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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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笔记是其一。散落在简书,gmail,个人博客和好中文网站。前后翻找逾一小时,摘录十二则成文,聊以。
关于周振甫先生,近日读杜泽逊《文献学》才知道,是《谈艺录》编辑,钱父钱基博老先生的高徒。在编辑《谈艺录》过程中,和钱钟书多有意见建议沟通,背后努力,功不可没。
1. 关于李商隐《无题》
钱钟书先生关于《锦瑟--李商隐》的赏析解读,解答了心中所存多年的疑问,这首诗是在说什么?当年读金性尧先生注释的《唐诗三百首》,只觉得文字华丽,读来一片旖旎。但金先生注释最后存疑,是说爱情还是悼亡,并未过多着墨。
诗作原文: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钱先生先罗列了各种解释,一是悼念妻子王氏的,伊人化去,不能复生,追忆不已。二是放在自己诗集的篇首,来说明自己诗作的技巧,象珠的有泪,象玉的生烟。三是悼念故去的唐宰相李德裕,与珠海同枯。
这段看得比较累,因为每一种说法,对于诗中的字词,都有不同的用典解释。同一个字,可以解释成好几种不同的典故。不过定下心细看,材料的罗列包罗万象,像打开了一本活字典。
接下来是钱钟书先生自己的意见,先驳斥了悼念一说注释的牵强,然后用很大的篇幅说明,自己同意第二种解释,即,此诗是对李商隐对自己的诗集,已经成诗技巧的一个总结。
当然也是先解释了下,前人为什么反对这种说法。李商隐诗集历史上被打散重排多次,所以现在放在首篇,未必就是李的原意,这样也就不能因为在篇首,而顺手解释,它就是代替自序的一种文字。到这里,钱先生又用了诸多引证,说明历史上,《锦瑟》放在诗集篇首,有多种版本。所以“序文说”并非因篇首位置而来。李意当作自序,开宗明义,概括全集,只是不加点明罢了。
之后便着力解释全文,首联慨叹年近五十,颔联以典故说明“作诗之法”,颈联谈及风格和境界,尾联呼应首联“好梦易醒,盛筵必散”。其间的重重引用,令人叫绝。
精彩之处在于,先探索前人的种种解释,一一加以辨析,指出说法的问题。然后借用李商隐全集中关于“锦瑟”的诗句,做了全面的分析。结合文艺理论,和中外作品,做了全面的鉴赏。破千古之惑,探古人之心,对诗作的解释,作出定论。
2. 机锋过度
钱钟书先生评价赵翼诗:“格调不高,而修辞妥帖圆润。能说理运典,恨锋芒太露,机调过快。”赵翼有《论诗》,较为熟悉的一篇评价唐诗:“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后一联传颂不绝,已然超出论诗的范畴。单独成句反倒根基稳健,毕竟论及诗文,有谁敢为李杜先呢?就本意看,钱先生的批评确实一针见血,紧跟的比喻尤其令人叫绝:“如新狼毫写女儿肤,脂车轮走冻石坂。”上句随便脑补即可理解,硬笔触及吹弹可破的软肤,实在画面感犹在眼前。
下句颇不能解,寻找网上资料,不知典出何处?如果按照上句的理解,硬物着软体,应该也是用力过度的比喻。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到随人说短长。”和钱先生的比喻相比,似乎又过于调侃贬低。不过用在现今的公众舆论,网络舆情,倒显得入木三分。一拍即合的称颂,一哄而散的斥责,才见起高楼,又闻楼塌了。
未用这个通俗的打油句,因钱先生亦称颂赵翼的用典,很有融化的功夫。譬如句“熊鱼自笑贪心甚”,用了《孟子 告子上》的名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自然贴切融合,典化于诗,且兼顾了自己的态度,独具只眼,又有自己的风格和个性,这就和天分有关。
说及比喻,此章末尾还有一语,看了不禁敲桌子叫好:“诗句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
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颇有感悟,不过放在此处形容诗作,似不如后一句恰当。回头就这句话单开一篇,说说体会。后一句,刀锋利但单薄,形容诗好看却没什么可回味之处,贬语放在当下,贾某某的断句,女诗人“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故作惊人之语,已经连好看都顾不上了。
3. 唐诗 西来一苇
超星有《访谈录》视频一套四集,看完世界观颇有震动,饶是已经为人父的年纪。不可多谈,此处只说文艺。末节被问及诸朝代都有著述名世,独缺唐代,是否有相应计划。余先生坦诚岁长人退,身体大不如前,不多谈计划,走一步看一步。看似消极,实则不然,只随口一句,如入手唐代,则免不了研究唐诗和佛教,而二者实际颇有渊源。
《谈艺录》谈艺录引用“如西来一苇,大畅玄风,自是教外别传,骚坛具目。” 评诗论诗多以禅喻诗,所谓神韵、格调和性灵和禅宗如出一辙。如王摩诘“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寂静却又非寂灭,唐人评:幽中之喧,神韵性灵俱佳。
宋人评唐诗以南宋刘辰翁为承上启下。“南渡人才,非前宋比,而谈诗独冠古今。”意思朦胧含混,文字玄虚。不着一字,渐可语禅。所谓“无意之意,更似不须语言”“妙处有不可言” 。“妙极”、“妙不可言”之类评语不少,其中意思已离明晰,颇带无迹可寻之叹。后来者受其影响不小,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钱先生提到,唐人称“书画异名而同体”,如王摩诘诗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宋人强调诗画异体同貌,时称“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 虽已去“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但仍存神韵性灵。同一问题,钱先生引用古希腊诗人一句“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颇为出彩!在双关的基础上又有了活灵活现。
王维被尊为南宗画创始人,坐第一把交椅,诗画风格一致。不过钱先生以为,虽然是神韵诗大家,但就诗而言,仍要让集大成的杜甫坐首席。即传统文艺批评的标准,画要虚,诗要实。这里对公论颇有些意见,个人喜好讲,偏向王维更多些。
4. 好诗如弹丸
《唐诗 西来一苇》匆匆完成,复看灰心不已。一来段落似无逻辑,二是草草收尾。读钱先生原篇和注释时兴奋莫名,有被点到通关穴道之感。但隔一段复述时,却捉襟见肘,原先的圈点仿佛不认识了一般。
想来读书笔记烂笔头胜过好记性,写体会又胜过文抄公,读书到惬意处,需及时录下文字,并自己的心得,否则过后形同陌路。再有就是经典之耐读,一遍似有体会,而后朦胧,再三遗忘。读二遍三遍多遍则感受全新,若有点滴化入自身,受用无穷。
回到正题,所谓西来一苇,代指佛教东传。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把禅宗传入中国。先生认为唐诗和佛教禅宗是研究唐代,无法绕过的两大专题,且联系紧密。这一点,其实唐以后的不少文艺评论家有相同观点。钱先生对此也是赞同的。
补充一则材料,王士慎编选《唐贤三味集》,特别重视沈神韵,着重全诗的意味。他引悟本大师和达观的话,用禅说诗,强调含蓄。也就是说,诗不可露说,言外之意要各人自己去体会。此则禅诗一味也。
由此,陆放翁诗“弹丸之论方误人”,是批驳谢玄晖“好诗如弹丸,此真活法也。” 认为此论让诗句流于轻滑。但钱先生认为,谢原意是如锦工机锦,玉人琢玉,穷奇巧妙,流转圆美,并非轻滑。
陆放翁以形度意,只因其自作诗不免轻滑之病,而其言如是。也因为自知,所以陆诗仿作不少,尤以仿古朴质实的梅尧臣诗为最多。钱先生罗列了仿作和原作对比数十例,做了说明。对比读读,很有意思,所谓熟读成诵,仿写摹制,可以坦然。
如将梅诗“湿萤依草没”仿为“萤依湿草同为旅”,陆确实觉得梅诗好,有诗为证“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粗能窥梗概,亦足慰平生”,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陆游认为,梅诗不是学而能,因为他对每个字的选用安排稳重扎实,锤炼巧于变化。想学都学不到手。欧阳修曾提到梅诗的清丽和怪巧,陆也是附和此说。
而梅尧臣认为自己“苦词未圆熟”,崇尚平实的诗风,提出即便穷工雕琢,亦是很难达到的境界。由此而知,陆游对于弹丸轻滑实在是误会。
所以,无论是追求平淡的梅尧臣,还是推敲成诗的贾岛,都未离“弹丸”之说。
5. 袁枚注诗不当
钱先生指出袁枚《随园诗话》中,有些注释的不当。袁枚:“评近人诗,多凭耳食,一斑片羽,未识厥全。”
耳食应是道听途书的意思,片羽解释为盲人摸象,所见片面。文字如同画面,清新脱俗,比之常用成语又高出几个档次,以形容袁枚的注释以偏概全。
其一,汪铎诗:“归计未谋千亩竹,浮生只办十年官。”
袁枚注释这是汪铎精于“精星学”,为自己算命,何时能中状元而得句,自知不寿。钱先生指出,这个见解,显然是根据清沈德潜《国朝诗别裁》的注释:“得句“归计”,未十年卒,诗谶早成。 ”
但汪铎本无此意,只是淡于宦情的表白。沈由诗联系到人的生死占卜,已经牵强附会。袁枚更改“归计”为“生计”,从而达到坐实“自知不寿”之说,实不应该。
其二,马朴臣诗,描绘渔夫生活:“自把长竿后,生涯即水涯。”袁枚附会为:真王、孟也。其实和王维、孟浩然,诗中有画的风格,并不类同。
其三,唐顺之云:“诗文带富贵气,便不佳。”袁枚不同意此说,并举出金德瑛《郊西柳枝》:“西直门边柳万枝,含烟带露拂旌旗。 长是至尊临幸地,时间离别不曾知。”
仅因为有至尊临幸便断定为富贵,不知此诗正在与写离情。柳树多种植于岸边水侧而非宫中,不像玉树能承受至尊的恩泽,所以即便在桥边寂寞悲愁,也只是供人攀折赠别。
钱先生罗列了多首咏柳,来说明诗句上佳,但非富贵诗气。袁枚此处的反对本来无错,但举例似有不当。
6. 王国维解红楼梦
前篇补充
关于李商隐《锦瑟》的阐释,先补充点内容。
这段时间在B站看《文学理论》课堂的录像,解释了不少困惑,譬如学生考试经典作品的阅读理解,好事记者请原作者做题,往往不合格,低分。从而炒作讨论考试的不合理。就文学研究而言,作者作品出来以后,并不具有权威解释权,因为下笔如流水,往往有隐含或者潜意识的内容。
课中也提到《锦瑟》一诗,就顺带说一下。钱先生考证,此诗代为李诗集序言,描述自己诗词的文字和风格。《文学理论》课中也提到此诗,见解颇为新颖,私以为更具基本性,供参照:中国文字读音和表意是分离,而《锦瑟》本无解释,之所以成为名篇,因韵律迷离感人。
回到正题
王国维解《红楼梦》,谈及悲剧成因:贾母不爱黛玉孤僻,王夫人亲于薛氏,凤姐嫉黛玉之才,袭人惧“东风压倒西风”,宝玉于此并无主见,酿成金玉合木石离的“悲剧中的悲剧”。
钱先生指出,王说本自叔本华,似乎于理未彻。
叔本华将悲剧分为三种:
恶人作祟
盲目运命
无蛇蝎人物和意外变故,但天人错位。
其人本喜好天竺古笈,佛典也是其哲学来源之一。《大度智论》云:“是身是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众极由作生,初乐后则苦。”
东西方多有此论。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论人生难足:“人处世间,毕生燥渴,盖无解时。” 黑格尔曾说:“今日得饱,无补于事,明日仍不免复饥。”
钱先生提及诗词表现:男女乖离,初非一律。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但见长相思,便是长相见。
小说如西方《包法利夫人》,当代金宇澄先生之《繁花》写人生之苦,以非常之势,破坏人生福祉,也是在揭示此意。悲剧所以有引人入胜的艺术力量,如俚语“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又如李渔言“许看不许吃”。所谓“欠缺而有所求”,概莫能外。
王国维本叔本华意就宝黛悲剧的分析,似乎于理未彻。因为按叔本华原意,应让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耦”。二人走入围城,而后互相伤害,更能体现出悲剧之悲剧。但红楼梦现有收场,切事入情,不必削足适履。此处附会叔本华来阐释《红楼梦》,不免作法自弊,强合相冲。
由此得知,学人穷尽气力想要打通东西,汇为一家,但参禅贵活,为学知止。“强和作解,只能使哲学和文学之间更加阻塞。”
7. 文体递变并非前仆后继
一般我们会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有时候会加上汉赋。很能说明每个时代的特点,但是如果简单地把文学形体的递变,看作是绝对的新陈代谢或前仆后继,又过于武断,厥词尤放。
明李梦阳《方山精舍记》: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
胡元瑞:宋人词胜而诗亡也,元人曲胜而词亦亡矣。
实际并非如此,比如六朝俪体大行,取散体而代之,至唐则古文复盛,大手笔舍骈取散,然俪体曾未中绝,一线绵延,虽急衰于明,而忽胜于清。
体例的发展,无非已有文体出现弊端,当某位敏感的文学家发现已有的文体在内容或者形式上,有着某种毛病或束缚时,便要寻找出路,从而促成新文体的产生。
明代前后七子,不满于“台阁体”只追求典雅工丽,不顾格调的陈腐庸俗,而主张复古拟古。
欧洲文艺复兴,是在艺术和思想上的革命,但追随的形式,是古希腊古罗马的复兴,从而打破当时的华而不实和日益柔糜。
简单来说,社会生活和人类语言都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表达情感和模写事物的要求自然是越来越丰富,文体也便随之越来越千变万化、多姿多彩,整部文学发展的历史就是如此。
那么我们就不能简单地得出结论,唐诗就高于宋诗。
元诗固不如元曲,汉赋遂能胜汉文,相如高出字长(司马迁)耶?唐诗遂能胜唐文耶?
说“赋仅限于汉,诗只限于唐,曲只限于元。”便是一种谬误。同样,具体到某位文学家,不能说司马相如的赋写得好,就说司马迁的文写得不好。实则是各擅所绝,并峙文坛。
8. 柏梁体
《随园诗话》有张璨《戏题》一首,读来颇有意思: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
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茶醋糖。
从自在潇洒,到家道中落,用实物名词堆垛诗中,前后两样的生活内容,实实在在的无奈,令人心生感慨。
形容中年人的无奈,或者油腻,当代也有类似堆垛物品的内容。比如另“油腻”一词风行的冯唐文章;不要胖,不要脏,不要教育晚辈,不要停止学习等。
好事者火上浇油,也是堆垛物品:手钏、抄经、枸杞保温杯……
形式各不相同,诗,散文,凡客体,凡尔赛体,不一而足,内容倒是一脉相承。
追根溯源,最早的是《东方朔别传》,《汉武帝集》,到魏晋时代,士大夫尚清谈,遇事互相调笑,有类似打油诗的机敏来回。谐音、用韵、联句体,带有游戏戏谑的意味,当时人称“柏梁体”**。
《世说新语》记载:父亲和儿女对答三句,趣味盎然:
大雪纷纷何所似?
撒盐空中差可拟,
未若柳絮因风起。
写雪,莫过于唐代张打油的这首,承前启后,并由此命名了一个体例:打油诗: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此类作品唐宋以后一度没落,但到清代又有兴起。《红楼梦》中每个人的性格,除了处世为人之外,在互相的和诗应答中,也非常鲜明。薛蟠出场不多,偶尔酒令,不脱呆霸王本色: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一根**往里戳。
清金和善写长篇叙事诗,《原盗》一首长诗,堆垛了二十个字的器物,勾画太平天队进攻的猛烈,惟妙惟肖。罗列了家中动产和不动产,在强人手下,一一被损毁。
“柏梁体”从最初的戏谑,发展和变化到堆垛实物,形式上仍保持押韵,表面上也保持了游戏取乐的特色,实际内容则有了很大的拓展。
9. 历史、传记和小说
《三国演义》是不是历史?好像不是,是小说。《三国志》是不是历史?二十四史中评价最高的“前四史”之一,纪传体史学巨著。但《三国志》本身也是三国分立时期结束后文化重新整合的产物,也就是说,里面人物的言行,也是带有著者陈寿的设想揣摩,从而代为立言。
既然都带有著者的悬拟,那么历史、传记和小说的界限在哪里呢?
借用同一事件,史可法到狱中探望遭阉党迫害的恩师左光斗,四位著者对左光斗慨叹言辞的不同叙述,来说明这个问题。
“尔胡为乎来哉?” -- 史可法
“予已至此,汝何故来死?” -- 左光先
“道邻,宜厚自爱!异日天下有事,吾望子为国柱。自吾被祸,门生故吏,逆党日罗而捕之。今子出身犯难,殉硁硁(keng)之小节,而撄奸人之锋。我死,子必随之,是再戮我也!” -- 戴明世
以指拨眦,目光如炬:“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眛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 -- 方苞
不同才力的人运用不同语言,产生了不同效果。前二者是慨叹,戴著长句六十二字,交代来龙去脉,显然是构想之语。这个写法在当今作品中常见运用,怕读者不明白,所以虚构得头头是道,可惜没有顾及狱中之危急形式,是否有条件说这些话。
方苞之描述最为生动感人,把二人关系和情感,不可一世之气概和会见的气氛,都写得“奕奕有生气”。画龙点睛,对人物刻画和环境渲染都使人觉得合情合理。如闻其声,如得其情。
由此可知,文学作品离不开写人写事,怎样写才给人真实感,从比较中可以得到启示:琐细的表面现象不等于真实,而与所写有关的入情入理之言与事,则不可有所遗漏。所谓记言,都是世佳悬拟设想,虚拟合情合理的言语。在这一点上,文学作品和历史,在写法上有相同之处,离不开虚构和代言。
但这种情况,和小说传奇的臆造人物,虚构境地又不尽同,不难体会。如此看《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以及后人续貂的很多三国传奇故事,大致可以得出其写作方法的差异。
10. 修辞中的比喻:曲喻和博喻
明代汪廷讷《狮吼记》第二十一折陈季常惧内:我娘子手不是姜,怎么半月前打的耳巴,至今犹辣。
由姜之形引姜之味,曲折却恰切,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大概是受了影视作品的影响,觉得陈季常是明代人。实则不然,苏轼有打油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陈是宋代人,其妻性妒,偶尔宴客有声妓,则以杖击壁,客遂散。不想还有耳巴一则,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修辞中的比喻,有曲径通幽之趣,然各人才分不同,而难解其味。孟郊有诗: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
《随园诗话》很是不屑,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实在是穿凿。后世潘德舆也认为“不中理”。然后才气横溢的苏东坡却对此倍加赞赏。其实这是文艺素养深浅之分。
“月口”非谓月有口,乃指口形似月;“星心”非谓星有心,乃指星形类心。如行文常用“山头”、“水面”、“河口”、“树腰”等,取其部分相像或类似作比。
近取诸身之义,识在经生之下。山以头称,盖取义于人。
更如李商隐:
莺啼如有泪
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种修辞手法的运用,无疑可以增强艺术的感染力。
曲喻,西方也常有人采用,比如华兹华斯(十八、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以“月眉”“月眼”作比,也是用五官百体比喻无知无情之物。
生姜耳巴则是以物喻人,西人则常有以糖之甜味比喻爱情滋味,旁生侧出,偏足概全,出奇见巧,中外相通。
另一种博喻,如佛门偈语三多九如,取其短促、无常、永不复返。如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以三种实物喻愁,铺陈排比,感同身受。
11. 喻之二柄
同一比喻或有褒义或有贬义,称之为二柄。此处并非日常所言的语带讥诮:你真聪明。放在不同场景下,有夸奖或讽刺的意味。
以莲花举例,生于污泥,其根白皙,其香清雅。古今多用来比喻人之品质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刘安赞屈原“泥而不滓”,苏轼有诗“淤泥生莲花,粪土出菌芝”。至于周敦颐的名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似乎是拾人牙慧,从苏学士诗中化出,却传颂更盛。
但是明清以来,此喻渐成佳称。
钱谦益“君子曰:修微青莲亭亭,自拔淤泥。”
赞美柳如是:皎洁火中玉,芬芳泥里莲。
用来比喻身为下贱,而品质高洁。青泥莲花已经是一种隐晦的代称,虽似不含贬义,实则已非原意。
譬如“虫蚀木”,黄庭坚的比喻,却非独创。原句出自佛经,设有好语,如虫食木。比喻偶得成字,苦思冥想,终得一妙词佳句。但另一诗:少年迷翰墨,无异虫蠹木,就是贬义了。不加选择,茫无方向。
再如诸葛亮“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以秤比喻人无私心,对人对事公平允当,属于褒夸之词。而朱熹“心之如秤,一物在上,秤便不平”,则是讥讽人的趋炎附势。
另外,同一种比喻,本也可以做多种解释,成为异边。黄庭坚“莲花生淤泥”“淤泥解作白莲藕”,本性喜欢淤泥,这是花与泥近。而“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则是将莲与泥分离了。
无论是花近泥,或是花离泥,都比喻得当。
12. 通感
乐天诗: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大意是观赏自觉耳眼相争,有形有声,视觉和听觉仿若相通。
周振甫先生举例,《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大音希声,以耳识幻感补益眼识实觉,造响于无声。文字描述勾勒的视觉形象,勾起听觉联想。从而产生动人的力量。
王摩诘始终以诗画名世: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行文有色有画,画中有时有音,实在是通感的极致。
蒋勋说中国人实在大胆,只用黑白描摹自然界,或浓或淡的墨色,却可以画出动人的山山水水,甚至雪景!莽苍凛然,深远有致,仅仅是黑白的衬托,就可以使人身临其境。
王世贞:意足不求颜色似,所谓意足,即意秒入境,能有沟通人们各种感觉的艺术力量。
结语:
这本《钱钟书<谈艺录>读本》,看了下记录,是2010年在孔夫子网上购买。一年中总有几次,读到钱钟书先生的事迹和著作,某回心血来潮按耐不住下单的。这样的冲动,发生过多次,譬如在某部历史回忆文章中,读到关于梁启超,关于陈寅恪,都有去读读他们著作的企图。
不过这种鲁莽,随着购书后的束之高阁,逐渐消退了。即便每个字都认识,整篇文章还是如读天书,这才知道学术是有门槛的,无知无畏,也不能帮助一窥象牙塔内的风景。
觉得可能永远也不会看懂的,都再次挂孔网,让给书友。不过,这本历经十年,还在书架上。漏网之鱼,亦或是始终觉得总有一天可以读懂?就不得而知了。
翻了下版权页,1992年出版,定价11元,厚厚一本如同字典。孔网10年买下是20元,已经距离出版近二十年,品相,除了时间的痕迹,和新书一般。书架上闲置了又十年,多了些黄斑,江南的天气,对书来说,尤其是现代机器纸,很不友好。时间一长,书香无存,霉味倒是十足。
年前莫名取书下来,读了两篇,觉得借着注释和书后读本作者的解释,模模糊糊对钱先生的著述有了些理解。当下安心细读,实在读不通的篇章,跳过一二,好在篇幅不大,对通读没有太大的影响。遇到能读通的,细读,最好能由理解的部分,慢慢延展到一头雾水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