了耳根,仿佛在看着他取笑。
床上是一只等大的人偶。
他倒退两步,浑身上下如坠冰窟,想到什么似的压了一下袖口,本来装着九玄收妖塔的地方,咣当一声掉出来一只木偶,同样画着血盆大口。
“傀儡术……”
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分。
想他半生自负,竟然被一个冒牌货蛊惑,被这小小法术给玩了?
慕瑶,九玄收妖塔,七杀镇,端阳,怨女……数个关键词连成一线,柳拂衣的脸色霎时惨白。
他望着虚空,在原地沉默了数秒,迅速回过了神。袖中三张符纸抖出,在空中排成一线,咬破食指一笔划过,一柄金黄色的光剑在空中凝成。
他反手拽下了帐子,持剑一劈,床板仿佛被什么东西烧焦了,“滋”地裂开,冒出一阵烟雾,旋即被劈成两半的床左右开来,“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床板彷如棺材盖,推开以后,阳光射进了阴暗处,他一眼看见了底下露出的人。
“瑶儿!”他将人事不省的慕瑶从地上抱起来,蹲在了地上,颤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她虎口处用力捏了一下。
怀里的人皱起眉,嘴中喃喃:“阵……”
待睁眼看清了他,慕瑶淡色的双瞳中盈满了绝望,“她来过了……”抓紧了他的衣袖,手指将那布料都捏皱了,艰难地出声,“拂衣……阵……”
柳拂衣反握住她的手,定定望着她:“我知道。”
第109章 旧恨新仇(九)
夜晚浓雾渐生,笼罩了竹林。
眼冒金星,喉咙里的铁锈味弥漫不去,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又用铁链子穿透了胸膛,每呼吸一下就是钻心的痛。
浑身上下只有手指能动,盲目地摸索着,地上的草根翻起,露水沾湿掌心。
前几天下过雨,泥土潮湿冰凉,将指尖冻得生疼,他将十指狠狠插入泥土中,把自己快散架的身体支撑起来。
一点红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额上的冷汗闪着光,他感受到了身旁的热浪,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以茂密的竹林为分界,一面是幽深的夜,一面是泼天的红,红光最浓处化作噼啪作响的火焰,火舌舔舐着倾颓的房梁,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混入浓雾中。
刚才还在穿梭行走的人像是被烤焦的蚂蚁,横七竖八地摆放在泥地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衣已经染成了猩红色,那张死不瞑目的讶异的脸他熟悉,白瑾。
上午见了她,还在笑着问他想吃什么。
火光在他乌黑的眸中跃动,他怔怔地看着,像是被冻僵了。
他此刻的表情,像是被猎人一箭穿心的兔子,叫声卡在喉咙出不来,他本能地张口,先一步出来的却是淤积在胸口的浓稠血液。
他撑着地,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黑血,飞速掩住口,目光沉滞地下落,一张染血的符纸被风卷动,上面的字迹蜿蜒繁复,如迷宫般占领了整张符纸,华丽而诡异。
“小笙儿真厉害,比娘还厉害。”
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响起,娇滴滴。
风渐起,穿梭在竹林,啸声阵阵。竹叶如雨落下,擦过他的肩头滑落。滚滚浓烟被风吹散,化作天边浓重的乌云。她大红的裙摆在风中飘荡起来,如同一朵艳色的茶花盛开。
女人妖媚的脸蛋上不慎沾染了几点血珠,除此之外,她几乎光鲜亮丽,不染尘埃。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已经在颤抖,鲜血混杂着着泥土,污浊不堪。
片刻之前,这里还是井井有条的慕府。
——他都干了什么?
隐约只记得月光极亮,在她的指导下,漫不经心地画下了反写符的最后一笔,随即感受到体内一股巨大的力量爆开,几乎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
他瞬间被气浪击飞出去,险些被难以控制的能量吞没。
再睁眼时,便是这幅景象。
死寂,冰冷,唯有火焰的噼啪声,仿佛一场荒唐的噩梦。
今日是他练习以血绘制反写符的第一日,原以为这符纸不过就是比寻常法术强了一点。
他单薄的身子战栗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不是,我不是……”
不是想这样的……
女人眼里含着满意的笑,一步步朝他逼近,“做得多好啊,你看,现在多干净?”
他以手撑着地,艰难地向后退着,胸口的钝痛催逼着他,他像受惊的小兽负隅顽抗:“你不是这样说的……”
哄着他,骗着他,教了他整一年的反写符……
到现在,他才有些懂了。
这当口,千头万绪像是游鱼,没命地撞着即将倾覆的船底,胸口闷得慌,竟然有些想吐。他咬住了嘴唇,直咬得唇齿间都是血腥味。
“我说什么了?”她猛地掐住他的下颌,朝那燃烧着的废墟扬了扬下巴,半是怜悯半是挑衅地轻笑道,“你看清楚了,那些人都是你杀的,跟我有什么干系。恩将仇报,养不熟的白眼狼,嗯?”
她的目光微微后错,落在了他身后,松开了手,意兴阑珊地呢喃:“还有一只漏网之鱼呢。”
他猛一回头,刚回来的慕瑶立在一片废墟之前一动不动,少女死死盯着一片火光,失了声,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倒。
女人掏出袖箭:“团圆去吧。”
箭头尖得几乎看不见,闪过一星寒光,法器是慕怀江的,威慑力巨大。
“阿姐!”心几乎在喉咙里跃动,他在袖箭射出的同时扑过去,袖箭带着寒风,“嗖”地射在他肩膀上,两个人被这一箭生生掼倒了。
慕瑶这才惊醒,一把拉过他护在身后,脸色煞白:“白怡蓉,你疯了吗!”
又一支袖箭出手,女人栗色的眸中带着冰冷的笑意。
“娘……”他伸臂挡在慕瑶身前,不知是冷,还是袖箭上的毒发,他浑身上下都在打摆子,“娘……求你不要杀阿姐……”
“慕声啊,那么多人你都杀了……”女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笑起来,“现在又装什么好人呢?”
他的嗓音已经哑了:“娘……”
“谁是你娘?”女人的箭头一偏,对准他的额头,嘴角冷冷勾起,“要不是你有用,何必留你性命到今天。早就该死了,孽种。”
袖箭破空而出,瞬间往他命门上去,冰凉的箭头挨住他额头的瞬间,气波震颤起来,空气中荡开了一大波涟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挟住了箭,将那箭头向旁边一扳。
啪嗒。箭落在地上。
“小笙儿……”天地间回荡着她的声音,温柔的,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意,拖出长长的回音。
他茫然四顾,她在各个角落,如雾笼罩,又如雾即将消散——
是她。
身旁慕瑶的身子晃了晃,先倒下去,随即是他。一阵风拂过他的额头,如同谁的手在轻柔抚摸着,所有的树木,枝叶同时摆动起来,抹去他脑海里全部的火光与血迹。
“孩子,不是你的错,跟姐姐走,忘了今天。”
“连娘一起……都忘了吧。”
她如烟花,粉身碎骨,神形俱灭最后一刹那,天地万物,都甘愿替她传话。
“阿声,开开门……”
“阿声,出事了……”
他靠在床头,茫然睁眼,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虚空,许久才有了焦距,稍稍一动,淤积在胸口的情绪,化作乌血,蓦地从嘴中涌出。
他伸出袖子擦了擦唇畔血迹,回头一望,床上的女孩双目紧闭,尚在昏睡,脸色依然因发热而通红,嘴唇却苍白。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他冰凉的手覆上去,包裹她滚烫手背的一瞬间,理智才慢慢回归。
他冷静下来,松开她的手,轻轻放在被子里,去开了门。
柳拂衣撩摆坐在了床边,嘴角都起了血泡,即使妙妙还没醒,他依然刻意放低了声音,飞速地吐出了一连串令人绝望的消息:“怨女假扮瑶儿,篡改了七杀阵,拿走了九玄收妖塔。”
“我们被困住了。”
慕声安静地听完,抬眼,漆黑的眸望着他:“改成了死局?”
柳拂衣没料到他一语中的,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蹙着眉头默认。
慕声沉默半晌:“出得去吗?”
柳拂衣长久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凌妙妙是被系统惊醒的。
她尚在昏昏沉沉的深眠中,系统突然在她脑子里放了整整三分钟的掌声喝彩音效,活生生将她炸醒了。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盯着帐子顶,欢呼之后,传出了充满的女声:“恭喜穿书任务人【凌妙妙】,任务一圆满完成,阶段奖励【符咒无效令】,请再接再厉。”
凌妙妙反应了半天,扁了扁嘴,抓住了枕头猛地一扔,几乎要哭出来。
任务一已经完成了,也就是说,她费心费力设置的那个通道根本没有用,收妖塔已经到了怨女手上,而他们已经被怨女困在死局中了。
兜兜转转,无论她如何奋力挣扎,仍旧走回了原著的结局。
“七天之后,就是第一次熔丹。”
凌妙妙竖着耳朵,耳边,柳拂衣还在忧心地说话。
偌大的阵包裹住了整个宅子,不仅仅像是牢笼隔绝进出,更像是一只巨大的胃,要将里面的活物一点点消化殆尽。
被怨女动过手脚的七杀阵,就是这样的死局,每隔七天合拢一次,集中消灭阵中的猎物,是为“熔丹”。
会法术的人,拼尽全力,熬不过第三次,像她这样不会法术的普通人,连第一次也熬不过去。
慕声闻言,目光果然落在妙妙身上。
“就没有别的办法?”
“……”柳拂衣欲言又止,缄了口。
慕声看着他的眼睛:“只剩那个办法了是吗?”
柳拂衣摇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往那条路上想。”他伸出手拍了拍慕声的肩,眼底含着一点坚定的光,“别担心,我和你姐姐在。”
慕声罕见地没有躲开,只是安静地掖了掖妙妙的被角,纤长的睫毛垂下:“她已经烧第三天了。”
柳拂衣伸出手摸了摸妙妙的额头,被这温度吓了一跳:“厨房里还有些药……”
慕声黑亮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睫毛动了动:“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
“不会。”柳拂衣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打断,“你别多想了。”
即便真是如此,在这个当口,也不能说。
少年露出个若有似无的自嘲微笑,垂眸不再言语。
凌妙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脚发凉,还在思考刚才听到的对话。
那个办法……
在《捉妖》里面,死局并非不可破,实在走投无路,只要来一个人钻进阵心,以身祭阵,其余的人合力破阵,便有机会求得一线生机。
不仅是应付这个被改造的七杀阵,破任何一个阵,都可以用这个通用的办法。
但是他们四个人,就像是桌子的四条腿,少了哪一条,都会让原本平稳的局面失衡。所以柳拂衣才会说,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考虑此法。
原著里,慕声暗中与怨女联手阻挠主角的幸福之路,致使慕瑶和柳拂衣被困在阵中,二人生生熬过了两次熔丹,实在没了办法,慕瑶为了保护所爱,决心牺牲自己,悄悄祭阵。
就在生死关头,黑化的大反派慕声不知怎么想的,一声不吭地钻进了阵心,代替阿姐赴死,女主角因而保下了性命。
慕声的心态实在过于幽微,难以解释。或许他还是舍不得看慕瑶死,或许他早就不想活了。
总之,男二号兼反派二号,以这样的方式成就了男女主角的幸福,当时,凌妙妙还为他流了两行眼泪。
只是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个结局……
算了,想都不能想。
这一世,慕声的人生轨迹已经和姐姐脱开,应该不会再干同样的事情吧……
“系统……”她的睫毛烦乱地颤着,将手腕搭在滚烫额头上,这么烧了三天三夜,她觉得自己的脑壳里烤了一锅脑花,“我为什么这么难受?”
“系统提示:宿主的身体状态为剧情安排,并无特殊情况,请宿主稍安勿躁,继续任务。提示完毕。”
妙妙暗骂了一句,又在热浪中昏睡过去。
慕声将她的手腕拉下去,掀开被子将人揽起来,解开她的中衣系带,露出女孩白皙的锁骨,他用沾了冷水的手帕,从她的脸,一直擦到了胸口。
怀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耍赖地抱住了他,妙妙的嘴唇都是滚烫的,闷闷地贴在他脖颈上,随着说话微微震颤:“冷……死了。”
慕声顿了顿,抚摸着她散下来的柔软长发:“乖,要降温。”
再这样烧下去,用不着等第一次熔丹,她的身体就先垮了。
凌妙妙搂着他不撒手,明明烫得像个大火炉,身子却在发抖:“嗯……你是凉的。”
少年的眼底通红,小心翼翼地抱着她,阖上眼睛,睫毛颤着,轻轻吻在她发顶。
第110章 旧恨新仇(十)
“妙妙,醒醒。”凌妙妙被人从床上捞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得见慕声苍白的手背上明显的血管,她用力晃了晃脑袋,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抵在她嘴边。
慕声扳着她的肩膀,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碗,低头去看怀里的人,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唔。”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喷火龙,不知道在火山上睡了多久,如果不是慕声每隔一段时间把她捞起来,给她灌点凉水,她的皮肤都要像干涸的土地那样皲裂了。
碗里的药散发着奇异的味道,药的苦味里含了着一股若即若离的香,仿佛是谁把胭脂水粉丢进去煮了似的,凌妙妙闻到这个味道,有些反胃,向后躲了躲:“这是什么?”
这些日子,高热影响食欲,她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身体虚得厉害。
“是药,喝了。”碗沿追着她的嘴唇跑,不容置疑地抵上去。
妙妙按捺了一下情绪,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药的温度正刚好,苦得舌头都麻痹了,只是后味竟然带了点甜。
不加这味甜还好,一旦有了这股甜味,就变得不伦不类,凌妙妙的胃顿时翻腾起来,她轻轻推开碗,小声道:“不想喝。”
慕声顿了一下,仍然紧紧圈着她不放,强硬地哄道:“喝完。”
凌妙妙用力摇头,眉头蹙了起来,抿起嘴唇。
别说喝完,就是多闻一会儿这股味道,她都控制不住地想吐。
慕声僵坐在原地,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伸手捏住了她的两腮,手上用了几分力,撬开了她的嘴,凌妙妙见势不好,顿时挣扎起来,他的手臂收紧,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妙妙双颊吃痛,在他的挟制下被迫张开嘴,他倾碗便灌了下去。
“必须喝。”
这样强势的行径,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
热的药汁顺着她的喉咙灌下去,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的胃受了刺激,她猛地一呛,刚灌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
凌妙妙被呛得死去活来,眼泪都出来了,若不是少年的手臂紧紧抱着她的小腹,她几乎要冲出禁锢,直接软绵绵地趴到地板上。
慕声僵硬地坐着,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怀里抽搐,紧抿着唇,似乎在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凌妙妙缓过劲来,气不打一出来,待要骂人,见他被自己吐了一身,衣服湿淋淋,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心里又有些愧疚,斜睨着他:“谁让你那样灌我的……”
慕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说话。
“其实不用喝药,多睡几觉就好了。”凌妙妙的喉咙在灼烧,费力地解释,“就是普通的风寒……”
“不是普通的风寒。”他的情绪终于打开了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破裂了,他定定看着她,眸子里闪烁着近乎脆弱的情绪,“是因为……”
他启唇,却没能说出口。
他非但为半妖之身,还是命格反常的魅女之嗣,邪得连魅女族群都不敢认他,何况凌妙妙这么一个孱弱的普通人。
天天同他在一起,受他妖气浸染,长此以往,底子掏空了也不奇怪。
凌妙妙茫然地等着他,两颊晕红,嘴唇干裂。他最终缄了口,将她轻轻放回床上,端着碗站了起来:“我一会儿便回来。”
妙妙蜷在床上,怔怔瞧着他,见他只有一边袖口扎紧了,另一边袖口放下来,几乎盖住了手背。再一联想汤药里那股邪门味道,心里突然明白了大概,一阵酸楚。
慕声回房间换了衣服,再度去了厨房。
炉子上面熬着药,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他立在砂锅前一动不动,似乎在出神地看着偶尔闪动的明火,又像是在看着虚空发呆,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半晌,他掀开砂锅的盖子,盛了一碗药,旋即抬起手,将袖子向上一捋。
青白的手腕上伤痕密布,道道横亘的血痕显得触目惊心,最新那一条没有愈合完全,还在边角渗着血珠。
他举着手腕,脸上的表情极淡,右手拿着匕首在上面比了比,似乎在冷酷地考量哪里下刀,可以轻松见血。
最终,他将刀尖抵住了最新的那条伤口,决心压在上面,将愈合的血肉严丝合缝地再度拉开。
这么想着,他将手腕轻翻,靠近了碗边。
“慕声。”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少年的睫毛猛颤一下,冻结的神情这才有了裂痕,显出了活人才有的情绪,手上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脚边。
凌妙妙穿着雪白的中衣,松松披了一件靛蓝的袄子,这几日她消瘦了不少,脸藏在袄子里,越发显得小而苍白。
她睨着他,慢慢地走进来,没好气地拉住了他的衣服角,把无措地看着她的人牵了出去。
宅子里还有一些备用的纱布,凌妙妙将慕声的伤痕累累的手垫在上面,费力缠了几圈,最后狠狠地打了个结。
打结时碰到他的伤口,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双眸亮亮地看着低着头的少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下次敢再给我划开,我就打你了。”凌妙妙边打结边咬牙切齿。
随后将下巴抵在手背上,在桌上趴下来,恨恨地盯着他腕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半晌,拿手指头戳了一下。
“你的血就那么有用吗?”她接着说起话来,撇去嗓子里那点哑,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万一你受伤了,就划自己一刀,放点血给自己喝,然后便好了……”她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那你不就成了个永动机了吗?”
慕声看着她的脸,瞳孔乌黑发亮,依旧没有笑。
凌妙妙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放心吧,我命硬得很,你克不死的。”
他的眸子一动,眼里那湖面骤然起了波澜,仿佛闪动着水光:“可是……”
可是他真的害怕,怕极了。
凌妙妙默默地回忆原著的情节。
原主凌虞和慕声一场表面夫妻,被情蛊控制才不得脱身。大反派以身祭阵,情蛊自然也失效了,按说凌虞从此应该自由了,终于从苦海中逃脱了才是。
可是凌虞最终的结局,却是在得知慕声死讯的那一刻,疯疯癫癫地跑进深山老林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荒唐的一生。
这对怨侣没能同生,却阴差阳错地共死,慕声赴死之时,也就是凌虞生命的尽头。
邪门的高烧许久不退,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慢慢衰退。
谁知道这垃圾系统是不是暗示她快死了?
可是面对着浑身紧绷的黑莲花,谁还能再刺激他?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蹭了蹭,耍赖似的晃了晃脑袋:“我说没事就没事……”
少年将人抱在腿上,捧起她的脸,发疯似的吻着她,一遍一遍地润湿着她炙热的唇。
入夜了,树梢上挂上了一轮弯月。主角团在这阵中,不知不觉已经待了六天。
这六天里,主角团将能试的方法都试遍了,连画符的黄纸都快用光了。
这道阵像是寂静无声的黑夜围拢下来,渗入空气中,防不胜防,无处可逃。
少年站在入口的台阶上,毫无睡意地望着月亮,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腕上垂下来的纱布条。
因为凌妙妙强撑病体为他包扎伤口,像是反噬似的,她在夜晚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整个下午都没有醒过来。
明天就是第一次熔丹了。
她这样的状态,几乎毫无抵御之力。
他抿着唇,眸色黑得深沉,仿佛沉寂的夜色融进了他的双瞳。
他甚至开始迁怒于自己的伤口——如若不是凌妙妙放过话,他甚至想要再来两刀,越痛越好。
一个白色的人影闪动,站在天井,犹豫了片刻,慢慢走进了他的视野。
“阿姐。”他叫了一声。
慕瑶摘下了兜帽,露出了月色下清丽的一张脸,眼角的泪痣闪着光。骤然与他面对面,她的表情有些局促。
“我来看看妙妙。”她的声音干涩。
慕声引她进屋。慕瑶坐在凌妙妙床边,用带着寒气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
女孩的睫毛在睡梦中不安地颤动着。
慕瑶无言地望着凌妙妙,声音似乎沾染上了露水:“我很喜欢妙妙。”
她抚摸着凌妙妙的脸蛋。
慕瑶的性子一向很淡,这样亲昵的动作由她做出来,有些生疏,但她坚持做着,仿佛小孩子笨拙地表现着留恋,“如果我有妹妹,一定是妙妙这样的。”
慕声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静默地听,没做出什么反应。
“阿声,你要好好照顾妙妙。”
慕声开始看向了她。
慕瑶转过身来,微笑着注视他,见他不抵触,半晌才开口:“阿声,你想跟阿姐下一局棋吗?”
“好。”慕声顿了顿,答应了。
他在床边的桌子上熟练地摆好了棋具,依照从前的习惯,将白子推给了她。
“我们今天换种下法吧。”慕瑶开口。
慕声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什么?”
慕瑶垂眸,平静地说:“就按你上次说的,谁先连成五子,谁就算赢。”
那盘没下完的棋,最终被她意兴阑珊地推了,不想变成了他们决裂之前的最后一次对弈。
终究是遗憾。
慕声漆黑的眸望着她,沉默了一下,应了:“好。”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菡萏堂的窗户外。”慕瑶随意地落子,“你小时候垂着头发,长得像个小女孩,看起来很乖。”
那个时候,被黑纸封住的暗无天日的室内,他在黑暗中一个人坐着,阿姐带着一尾阳光进来,一遍一遍地对着他说:“我会救你出去的。”
人生因此而亮起一个角,那是他最初的光明。
“对不起,一直以来,我对你太过严苛。”慕瑶笑了笑,一盏昏黄的灯,落在她寂寞的侧脸,“那是因为,我在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慕声低头望着棋盘,他的棋已经连了一串。他没有刻意出言提醒。
“从前下棋,你是刻意让我的吧。”慕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心满意足地盯着棋盘看,“这次你赢了,阿声。”
她站起身来,从容地戴上了兜帽。提着灯走到了门口。
“阿姐……”慕声立在她背后,短促地出声。
她闻声回过头,微笑道:“从今以后我便明白了,围棋不只一种下法。”
她回过头去,身影渐行渐远。
“阿姐。”少年的眸子漆黑,再次叫住她,“你们的房间在那边。”
戴着兜帽的人影隐在黑暗中,只余手上一盏灯光,她一怔,回应散在晚风中:“……我知道。”
慕声望着她,一把抓起外裳,迈出了门槛:“阿姐找不到路,我送你回去。”
他单薄的身影如同一道强硬的风,挥开所有迷蒙的雾。
第111章 旧恨新仇(十一)
正是雪后寒,潮湿的冷风似乎要往人骨子里钻。
慕声走在夜色中时,不顾西风如刀,整个人都被吹得凉透了。
回来之后,他在碳火前暖过了身子,才掀开帐子去看里面的人,仿佛是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装着宝贝的匣子。
帐子上角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动。
凌妙妙睡得平平整整,两排睫毛安静地翘着,因着高烧的缘故,她的颊上始终泛着红,像是平日里睡热了的模样,让他想抱在怀里亲一亲。
这样的艳色掩盖之下,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着。
他将凌妙妙揽起来,冰凉的唇碰了碰她的脸颊,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双眼紧闭,没有苏醒的迹象。
“妙妙。”他在她耳畔轻唤一声,像情人之间的呢喃,他将小碗端着,倾到她嘴边,她也不能张口。
慕声自己喝了两口,捏住她的下颌,渡了她,垂下的睫毛柔顺虔诚。
喂完一碗水,他仍停留在她唇上,辗转不去,二人鼻尖轻轻相碰,他的吻是冰凉的。
他将凌妙妙放下来,盖好被子,拉下了帐子。
桌上摆了一盏精致漂亮的琉璃灯,雕刻成睡莲模样,花心是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桌面上的黄纸。
笔尖浸湿,堪堪挨着粗糙的纸面,画下的线条极其纤细,像是小蛇的信子,有种气若游丝的意味。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凝固成开裂的块。
他的笔尖顿了顿,蘸了一下手腕上的裂口,线条又恢复了饱满的深红。
风吹动被小心拆下来的纱布,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浅浅的腻甜。
他面不改色地捏了一下手腕,让血涌得更欢快些。
血是不能倒出来到砚台里的,会干,要新鲜的才好。
他画好一张,便堆在一旁,很快交错地堆满了一沓。摇曳的烛火透过琉璃花瓣,映照在他专注的脸上,带着莹莹的眩光。
一刻钟前,他将慕瑶送了回去,亲手交到柳拂衣手上。
他看出来了,慕瑶在同他想一样的事情。
只是但凡他还是个男人,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做成。
她已经有此打算,这说明时间提醒他应该更快一些。
他抬眼望向窗外,眸中水色柔润,眼角翘起来的那个小小的尖,像是名家纵情又收敛的一勾,尽头留白,也留下了欲说还休的情。
夜色如墨倾洒,远处的树木影影绰绰,只剩下乌黑的轮廓。弯钩般的月牙触不可及,老练地旁观人世,外头安静得连蛐蛐的鸣叫声都没有。
原来,没有凌妙妙说话的时候,他的世界是这样死寂的。
他一张一张画着,在心中计算着时间,画好的符纸越堆越高,直到晨光从天边亮起,一点点笼罩了整片天幕。
整个天空从下向上,层叠浸染了浅白和淡黄,树木的枝叶由下而上,逐次带上了昏暗的墨绿橘红。
远处的鸟雀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回荡在天地间,引得耳边也一阵“啾啾啾”的响,没有回声的。
他仰起头,挂在书桌前的笼子左右摇摆,“声声”一边叫着,一边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保留了野生鸟雀练早功的习惯。
他住了笔,垂下眸子,将堆起的符纸拢在一处,点了一遍,随即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新的白色香囊,解开秋香色的细细丝带,将干花全部取了出来,将那厚厚一沓符纸卷起来,塞了进去,封好了香囊。
他的脸色苍白,越发显得缀在脸上的一双眼睛漆黑,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在掀开帐子,看到她的脸的瞬间,他成功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像拆开了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像新郎官掀起了新娘子的盖头。
凌妙妙像是沉睡的仙子,双颊像饱满的苹果。
他将手搭在她额头上,慢慢下移,抚摸过她的脸,又落在了她柔软的脖颈。
他的眸光暗沉,眼角一点点沾染上红色,他的手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颈上柔软的皮肤,旋即慢慢收紧。
这样的柔软和脆弱,只要他稍稍用力,她就永远、永远都是他的,不会对别人笑靥如花,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同别人度过一生。
他感受到了她跳动的脉搏。
刚被压迫,血管便突突震颤起来,这样的触感,就好像是他双手拢住了野生鸟儿的翅膀尖,于极度脆弱的皮囊中,蕴藏着跳动不息的心脏。
他的前半生张狂自负,酷虐成性,出手绝不留情,偏生栽在这样这样脆弱的生命下,心甘情愿地被驯服。
又向往,又恐惧,恨不得残忍地吞吃入腹,又唯恐伤到她一根手指。
他松开了手,长久地凝望她。最终只是极轻地揉了揉她的脸。随后俯下身来,低头在她腰间系上香囊。
说来奇怪,往常他几秒钟便轻巧系上的结,这次却怎么也系不牢了。
他拆了又系,手指颤抖起来,半晌,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脸庞。
香囊上溅上两点殷红,像斜打的雨丝,划出一个纤细的惊叹号。
他凝视着指尖上的血迹,浓密的睫毛垂着。
原来离别之泪,是这样的滋味。
他将指上血迹一点点涂抹在她苍白的唇上,粉饰出一个艳丽的新娘,在女孩的额头上吻了一吻,唇长久地停留在她额头,直到嘴唇失去温度。
他脱下手腕上的收妖柄,套在她右手腕上。
他睨着她的模样,满意地微微笑了,笑得如同柳梢新绿出,枝头迎春放。
一左一右,都是她的。
一张定身符轻轻贴在她身上,帐子一点点掩上,遮住了里面的人,只剩窄窄一条缝,还看得见她的脸庞,宛如不舍的,珍重的落幕。
天光已然大亮,他的轮廓逆着光,像是被镀上一层白亮的边,他伸手将鸟笼取下。
笼子旋转着,他打开笼门,正对窗户,将笼子轻轻一拍。
“唧唧——”鸟儿牢门中飞出,钻出了窗口,自由地跃上墙头,旋即拍着翅膀,飞到了更远的树梢。
天空广袤无垠,晨曦初绽。
少年立在光晕中,望着天地间遨游的那个黑色的小点,寒风卷着余雪的清寒,尽数灌入窗口,卷起他的乌发和衣袖。
开春天气回暖,终究是等不到了。
“叮——系统提示:符咒无效令已生效,宿主可自由活动,物品使用完毕。”
妙妙被这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丝冷风灌入帐子,活生生将她冻了个哆嗦。
帐子半扬起,露出桌子的一角。
唇齿间留着甜腻的血腥味。
凌妙妙坐起身来将帐子一掀。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被风推开了,几片干枯的落叶夹在窗棂上,簌簌作响。桌上笔墨收拾整齐,几乎像是个没有人用过的崭新的案台。
桌子上摆着空荡荡的鸟笼。
凌妙妙霍然掀开被子下了床,身上飘下了一张黄纸,她捡起来一看,定身符。
像一对银镯子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当啷作响,还有腰间多出的香囊。
她眼见香囊上似有血迹,浑身都像是被冻结了,伸手去拽,香囊像是死死黏在她身上,卸不下来。
他原来说过的,给她系个不会掉的。
她就在腰间打开了系带,将香囊挤出一个小口,从里面艰难地拽出了一张符纸。
反写符。
又拽一张,还是反写符。
整个香囊里面,都是反写符,够她用一辈子。
寒风如刀,几乎刮花了她的脸,脸上纵横的泪痕被吹得发疼。
她疾步走着,冷静地抹一把脸,抹到了满手冰凉的水,几乎结成冰碴子。
怨女篡改七杀阵,阵型变动,阵心也跟着偏移。他们轻易找不到阵心,她却是知道结论的,她步子不停,直奔那里而去。
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身上没什么力气,即使天寒地冻,单薄的中衣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
凌妙妙两颊发烫,烧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仿佛要化作一团火,在这冰天雪地里噼啪爆开,直至燃烧成灰烬。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像是蜿蜒的小溪划过脸,聚在下巴上,然后一滴一滴落下。到这个世界以来,除了装的和痛的,她很少这样抑制不住地哭过。
有什么好哭的呢?
大不了就是回家,她根本不怕。不玩了,不攻略了,只要这个世界不崩塌,还依旧完好地运行着,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从不是救世主,不过是普通人。
凌妙妙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更多的眼泪却涌出来,她整个人在冰天雪地中边走边抽泣起来。
都怪他把她的鸟放了。
这么冷的天,他连暖和一点的日子都不肯等。
她终于看见了院落中澄黄的光点,擦了一把眼泪,一头扎了进去。
天地骤变,气波化作一缕一缕,像是菊花纤细的花瓣,感受到了自投罗网的小小昆虫,花瓣层层叠叠收拢,将她围在中央。
方寸之地,瞬间只余头顶透光,黑漆漆的牢笼里,困住她一人。
凌妙妙四下打量了一下,破涕为笑。
紧赶慢赶,早来一步。
她松了口气,毫无形象地坐在了地上。
“警告:任务尚未完成,请任务人离开高危险境!”
“警告:提醒重复,请任务人离开高危险境!”
“警告:若任务人身殒,则未完成进度看做任务失败,任务人将会传送至惩罚世界。请任务人慎重考虑!”
警告提示声如浪潮响起,凌妙妙睨着头顶一线光,咬着唇,充耳不闻。
去非洲挖煤,还是去美洲淘金,抑或是战争世界里被血肉模糊炸死无数次,反正,惩罚世界过后总归可以回家。
到时候,她就把攻略失败的黑莲花纳入黑名单,永远绑在她人生的耻辱柱上,提起他的名字,想起来的只是字面上的讨厌,绝不是这样的难过。
她这样想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抹了一把脸。
水浪似的花瓣动了动,露出一点光,一个曲线曼妙的人影慢慢投影在她眼前,仿佛有人隔着屏障站立着。
令人酥麻的声音响起,整个空间被声波震颤嗡嗡作响:“真想不到,最后来的是我儿子的小媳妇。”
凌妙妙拿手指仓促地理了理头发:“别这么客套。你不是魅女,慕声也不是你儿子,我们顶多是陌生人而已。”
“哼。”怨女冷笑一声,声线里含了一丝冷意,“你倒清楚得很。”
“一会儿熔丹,阵心的人要承受千百倍增强的攻击,人会变成什么样,你想不想知道?”
她的声音柔柔的,发笑:“真想知道,你化成灰之前,能不能撑过一弹指的时间。”
凌妙妙无动于衷的沉默,令她有些恼怒:“一个普通人,竟然不自量力来祭阵,愚蠢至极……”
“暮容儿,”凌妙妙出声了,“天下比你想象的大的多。在这里你是设局人,占尽先机,在别处,安知你不是别人手上的棋子?这个世界波诡云谲那样广阔,别处看来,兴许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呢。”
怨女发出了短促的气声,似是不悦至极,那缕微光猛地消失了,一片令人心惊的黑暗猛地包裹了她,突然间一片死寂。
“警告:请任务人离开高危……”
“已启动高危红色预警,请任务人……”
“警告:未知攻击已超出红色预警防御范围,极可能造……”
“警告:未知攻击已超出红色预警防御范围,极可能造成宿主死亡,请……”
交叠的警告声铺天盖地地来,每句话说到一半,就会有新的警告冲进来,盖住了上半句话。
凌妙妙觉得,系统有点忙不过来了。
随即第一道攻击劈头盖脸落下来,凌妙妙低头一避,身上蓝光红光交错迸出,形成一个巨大的保护罩,饶是如此,刚梳起来的头发还是被打散了,仿佛被人电击了太阳穴,整个人有瞬间失去了意识。
她握紧了腰间的香囊,感觉到里面的所有符纸有半数变作软塌塌的灰烬。
又是一道落下来。
“警告:未知攻击已超出红色预警防御范围,可能造成宿主死亡,请宿主做好心理准备……”
“警告:角色【凌虞】数据库受损,数据正在丢失,请宿主……”
凌妙妙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仰头望向头顶眩目的光。
第112章 大结局
宅子的某一处出现了一点光,旋即是整个阵的异动,脚下的大地摇晃起来,假山上的碎石块噗噜噜地往下滚落,咕咚咕咚地砸进水池里。
慕声的步子骤停,空冥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地望着亮起的那一处。
有人钻进阵心了。
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迎面便碰上了闻声而动的柳拂衣和慕瑶。
二人手中都拿着法器,头发被风卷得凌乱不堪,正疾步朝这边走,骤然看见了他,也愣住了。
慕声的脸在一瞬间褪尽血色。
他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旋身飞奔回到房间,“咣”地推开门。
帐子开着,床上已经空了。风吹动了桌上的黄纸,他走过去,桌上摆着数十张了他装进香囊里的反写符,歪歪扭扭地拼了个微笑脸。
少年低头看着桌面,身子眩晕地晃了一下。
只是极快的一下,他回了神,刚夺门而出,被赶来的柳拂衣架住了。
“阿声,阿声……”柳拂衣一叠声劝着,企图把他的理智唤回来。四个人里唯独少了妙妙,他和慕瑶猜到发生了什么,抓他肩膀的手用了几分力,捏住了他的肩胛骨,“你听我说。”
慕声的眼眸极黑,一声不吭地抬眼看他,投过来的目光,是疯狂前空冥的宁静。
柳拂衣的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颤抖:“一旦有人进去,阵心就会合拢,外面的人进不去的。”
非但进不去,一旦靠近,还会被剧烈变动的阵心能量波及,平白搭上一条性命,等同于主动找死。
他们已经失去妙妙了,不能再搭上一个慕声。
“你放开我。”慕声盯着虚空,“我能进去。”
柳拂衣皱起眉头。
慕声冰凉的目光扫到他脸上,眸中黑色浓重,仿佛有什么已经碎裂了,语气像是割肉的刀子,又轻又利:“凌妙妙那么喜欢你,你忍心看她去死吗,嗯?”
他的睫毛极轻地垂下来:“还是你想废了这只手?”
柳拂衣刚要开口,慕瑶出声:“让他去吧。”
她眼里水光弥漫,一眨,眼泪扑簌簌便落下来,她无声地流着眼泪,扭头对着柳拂衣道:“今日换做是我,你希望阿声拦你吗?”
柳拂衣神情一动,松开手,少年便如一阵风飞速地刮过了他掌心。
“阿声!”
身后远远地传来柳拂衣的声音,仿佛不喊出来,就没机会告诉他了似的。
“妙妙从没喜欢过我。”
“她与我们出来的第一天,宛江船上醉酒那一次,她喊的就是你的名字。”
慕声的步子一顿,旋即猛地朝阵心飞掠而去,黑色衣摆像旌旗般飘起来,发出猎猎响声,在颤动的大地和空气中,仿佛一只雨燕,直扎阵心。
“我这人小家子气,遇到大命题,不敢轻易回答。不过,如果我的至亲或者爱人已在局中,我愿意为他生,替他死。”
“我等你很久了,子期。”
嫣红的色彩藤蔓般一点点爬上眼角,宛如虚空的手执笔作画,为画上人添了妖艳诡异的妆面,他脸上含了一点虚妄的笑意。
原来从一开始,就在乖乖等他了。
“警告:角色【凌虞】数据库受损,信息即将丢失,请任务人……”
“警告:预计攻击即将造成重大损害,请任务人做好准备……”
“嗡——”一声尖利的嗡鸣,像是热水壶沸腾时高亢的鸣叫,抑或刮过密封房间的狂风,旋即是地动山摇的巨响。
吵闹的警报声骤然暂停,凌妙妙茫然地抬起头,头顶上的一小团亮光像是被什么人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由上而下出现,涌入的强光猛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凌妙妙抬手挡了一下,眼泪都被刺了出来,满眼昏花。
旋即,什么东西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她揉了揉眼角,天上天女散花似的落下许多符纸,划过她眼前,纸上血红的字符蜿蜒,未干涸的笔画淌了墨,拉出长长的线,宛如流着血泪的人。
一个黑色的影子落了沿着那道裂口,迅速落了下来。
凌妙妙睁开眼睛,与来人四目相对。
认识慕声这么多日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脸色。
他的脸色青白,嘴唇毫无血色,浑身上下都让冷汗浸透了,唯眼眸两点漆黑,幽幽地望着她,看上去像是地府来的少年鬼差。
“想死是吗?”他嘴唇轻启,声音很低,“正好,我也不想活了。”
凌妙妙脑中一片空白,被扬起的衣裙系带,不住地轻碰她的脸。
晃动的气波表面熔丹没有停止,还在继续。
他望着她,停了片刻,果然从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没有人闯进闭合阵心的先例,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已经到了邪术反噬自身的地步。
凌妙妙绝望地看着他,身子颤抖起来,先前只是抽泣,现下彻底变成了崩溃的大哭。
他无谓地顺手擦了嘴角涌出的血,抬头望了一眼阵心的小小开口。二人如同井底之蛙,只能看得到头顶极高的一线希望,却永不可及。
他将人一把拎过来,强硬地搂进怀里。几乎是同时,新一轮的攻击随之落下,整个阵心的的空间似乎都被拉伸变形了。
警报声没有再响起。
之后的攻击,全部落在他身上。
凌妙妙被他死死压在怀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痉挛地手指抓皱了他背后的衣服,捏紧又松开,手心满是冷汗,“放开,放开……”
慕声静默地抱着她,额角青筋浮现,随着每一次攻击跳动一下,他一声不吭。
熔丹有了片刻间隙,他终于松开她,冰凉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妙妙……”他开口了,眼眸有些涣散,手指贴着她的耳侧,一点点磨蹭着,将她的脸摩擦得发热,整个人在不受控制地打冷战。
他的睫毛低垂,显得异常柔顺:“我想听……想听你说一句……你喜欢我。”
凌妙妙哽了一下,两只眼睛刺痛,抓着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抽噎着。
“嗯……我喜……欢你。”
“喜欢……你。”
喜欢你。
天边反常地泛起一层紫红色的云,如同波涛滚滚,从阵心倒涌上天,遮天蔽日,天色忽明忽暗。
由于阵心的异动,整个阵变得狂躁起来,急剧颤抖着,所有的飞禽走兽,地上爬虫,均不安地乱行,失去了方向,飞鸟不住地撞在树干上,发出喑哑的啼鸣。
柳拂衣和慕瑶肩并肩站着,勉强抵挡着熔丹,柳拂衣的后背浸湿了一片,慕瑶额头上也落下豆大的汗珠,脸色白得像纸。
“瑶儿。”他突然在狂风大作中回过头,乌发飘起,声音被吹散到各处,宛如喟叹,“你说人这一生,究竟为什么活着?”
慕瑶的嘴唇动了动,迟疑道:“责任?”
年轻的捉妖人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丝悲悯的笑。手上符纸猛地转了向,直砸阵心。
与此同时,失去保护的腰腹在熔丹中重创,他蓦地吐出一口血。
“拂衣……”慕瑶瞪大眼睛。
风卷起他的头发,他双手散开,像是个半拥抱的动作,手上的所有符纸,像无数只飞鸟,争先恐后地向阵心而去。
慕瑶浅淡的眸惊异地凝视着阵心的方向,蓦地懂了。
她也跟着放开了手,任凭五脏六腑颠倒,将全部的力量对准泛着光芒的阵心,一时间符纸满天,迸发出无数道光芒,犹如铺天盖地的箭雨,他二人便是站在城墙上射箭的将军。
她不做冲出去的打算了。
如果不能将本该站在这里的伙伴从阵心救出来,便是四个人一起葬身此地。
“你怕死吗?”柳拂衣问。
慕瑶摇头:“我不怕。”
相反,她的一生,似乎从来没尝试过这样疯狂而纵情。
“我也是。”柳拂衣笑着擦了擦唇上血迹,平静地望向前方。
“瑶儿,活着是为了不留遗憾。”
九玄收妖塔震颤起来,塔窗内红光迸出,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危险摆着小木塔的梳妆台,像是被小鸡啄破的蛋壳,承受不住这样的能量,绽开一道道裂痕。
怨女正静坐在宅子中的房间里,双手死死扣住桌子,手背上血管迸现,眼球里布满血丝。
阵心被慕声强行裂过一次,不得已吞下两个人,又被大量符纸攻击,阵心受扰,阵中气场骤乱,已然失控,现在即使是她这个阵主人,也无法控制它吞噬天地的欲望。
再这样下去,她也将葬身此地。
此时此刻,九玄收妖塔也躁动起来,巨大的能量辐射四周,她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犹如发病似的,身体抽搐起来,眸子在栗色和黑色之间反复交错变换。
“听闻人死以后,要过奈何桥。携手走过去,来生还能做夫妻。”
慕声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颊边,他的声音已然很轻,还坚持说话,睫毛扫在她的指尖,语气很平和,“今日我们一齐死在这里,你会不会在桥下等着我?”
凌妙妙哽咽着,身子不敢动,生怕一动,便引得他大量吐血:“等。”
少年抬起头,漆黑的眸望定她,半晌,唇边翘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她。
他这样笑着,缓缓地垂下睫毛:“都是骗人的鬼话。”
“什么?”凌妙妙失神地问。
他怜惜地凝睇着她,轻柔地将她滑落发丝别至耳后,若有似无地笑道:“人无来生,只此一次。”
他的动作停下来,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是在郑重地同她许诺:“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口血从唇边溢出,他猛然拉过她的身子,吻在她唇上,温热的血液蹭满了她的嘴唇。
他留恋的紧闭的双眼睁开,用颤抖的指尖将她唇上沾着的血认真涂抹均匀,笑着:“这样……便认得了。”
凌妙妙反应过来,尖叫着去抓他的手,他的指尖已经绕在发带之上,猛地一拉,竟然将发带扯了下来。
白色的发带从他指尖挣脱,似乎真的变作白色蝴蝶,在风中飞走了。
一头漆黑的长发缓慢地散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耳朵。
随即,发梢扬起,飘散在空中,刹那间便长到了脚踝。
刺目的红光爆裂开来,半妖之力倾泻而出,如同潮水灌满洞穴,整个阵中地动山摇,丝绸般的边界,骤然被穿出几个大洞,马上要被撑破了。
头顶上那一方狭小的天幕,已变成浓郁的血红色。
梳妆台在颤抖着,发出“哒哒哒哒”的轻响,九玄收妖塔发出红光,炙热地仿若被烈火焚烧。
怨女的眼珠在交替变化中“嗒”地一翻,短暂定格在了黑色懵懂的眸子。
端阳茫然地望着镜子,梳妆台晃得厉害,镜子里的人影也跟着震颤,几乎看不清面孔。
老天,这是在哪里?地震了吗?
她的指尖诧异地落在镜子上,望着一张陌生的脸,疑心自己是在做梦:“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变成了那个女人?”
她在极度的惊恐中低头一看,望见了发着金光的九玄收妖塔。
啊,这不是柳大哥的塔吗?
她感到了一丝安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拿。
谁知,她纤细的指尖碰到收妖塔的瞬间,整个阵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在一瞬间爆炸开来,九玄收妖塔金光大作,猛地飞上了天。
端阳感到身上压着的什么沉重的东西猛地脱开了,刹那间一阵轻松。
女人嘶哑扭曲的惨叫响彻整个天幕,旋即,消弭于无形。
少年的长发在空中飘散不歇,他眼角赤红,漆黑的眼里满是戾气,碰到他的活物,全成粉末,除了安坐在他身前的凌妙妙。
他的眸子于空冥的之杀意中,艰难地维持最后的清明。
他沾满血的手,摸了摸妙妙的脸,睁大眼睛,两滴艳红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拉出长长的线,诡异万分。
“我死以后,你要为我守节三年。”
大雪天,新年夜,捉小鸟,堆雪人。
他一生难以企及,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破开的阵心边界,化作鹅毛大雪般的碎片,旋转飘落下来,将二人拢在中央,天幕寸寸清明,白色的光芒涌入。
“胆敢……爱上别人,我……”
他黑漆漆的眸子轻轻一转,停住了。
可惜,世上再无我。
“叮——恭喜宿主,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100%,人物攻略成功。”
“叮——任务人【凌妙妙】在《捉妖》中的任务圆满完成。”
欢呼与掌声,浪潮与风声,一齐灌入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这就是大结局。后续剧情发展番外见吧,朋友们。明天开始番外。
妙妙心碎了,我也被掏空了。
第113章 番外一:偷窃记
“你们这家人怎么回事啊?偷偷偷,一只两只算了哦,七八只我们要不要过活的呀,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怎么这么不要脸……”
门只是虚掩,吱呀一声便被推开了,撞在门口的木桌上,咣当。
粗布衣裳的妇人气势汹汹地进来,边走边麻利地挽起袖口,嗓音粗嘎:“我今天就看看你们家怎么回事……”
凌妙妙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睁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她,张了口,还没反应过来,身旁“轰”地涌过一片乌云,漫过了她。
不知什么东西,身上黑气盘桓,从脚下
升腾起来,来人双瞳泛着红光,面无表情地露出尖利的牙齿,举起的手上捏着一只芦花鸡的的脖子,鸡脖子已经被扭断了,无力地垂在一边,整个鸡身在他手里拎着,钟摆一般左右摇摆,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妇人的叱骂戛然而止,大张着嘴,嘴唇哆嗦着,两眼一翻,径直瘫软在了地上。
“……大娘?”
凌妙妙吓了一跳,一边蹲下去扶她,一边拉住旁边人的衣摆向后扯,没好气地叮咛,“你回屋里去。”
那人一顿,宛如被关掉了什么开关,瞬间收敛了身上翻滚的浓云和獠牙,转身幽幽地走了。
“鸡放下!”凌妙妙拍着大腿,朝着他的背影喊。
他扭身折返,断了脖子的鸡整齐地摆在凌妙妙脚下。
“……大娘……”凌妙妙克服了一下心理障碍,揪住湿热的鸡翅膀,将死鸡拖到了面前,“您看这鸡……”
“不要了……送……送你了……”妇人被她碰到的瞬间,惊恐地躲开,仿佛面前的小姑娘是鬼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后磨蹭,“你离远点……”
凌妙妙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汗,心里的愧疚更甚,从怀里掏出荷包来,捏出了一点碎银递给她,感觉有点难以启齿:“真是不好意思……就……就算我买你们家的鸡,行不行?”
“不用,不用……”妇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与此同时,她终于爬到了门边,扶住门框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
“……”
凌妙妙和地上的死鸡相对两无言。
半晌,她捏着鸡翅膀,小心地将肥硕的芦花鸡提了起来,扔到了厨房。
厨房是改造过的,空间巨大,便于储物,里面形形的野生动物堆得比人还高,几乎被冻成了一座冰山,凌妙妙将鸡抡上去的时候,还要踮一下脚尖。
她刚抡上去,又觉得不妥。
这鸡不是用法术杀的,是被他亲手掐死的,估计放不了多久,就要坏掉了。
她揉了揉胳膊,想把鸡取下来的时候,却够不着了。
她踮着脚尖试了三四次,指尖堪堪碰到鸡翅膀,只揪下几片小绒毛。
她束手无策,只得喊人:“慕声。”
似乎在专等她的召唤似的,黑雾一凝,人影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浓密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到了的脚踝,露出的耳朵尖带着细细的绒毛。雪白的脖颈修长,向上是苍白的脸,缀着一双懵懂的黑眸,上挑的眼尾绯红,浓墨重彩。
因着走路带风,脚步又轻而无声,床单似的蔽体的黑布,偏让他披出了一股凌厉的仙气。
现在这人摆在家里,晃来晃去,就是个绘着写意线条的花瓶。
凌妙妙仰头看他半晌,吁了口气,指指山顶上的鸡:“取下来吧,今天吃它。”
今天吃红烧整鸡。
热腾腾的鸡肉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凌妙妙盯着硕大的盘子,半晌没能下去筷子。
慕声摆盘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将狰狞的鸡头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芦花鸡死不瞑目的眼,正直直地与凌妙妙对视。
凌妙妙用筷子无言地戳了了两下鸡头,令横死的鸡低头伏倒,发自内心地有些好奇:“这么摆着,好看吗?”
对首的人直挺挺地坐着,听了她的话,只是茫然地歪了歪头,几缕头发滑落在脸颊上,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不乐意吃。
外面传来哐里哐啷的响声,凌妙妙回头一瞅,透过窗外,看见隔壁的妇人一家收拾了行囊铺盖,几个人抬着家具,急匆匆地往外搬。
“啧。”她扭过头,有些幸灾乐祸地敲敲盘子边,“你看看,最后一家邻居也被你吓跑了。以后咱们就是孤家寡人,看你以后能偷谁的。”
转眼间,他们已经在这个北边的小镇子待了半年多了。
当时被困阵中,他二人只能看得见阵心顶上的一小块天,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比如柳拂衣和慕瑶连手攻击阵心,比如端阳突然间醒了过来,无意间用九玄收妖塔收走了怨女,比如……慕声解开发带,泄出半妖之力的时候,怨女已经被收妖塔吞噬了一半,阵心也已不堪一击。
他的能量虚空出去,就像是一记铁拳,打在了破烂的小木门上,瞬间便扑了空,直接散在了天地间,并没有实现他预想的“我死以后”。
只是,一直被压抑的妖力骤然失去限制,他即刻便失控了。
直至柳拂衣和慕瑶赶来,借九玄收妖塔之力,联手压住了他,才勉强止住了他无尽的杀戮欲望。
可是终究,治标不治本,人已经成了这幅尊容。
暴涨的戾气已经压倒了作为人的理智和语言,除了还稍识得她之外,与狂兽没什么区别。
他必须要以杀戮宣泄能量,凌妙妙管着他,限制他,他只得从身边下手,连续七八次偷鸡的精髓,在于杀,不在于鸡本身。
此时此刻,凌妙妙侧眼看他。
少年安然地垂着眼帘,手法娴熟地揪下鸡翅,随后又接着拆一只。
嗯,会做饭,家务全揽,还很听话,只一点,不会讲话,不能交流,这半年来凌妙妙每天自说自话,就连她扳着他的脸对他喊柳拂衣的名字,他也没有丝毫反应了。
但总归,人还在,凌妙妙不敢奢求更多了。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柳拂衣和慕瑶远赴极北之地,想要再去找一份当年白家找到的雪魄冰丝,拿回来裁成第二条发带,把他那无法无天的头发扎起来,或可压住他这邪性。
他们二人,已经两个月没来信了。
这些事情,已经完全偏离了《捉妖》的原剧情,她对未来没有了丝毫参照,也不知道未来的结局。
从被改变的结局开始,这个世界的运转不再受任何既定的规则限制,暂时关闭了系统提示以后,再也没有烦人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
他们正在,且即将,书写一个新的,未知的故事。
凌妙妙一个没注意,他已经把鸡翅堆进她的碗里了。
妙妙:“我不吃这么多……”
他充耳不闻,一意孤行地将另一只鸡翅也捋下来,放进她碗里,发现放不进去之后,很聪明地用筷子戳着,用力戳进了米饭里,随后抬起眼,期待地看着她。
“……筷子用得不错。”凌妙妙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吁了一口气。
慕声低头看着桌上的饭,纤长的睫毛翘起,笑了。
他以半妖原本的模样行走,展现出了逼人的美丽、残忍和戾气。
最开始时,只要他需要能量,不分生熟,抓起来放到嘴边,自动变成一股黑气吸进嘴里。
若是活的,血液顺着他雪白的手臂流下来,在地上哒哒地滴成圆点,他眯着眼睛,舔舐带血的手指,享受胜利的果实,那场面要多震撼有多震撼。
门是出不得了。凌妙妙将门锁起来,教他用筷子,花费了一个礼拜,还是教不会,气得她趴在桌上哭了一场,直起身子擦眼泪准备继续的时候,发现他自己艰难地拿住了筷子,正抿着嘴看她,那无措的眼神,有一瞬间与从前叠合。
从此以后,只在看她拿起筷子的时候才知道要吃东西,倒是很乖。
“咳,以后不能偷鸡了,知道吧。”妙妙边啃鸡翅边盯着他,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宠物。
“……”对方湿漉漉的眸子漆黑,直直地盯着她,似乎闪过了无措和委屈,欲说还休。
凌妙妙茫然地与他对视,心里算算日子,蓦地懂了。
吃过饭,收拾了餐具,慕声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认真细致、任劳任怨地承担各项工作,一切结束之后,他端坐在了椅子上,垂眼看着桌面,只是颤动的睫毛宣泄了他心中的躁动和不安。
凌妙妙走去闭紧门窗,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将人转了个向,撩了撩裙子,坐在了他大腿上,搂住了他的脖子。
“……”少年的眼睛慢慢变得血红,睫毛颤动起来,将头扭到了一边,认真地盯着空气看。
凌妙妙把他的脸扳回来,气鼓鼓:“看我。”
他又慌乱地将头扭到一旁,坐得端方笔直,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妙妙身上穿了一件绣仙鹤的诃子,她反手一拉系带,诃子便落下来,里面是轻薄的齐胸襦裙,雪白的胸脯半遮半掩,透出一条细细的勾。
青涩少女的性感,才是最最诱人。
因为她不大喜欢这样暴露的衣饰,这才外穿了诃子遮得严严实实,现在看来都是多余。
慕声整个人都怔住了,旋即明显的躁动起来,双眸通红,他的手抓着桌子角,仿佛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了。
每隔一段日子,他的力量就要集中爆发一次,他还记得不要浪费,便把战利品全部捡回来,乖乖堆在厨房冻成冰山。
后山的妖物统共就那么多,让他杀来灭去,死的死逃得逃,经不起这样磋磨。
但若不让他屠戮妖怪,他便要杀人家禽家畜,扰得四邻鸡犬不宁,凌妙妙只好想了别的法子供他发泄。
譬如,跟他睡一觉。
他能安生大半个月。
但比起杀戮的肆意,在这件事上,他却谨慎得多,将自己死死地限制着,好像生怕误伤她一样,不憋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碰她。
凌妙妙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亲吻他尖尖软软的耳朵,又用手摸了摸,感觉自己像是诱拐青少年的不良少女:“可以,可以,来吧……”
少年漆黑的眸中水光润泽,眯了眯眼睛,眼角红得宛如沁了血,“嗖”地站起来,六神无主地抱着她,扎进了最近的帐子里。
这便轻易化解一场风波。
夜里,凌妙妙做了个梦。
在梦里,回到了她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在长安城里,慕声变着千百种花样欺负她。
白日里将她丢在人潮中间,待到夜幕降临,才来找她,讥笑着将她带回去。
他在前头走,宽肩窄腰的靴子挺括,背上绣了麒麟花纹,腕带绑紧,收妖柄镯子似的挂着,少年的马尾高高地扎起来,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地自顾自走着。
——这时候,纵是无情,也是好的。
明知道是个幻影,凌妙妙在后头跟了两步,猛地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他惊愕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将她从身上扒拉下来,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凌小姐不好好走路,这是干什么?
凌妙妙刚说了一个字,喉头一哽,眼泪便下来了。
“没什么,”她擦了擦眼泪,平静地说,“我就是太想你了。”
她太委屈了,明知道毫无道理,还是忍不住对梦中人说了真心话。
慕声伸手,接住了她脸上的眼泪,讥诮地看了一眼湿润的手指,又伸出指腹,抹了抹她的脸:“别哭了。”
凌妙妙“嗯”了一声,别过头,扬了扬手,示意他先走:“走吧。”
他却半晌没动,凌妙妙抬眼,少年正低着头,微笑着望着她,带着百般克制的留恋,那神情她再熟悉不过。
他理了理妙妙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轻轻道:“我也很想你。”
凌妙妙睁大眼睛,伸出手去摸他,才碰到人,梦便骤然醒了。
深夜里蛐蛐儿在鸣叫,夜色如此寂寥。
凌妙妙茫然望着虚空,感到脸上濡湿一片。
身旁的人黑亮的头发铺了满床,捧着她的脸,正一点点吻去她苦涩的眼泪。
她侧过头,慕声的眸子又黑又亮,懵懂地看着她。
她慢慢偎过去,环住了他冰凉的身体,用力将他背后的衣服揉皱了。
第1话
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是彼岸。
也是归港。
19曾经,在漆黑的屋子里,当她提着食盒出现的时候,当温热的粥流进肚子里的时候,当她抱着自己夸张地嚎哭的时候,把头上金贵的簪子发饰都捋下来,一股脑儿往她发间簪,笑着说“瑶儿戴”的时候……
她的留恋与亲近,那时候她碍于少年人的自尊,没有说出来。
可还没等她长大,忽而就相隔血海深仇,令人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卡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声“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叫出口了。这掺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实在太短,一眨眼就过去。
天亮以后,会是决裂,还是怨怼?
所有一切,他照单全收,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决无可能。
黑莲花终于回来啦!!!撒花之余,问题来略!
妙妙初见慕声时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呢?
A.病娇男好帅!
B.攻略他,我可以!
C.好可怕,想溜.......
D.弹幕里大开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