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猜谜记

一个把喧嚣朝堂当做隐逸山林、把皇帝老儿当做嘲戏对象、把你死我活的政坛纷争抟转成江湖游戏的世外高人，演绎了一段悠游宦海的滑稽史话，成为古今传诵的滑稽大师。他，就是西汉名臣东方朔。太史公《史记》将他记入《滑稽列传》，班固《汉书》为他开辟专章立传。

东方朔随侍武帝左右，并不谈论天下大事，而是耽于日常游嬉，猜谜语，弄风骚，插科打诨，形似一枚“开心果”，不过是为陛下消愁解闷的“弄臣”而已。

建章宫后阁重栎中有物出焉，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原赐美酒粱饭大飧臣，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远方当来归义，而驺牙先见。”（《史记·滑稽列传》）

“建章宫”，武帝于太初元年（前104）建造的皇家宫苑，规模宏大，有“千门万户”之称；“重栎”，双重栏杆；“麋”，麋鹿。太史公这段记载，十分有趣，武帝之好奇，东方之傲娇，跃然纸上。建章宫外出现了一只形似麋鹿的动物，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却不晓得是啥，武帝令东方朔前来辨识，东方瞥了一眼，开始讲价钱：先给我摆一桌宴席再说。吃罢美食，喝罢美酒，他又狮子大开口：某地有公田、鱼池、苇塘好几顷，请陛下赏赐给臣，我才说。获得允准后，他嘻嘻一笑，说这个东西叫做驺牙，又称驺虞，是传说中的义兽，远方应该有人投诚，驺牙前来报喜呢。武帝将信将疑，瞅着他直愣神儿。一年后，匈奴混邪王果然带着10万兵马前来投降，武帝大喜，赏赐他大批钱财。一句大忽悠，金钱滚滚来，东方先生之神力，由此可见也。

《汉书·东方朔传》载，一天，汉武帝与臣下玩射覆（猜谜）游戏，把壁虎藏在水盂中，众人一片乱猜，却无人猜中。东方朔哈哈一笑，把别人拨拉到一边，装模作样“别蓍布卦”，用蓍草演绎各种卦象，几经推演，其结论是——似龙而无角、像蛇却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武帝开心一笑，赐帛十匹，又令他猜其它物什，他口角流沫，百发百中，连连获奖，引起了深受武帝宠幸的倡优郭舍人嫉妒，千方百计要折辱他。

这位举止婀娜的汉宫倡优郭舍人，名列《史记·滑稽列传》：“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悦）”。武帝乳母的家人横行不法，当街拦截车马，劫夺财物，民愤极大，武帝闻报，不忍予以惩治，有人建议将乳母一家发配边远蛮荒之地，武帝点头同意。老乳母进宫找到郭舍人，哭哭泣泣求救，郭舍人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让她在与武帝告别时一步三回头，“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老乳母慢慢离去，边走边回头，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儿，弄得武帝惶恐不安，郭舍人在旁边厉声骂道：呸！死老婆子！还不快点滚！皇上已经长大，难道还需要你的奶水才能活命吗？还回头看啥呀？——武帝闻言，羞愧难当，当即下诏慰留乳母一家，并将建议处罚乳母者赶出朝堂，发配边疆。郭舍人利用其奸猾计俩，颠倒是非，维护恶棍，戕害仗义执言者，可谓怙恶不悛矣。

这样一个诡诈贼狠的宫廷尤物，哪能容忍东方朔一枝独秀？他在武帝面前谗毁东方朔，骂他是大胆狂徒，在游戏中偶尔获胜，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他绞尽脑汁要与东方先生一决高下：“乃覆树上寄生，令朔射之”。并赌咒说，东方朔如果射中了，我愿意挨一百鞭子；如果他输了，我就赏赐他一段锦帛。

东方朔哈哈一笑，说是“寠薮”，郭舍人哈哈大笑：“就知道你猜不中。”岂料东方鬼眼一翻，念念有词：“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寠薮。”这个东东啊，既像肉片，又像肉干，若生在树上，就变成了盆子底下的寠薮。“寠薮”，即“寠数”，是一种古代日常器物，唐代训诂学家颜师古注云：“寠数，戴器也，以盆盛物戴于头者，则以寠数荐之，今卖白团饼人所用者是也。”

郭舍人落败，武帝令他愿赌服输，侍从举起马鞭，啪啪啪鞭笞一百，直抽得他呲牙咧嘴，哭爹喊娘。东方撇嘴嘲笑道：“咄！口无毛，声謷謷，尻益高。”意译一下：嘴上没毛，叫声嗷嗷，屁股翘得老高，马鞭抽得惨嚎，哈哈！

郭舍人气得脸色像个紫茄子，恶人先告状，启奏说东方朔侮辱天子侍从官，应判杀头弃世。武帝满面狐疑，他咋侮辱你了？郭舍人气鼓鼓地说，你问他自己吧！东方嘿嘿一笑，咱不过给他老郭猜个谜语：“口无毛者，狗窦（狗洞）也；声謷謷者，鸟哺鷇（雏鸟）也；尻益高者，鹤俯啄（低头啄食）也。”嘴上无毛是狗洞，叫声嗷嗷鸟喂食，屁股高高鹤吃饭，三个谜语而已，哪有侮辱之词？他自己猜不出谜底，怪谁啊？——如此强词夺理，似乎天衣无缝，也是叫人醉了。

武帝听罢，有点忍俊不禁。郭舍人不服气，又出了一连串谜语，东方朔眼珠子儿忽忽乱转，嘴唇一张一合，辞锋瞬间蝶变，仿佛无穷尽也，将谜底一一猜中，围观者大惊失色。武帝看得呆了，不久任命东方朔为常侍郎，常随左右，开心解颐，其幽默、戏谑、油滑之技艺，愈加炉火纯青。

一个燥热的三伏天，武帝诏令赐肉给随从朝官，可是主管此事的大官丞却迟迟不来，东方朔自顾拔剑割下一大块肉，揣到兜里，转身回家了。

朔入，上曰：“昨赐肉，不待诏，以剑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谢。上曰：“先生起，自责也！”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壹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汉书·东方朔传》）

第二天，武帝追问说，朕昨日赐肉，你不等诏命下达就举剑割肉，这是啥情况啊？东方扑通跪倒，脱帽谢罪，武帝说先生起来，请做一番自我批评！他起身再拜，即兴作歌曰：东方呀，东方！受赏不待诏，好无礼呀！拔剑割肉，好雄壮呀！割之而不多，好廉洁呀！回家献老妻，好有爱呀！武帝被逗得开颜一笑，你这哪里是自责，分明就是自我表扬嘛！于是下令，赐酒一石，肉百金，让他拿回家给老妻享用。

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惹出了一场乱子。“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殿上，劾不敬。有诏免为庶人，待诏宦者署”（《汉书·东方朔传》）。他喝得头晕目眩，不辨南北，闯入皇宫，在大殿里哗哗撒了一泡尿，被人窥见，弹劾他“大不敬”，按律当斩。武帝晓得他举止无状，下诏撤职，免为庶人拉倒。然而，武帝依然爱怜其才，没把他打发回老家，而是“待诏宦者署”，以备后用。不久，他因为拍了一次高级马屁，讨得武帝欢心，这才重返朝堂。

原来，武帝老娘王娡先后生了四个女儿，与金王孙生了长女金俗，与汉景帝生了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作为小弟弟，武帝对几个姐姐感念不已。四姐隆虑公主嫁给隆虑侯陈蟜，生了个儿子昭平君，娶汉武帝之女夷安公主为妻。这个纨绔子弟一向横行不法，无恶不作，隆虑公主临终前，担心儿子犯罪被诛，“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豫赎死罪，上许之”。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娘用黄金千斤、钱一千万，为孽子预先赎免死罪，令闻之者感慨流涕。

隆虑公主死后，昭平君继续为非作歹，竟在酒后杀死了老婆夷安公主的保姆，被捕入狱。武帝闻讯，难以决断，“为之垂涕叹息良久”，最后流着眼泪指示依法查办，昭平君被处死了。武帝为此哀伤不已，大臣们纷纷陪着皇上叹息，东方朔却举杯上前为武帝祝寿，其词曰——“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岁寿。”

他说，我听说圣王执政，赏赐不回避仇人，诛戮不排除骨肉，正如《尚书》所云：不袒护，不私党，王道堂堂，大义流亮！这两条，正是上古五帝所推重，连古代三王都难以做到，陛下如此高风亮节，令天下黎民百姓各得其所，实在是国家之大幸啊！请允许我高举酒杯，敬祝皇上万寿无疆！

东方朔这一席祝词，引经据典，煞费苦心，岂料马屁拍到了马蹄上，武帝拂袖而去，傍晚时分将他招来，责备他在自己悲伤时刻举杯祝寿，怕是脑子进水了吧？他急忙叩头谢罪，陈说缘由：快乐过分就会耗损阳气，悲伤过度就会亏损阴气，阴阳变异，心浮气躁，容易导致精神散乱，邪气趁虚而入，影响龙体康健。我之所以给陛下祝寿，是希望借此为陛下消解哀愁，我愚昧啊，居然不晓得避讳，论罪当死，请陛下处置。

武帝听罢，多云转晴，眉开眼笑，任命他为中郎，赐帛一百匹。就这样，他又回到了皇帝身边。

有一天，武帝问东方朔：“先生视朕何如主也？”你觉得朕是个啥样的君主啊？他回答：“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际，未足以谕当世。臣伏观陛下功德，陈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诚得天下贤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

“唐虞”，上古贤君唐尧、虞舜之并称；“成康”，西周明君周成王、周康王之并称。“唐虞盛世”与“成康之治”，是中国古代炳彪史册的两大繁华盛世。东方朔说，武帝时代之繁华富丽，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武帝之功德，更远在上古五帝（黄帝、炎帝、白帝、帝喾、颛顼）三王（大禹、商汤、周武王暨周文王）之上。东方先生这个马屁，犹如雷鸣，轰隆隆驶过天庭，拍得武帝龙心大悦，也是绝对必然的。

东方朔继续颂扬说，陛下乃千古圣君，麾下贤才云集，犹如任用周公、召公为丞相，孔丘为御史大夫，姜子牙为大将军，皋陶为大法官，后稷为大司农，伊尹为少府，颜渊为博士，子夏为太常，子路为执金吾，伯夷为京兆伊，管仲为冯翊太守，鲁般为将作大匠，季札为水衡都尉，百里奚为大鸿胪，子产为郡守……那些古代贤臣呀，统统跑到了武帝麾下，可谓星辰罗列，辉耀千古矣！——武帝听罢，哈哈大笑。

东方朔性格诙谐，滑稽幽默，言辞机智，武帝与他在一起，插科打诨，开心调笑，却将他视同俳优，排忧解闷而已，始终不予重用，其一生最高官爵，只是俸禄一千石的太中大夫。这种情形，在“汉之得人，于兹为盛”的武帝一朝，并不多见。对于自身如此窘境，东方朔并非心不在焉。他其实万分在意呢！

身为一介弄臣，东方朔当然心有不甘，他希望成为国家栋梁，指点江山，叱咤风云，于是上书陈说“农战强国之计”，其言辞兼具商鞅与韩非之特点，既豪放干云，又幽默诙谐，浩浩数万言，却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响，始终不得任用。为梳理盘绕心间的郁勃不平之气，也为了安慰自己，他写下了名篇《答客难》。文中假设有一位客人，以战国纵横家张仪为例来诘难东方朔，说他才华冲天，奋斗不止，却略无建树，人微言轻，“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究竟为什么呢？

东方朔怀才不遇之酸辛，壮志难酬之悲凉，尽在文中矣。作为一篇高级牢骚，《答客难》已成为汉赋的代表作之一，也算不枉其锦绣才华了。他就枕着这股浩荡起伏的心灵波涛，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之谓也。（《史记·滑稽列传》）

临终前，东方朔向武帝进谏说，《诗经》有云，苍蝇绕处飞，落在篱笆上；善良之君子，莫为谗言误。谗言无止境，天下不得安。惟愿陛下远离巧言谄媚之小人。武帝揽奏，开颜一笑：咦？如今东方先生也说正经话了？——不久，东方朔病死。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之谓也！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